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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綿綿。
奧崔斯大陸,東部裂谷尾端以北,朝遠方望去可見一具巨大骸骨座落平原。骸骨之肋尖扎地如牢,脊骨自西稍北往東偏南去,去的盡頭有蜥鱷之形頭骨大如城堡。馬略斯和無名的同伴耗費了半年又數個月時間,終於見到了巨大的骸骨頭首在左,架立遠前。
馬略斯會的魔法是為加入卡柏拉爾軍而自力粗學,除了到學會設置的講座聽講外,與學會幾無關聯,但仍一眼就認出了地名。
──魔法學會 龍骨墓地──
「請、請等一下!我、我們真的還要前進嗎?」
無名同伴聞聲轉身,蔽首斗篷裡,血肉糢糊的面容七孔焦黑,黑中一瞬散發出了不詳的橘光,光芒之下臉的輪廓搖動擺曳,像是有好幾張臉不斷撕離又相疊成形。縮身定睛確實孔洞有珠,莞爾猙獰。
沒獲得回覆,無名同伴逕自往前。
看了看四周,拉緊了身上鐵灰偏藍的斗篷,都已經跟到了這裡還能怎麼樣?馬略斯還是追了上去。
隨遠近改變,巨型骸骨漸大。大到脊骨必須抬頭仰望時,一種走來不曾聽過的聲音傳近。
喀啦、喀啦──
見地而走的馬略斯抬頭望去,泥濘雜草起伏如浪,浪高不過膝蓋的前方平原上,令他想起了過去。
過去,馬略斯在南區廣場的公會講座中曾經聽說,就像城寨堡壘必有設置守兵那樣,學會的三大機構自不例外。埃鐸斯塔的守兵是內容中空無物的鎧甲,米爾加爾崗圖書館是遇敵啟動的飛行石像……
喀啦、喀啦──
亡骸死骨成群,身形縷空搖曳,視野內連片皆是。
骨骸大多難辨其生前模樣,二足三足或下半身四足如馬,上半身則兩臂四臂乃至骨肢多節尖鉤如爪。倘若有指能持者,必定握有刀劍斧槍弓矢鍊枷,少數更見持盾著鎧,武器防具看來凹損磨舊卻不至長放致鏽敗風化,雖無修繕但似乎加減有在保養。
明白地說,它們有人照顧。
數可成軍的不死者,顱骨上的黑陷皆發散出了好戰紅光,看來全都不像保有理性的類型,活人要大意靠近,難保性命。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一具大致人形,但有兩倍人高,三足四臂的骸骨,持槍握刀帶盾舉枷衝刺前來,其後的亡骸們也於視野之內蟻叢鑽動。馬略斯眼見大軍將至心裡想的不是難保性命,怕是改編從軍。
「嗚、嗚啊!怎、怎麼辦,救──」
緊張之下,馬略斯自然向無名的同伴求援。可喊到一半,又暗自答辯向同伴開口到底能否算是求援。
只數秒的猶豫,三足四臂的骸骨已來到眼前的同伴面前。
「小、小心!」
此時的馬略斯竟然擔心。
不過就在骸骨高舉兵器之際,忽又如同遭束縛般,樣子渾身顫抖振動搖形──那是沒有心靈的不死者,那絕不是害怕。
但是也沒見到同伴做出什麼動作。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好戰的紅光黯淡如燭火將盡,那骸骨垂下了武器,後方鑽動的蟻叢也漸如入睡沈靜。
「走吧。」
低沉的聲音響起,無名的同伴回頭說後便即向前。擋在前方的骸骨如見己主,乖乖退到一旁讓行。
馬略斯追隨同伴急跑了前去,走入兩側排開的不死者群。不死者群的黯紅目光亦追隨,無法分辨到底是要看誰。成群分開的道路一經過便在後方合流補起,想跑也跑不掉,令馬略斯腳步死死緊緊跟在了同伴的身後,這是他一路旅行以來最靠近同伴的一次。
兩人就這麼走在群中,連五分鐘都讓馬略斯體感有五十分鐘,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巨大骸骨之前。骸骨之肋粗大遠甚於城堡神殿的屋脊梁柱,牢柱之間寬闊不亞於自然浩大的山裂溪谷,肋骨匯聚的天上之脊彷彿架住天空的橫樑,走入其中明明陰雨飄落,內心安感卻像進了戰亂時的堡壘當中,不死者們隔絕在外,看來皆無法進入。
天脊之下,柱肋之間,隨腳步馬略斯也好奇地旋首八方,見肋骨扎地處或有霞白煙起,雜草泥濘中的積水或有起泡揚起雲霧,觀覽行至猜來或許心臟位置,瞧有座骨骸堆圍的墳頭。
比起壟罩大地的巨大骸骨,墳頭看來就是廟堂普通,但那僅是指著大小而言。作為建材的骨骸除了明顯眾多的人類顱骨之外,還許多大小看來當屬人身的肢骨。肢骨大多人臂,或有平行或交叉,插顱眼口洞為點,架合骨板成面,點面共構,構六面牆垣圍如建築,於六面接稜頂上見有巨大爪牙彎曲尖合成頂,頂蓋圍中的整座墳頭。
整體給人的感覺邪中帶聖,枯而若生。
與同伴繞此一舍如殿的墳頭而走,走至墳頭朝向東偏南之處,見有門可入,門後直通墳頭側穴。
過骨門近墳頭穴,藉穴門以察墳頭土下是一隆起過地的石窟,本想骨骸就如城堡石垣只是在外,沒料到內側的巖壁也有。穴門內巖壁由外來光足見顱骨嵌合成排裝修鑲飾,腳前向下的階梯表面更是鋪滿了細緻過指節的長形碎骨,碎骨排列像是指紋那般帶有一定規則,匠心獨具一瞬就可領悟,能不在乎鋪裝用料的話。
看無名同伴沒有猶疑便踏下階梯,馬略斯趕忙點起燈火,提燈要尾隨跟入。腳一抬起,看了看階梯面上的碎骨,馬略斯如履薄冰,腳踏上時屈膝沉腰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體重似地。當然他沒這麼蠢,就只是懷抱敬恐,身體自然有如是動作希望能降低些心裡負擔罷了。
階梯途徑非筆直,途中或有彎折,折彎不曾超過九十度。體感向下約莫四、五層樓高,階梯所處穴道逐漸寬敞,頂上鋪裝的人們逐漸遠離自己。階梯尾末,遠離的手骨抓鍊鐵垂下一盞吊燈,吊燈以人之脊節成架,架六頭骨,六角對稱,燭火設置顱中,光亮口鼻眼出。
行經吊燈之下,出穴道至一廣間,間高二三樓左右,佔地的輪廓大體為圓,馬略斯看了看下地面,心裡輕鬆不少。就是磨平的巖質上等間隔嵌細片碎骨做出圖形紋樣,不像階梯的踏面上鋪滿了整面。
往前看去,二十來步,廣間圓心有一石柱外貌扁粗,粗柱如枯木樹洞縷空,縷空中見野獸胸腔肋骨削去尖端後組合成架,架中以掌骨相織成層,層中的書物因空或疊或斜。幾盞淺碟白燭燈火隨意吊掛於書架各處,各處燭火圍繞下擺有木製椅凳簡桌,坐數人捧書在讀。
噗呼──
在讀五人皆人類男性,翹腳或躺長凳,不意有人前來,但聞風動燭火聲呼,其中一個坐姿相較端正的傢伙側首。
「什麼東西,你們哪來的?」
問者著黑袍連身,面目傷疤兇惡有如盜匪,手雖捧冊,口氣裡聽不出知書達禮,像極了才殺過人,難辨到底是櫃檯接待還是守衛。
「我,我們要找法爾迪姆。」
馬略斯也不知道同伴要找的人是誰。
「誰啊?鬼知道,沒這個人。你們是怎麼通過外面軍陣的?」
傷疤男這麼一問,另外四人也側目前來。
「法爾迪姆在哪裡?」
「哼!別以為通過軍陣就自滿得意了,基本而已,不代表這裡是你們該來地方,留著小命早點滾吧!」
「在哪裡?」
「蛤──?你聽不懂人話嗎?就說沒聽、嗚呃──」
不見任何徵兆,傷疤男突然像遭人拉扯,上身浮空兩腳拖地被拽到了十來步隔的無名同伴面前。馬略斯只眼見該人途中掉了書本,最後整個人被拎起來致雙腳離地,樣貌苦痛雙手掐著自己脖子。幾經觀察細看,自掐雙手下似有黑影,馬略斯大概猜到了怎麼回事,但看在另外四人眼中應該就是那人突兀飛出耳,故也紛紛置書起身戒備。
「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
拉近了臉,傷疤男這才看清楚斗篷底下血肉糢糊,好幾張清晰只有輪廓,通透又看不清五官的臉撕離相疊,異口同聲。
「我、我是真……真的沒聽……過……」
碰── 嗚噁咳咳、咳咳──
該人看來無傷,直落地面,咳嗽呼氣之時雙腿也直踢地面,看起來亟欲遠離無名的同伴。
其餘黑袍裹身四人之三見同夥遭受不明術法襲擊,或唸唸有詞或利眼專心,導出焰火酸箭,另有袍內摸出粉狀禮品似欲施加異常。
馬略斯也猜到了發展,躲在同伴身後,縮肩閉上雙眼。
唰、唰── 噗呲── 啪搭──
「呃! 嗚呃啊啊啊──」
三人忽瞥見腳下自己的身影蠕動甩掠,還來不及反應執疑,瞬即血濺獸骨書架。燈火跳暗,暗又復明之間,弄火操酸兩人一被腰斬一遭縱斷,餘下一人灑了滿地白粉,手抓失臂之肩跪地嗚咽。
這才張開雙眼,眼前和自己所猜相去不遠。
最後一名尚無動作,年紀看來為五人當中最大的男人,瞥腳下自影晃動,不待分析是否火光跳動,速速手伸五指張而出聲。
「慢、慢著!」
男人和無名的同伴對上了眼。
「給我一點時間,你說那名字我好像有印象。」
碰碰碰碰──
──地下墓穴深處 華紋之間──
急遽敲門聲響過後,一名鼠頭魔導士不等應允即推門入內。
「喂── 你這混帳搞什麼鬼!」
平光如鏡黑曜石桌,桌厚周緣以類人的脊骨圈圍,圈圍上抓有各種角度的掌骨點綴。桌後一名豹頭獸人見來人擅自踩踏自己才剛細心清掃完不久的嵌骨紋飾地面,不免昂聲詰問,伴隨著齜牙咧嘴。
「呼、呼……恩、恩門加雷大人!上、上面……」
「啥小啦?」
「有人殺進來了!」
「蛤?那把他皮剝了肉剁一剁內臟餵狗,剩下的丟去參加不死軍陣不就得了,這點小事也要找我?」
「呼……可、可是來人已經殺到暮光大廳了!」
碰──
一聽來人殺到墓穴中央,恩門加雷握拳敲桌。
「你們這幫廢物,還不趕緊宰了他!」
「沒辦法呀!連耶克維路大人都被切成六塊了!」
鼠頭魔導士說時激動,眼眶泛淚。
「……你說什麼?你說耶克維路怎麼了?」
「被切成六塊了。」
碰──
恩門加雷兩拳搥桌順勢站起身來,擠目咬牙,神色兇殘。
「沒用的東西…… 當我很閒是吧。」
似人掌五爪的豹紋左手抓亂頭頂花毛,另一手拎起方才一搥而斜滑散倒的部份文書,瞄了一眼便又將之摔回桌面。
啪──
接著離座側走出桌,走到了左側一旁的立柱衣架,抓起兩肩肩甲白銀龜殼狀的黑色披風,解開兩肩甲上由綠寶石嵌合於黃色金屬花朵中的飾釘所釘扣之細鏈,著披風上身。
「來人似乎要找叫做法爾迪姆的人。」
「誰啊!」
「我想所指的會不會是──烏迪姆.賽克森大人……」
扣回細鏈的恩門加雷聞言,神色趨緩,若有所思地看向鼠頭。
鼠頭獲視,默默連續地小幅點頭。
「你說烏迪姆.賽克森?」
「嗯!嗯!」
後再簡單整理了儀容衣裝,恩門加雷正色,領鼠頭離開房間。
離開了華紋之間,兩人一前一後,快步走向了暮光大廳。所謂暮光大廳,是指佔據了龍骨墓地大半結構的地下墓穴當中最為寬闊的一塊空間,該空間在如蟻巢般四通八達的地下墓穴裡位處中央樞紐,可以連通往地下墓穴的任何地點。平時作用類似於堡壘內的練兵場,只在要道的出入口前擺有成對的強大不死者守衛。
嗚啊──可惡──混帳──呃嗚──噗喳──死吧──
一接近暮光大廳,混戰中的各種聲響接連傳來。
通道中,連往大廳的出入口前,一名身材高大,手抱長柄砍刀的蜥蜴人,正坐靠牆邊身抖。恩門加雷見其矬樣,不由得咬切齒。
「魯魯德基,你搞什麼,還要不要臉!」
魯魯德基沒有回答,只是舉起了止不住顫抖的手,指向大廳。
暮光大廳的地面是以成千上萬的尺骨橈骨脛骨腓骨之類直骨,支支接近平行但稍有歪斜地並排,排出圓圈模樣,再將大小有別的複數圓圈模樣裏外疊合成同心圓面,最後以數多的同心圓面構成地面全體的主要基調,圓面和圓面之間空隙則嵌入他種骨骸磨平後所排列的獨特花紋修飾。恩門加雷一出出入口,第一眼便是遮蓋了花紋圓樣的斷肢殘骸遍地,多到找不出被切成六塊的傢伙身在哪裡,只見地面血泊順沿圓樣的花紋間縫蟻行蟲鑽爬流,流向了血肉塗地的那最中心。
凝眼中心所站之人,全身長袍血濺,即使周圍火光明晰照耀,亦只見罩帽底下全黑,不辨容顏。
掃看廳中守於要道出入口的不死守衛,明明死了這麼多人,具具紋風不動,恩門加雷遂始唸唸有詞。
不死守衛平均身高高出成年人類男性一倍,頭顱多為具角羊骨少有其他獸形,脊椎以人類顱骨疊出,肋骨多用帶掌的手臂肢骨抓接其他手骨以長足肋形圍幅,骨盆多拿兩象頭骨左右成形,接合大型獸骨成為雙腿,碎骨象牙等作腳掌趾骨。手持武器皆巨劍,配有各型各狀但面積相去不遠的盾牌,武裝盡是精良,感具魔力且鋒利堅固。
詞唸完畢,併合食中兩指,操守衛指向中心之人。
「……。」
側眼,守衛的眼內紅光僅如燭火輕動,軀骨不動如山。
「旋、旋名來了!」
屍野中一名魔導士大喊。
他口中的旋名此時正來回動著兩指,始於守衛指向中心之人。
覺有魔力流動,中心之人隨喊聲看向黑袍豹頭。
豹頭仍不斷重複地動著兩指。
哦哦哦哦哦────
歡聲雷動,在場還活著的傢伙們如踩雨天泥濘,濺血踏肉朝恩門加雷附近跨走奔去。其中兩名人類青年女性雙胞胎,衣著不同於魔導士反倒像盜匪輕裝,似有負傷,相互攙扶,亦走至恩門加雷身近。
「恩門加雷大人,那傢伙不知道用什麼魔法操控影子,請──」
雙胞胎之一欲進言,卻遭恩門加雷張五指推手制止。此時的他正疑惑看著自己併合的食中兩指,有點像在檢查指甲剪乾淨沒那樣,後方轉看那中心之人,這才眼見罩帽底下並非黑暗而有數張通透容顏正撕離疊合。恩門加雷於是獨自漫著步,踩血肉朝向中心走去。
止於雙方相隔約四到五步的距離。
「我聽說了您要找人,敢問該人是否名喚烏迪姆.賽克森?」
詢問時豹紋毛色的右手併攏五指,彬彬有禮地斜放身前,一改平時暴躁粗口,若有試探,發出不符肉食動物外觀的文質潤順嗓音。
「我沒聽過那個名字。」
「那麼,您所知道的該不會是──法爾迪姆.塔墨塔斯。」
「是了,是那音韻。」
豹嘴呲笑,接著說。
「彼之人是我龍骨墓地、不,是我魔法學會的初代旋名,已是四千多年前的人物,很抱歉您無法於這裡再見到他。」
躲在了無名同伴身後的馬略斯固然看不見同伴的臉,但卻著實感受到了同伴的情緒,一路以來未曾有過的情緒。
「是嗎…… 真是短暫……」
呲笑至咬牙大露,前躬的上半身也更加地彎曲。
「繼而代之者,乃將龍骨墓地之旋名代代相傳至今,今由小人我恩門加雷.澤廉西擔待負之。」
「……。」
「雖然僭越,但可否教知如此短暫的恩門加雷您的諱名。」
「多拉哈奇法。」
「在下沒聽錯的話,是『多拉哈奇法』……嗎?」
「啊啊。」
收起了笑容,恩門加雷忽像人偶遭操控那般,渾身晃動搖曳。
呵呵、呵哈哈、喝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那搖曳實非遭操控。轉似瘋狂的大笑聲中,恩門加雷如要懷抱天空般地舉高雙手,雙手高舉之際兩膝一軟,濺起血水跪地。
啪喳──
「偉大的『御魂者』跨越了千年時空,再次造訪我龍骨墓地,追求真知的羔羊們哭號讚嘆吧!」
周遭的魔導士們聽了宣告,不可置信般議論紛紛。
「如今世上紛惡,愚眾皆以自身無知及怯懦成性編織律法道德,企圖以其取代世界攝理秩序,然而律法道德之流的破布怎麼可能掩蓋的住真理的惡臭…… 啊啊──偉大的御魂者啊!請您、請您再次導領無知的我們,引導我們回到人們不怕遭受真相傷害的彼時,引領我們回到人們不因表象妄言的彼刻,返回彼曾經的『黃金時代』吧!」
聲淚俱下地宣言,聽得龍骨墓地的魔導士們各個顫抖不已。泛淚之中所見,是那撕離疊合的複數通透容顏合而為一,合一的輪廓五官黑暗中散發柔和金黃光芒波晃清晰,清晰能見笑意。
哦哦哦哦哦────
歡呼高起。
「我想要……足夠的、身體……」
「如您所願。」
恩門加雷隨話躬身一禮時雙膝仍跪於血肉之上,揚起了上半身後也沒站立,而是以膝蓋轉身,對雙胞胎大喊。
「喂!賽緹、瑟蒂,帶幾個傢伙們去牢房,把那些不知好歹的冒險者全都拿過來!」
賽緹及瑟蒂一甩方才怨恨警戒的神情,歡愉地異口同聲。
「是。」「是。」
回身面對所跪者,恩門加雷此時才與其身後一名手抱布袋並斜身窺看的男人相視。
「多拉哈奇法大人,這位人士是?」
「馬略斯,我的恩人,把我從囚禁之中救出的人。」
「哦哦──!」
啪喳、啪喳──
恩門加雷跪著走了幾步,才站起身來接近馬略斯,雙手左右抓合他的肩膀,豹臉逼近,打算看個清楚。看清楚後,笑得清爽善意。
「我、不,整個龍骨墓地都必須感謝你,馬略斯先生!以後請把這個龍骨墓地當成自己家裡一樣,不必有任何拘謹。」
馬略斯緊抱布袋,側眼瞥瞧左右地面上散落塗抹的東西,再看回了豹臉,見笑顏如家貓善意,尷尬卻也陪笑點頭。
不久過後,雙胞胎帶領眾多魔導士們,自地下墓穴深處的監牢當中陸續帶出了近百活人。這些傢伙若不是覬覦龍骨墓地所藏術法奧秘的壞蛋,就是世俗愚蠢的旅行商人,再不然就是無知的冒險者,總之就是擅自外來卻不見容於龍骨墓地,墓地之人眼中的敗德人士。
刻英英英伊──
「妳們要帶我去哪裡?我的同伴他們人呢!」
一名看來不良於行,遭鐵鍊銬的男性冒險者,被兩個魔導士拖著走時怒聲詰問帶頭那個可恨女子。
「別那麼兇,解放的時刻到了,你和你的同伴們都將獲得自由。」
女子笑容無邪地說,從笑中看不見演技。絕大的反差令冒險者正心中疑惑之時,聞到了濃烈鐵鏽。
一被拖出通道口到暮光大廳,冒險者立見散落大廳的肝腸腎心斷肢殘顱,塗抹滿地的渣腦扁眼血肉碎骨,已近百人坐躺趴跪於散落塗抹之上,盡皆靜默畏懼。動眼,恐懼之源明白就在大廳中心。
刻英英英──乒、砰喳──
冒險者被丟到了人群中,側見左右之人神色了無生趣。
「多拉哈奇法大人,這是最後一個了。」
隨話躬身一禮,禮畢即聞傳來呼聲。
「喂── 賽緹,這裡這裡。」
舉高雙手開合招呼有像貓抓玩具的不是別人,正是恩門加雷。
「慢、慢著,我錯了,剛剛我態度不好!是我不好!拜託妳──」
賽緹只給了個燦爛的笑,便與兩名魔導士走向人正位於另一條通道口內邊緣的旋名。
冒險者此時才真正理解了周遭神色為何了無生趣。
待賽緹和兩個魔導士走近了通道口時,位於大廳中心,四周圍繞有近百遭鐵鍊銬之人的多拉哈奇法張開了雙臂,仰頭望頂,望時罩帽也向背後退落,露出了底下那血肉模糊的頭形。
呃啊啊啊啊啊啊────
多拉哈奇法張口聲慘。
鍊銬之人哪怕尚存一絲勇氣而膽敢抬首瞻仰其容顏者,此時也全都兩手壓耳,叩首於血肉模糊之地。
呃呃── 呃啊啊── 啊啊啊啊── 嘔啊啊啊────
叩首之後,苦痛的嗚咽聲跟隨四起。
呃啊啊啊吼嗚嗚啊啊啊────
四起的苦痛之聲中參雜了類似獸吼的聲音,於是見散落塗抹大廳地面的血肉開始豎起光芒。光芒色金,宛如黃昏斜陽,形似垂幕褶皺與風飄盪,不過幕垂由地向上,乍看就像有圖騰法陣發出了光芒。
「那、那是……」
「暮光大廳原來有藏那樣的法陣嗎?」
站於出入口內看向大廳的墓地魔導士們交頭接耳,可當中一員的恩門加雷心底非常清楚,地下墓穴中確實有特別設置之地點,但暮光大廳的地面骸骨單純就是裝飾,並無預藏刻畫任何圖騰法陣。
答案很快便水落石出。
雙手壓耳並叩首於地的百人一一抽手仰望,金黃光芒自其面容七孔當中迸發,知地面垂上而豎的光芒皆同出於曾為面孔之處,溫黃豎束帶有神聖感地擴散輝光交織,織疊曲折若猶衣布成片如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下來,迸發光芒處的周遭走光而裂,裂出了體內鮮血,號哭百人之中膚色逐漸不見,人盡祈願索求般伏地爬走朝向多拉哈奇法。
此時,直立張手仰望的多拉哈奇法全身如沐火焚,燒盡了身上斗篷之後全身彷若太陽煥發金光,照得匍匐爬地些人無能接近,滿塗鮮紅的各個肉身始見蠟融般軟爛,然後從散落塗滿大廳一地的最邊緣處捲起了腥風血絲紅紅,絲絲越捲越多,最終捲成了哭號颶風。
呼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風聲呼嗚,旁觀的墓地魔導士們皆因而抬手遮面,遮中窺看,血紅裡頭可見中心光芒仍金,誰之無疑。但見颶風捲吹的範圍漸縮,風壁縮向中央時所行經之處只留下骨骸紋風不動,竟毫無殘餘血肉。
不知不覺間,血裡金色光芒隨苦痛哀號一同微弱,後腥風眨眼不及便收束在了多拉哈奇法身上。
放眼,大廳地面之所遍布者為先前戰鬥時就已在的碎骨,以及保有了完整人形呈現著祈禱姿勢的百人骸骨,雖難免塵埃自然飄落,碎骨全骨卻見塊塊具具潔淨牙白,猶自始不曾沾染一物。
腥風既收,只見多拉哈奇法全身所壟罩的金色光芒彷彿雨落旱地那般點點染開,染開緩緩破大則金光褪去,褪去之下,可見一名皮膚淨白青年頭上飄逸著髮絲黃金。金黃質感不似一般人類的頭髮,而是像將黃金打造成根根細絲那般,隨風飄出了金屬的沈重與反光。
光褪一點不留時青年開眼,其容光煥發的秀麗模樣看得在場魔導士們無論男女老少皆噤聲不動,至多眼皮眨眨。
「快、快點,還不快點拿過去!」
率先回神並開口的是恩門加雷。
「欸?喔、嗯,嗯。」
瑟蒂聽了話才應聲點頭,趕緊捧手中一襲白色衣袍前去。
「多、多拉哈奇法大人,請用。」
走近並推出雙手捧衣時,因為多拉哈奇法全裸緣故,瑟蒂不知道眼光要擺在哪裡,只得瞇眼別頭。她和雙胞胎的姊姊雖然一致認為恩門加雷絕對算是個帥氣的領導者,但那僅是就氣度與性格等靈魂內面之發散而言,單就容器外觀那還是喜好眼前的人類形狀為多。
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遮掩打算,金髮青年穿起衣袍。
穿衣期間,睽睽目眾也步步緩進,如遭迷魅蠱惑那般魚貫出了通道口後,一個一個走向大廳中央。
「喂!你們這些傢伙,不敬,不敬!」
恩門加雷趕忙張手聲言阻擋,不過為了阻擋在前,他自己反倒是走得最快那個,所以其他人就算聽了猶豫,仍跟上了他的腳步。
「那,那個,多拉哈奇法大人,請問還有什麼需要嗎?」
距離最近的瑟蒂語氣略顯嬌羞地問。
拉緊腰帶,多拉哈奇法瞧了瑟蒂一眼,便手指跟著眾人前進而來的馬略斯。魔導士們隨指也幾乎同一時間轉頭看向了他,見到馬略斯因這一指怯懦抱著手中布袋模樣,深怕是否輪到自己了。
「不必擔心,馬略斯。」
金髮的青年聲音終於像個人樣,微笑聲柔地說。
於是眾人視線從馬略斯的臉上轉移至手上布袋。
最先靠近馬略斯的是恩門加雷,豹眼近看布袋,看得馬略斯轉看金髮青年,見到了青年點頭,才將布袋交與了豹手。
乒乒──
豹手隔袋抓摸所感之碰撞清脆,直覺是玻璃或寶石之類。拉開袋口繫繩一看,裡頭有三個白色物體,寬幅介兩到三根手指粗,約略長於手掌,白色之中還蕩漾著如同泡泡的彩虹,虹彩泛流的表面由許多不同角度的小平面所構成,整體猶如眼型的長條石頭。
恩門加雷自然拿出了其中一顆。白石在手,感受到了彷若魔力結晶般的凝聚,卻又覺有根本之不同,難以言喻,遂問。
「多拉哈奇法大人,請問這些東西是?」
青年聲答,聽得恩門加雷瞠目結舌,其他傢伙則全都像是第一次聽到般,懂是什麼東西腦中卻沒啥概念,只旋名左右手的賽緹、瑟蒂和蜥蜴人的魯魯德基接近,豹手想都沒想就將布袋與三人分享。
布袋給了三人,豹手改抓住附近懵懵懂懂的馬略斯的雙手,伴隨著愉悅笑聲,拉著他轉圈舞踏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馬略斯找不到高興的理由,不如說心中甚是恐懼。恐懼的並非一路旅來的同伴,而是見了那血光祭禮還能不改喜色的魔導士們,尤其眼前豹頭舞來竟可愛如貓,越是可愛越是恐怖,故合腳步搖曳轉舞。
噠──
「呃啊!吼嗚嗚嗚……」
踏舞中恩門加雷逕自停下腳步低吼,豹變呲牙,皺臉躬身。
馬略斯看看他的腳邊,看是自涼鞋裡露出的小指踢到了塊卡在地紋的碎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見狀,皆笑出了開懷喜樂的聲音,一瞬間彷彿剛才鬼哭神號腥風血雨皆盡虛幻,暮光大廳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
…………
……
由於龍骨墓地的加護,所屬墓地的傢伙都無法自裝容白石的異相之中將之取出,而馬略斯則也因為取出過其中之一,無法再取。於是墓地的魔導士們待機並從旁側導引,引導一組偶然到來的冒險者順利取出了第四個白石後,再如計從其手上奪取。
此後,龍骨墓地聽從多拉哈奇法的指示,在恩門加雷的指揮下大量人員開始多頭籌備一同出海航向世界中心之資源。然要航向世界的中心首先得抵達之處,是離於大陸近海外的島嶼「地卡羅德」。
所以多頭之一的賽緹上了「馬車」出發。
地卡羅德,或「卡羅德之島」,乃奧崔斯大陸輪廓之北緣中偏東半位置之內凹──「達然納海灣」以北的次大陸型島嶼,整體處於東卡羅茲山脈的東北方,也在攔海古壩及米爾加爾崗圖書館本部的幾乎正西方。卡羅德島輪廓之南與達然納海灣夾出了宛如河道區域,雖海但是形狀為河,雖河但是內容為海,故亦常名「達然納海河」。
達然納海河表層長年東向西流,形狀弧形下凸,可以想像從三點經過六點流至九點的模樣。要到地卡羅德就須渡過海河,要渡過海河就須得有海船,可是海河南岸固然連延綿長,卻也沒有能稱為城市的大規模群聚地,只有少數不願生活在古壩內的蜥蜴人聚落紛散,自無法提供大型海船或足夠的造船技術,故得設法聯繫他處。
對龍骨墓地的魔導士而言,只要還活著,時間就不是問題,但這單指信念而言,並非手段。既然現處之條件無法容許避人耳目自行造船於海河南岸,那剩下的,要碼就是從鄰近的大型組織招購造船技工及材料,要碼直接從那些組織當中購得成品再航至南岸。可是,龍骨墓地長年與外斷交,僅在學會內部偶有往來,賽緹在車上因而眉蹙。
可以想到的大型組織只有三處,壩體街市因茲麥伊、米爾加爾崗圖書館,最後是東部王國路米達那。
因茲麥伊由於古壩中不見天日而難以自給自足,本身就必須仰賴對外貿易換取資源,顯而易見無法提供材料,亦難有造船技工。米爾加爾崗圖書館雖為有往來大型組織,但專業並不在於生活民用或自此衍生出的工藝技術,說白了也是不會造船,自然也不符合條件。
這樣一來,也僅剩三處中身為最大實體的路米達那了。
可誠如先前所說,龍骨墓地長年與外斷交,即便名聲響亮,在外對人表明身份時總是多有聽過,但凡常識建在理智尚存者,聞後皆閃避唯恐不及,更遑論交易往來。何況航向世界中心這檔事並非可以到處與人告訴,明白地講最好就是操線控偶低調進行,固然以墓地使者之身要一見王公貴族或商會大亨絕非不能,但也必然招惹俗事上身。
所以到頭來,能去的地方打從開始便只有一個。
「唉── 恩門加雷大人也真是,每次這種麻煩的事老找上我。要是耶克維路還活著就好了……」
車廂中賽緹嘆息,摸了摸頸後繫綁一頭橘紅長髮成束的髮飾。髮飾形狀乃黑圍紫藍青綠等顏色所成之蝶翅,收束長髮及臀。
她所乘坐的馬車車體之裝飾亦不亞於一般貴族,只不過一般人為點綴漆黑顯貴的車體多用光澤金屬,墓地馬車所用皆白骨。可這還不是最引人目光的,在她橫越因茲麥伊交通層的一路上令路人們頻頻避躲巷弄,關門封窗者,乃車頭前那四匹乍看高潔亮白的拉車白馬。
高潔亮白並非形容而是真的潔白發亮,白馬的外觀輪廓實為體內顯瘦真身外纏之銀光,半透霧濃的銀光下則隱見焦黑馬骨,甚至馬骨都不一定是打真馬來,看來總與輪廓有那麼些不符。坐車頭駕座手控白馬的車駕,見人形卻與白馬同族,全都為賽緹所支配的不死者。
其他跟隨賽緹那車之後的馬車則全為兩馬拉馳的車廂。當然,沒有哪匹馬的身上有肉,僅一輛駕駛看似人類,但也不知是否為人。
「嗚哇!那些拉車的都什麼東西。」
「從東邊來的,怎麼想都只有『那裡』了吧。」
「那什麼馬?看來還挺漂亮的,有必要躲成這樣嗎?」
「別傻了,可怕的在車裡面,九成九是個瘋子。」
「我以前聽說過,那是一種叫『縛魂焦骨』的高等不死者,太菜的小隊可能兩三隊都搞不定一隻。」
「真的假的!」
路邊巷中雜人見車隊走過,彼此竊竊私語。
由於馬匹不需要休憩,夜晚出發的車隊除了乘客需求在因茲麥伊當中停休兩次以外,不捨晝夜地奔出壩體街市,只過了整整一天又幾個小時便再見天空,午夜繁星當頭。既出壩體,不必多久便能輪轍路米達那的土地,此後又再連行一天有餘,午夜過後時分,車隊抵達。
海邊崖上之尖,木造長橋在前。長橋並不寬闊,僅止會車,連接到了尖北跨海一座環周盡是懸崖的小島。
橋頭左右,立柱上如犬立前肢而坐,坐兩具石像獸面尖牙,頭頂羊角身背蝠翅,體形略過人類成人。有車來訪,石刻雙眼泛綠,綠見白馬銀光,便即暗去,靜靜維持犬立前肢固坐橋頭。
龍骨墓地的車隊呼嘯渡橋而過,不見停頓。
橋尾左右亦有石像鎮守,不過也同樣靜坐。
過橋之後,車隊一路穿過島上不大的森林,去到面北崖邊,一座建築猶如山稜輪廓出於樹頂。其正面似貴族宅邸橫向寬闊,四面圍有庭院其中。屋上可見尖塔繁複並時有形同城寨堡壘之平塔,塔尖與塔尖的間陷凹壑則見同長橋頭尾的石像攀坐蹲臥,數量眾多,車來一陣眼光泛綠如繁星閃爍,後與橋頭橋尾反應相同,各個原處固坐。
──魔法學會 米爾加爾崗圖書館──
車隊停於大門前。圖書館大門內藏於外牆內凹,所凹空間類似玄關稱門外玄關,為賽緹駕車的車伕率先下了車,行至外玄關外左側牆前那座高過人身約一倍的小型尖塔,手過細柱之隙拉敲塔中銅鐘。
噹、噹、噹、噹、噹、噹────
圖書館內,一睡醒不久神色慵懶的青年男性走在廊下,最終停在了轉角前的房門面前。
叩叩叩──
無獲返答,不過慵懶青年知裡面的人尚未就寢,於是逕自推開門縫探頭看向房內深處。
「梅克洛伊德老師──」
房間偌大,深之有遠。慵懶青年小聲地叫,聲音小到怕連螞蟻都聽不到,多半只是童心戲謔著萬中有一,房內之人可能正處睡眠。
深處,奢華木製桌椅一式,座位背後的落地窗於風光明媚時是能遠眺海洋的佳景房間,夜間就只見深暗吞人的廣大,故窗簾緊閉。座上那名茶色短髮,目光兇險的壯年男人正挑燈夜戰,戰數多文件,戰到慵懶青年人都走到了桌前也還沒發現,直至聞慵懶聲出。
「梅克洛伊德老師。」
梅克洛伊德身子輕愣,抬頭。
「什麼啊,原來是你。」
回覆語氣彷彿苦海浮沈中航來船援,只可惜梅克洛伊德的心中非常清楚,桌前來者絕非援船,甚至連根浮木也不是。見了來人他第一個動作便是抓起桌面上塞架於煙灰缸緣缺口的雪茄,大大吸吐一番。
「外面好像有客人來囉。」
呼──
「敵人嗎?石像鬼都在幹什麼?」
「我說了是客人了吧。」
「這種時間哪來什麼客人,叫石像鬼把他們趕回去。」
慵懶青年手摸起了下巴。
「石像鬼們全都沒動作呢。我看啊,八成是判斷沒必要戰鬥,而且也打不贏。」
「那有那種可能!它們是生來的守門人,只要有敵……」
話到一半,梅克洛伊德驅動腫脹昏沉至極的腦袋思考起來。
所謂的「石像鬼」,是一種「魔法生物」,即由魔法人為所創造之生物,符合〈危險生物使役守則〉一書中所定義的魔獸,因受圖書館之人使喚,故也能稱使魔。其智能雖劣於人類卻不亞於孩童,普遍能發聲但不能言語,乃由於製作者多半會考慮魔力消耗之緣故。石像鬼須要魔導士定期供給魔力維持「生命」,否則將會「死亡」變回普通的石塊,且若不供給的話則可能會為了求生而背叛。
石像鬼的戰鬥能力優秀,除全身硬是石塊,多有利爪尖牙。由於智力不低,還會搶奪對手的兵器運用,加上若魔力源供給足夠便可長時間飛行,要獲允許甚至能使用基礎魔法,對於經驗缺乏或身手普通的冒險者小隊而言,只要同時遇上個一、兩隻,就足謂難纏強敵。基本上圖書館的石像鬼都能使用風或火的其中一種基礎魔法。
梅克洛伊德的表情一變,大概想到了可能性為何。
「旋名呢?旋名人在哪裡?」
「我知道老師你的情況,所以已經先去找過旋名了……」
「所以呢?」
「呃……這個嘛……」
食指指尖對碰,慵懶青年支吾其詞,但見老師瞪視的眼神,話還是吐了出來。
「旋名說她生理痛,沒辦法走動……」
梅克洛伊德表情本就兇險,聽了沒變,只左手拳頭緊握,因右手正夾著雪茄。亟欲要狠敲桌面,但又怕手痛,只好吞吐多吸兩口。
呼──呼──
「上個月說腰痛,兩個星期前說偏頭痛,一個星期前說腳痛,這些我全都算了。那個死老太婆,什麼事情都推給我,現在就連找理由也不看看年紀,找個可能性高一點的!」
句末罵個激昂響勁。
慵懶青年瞇眼瞇到快閉起,見老師罵的咬牙切齒,開口相勸。
「老師,你這樣罵要是被別部門的女生聽見,小心會被彈劾喔。」
「我才不管,最好彈劾到我不用工作!」
「唉,這件事才真的不可能。」
青年無奈嘆說。
呼──
「那因為我得工作,就派你去應門了,巴特克。」
「不行啦不行啦,旋名親自交代了要你去。而且和那樣的對象見面除了大魔導士,我這樣的打雜根本負不了責任哦。」
呼──
「少鬼扯了,你早就能升導師了吧。」
魔法學會的「名位」共分六層,最高者為三大機構的旋名,最低者則是「寵子」,意為天生受到眷顧之人,畢竟會魔法者數少。一般人如能重現合計四種或以上的基礎難度或以上難度之魔法,經各地指定單位試驗便可能獲頒寵子名位,有名位者即為學會成員。
「導師」之名,則是保有寵子名位者,倘若能重現八種或以上的高等難度,加上其他難度合計共十六種以上之魔法,得與學會的三大機構之一自主申請而可能得獲。獲此名位者於學會中之記名將自動隸屬於核可名位之機構,且始有可能於學會之中任教。
「我又不是傻了,看老師你這樣,誰還想在圖書館提昇名位啊。」
「呿。」
本來,應門迎賓這樣的事不該用到大魔導士,事項聯絡於旋名也多半不會讓寵子擔當,然圖書館由於其成立理念,名位導師以上者多分派各地廣授魔法學識與眾,在館人數相較塔和墓地通常不多,因此館內魔導士多得分攤名位所不及之工作,除了教學以外。
「怎麼辦?還是我去叫石像鬼們攻擊?」
「唉,不用不用。那些傢伙你叫了也不會聽,我去就是了。」
梅克洛伊德終究站起身來,離座到桌旁衣櫃裡拿出了一件粉紅色的及膝風衣,動作俐套在身上。圖書館畢竟位處大陸北緣,即便季在螽斯之月,夜晚海風仍帶寒意,再扣上穿有多個皮製小包的腰帶過後簡單確認身上裝備,便與巴特客兩人前去應門。
噠、噠、噠、噠──
夜晚的廊下沒有燈火,只有月光照入其中。兩人自走廊轉向正門內的大廳,走往正門之際,大廳兩側成排的梁柱高處邊緣,如枝延伸而出的鬼座上亦有石像鬼或站或蹲或坐,柱均有二,見梅克洛伊德及巴特克走來皆眼中薄綠,薄綠一閃即暗,暗的比看見車來還快。
呼──
「好了好了,你們這幫魔力小偷,有萬一的時候可別偷懶啊!」
呼了口煙,梅克洛伊德直盯著大門隨話高舉雪茄耳上搖晃。石像鬼們固然全身如裝飾用石像般不動,但在夜裡那薄綠一閃清晰,意思差不多像人類心虛游眼別頭的動作,這點梅克洛伊德非常清楚。
咚──咿扣扣扣扣──
巴特克推開了左扇大門。
出門,梅克洛伊德首先見到的,便是外玄關外右側站於小型鐘塔前的骷髏。骷髏見到來人風衣粉紅,躬身致意後即返走馬車邊。
咿扣扣扣扣──咚──
兩人出走後,巴特克便吞了吞口水關上大門。
梅克洛伊德走至外玄關的盡頭。
骷髏也開門讓賽緹下車。
「哎額── 這不是最年輕的大魔導士嗎。穿衣服的品味還是一樣糟糕耶。」
呼──
「喜歡粉紅色有罪嗎?妳花時間來就是要說這屁話?滾吧。」
「怎麼會,當然是有事要拜託。」
「我拒絕,滾。」
「我都還沒說是什麼事。」
「不用說了,快滾。」
「現在殺進去的話,圖書館人手還夠嗎?」
呼──
吐了煙,梅克洛伊德指挾雪茄高舉,利眼直視賽緹。
賽緹同樣直視著梅克洛伊德。
「這些傢伙平常偷懶時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份溫情,現在應該好好還我了吧。」
語畢,屋上的石像鬼群皆眼綠光亮,更有少數幾隻微微動作。
賽緹昂首瞻仰綠光自若。
一旁巴特克則聽得緊張兮兮,急忙開口。
「老師,我們不是來打架的吧?」
呼──
「你問她們,我哪知道。」
其他馬車上的墓地魔導士們正陸續下車。
「好啦,你還是一樣暴躁耶,就只是個玩笑而已。這次來是真的有事要拜託你們。」
「我聽不見,滾。」
因為左手插在風衣口袋,梅克洛伊德說時口銜雪茄騰出右手,隨滾字手背向外連搧。
「我們想要幾艘能出海的船,希望圖書館幫忙。」
呼──
「船?長年藏在內陸的妳們要船幹什麼?」
「幹什麼?當然是出海啊。」
「不是那個意思,妳們打算去哪裡?」
「嗯──」
賽緹左手插腰,右手食拇兩指捏著下巴,故作姿態。
菸鬼一旦抓到了空檔,自然是再吸一口。
「如果我說,要去世界中心的話呢?」
「蛤──啊?」
梅克洛伊德張口聲質,煙霧自然從口中飄漏,爾後才吐。
賽緹只是像個小孩一樣嬉笑著臉。
「白癡嗎。乾脆說妳們要到世界的盡頭還比較可信。」
圓盤大地娜菲爾德之上的南北東西,共由三塊大陸──南方大陸奧崔斯,北方大陸文德克賽,東方大陸贊卡,以及西方群島佔據。南方大陸西岸經西方群島至北方大陸西岸的海域稱為「寧靜之海」,跨大陸航行的樞紐要道多在此海域。南方大陸東岸至東方大陸南岸的海域則稱為「渦嵐之海」,與北方大陸東岸至東方大陸北岸間的「兇潮之海」並非絕不可航行,但坦白說都不是船隻能安全航行的海域。
航於渦嵐之海及兇潮之海的船隻百死一生,這是現在的人們用經驗親自換來的教訓。而造成這兩個海域如此兇險的根本原因,人們根據海流的模樣普遍相信〈世界探索札記〉中所記載,是因為贊卡大陸那由狹陸相連的南北地塊之間,有著稱作「海洋之源」的大噴泉。
大噴泉足令流落世界盡頭的海水獲得補充,以致能維持平衡。
如是出水量自然造就兩海域潮流多變兇性,百死一生的返航者甚至看見了浪高如山,不過無人可以佐證。同樣,大噴泉也因其地理位置與地貌關係,據來自贊卡大陸的蟲人所證言根本無法接近,故不曾有人親眼看見,只能藉由周遭氣候全年鹹雨不停推測其真的存在,而大噴泉的存在更是導致奧崔斯大陸東北成為了絕天晴之地的主因。
要到世界的中心,就必須得航向寧靜之海、渦嵐之海、兇潮之海的交會海域,該片海域稱為「禁忌之海」,是連世界的盡頭以及大噴泉這樣的傳說地點皆有明載親眼看見的〈世界探索札記〉也沒有紀錄的地帶。書中只淡淡言說了禁忌之海的東南域外有著一個叫做「多雷斯卡荷班特」的島嶼,讀書人只得猜測該島嶼或為海域入口。
而當今世上距離多雷斯卡荷班特最近的地點,便是位在地卡羅德北岸的一處「聚落」,即龍骨墓地現階段之目標。
館內一處,巴特克正於幾個墓地魔導士的分頭協助下,一一點起釘固於周遭書架厚處的壁燈。圖書館沒有會客室,取而代之的是館內公共空間大多都見書架林立,書架群中常設桌椅,雖然具有一定的地域性,但也就是習慣之流的地盤劃分,再者深夜時分也鮮少有人。
坐下來談終究好過對戰,何況同為學會成員。苦勞人梅克洛伊德驅趕賽緹不成,見無意離開,終究還是屈服,帶著墓地魔導士們入館就近挑了處能見到海的格子落地窗邊,與代表賽緹隔桌對坐。
「那── 可以告訴我妳們突然發瘋想去世界中心的原因了吧?」
「說發瘋還真過份,我們都是追求魔法深奧之人,不是嗎?」
「是是,我錯了,真是抱歉。」
「你也知道,這世界上有太多俗物看到我們跟見到鬼一樣,就算想自己到城市裡也很麻煩,所以才要拜託你們。」
「唉,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說那個原因呢?」
「我們希望至少能有五艘三桅以上的大型帆船。」
「……。」
沉默叩額於肘置桌面的右手掌中。墓地人普遍不聽人話,梅克洛伊德也不是頭一次遇到,且因多非故意才更麻煩。
「我說啊,這數量妳知道代表什麼意思嗎?」
「關於報酬的話,你想要什麼?」
「先不論造船所需的時間,這足以成軍的船艦數量首先一定會被國家部門盯上,到時──」
「用藍色和白色物質的相關資訊交換,怎麼樣?」
「……。龍骨墓地從哪裡得到那個情報?」
「這點不在交易範圍內喔。」
梅克洛伊德手肘離桌,坐靠椅背,心想自己從格林道爾的大弟子手中獲取一藍一白的奇異碎塊也才過一個月,龍骨墓地究竟如何、從何得到相關情報?此時,疲勞所引發的頭部腫脹感令他斷了思考。
「先給我一點時間。巴特克,帶她們去客房。」
「吔、是。」
沒有徵得同意便擅自決定,不過賽緹也就順了他的意,墓地的魔導士們跟著巴特克離去。當下火光中獨留梅克洛伊德一人,坐靠椅背些微仰望,右手揉捏著雙眼間的鼻樑,看不出是在深思還是休憩。
「吶。」
「嗯?」
「你是那個人的弟子嗎?」
「呃……姑且算是。」
「哦── 你的專長是什麼?要不要來龍骨墓地?」
要不要來龍骨墓地。這一問令巴特克腦中一閃,一閃他過去藉由想像所建構出對於三大機構的印象。
印象裡,本來以為龍骨墓地是那種吟遊詩人口中所造就的典型邪惡組織。例如一旦加入,倘若有朝一日想要脫離的話,就會遭到組織成員們天涯海角的追殺,而埃鐸斯塔更像是通情達理的高雅貴族,圖書館則像是死讀書又不問世事,開口閉口都是魔法的書呆子。
不過因果際會下,巴特克師從梅克洛伊德,並從老師的口中獲得了不同於想像的印象。埃鐸斯塔不喜愛隸屬塔的魔導士離開,一旦離開便不再承認,且亦不回收脫離圖書館或墓地隸屬的魔導士,比起通情達理更像冥頑不靈,圖書館則會依個人能力及觀念選擇性回收。
相較之下,龍骨墓地自由多了,想要離開沒問題,離開後想要再回來甚至再再回來亦無有拒,不論是離開了塔或圖書館或是不知哪裡的野雞組織者只要想要加入,皆回收不拒。固然墓地裡的規則是奉實力至上,但卻不如塔和圖書館內部多有明爭暗鬥,只要同屬學會成員便鮮有恃強凌弱之情形,比起塔和圖書館來更加地一心同體,聽起來龍骨墓地簡直如同哪來的良心企業般──
直到今日,巴特克親自接觸了墓地的魔導士。
雖然見面時間不長,但就連石像鬼都寧願被罵而不動作,巴特克深知自己的既定印象又再一次錯了。
「啊哈哈,請讓我考慮考慮。」
巴特克樣子傻笑糊弄。
同日。
梅克洛伊德自床上醒來之時已屆午後。
坐起身來,因疲勞而感到的腦部腫脹雖然消退,但身體所感勞累卻仍硬性殘留。同樣身為一名魔導士的他此時心中第一所想並非關於龍骨墓地的情報來源,而是如何從路米達那弄來五艘的大型帆船。
下了床,簡單於鏡前整理了服裝儀容,開門走出了昨晚巴特克來找他時所在的辦公室,再往左走到底過了另一道門至廊下。很想洗洗身子泡個澡但沒時間,離房後第一處便是前往圖書館的餐廳覓食。
「午安,梅克洛伊德先生。」
「啊啊。麻煩給我弄點吃的,什麼都好。」
「我知道了,請稍等一下。」
餐廳裡已然無人用餐,正處附宿幫傭們收拾擦拭的時間。圖書館和塔不同,機構內的事項並非全由所屬魔導士負責,部份是外聘了不會魔法的一般人從事。此時這名身著白衣,鼻下的鬍子金色捲翹,主動與常在此時間帶才出現的梅克洛伊德搭話的中年男人,是統籌三餐料理的廚師,話後頭一件事即於紅茶杯裡調了杯黑色汁液端上桌去。
乒乒──
「謝謝。」
廚師點頭為準備餐點離去。
如果要弄來船隻,必得先行造訪路米達那北岸沿海的造船廠。可是據梅克洛伊德所知,路米達那造船事業皆屬國營,商會與之相關者頂多就是負責造船週邊的材料和工具而已。要隱瞞王國耳目建造該數量的船隻以魔法學會而言並非絕對不可能,但為了壓抑風聲,必得經層層剝削,其後又難保消息確實不會走漏,此徑事倍功半絕非良途。
目前可想的辦法,就只有多方向與不同商會購買二手船隻一途。
所幸東部王國路米達那與西北共和國路米那斯之間長期於海權有競爭意識,諸多願意投資遠航的商會林立,找合作對象不難。
再者便是關於二手船隻的整備。排除河船,只要為通商於西方群島和北方大陸的船隻,因應商業本身所需的載貨量,以及滿足遠洋航行之物資,還有足夠於汪洋大海中保持穩定之體積,船隻多半為大容量大體積的船型,很容易符合龍骨墓地所提之需求。問題在於此類遠洋貨船通常也會是擁船商會之命脈,若非船本身有重大問題,例如因結構破損或船齡過限而不能航海等,多半不會輕易易手他人。
易言之,要買到問題少的二手船很難。今遠洋商船所適用海域皆為寧靜之海,如果是連在寧靜之海航行都有問題的船隻,或許改於河用尚可,但怎麼想都不可能航行於渦嵐之海,那麼結局或許還是得進造船廠打理一番,這樣看來計畫該著重於如何誘導商會打點一切。
倘若要以資助商會的新船建造計畫作為籌碼,來換取可用二手船隻的話,就一般大型帆船建造時間落在了三至四年左右看來,即便是擁有多數船艦的大型商會,要其平白空出一條船不工作三至四年那絕非可能之事。估能獲一年時長,於新船交接前一年便獲取二手船隻都算太過樂觀,梅克洛伊德猜想至多就是半年。
三年減去半年,兩年半的時間再加上整備二手船隻,以及屆時調度船上資源的時間,看看也差不多回到三年。本來,拐彎抹角購入二手船隻的主要目的就是為降低湊齊船隻之耗時以期瞞過路米達那王國之耳目,然而耗時既與打造新船相去不遠,那反正時間一久風聲走漏的機率也必定趨大,這樣看還不如打一開始就自建新船。
思慮半天又回到原點,梅克洛伊德於心中長嘆,一股放棄的衝動令他想乾脆別隱瞞,直接打開天窗和路米達那王國亮話明說算了。
想到這,或許得和貴族們打交道,他的胃稍為痛了起來。
「梅克洛伊德先生,這是您的餐點。」
廚師端來一個不大的盤子,盤上盛有兩片吐司。吐司裡除了弄破蛋黃的熟煎蛋之外,還夾了些生菜及炭火炙烤鹿肉。見梅克洛伊德正處思慮而毫無回應,廚師倒也習以為常地笑了笑不打擾離去。
不,被知道是龍骨墓地要船的話,一切都會變得很麻煩。
仍然同屬於一個學會,那是因為在追求魔法真知的道路上相互切割開來無太多好處,三方之間有太多的歷史傳承與書目文物,甚是魔導士間的集體認同,只能表面上做做樣子。但也就是這個做做樣子才得以令外部的人能夠接受,因為能從此看出仍具常識的樣子。龍骨墓地的魔導士因為長年遠離人群,藏身人煙罕至的絕天晴之地當中,感覺人畜無害,可一旦放出了外面多半都會引發事端,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墓地之人的價值觀與常人相去甚遠,為求真而有太多不見於世。
貴為今魔法學會的三大機構之一,龍骨墓地亦乃是學會最為初始的模樣,就連主導學會數千年的埃鐸斯塔也是自其分家,起因在日趨形成神秘學派的魔導士們,雖然在追求真理與魔法的道路上仍舊與龍骨墓地斷不了交集,但卻也難以繼續服膺於終端學派之思想。
對比神秘學派主張的魔法借力論,終端學派之所主張歸稱為「魔法本是論」。本是論認為,世上萬物就只是主體世界的客體,不過區區終端而已,任何智慧種族也不例外。這樣的根基思想,雖不致令他們喪失人性,但隨時代演進,足與群眾乖離,不受待見而感恐懼。
就以殺人為例,一般人就算普遍否認殺人之舉,也不會完全否認其背後動機,謀財害命與保家衛國的差別普遍皆可區分。而墓地之人當然也保有這樣的區分能力,只不過他們的認知範圍相較為大矣。
該範圍之差距,導致墓地魔導士明明抱持善意行事,但,卻總是造就了旁人認為歹毒之結局。
梅克洛伊德回想起十多年前,自己為執行圖書館的任務,去到路米達那王國內的某一座城市時所見聞的事蹟。
那是個尋常的冬天雪季。
──路米達那 城市 帕普達──
帕普達是一座不大,甚至沒有牆圍,只在佔地邊緣要道口設有檢查的小城市,位在了路米達那王國的東南部,是經巖陲之路來到王國後欲北上者可能經過的地點之一,尤其要到法拉崗海姆的人。
在法拉崗海姆仍是聖城的那個冬天,一對剛滿八歲,和父母親共同居於帕普達近郊的雙胞胎兄妹,在父母不在的這天裡,踩著屋外的雪地劈整完柴火後,瞥見了附近枯樹下有隻野兔。
「妮娜,那裡。」
托納手指著野兔小聲說。
兄妹倆於是躡手躡腳接近野兔,期待晚餐能夠加菜。
碰── 沙沙、砰砰──
「好痛!」
托納撲向了野兔,非但沒抓住,還一頭撞上了樹幹,層雪也從無葉的枝頭載上盡數翻落下來。
「牠還在那裡,妮娜,快追。」
急忙自雪堆中站起,托納手拍身上粉白急說。
「妮娜!妮娜?妮……」
咳咳──
卻見妮娜沒有追去,只是難過似地蹲下。
「妮娜,怎麼了?肚子痛嗎?」
「嗯──嗯。」
妮娜隨嗯聲搖了頭。
入夜,去城裡大家幫傭的母親先於外出工作的父親返回家,托納急忙告知,此時妮娜已發燒躺在了床上。再晚,父親亦返家後,在托納及母親兩人的合力照護下,吃了些東西入睡的妮娜看樣子好多了。
「你沒問題嗎?」
「嗯,你們都要出門工作,我來照顧她。」
父親笑著,掌抓托納的頭搓了搓。
「拜託你了。」
天亮,睡在妮娜身旁的托納醒來,第一個念頭便是關心妹妹,但沒想到妹妹竟然燒得比昨晚更加嚴重,額頭就快能煎蛋。父親見狀卻仍然得出門工作。但他也知只托納一個人恐怕無法應付,遂要母親先去神殿請求幫助,幫傭的大家將再由自己抽空前去說明。
對於自己的女兒,母親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於是,上午去到了帕普達中心的地方神殿求助,萬幸一向忙碌的神官正一人有空,便隨母親返家看病。
起初,經神官施法治術後,燒退明顯。可隨之而來妮娜的身上開始出現不明斑塊,斑塊色澤如瘀輪廓浮紅,大近指甲,見自手腕腳踝處開始零星出現。燒退後斑塊出現,再燒退斑塊擴大,原本打算只待上午觀察紀錄病徵的神官竟就這麼待到了晚上,始覺狀況嚴重。
「此病初見,難知傳染與否,你們長期與她接觸,別再出門。」
離去當下,神官告誡。
「可是我還有工作在──」
「請考慮城市整體。」
「……。」
「我回去過後,再來的人暫時不會有我。我也和你們一樣。」
神官遂折布三角蒙面而去,若非身著聖職白袍當真形同匪賊。
隔日,於夜造訪的三人全副武裝。除了加厚的罩袍與手套外,頭頂大帽顏戴面罩,面罩正面為防止血液飛沫如鳥喙突出,據部份典籍傳承此面罩乃由數千年前的原初魔導士所發明。
三人之一乃住持地方神殿的祭司,是此行主診,其餘兩人則同於先前來訪為駐殿神官。一到府上,便要家人們先至他房隔離,並由其中一名神官為之診斷,餘下兩人則到妮娜身邊,由祭司施予優於前神官所施之治術。治術既施,妮娜輕燒退速,接著手腳斑塊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配合用藥兩度再試,原本腕踝邊的斑塊已渡於肢。
祭司搖頭,不敢再治,便告知父母此癥可能得至法拉崗海姆,自己對於治癒無能為力,再來只能要神官們盤外幫忙,並千萬交代家人們雖經診斷暫不見身染如是病狀,但切莫再近妮娜。
「您是要我們就這樣把她放在房子裡嗎?」
父親質問聲勁。
「抱歉,我話急了。意思是盡可能不要靠近,照護由同人擔當。」
「我,我來照顧妮娜!」
托納自告奮勇。
祭司看托納眼神後點了點頭。
「那麼……」
便和父母談起了接下來的發展處置。
單刀直入詢問家計,父親坦承只供四口生活稍微有餘。然行至法拉崗海姆需時一月前後,又因病患在,必得四口扶持同行,一路飲食住宿等花費肯定少不了,要父親隔離觀察數天後如無徵狀,趕緊籌錢準備上路,這幾天內會遣神官相助,此乃盤外幫忙。
待到足以上路之時,若是可能神殿會遣一名神官隨行,畢竟妮娜得全身包緊覆面,有聖職者在較能避免爭議。
「非常感謝各位。我除了感謝,真的無能說出其他話了。」
父親隨謝連連低頭。
「夠了,這是我等聖職分內事。切記,我再遣人來前絕不出門,盡可能別與他人接觸,不只為了這個城市,也為了你們。」
聞話微微撐眼,讀知深意,父親允諾。
三名聖職於天明前離去。
白天,托納到屋外去拿劈整好的柴火來燒時,見到了三天前自己頭撞的那棵樹木枝頭上,站有一隻從沒見過的白鳥直豎。冬中白鳥注目家屋,看到他出門來,目光追視不避互,盯得托納渾身不自在。
又過四日,午後負責送來飲食的一名神官診斷父親狀況一般,便要父親與自己出門前去籌用。閉關無奈四日的父親當然跳了起來,急與神官出,走行目的自就是親戚、熟人、朋友等。
翌日,托納到屋外去拿劈整好的柴火時,見到了一名青年站在自家附近抬頭仰望著枝頭白鳥。
「請問你是……啊!」
托納問時也急忙抬手,以手肘內彎遮掩口鼻。青年見到他動作遮掩就只是歪了歪頭,便率直答覆。
「沒什麼,只是看見了教會的使魔,好奇過來看看。」
「使哞?」
青年向男孩解釋了使魔,男孩聽了貌似有數而不很訝異。
「你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男孩不諱言,誠實道出。
青年聽聞,向托納表明自己對治術亦有心得,看情況也可能比地方的神官更有用些,要托納帶自己進去看看妮娜。僅八歲的托納聽了只是一心想妹妹趕快好起來,哪顧得告誡,滿懷希望領青年入屋。
「不行!托納,你怎麼會帶人進來!」
母親見青年入屋,急忙責問。旁見托納自知理虧說不出話時,青年從自身衣領遮下掏出了塊墜飾,欲以其形代辯。母親見到該墜飾是由金色所框住的「示」形綠寶石,乃教會之符號,神色趨緩。
「你、您是教會的人嗎?」
「現在還不是,這是我私下打造的而已。」
「欸?」
青年看母親可以對話,便不厭其煩再解釋自己可能做到之事。母親雖然半信半疑,但見青年不像壞人,要是真能治癒妮娜,哪怕只有舒緩也罷,總比束手無策都要來得強,便答應了。
可惜青年看過低燒臥床的妮娜之後,亦不知所患為何,到頭來也只能如神官祭司那樣嘗試。不過,青年所施治術又異於神官祭司,只見詞唸咒文同時,青年兩掌置於妮娜頭頂和心腹,隨咒文完成而掌出翠綠光輝,便如塞東西般將光輝與掌推觸身壓入。
壓入後青年另吟他咒,咒唱間取下項鍊手握墜飾,令墜飾散發出了相似翠綠光輝,即持發光墜飾近距離照遍妮娜身上斑塊。最後,再三簡短詠唱之後,收光輝墜飾當中,待暗去,掛墜飾於妮娜頸上。
不同於先前施術的情況發生了。妮娜的輕燒漸退,睡得安穩,而燒退所伴隨的斑塊擴大竟沒有發生,塊塊保持著原來面積。
「呼。看來是抑制住了。」
托納與母親見狀皆形喜色。
「可是仍然不知道這是什麼病癥,要治癒的話得先查明。」
「只靠魔法沒辦法治好嗎?」
托納急問。青年就其眼神看來,所急非在於無法治癒,而是對魔法產生了興趣的樣子。
「是呢,但也不全是這樣。」
青年解釋,就像拿劍砍斷東西那樣,持劍之人不必要知道被砍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樹枝也好布疋也罷,斷就是斷。而如果遇到斬不斷的場合,除了研磨劍刃以外,這才得知道斬不斷的材質為何,究竟是因為斬不斷的材質硬過劍刃,又或者是其韌性足夠抵銷斬擊。
總之,有各種原因,但究其根本皆不外乎嘗試與知識不足。
其後,等了小段時間確定沒有太大問題,青年便打算離去。離去前告知自己將到法拉崗海姆晉見教皇,雖然所使劍刃仍不夠利,可屆時或許能藉徼下睿智,得知此癥之解,交代托納和母親千萬別拿開妮娜身上墜飾,直到自己再度返回這裡。兩人皆老實允諾。
是夜,父親返家聞訊,同樣歡欣,遂對安睡中的妮娜耳語。
「再過幾天,再過幾天爸爸一定能湊足旅費。妮娜,你一定要努力撐下去!」
隔日一早,父親還未出門,送來飲食的那名神官便即造訪。托納等人經昨日青年所言,已知每日飛來白鳥為何,自然也不意外,便交由神官診看妮娜現狀。神官原先擔心惡人施術,診後卻只驚呼治術精湛至聖,亟欲打聽施術者之來頭名歷,母親據實以告。
然,神官卻不曾有聞,只言該人若再來訪請留人並通知神殿。
午後,托納到屋外去拿劈整好的柴火時,察覺自家附近有人樣似不斷查察觀看,便先告知母親。爰母親心想,父親成日在外奔走,所見對象有人透露並不意外,就時間早晚罷了,就要托納不予理會。孰料消息傳播的比想像更快,甚至有附近居民敢來惡顏質問,即使有神官斡旋仍也止不住妮娜罹患怪病的消息傳播,事態開始向壞發展。
輕則附近居民們組團抗議,如果消息傳到了領主耳中,怕有保全城市犧牲小我的決定,此即祭司先前之所以告誡。
托納一家剩沒多少時間了,母親也在神官的允諾下離家籌措。
再這樣過了數日,白天當托納又到屋外去拿劈整好的柴火時,一名年輕女子聽聞流言造訪,直接表明了自己或許知道病名。
「真、真的嗎!」
女子點頭連連。
雪天之下,身負斗篷遮蔽並不少見,但女子和早先青年相比,總給托納一種難以形容,是一種彷彿赤裸裸毫無遮蔽的感覺。
「嗯?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
托納趕忙別開了與女子相交的視線。
「我叫賽緹,你呢?」
「托納。」
因為有受到神官和青年幫助的經驗,托納無慮領了賽緹入屋。
「啊,果然沒錯。」
只是掀開被褥一眼,她便肯定地說。
「這不是生病,是被寄生了。」
「計、聲……?」
賽緹向貌似不懂的托納以簡單說法解釋。所謂的寄生,多半都是小型生物居住於其他相較大型的生物個體上,並自居住地吸取能量養分用以生存的一種生物行為。就像人住在森林或河邊,藉由打獵或捕魚來維生那樣,只不過居住地換成了其他生物的體表或體內而已。
「妮娜之前有沒有說過有類似那種,被蚊子叮了的感覺?」
托納開始回想,一下子便想起了比自己為捕捉野兔而送頭撞樹那天更早幾天的時間,同樣也是為了抓補野兔,妮娜把自己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雙白毛皮手套脫了以後,撲上雪地抓到兔子的情形。
「抓到兔子以後她有說過,手指感覺被蚊子叮了好幾下,但是手看起來沒有怎樣,所以……」
「就是那個!妮娜會脫手套是不是看見了兔子身上有傷?」
問出只在現場才會知道的情報,令托納信任加深,直直點頭。
「那是一種叫『胺托米巴』的小型寄生蟲,牠們就是元兇了。」
賽緹接著說,胺托米巴的體型非常細小,尺寸差不多在螞蟻的腳或觸角左右,看是看得見,但如果不是下意識要找通常容易忽略。這種小生物平常是生活在一種有角的狼型魔獸體內,但是帶原的魔獸本身不會產生癥狀,癥狀會出現在其他生物身上的理由大都是因為接觸了該魔獸的體液,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被該魔獸咬過。
解釋到這裡,即便是小孩的托納也能理解前因後果了,但解釋的本人卻突然表現出深覺疑惑的樣子。
「可是這也太奇怪了……」
「怎麼了?」
賽緹又解釋,這種魔獸其實生活在奧崔斯大陸的東半,只有極端少數會經多種原因出現在大陸西半,不過多半也是受到控制而不太可能在野外自由地生活狩獵。
「你們在抓那隻兔子的時候,有看到附近有狼或是──像獵人、冒險者或魔導士之類的人嗎?」
托納默默地搖了搖頭,比起否定更像是不知道,且表情沈重。
「你想想看,狼咬兔子是為什麼?」
「為了……為了把兔子吃掉。」
「嗯。」
賽緹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咬到了兔子不吃掉?你們家跟誰有仇嗎?」
如此轉折的疑問,八歲的托納張口欲答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時候兔子還能動,是我叫妮娜幫忙抓的。」
要是自己當初沒叫妮娜那麼做就好了,要是換作自己因為手套破舊就不會脫下了,後悔與罪惡感寫滿在托納臉上。
「別苦著臉嘛,又不是不治之癥。」
「真的嗎!」
「嗯嗯。」
賽緹笑著點頭。
「這種寄生蟲一旦進入人體啊,就會開始尋找接近皮膚表面的大條血管扎根,但也不會一開始就侵入過深。」
隨話她也握拳,示以手臂上若隱若現的青筋。
除了直接被咬以外,大半的紀錄都是經手碰觸,故典型的斑塊癥狀多發於手腕腳踝,腳踝又多於人手碰觸。當胺托米巴找到了合適的環境以後,會開始變態並扎根於血管外側,皮膚上的斑塊就是牠們擴張扎根地盤的可視結果。直到宿主無法提供養分的時候,斑塊會於短時間內轉化成胞子隨空氣散播,要到了該階段才會變得有點麻煩。
在那之前,處理方式非常單純,將之連根拔起即可。
通常,在發現了斑塊時,只要剝除表皮,再稍微檢視處理底下的血肉避免有所殘留,最後再以魔法治癒傷口便行。
「不過啊……」
「不過?」
賽緹手指斑塊,直言胺托米巴在人體內因為是寄生而非共生,在保有離開手段的情形下會盡量榨取資源。班塊的色澤浮紅,即代表牠們還在表層擴張的階段而已,往後越早期的部位也會開始垂直深入企圖獲取更多資源,就妮娜身上的斑塊色澤深沈看來,已相當深入。
「但,這又奇怪了……」
「哪裡奇怪?」
托納怯懦地問。
「照你說的時間來看,應該不會發展這麼快才對。你們之前是不是有做了什麼?」
他搖搖頭。
「沒有做什麼啊,只是請神官大人有來幫她治療。」
「啊──啊,這樣啊。真是糟糕呢。用對不上癥狀的治療術只會成為牠們的養分而已。」
「可、可是,後來──」
托納急忙說出了後來青年抑制斑塊的情形,宛若蒙冤亟欲辯。
「哦?他到底用了什麼魔法,還真令人好奇吔……但是呢,就你的話聽來,他抑制住寄生擴展的那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毫無顧知覺地吐出了托納最不想聽到的話,與話亦手指,斑塊的瘀青當中可見黑點,言即胞子囊之前身。
胺托米巴沒辦法理解宿主是否死亡,僅靠著本能知道當下環境還能榨取資源,準備好了胞子囊大多表示該區域已無可佔領之處,只是宿主未亡所以血流持續供給才沒有破囊散開罷了,藉此色澤變化可以推斷妮娜的手腳其實已遭深侵近骨,實屬於半壞。
「這種情況就只能截肢了。」
「傑、枝?」
「就是把壞掉的手腳切掉的意思。」
「不、不行啦!怎麼可以切掉!妮娜、妮娜她以後也想當一個漂亮的新娘,切掉絕對不行!沒有其他的辦法嗎?」
「嗯……」
「……?」
「你們兩個仔細看的話長的還挺像的,是雙胞胎嗎?」
又是突兀的轉折令托納一愣,才點起了頭來。
「這樣啊,我也一樣有個妹妹呢!平常老是受她照顧。」
「明明是妹妹嗎?」
「嗯,雙胞胎嘛,說是妹妹但其實年紀一樣,只是出生先後。所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嗯嗯,我很明白。」
「是喔……」
「那種兩體一心的感覺,那種明明該是同一個人的感覺,想要拋棄虛假自我迎來真正自我的感覺。你對妮娜的關愛就是證據,那不是一般人的關心,是種只有雙胞胎才明白的,和我同樣的感覺!」
面對托納的冷反應,賽緹竟激昂了起來,連續吐出的話語令托納聽得不明不白,但確實感受到內心蕩起了浸入身骨的漣漪。只有八歲的他自然不會明白,這是有限憧憬無限,想要更接近無限,期望成為無限的努力,故想獨占自我顯示的獨特,反又眷戀於共享的歸依。
「你很希望妹妹能夠好起來吧?你很希望妹妹將來能夠換上漂亮的新娘禮服吧?你很希望能夠保護你的妹妹讓她獲得幸福吧?我懂,我懂你的感覺,那不是為了叫做妮娜的別人,而是叫做妮娜的自己。」
「我不懂。我和妮娜……又不是同一個人……」
「嗯嗯!我有讓妮娜保持四肢健全,又能治好病的方法。」
托納直盯著她。不知怎麼地,就是想要相信眼前的這個女人。
入夜,同樣在外奔走籌措旅費的母親先一步返家,見沒有燈火而覺奇怪並步入家中點燈後,只消兩秒思緒,越想越不對勁。
「托納,你在哪裡?托納──妮娜──托納、妮娜!」
急忙放下了手邊東西,直覺提燈趕到妮娜的房間,一推開門,燈火首先照見,是房內凌亂且整齊。
「妮娜、妮娜!妳在──」
凌亂於東西皆不在原處,整齊於東西皆沿牆擺放,空出的佔地畫有看似用料為血液,不明所以的複雜圖案,就像吟遊詩人口中魔導士所畫的魔法陣那般。法陣中心能見一個身形陌生的人影跪坐著,動也不動隻身獨自坐著,令母親見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你是什麼人!我的妮娜還有托納呢!」
「媽媽……」
「托!托納?」
聞聲形喜,喜形又疑,提高燈火,照緣適聽。
「托納?是你嗎?」
「嗯。」
「是你嗎,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妮娜人呢?」
「媽媽,我在這裡。」
「欸?」
因為提燈走近所導致的火光跳動也終於平靜,母親在平靜的光照之下清楚地看見了兩人的模樣。
呀啊──── 噼啪──轟──
「怎麼了!」
恰巧籌足了資金高興返家,尚未入門的父親聽聞母親尖叫,趕忙衝入了屋內,直覺找向了母親所在的妮娜房間前,望見房門外母親癱軟坐地腳踢後退的模樣,又見房內傳出火光明亮。
「妳沒事吧!喂、喂!」
瞧看母親外觀無傷,便隨她的驚恐目光別首視線入房,房內摔破在地的煤油燈燒佔一片。改為擔心大火吞噬自家的父親近門查看,萬幸四周可燃物全都挪到了牆邊。此左右查看之際,餘光也才也注意到房內地上畫滿了紅色怪異圖樣,以及圖樣中心的那個身影。
「托納?怎麼了,家裡到底發生──」
「爸爸。」「爸爸。」「為什麼媽媽看到我要大叫?」「你看我已經好了!」「這樣就不用跑去法拉崗海姆了呢。」「嗯。」
本來父親的心中還盤算著要先滅火,還是先帶母親遠離,可是明明只有托納一人的身影卻傳出來了雙胞胎兩人的聲音,吸引了父親駐足定睛。認出托納確實是托納,但其身左似有圍巾般的東西披掛於左肩之上,圍巾之下似乎蓋有他物以致兩肩不平,且不見妮娜身影。
「爸爸,燒起來了,沒關係嗎?」
隨妮娜詢問的聲音托納走近,走近火光,父親這才看清兩肩不平是因托納身左背後的肩胛骨位置依稀可見大過人首之背負,披掛其上的圍巾是妮娜的一頭長髮,妮娜的臉孔則浮在了托納的左胸附近。
「爸爸?」
「爸爸?」
「怎麼了?」「你怎麼了?」
是夜,賽緹和瑟蒂踩著夜晚的雪地,準備自帕普達離去。
行間,瑟蒂自然注意到姊姊的心情良好。
「吼,真是的,都是因為妳亂跑才拖到現在還那麼高興。是有遇到什麼好事嗎?」
「我幫了一個生病的小女生,把她治好了。」
「生病,生什麼病?」
「也不是病啦,是被胺托米巴寄生了。」
「胺托米巴…… 啊,是墓地北邊的螺角狼身上的那個嗎。」
「對對!手跟腳都變黑了呢。」
「嘿欸── 那不是很嚴重,妳幫她截肢了?」
「怎麼可以截肢!不行啦!妮娜以後還想當一個漂亮的新娘,截肢絕對不行!他的雙胞胎哥哥這樣跟我喊的時候,讓我想到了妳。」
說到這,城外雪地,賽緹停下了腳步,暫時放下身上行李。
「那個時候為了我,妳出手殺了那個男人時,我真的很高興。」
賽緹隨話,深情地看著妹妹。
「才不是為了妳。我只是為了自己而已,誰叫我們是一起的……」
瑟蒂像面對情人的挑逗那般,些微害躁地說。
「啊,所以妳把她們合在一起了?」
「嗯!真不愧是我妹妹!」
「那樣的話,她們沒辦法在城市裡活下去吧?」
「放心放心,身為一個人類,人有多愚蠢我早就知道了。我有給他們能夠活下去的武器,只要他們願意求生,絕對不會活不下去。」
「是嗎,那就好,白擔心了。」
「真不愧是我妹妹,善良美麗!」
身無負重的賽緹高興地稱讚並往妹妹身上熊抱跳去。
「好重、重,住手。」
砰嚓──
瑟蒂不由得放開手上所提,半推半就,提包因而放落雪地。
「哈哈哈。我們兩個,也趕快合在一起吧。」
「不行啦。姊姊妳太任性了,恩門加雷大人已經說禁止了吧。」
「可是──」
「而且,這樣期待總有一天能夠合為一體的日子,我不討厭喲。」
食指抵住了姊姊的嘴這樣說後,兩人靜默數秒,瑟蒂才輕輕推開了賽緹,撿起提包逕自走去。
「等一下!」
賽緹也趕忙拾起行李,追上腳步。
梅克洛伊德首次見到托納和妮娜時身處在圍觀群眾之中,那也是曾經救治了妮娜的那名青年再次返回帕普達的時候。
「神官大人,求您快點解決那個怪物。」
「我的孩子上星期也被他攻擊了。他的嘴和指甲有毒,傷口到現在還會滲血……」
「趕快放棄吧!那種怪物已經不是你的小孩了!」
「慢著各位。這件事就交給我神殿處理,請各位放下手中武器,切莫為此親手沾染罪孽。」
三名神官在場,阻止手持農具武器的市民們攻擊父子。父親正背對眾人跪地,緊緊抱著如野獸般咬牙示威的托納,和在自己懷裡泣不成聲的妮娜。那天以來,父親雖試圖隱瞞事蹟以保護自己的家人,但暫時瞞住了送飲食來的神官,卻瞞不住神殿使魔,引來神官勸說。
隱瞞了幾日又聽門外勸說數日,除了母親成天像個廢人以外,家中存糧也不足支撐,父親終於忍不住崩潰開門了。
神官見狀,從托納本人及父親口中問得事由之後,便悄悄拉了父親到一旁,明言雖不會強迫,但希望能將兩人──或該說有著兩張面孔與意志的那一個人交與神殿處置。
父親聞言沉默,樣子明白無法同意。而母親從旁竊聽得知後,便不斷袒護,死也不願意將人交出,神官只得經日勸說。
然紙包不住火,此事間接傳到了城市代官的耳中。在距離領主得知僅就一步的時候,打從父親口中而知悉前後的祭司,以近兩月前有過於自己及眾神官的高人曾抑制該病徵且還前去法拉崗海姆晉見教皇求知為由斡旋,即便祭司親眼見到了托納和妮娜之後也無法真正相信能夠恢復從前,最後還是暫時說服代官,成功地拖到了該人返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名樣貌足令在場兇相的女市民們緩和顏色的青年來問,其身腰後掛有一斜灰布包覆,細鏈纏繞的劍形包裹。
見青年毫無猶豫地走近,擋在父子身前的三名神官之一詢問。
「請問你是?」
青年遭問,貌似有些猶疑,回頭看了身後的砂精靈。只見她表情精妙不置可否似地點頭,青年便取下劍形包裹,握柄令劍尖落地。
「吾乃此度,經由徼下儀禮親授聖劍之人,現任法拉崗海姆的,勇者夏諾.梭德拉貢是也。」
示劍形以眾,夏諾的口條有著些許不順,令一旁握拳抵嘴,評審模樣的砂精靈眉頭微皺。跟在兩人身後的一名初老男人則掩嘴不掩笑地別頭,看向身旁矮人尋求共鳴,不過矮人態度冷漠。
「噗,真是年輕。」
「你也是啊。」
「額── 反應真差。」
神官見過前任勇者,故看了看劍形包裹以後,轉眼於砂精靈,觀察注視了幾秒。
「那妳……您該不會是、艾蜜維亞大人!」
「嗯,是我。還有拜託別稱呼大人。」
艾蜜維亞稍嫌厭惡地說。
「啊!失禮了。」
問得來頭,神官阻攔市民動手時的嚴肅表情終得舒緩。
「我還為當天救治妮娜的高人就只是名青年而感到疑惑,沒想到竟然是新任的勇者!這樣一來──」
像是自己獲得了救贖一般,神官轉面大眾,底氣十足地說服起大眾希望放心。眾人聽聞青年竟是勇者,也才暫緩敵意,七嘴八舌。
神官向大眾宣揚之際,在場三名神官中的另一名走近了父親。雖然父親自始自終耳聞,但仍不見放手,後在該神官的勸說以及見過青年的托納點頭確認下,父親才終於放開了緊抱的雙手。
遮擋的身軀一離,夏諾看著托納,神情不可置信,一旁艾蜜維亞也瞪大了眼睛。
「嗚呃,第一次任務竟然就遇到這種的……」
「……。」
席維斯特彎起四指指甲抵嘴,彎腰向無言的麥格農說。
「總之,先到屋裡去吧。這不是應該示於大眾之事。」
夏諾此話說給了父親聽,同時也是給神官們。神官們比先前更加理所當然地站在了市民與父子之間,讓父子倆進屋子裡去。市民們或有意見叫囂,但也沒人失去理性真正襲擊多少幫助過自己的神官們。
見父子進屋,夏諾才回頭看了艾蜜維亞詢問。
「有辦法嗎?艾蜜維亞小姐。」
艾蜜維亞頭搖沈重。
視線再轉向了席維斯特,見他快速如顫擺頭。另外麥格農本就一介武夫幫手,自不必問。
「知道了,我會妥善處置。」
佩掛劍形包裹腰後,夏諾跟進了屋內。艾蜜維亞隨後跟入。
「你呢?」
「我在這裡就好。」
「那我也。」
席維斯特問了麥格農後,兩人便守在了外側門口。
屋內,夏諾率先詢問自己留在妮娜身上的墜飾去處。父親這才想起來般地從身上拿出,表示自己一直妥善保管。夏諾回收墜飾,拿在手上看了一看,掛上自己的脖子,方接著詢問事情至今之前後。
父親和其子兩身三人,一五一十告訴。
期間,夏諾和身後的艾蜜維亞不時觀察著合而為一的兩人。排除合體的事實與被市民當作怪物一事,在夏諾的眼中托納和妮娜就是原先的那兩個小孩,單就本質上可說沒有任何改變。然而,夏諾心中並不因而仇視市民,只因深知人性本就不可能永遠看著本質而活。
「你們在抓那隻野兔的時候,附近有沒有見到像魔導士,或冒險者之類的人或腳印?」
夏諾問了類似賽緹曾問過的問題,不過托納依然搖頭。
「有,我記得附近有奇怪的腳印。」
回答的是托納胸前的妮娜。
「比爸爸的腳還大,像是鳥的腳印。哥哥你也有看見吧?」
「啊!好像真的有……」
夏諾和艾蜜維亞聽了各自思考。過程她也試問了父親一探,後兩人便到一旁議論起來。
這個世界很大,即使長命如砂精靈艾蜜維亞也不曾見過托納所說帶有寄生生物的魔獸進而知其真假,自然單就腳印也無從斷定前後所延伸之種種,便覺得事有蹊蹺奇怪,父親口中卻否定與人結仇,故議論不過十幾句即雙雙沉默,而重點最後落在了托納的爪牙之毒。
論後,夏諾走近了坐於桌邊長板椅上的托納和妮娜身邊,單膝蹲跪讓自己目光低於妮娜的視線。
「我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問你們,好好想,不用急著回答。」
托納像一般人點了點頭,妮娜則是浮出臉型輪廓上下扯動。
「你們還想要活下去嗎?」
對八歲的孩童問這樣的問題,一旁的父親驚愕,驚愕地看向了艾蜜維亞,見她輕嘆閉眼低頭,意義自也明晰了然於父親心中。
聽問沉默了好一陣子,像在思考話中意思,托納才緩緩開口。
「我們…… 我…… 我們……不能活下去嗎?」
問時,艾蜜維亞銳利地注意到,托納坐臀左右那自然放置長板椅上的雙手握起了拳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當然可以活下去。只不過,如果想要繼續待在這個家裡,恐怕會很困難。」
「……。」
托納貌似理解,但握拳依舊,妮娜卻淚眼聲啜。
漱、漱──嗚──
「我不要,我不離開家裡,嗚哇──啊──媽媽──」
然後大聲哭了起來。
斜眼自身胸前,妮娜的悲傷並不只是藉由聲音傳來,已經是托納自身的情感,令他鬆開了緊握的拳頭,五指如獸爪尖抓椅面。抓時其指甲周圍與肉相連處顯現瘀色,瘀色乃源自於左肩胛背負之腫瘤,看似循血管青筋成線,幅緣橘紅,連通到了十指指尖以及嘴角左右。
「托納,快住手!別又像媽媽那時候那樣!」
父親見狀大喊。
話說回來,夏諾進屋之後確實不見母親蹤影,於是詢問。
母親在發現托納和妮娜變成同一個人後,消沉好一陣子,再來雖有振作,但在一次攔阻托納攻擊對自己擲石的孩童之時,反遭托納攻擊抓傷,甚至反咬一口。事後母親雖然笑著且傷勢無礙,但隔天一早父親一覺醒來,發現母親人不在身邊──
「她,自縊了。」
嗚啊──媽媽──
「抱歉,我不該問。」
父親輕輕搖頭。
妮娜哭聲持續。
托納樣似再也坐不住了,可是夏諾卻沒有任何防備動作,反倒是見狀的艾蜜維亞走到了蹲跪在托納身前的夏諾身後。
呼──
她朝妮娜吹出了索狄司花的花粉。
「睡吧。」
「漱漱、嗚……媽媽……」
流著淚的妮娜一旦睡去,托納身上瘀線也逐漸淡去,並隨瘀線淡去托納也趨於冷靜,跟著顯露出想睡的模樣。
「妮、娜……」
撐不住般瞇上雙眼,托納在夏諾手扶下側面坐倒長椅上。
夜晚,托納家門外的群眾散去,只為方便訊息疏通而留下的一名帕普達的神官,和勇者一行人在家門外的雪地紮營。
五人圍鍋而坐,分食肉湯。神官瞧大能之勇者,見識過人的砂精靈及深諳魔道的前大魔導士皆處靜默,壯年的自己也無法於治術上多說什麼,只是謹慎開口,詢問「事況」接下來應當如何發展。
「在小孩身上埋置人類沒有的毒腺,擺明是要他在不被接受的情況下用以自衛,作法相當單純呢。」
無人接話,故砂精靈自己接著說。
「我認為最好的處置方法,就是殺了他。」
噗──
「艾蜜維亞小姐!」
夏諾喚名時神色顯見不服。正捧起湯碗接嘴的席維斯特則吹了一口好湯,忙要找東西擦。
「不然還有什麼辦法嗎?那個模樣,無論人類社會或者野放,未來都只會活在悲恨之中。還是說要寄養在神殿裡?」
「這、這還請饒過我們,我們也有神殿的──不、不只,是教會的名聲須要維護。」
「名聲嗎…… 每個傢伙都是。」
聽見了席維斯特略帶忿忿的不屑語氣,神官也只安靜低頭。
「別在意,這傢伙沒惡意。」
「哼!是嗎,大鬍子。你又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麥格農幫腔,席維斯特卻自己拆了臺。
另一方面,艾蜜維亞則略帶逼問意味盯著夏諾。
「如何?」
「讓我……想一想。」
艾蜜維亞和席維斯特兩人擠進不大的營帳入睡,麥格農則圈蓋毛毯坐眠於帳口,留下夏諾和神官守夜。托納的家處於城市近郊,或許不必如此警戒,多半是要更多思考時間罷了。
──約莫一個月前 法拉崗海姆 大神殿──
大殿人前,十五歲的夏諾從教皇手上接獲聖劍,正式受封勇者。
右手遮蓋住自己的嘴巴,左手於腰前張開手掌向下,就像要壓下什麼一樣的男性形象,固固牢牢掌握住了他。
因本質乃教會內部人事異動,又因勇者的工作性質時有遭人認出將帶來麻煩的情況──如好勝鬥勇的傢伙想要單挑,恨惡教會的傢伙尋釁衝突,渴求力量的傢伙計竊聖劍,覬覦金沛的傢伙圖取財貨,導致與會人數總是關鍵不多。除必定在場的教皇與新任勇者本人外,就是新任勇者將領導的隊員們及可能在場的前任勇者等人,還有六神司教和奉常主教,最後才是一些近於高層的祭司、神官等。
禮成,在場人士皆以新任勇者為中心予以祝賀過後,多半就開始談起其他非關現場儀禮的事項,只因在場人士下一遭同堂聚會之時不知何年何月可得。見眾人焦點離開了自己,夏諾內心的沈澱揚起。
「徼下,能否容在下一問。」
「嗯?我若能答。」
夏諾說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是父母還在時的往事。有一日也忘了是什麼原因,自己和母親吵了一架,之後便哭著離家跑到了附近的溪邊。溪淺水緩流,在岸邊砂石間積蓄了一池靜水。夏諾看著水面照映的自己,那啜泣難過中的自己,突發奇想,人會難過地哭都是因為正感到難過吧?同理會快樂地笑都是因為正感到快樂吧?
要是現在正在哭泣的自己笑出來那會是什麼模樣?於是看著水面照映的自己展開淚溼笑臉,猶如難過都是假的。
像抽離了自己在觀看他人似地。
「以那時為界,該怎麼說呢…… 往後無論快樂還是悲傷,感覺在心中都逐漸趨於平淡。並不是說感覺不到快樂或悲傷,而是──」
不知該如何化作話語解釋,夏諾只好以情境說明,極簡明快地闡述了近三年來的遭遇。其中絕大多數為在夏夏亞活躍時與自己所成立的冒險者小隊螺旋終末的隊友們所共享的經歷,部份則在與相同公會的其他小隊們共同行動時之所見聞。然而,無論經過或者結果是快樂或者悲傷,最後遺留在內心深處的,何以總是只有──
「憤恨而已。敢問,要怎樣才能去除這種負面情緒。」
純粹的經歷描繪,沒有多加闡述憤恨緣由,乃因夏諾自己也還不瞭解究竟為了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感。聽問的教皇無即刻答覆,只那深邃的眼神離開了夏諾身上,轉身面對聳立於背後的高大形像。
右手遮蓋住自己的嘴巴,左手於腰前張開手掌向下,就像要壓下什麼一樣的男性形象,固固牢牢般掌握住了他。
數秒。
「該小隊名由何來?」
「欸?啊。是我的養父和夏夏亞一名授我教義的神官幫忙取的。說實話,嗯……該怎麼說呢…… 雖然對他們兩個很抱歉,但這名稱在我聽起來至今仍有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
「呵哈哈哈。」
雖無面對面,但語氣中足夠聽出害躁的感覺。
「那二人甚為理解你的本質呢。」
「我的……本質?」
「你清楚教義所記七因大罪吧?」
「是。」
「那麼,你即『追討』大中至罪之人。此亦你今受命此處之運。」
夏諾聽聞,若有解悟。
「憤恨如何忘卻?無法忘卻亦無能忘卻。夏諾啊,你要記住,就算有何萬一,千萬不能忘卻該情。」
「您的意思是要……永遠記住嗎?」
「嗯。」
「我不懂,這樣的負面,要是能夠除去──」
「夏諾啊。」
「呃、是。」
「我說了,沒辦法。」
「……。」
「處於事外好利群,困於事內好利己,人性也。倘若憤恨乃由己事衍生而得忘卻,彷彿完人聖賢之美,屆時──」
廳內不知何時靜默,皆聞。教皇轉回身來,正視夏諾眼神。
「人將不再是人。」
夏諾瞪大雙眼。
「我看過太多了。那些懷抱善意,試圖除去憤恨之人,最終悉數成為了他們所憤所恨的模樣…… 千萬不能忘卻。善也好惡也罷,皆乃成人性之基,無基者不立,切莫惦記牢外所窺而追尋無基自立。此亦罪之所以至,接握彼劍的你應當清楚知道,不是嗎?」
這般話聽在夏諾耳中只覺矛盾,但也因為矛盾,對夏諾而言有著難以名狀的說服力──卻也極力想要反駁。
「循牢柱而行吧,其撓阻之堅亦將成為你的基礎。我所知的,所能述說的極限,就是這些了。」
「是。」
劈啪──
篝火來聲。
托納家門外雪地,神官側眼坐於出雪石塊躬身,兩肘抵髀,交織十指靠嘴坐思的勇者,無言逕自暗想,這也沒辦法。就算是戰技術法遠高於一般人的勇者也只說明了他的戰技和術法足以勝任,說到經驗與精神本質那不過是才剛成年不久的生澀青年,苦思必然。
嚓、嚓、嚓、嚓──
孰料此時,有人影踏雪而來。
來者不是別人,是身裹毛毯的托納。
孩童本就多眠,又中了艾蜜維亞的魔法以致沉睡,本來不該在這深夜時分醒來,神官盯著托納心想或許是身體的變化加強了抗性。
「請等一下。」
瞥見神官動作,夏諾橫手輕攔,獲神官頷首。帳外的麥格農是老練的戰士,如此輕微的騷動已足令他自睡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怎麼了?這個時間出來。」
托納拉開毛毯,能見妮娜正處睡眠。
「妮娜她,妮娜她一直在哭。」
「我看起來,她不是正在睡覺嗎?」
「不對,她在哭。」
「嗯?」
「不對,因為我們已經是同一個人,所以是我在哭……」
托納身上的瘀線浮現。
「我就是妮娜。」
出此斷定語句當下,雖然勇者只是皺起眉頭,但足令一旁神官毛骨悚然,迅速提起了置於身旁的單手戰鎚。
「慢著!請再稍等一──」
吼嗚──
托納向當前的夏諾撲去。
再怎麼猙獰身體也還是小孩,所以勇者輕易的抓住撲來雙爪。而就在神官見狀,舉鎚欲前時,遭麥格農從後攫臂拖阻,隨之矮人便取代神官向前去,和勇者一起簡單把托納壓制在了地上。
砰嚓──
被壓制的托納掙扎但力有未逮,淚眼下動彈不得。
「大哥哥,拜託你,你是勇者吧?」
淚下邊說。
「殺了我。」
「夏諾!」
八歲孩童吐出這樣的字句,若非矮人一喊,夏諾差點鬆手。
騷動最後,由艾蜜維亞來再次以花粉施術。
「我咬了媽媽……天空…… 吃、吃了肉……天空、上……」
托納囈語後再度入睡,於雪地上睡倚夏諾手臂。艾蜜維亞先是查看了看其身上逐漸消去的瘀線,才神情凝重地為托納拉上毛毯。
「我看不會錯了。」
「欸?請問是什麼意思?」
一旁神官疑惑。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但他身上除毒腺所含之毒,恐怕還被置入了另一種稱為『諸王之殘穢』的奇毒。」
「諸王之殘穢?諸王是指?」
艾蜜維亞搖了搖頭,看起來並不清楚,後等夏諾將身裹毛毯的托納抱至火邊坐下,才開始說明自己已知的部份。
據她說,自己曾在一疊破舊到不能再破的古籍抄本中見到,此毒少量時對人體的侵害微乎其微,多時雖不致忽視但仍效果有限,之所以稱奇乃因其所侵害之標的並非生體本身,而是該生體的精神。
「唔,聽來不像自然界中會有的毒素吶。」
「誰知道。我所認定和你們所認定的自然範圍又不一樣。」
神官聽了砂精靈劃清界線般的說詞後擠眉閉眼,一臉吃鱉。
「只是沒想到這種毒竟然真的存在,我也頭一次看見。這世界上應該只有一個地方拿得到才對。」
「在哪裡?」「請問是哪裡?」
夏諾和神官異口同聲。
「龍骨墓地。」
獲答,神官將自己手掌拍上了臉,夏諾的表情則意外冷靜。
由拼湊破舊抄本得知,此毒似乎會侵害自我認定界線進而導致人格分裂或混同,因此造成意欲「彌補」或「釐清」的傾向。艾蜜維亞認為若該術者真為龍骨墓地的魔導士,恐怕本意是拿此毒為藥以利兩人合一時又能保有各自自我。畢竟那些傢伙的道德感和世界觀及價值判定根本自成一格,幾可別於其他種族之集合獨立視作一個種族。
「所謂的彌補和釐清是指?」
神官大概猜到了意思,可還是詢問。
「放這孩子活下去,最後很可能會變成吃人的怪物吧。」
聽了判斷,夏諾握緊拳頭。
「如何?這樣你還想確保這個孩子的性命嗎?」
「請讓我一個人想一想……」
火光晃照下,夏諾低了眼坐睡在自己懷中的兩名一人,後將之抱起交給神官,逕自就要離開營地。
「您要到哪裡去?」
神官急問。
「沒什麼,到附近一個人待著而已。」
夏諾停下了腳步回頭說,說時左手還握上腰後劍形包裹之柄,示意不必擔心遇害。然在神官看來似乎不只這個意思。
嚓、嚓、嚓、嚓──
直到踏雪的腳步聲遠去,營帳裡的席維斯特才像蝸牛探頭那樣爬了上半身出來。
「妳也說得太過了,他也不過是個十五青年而已。」
「所以呢?在我看來你們都一樣。」
「哦──喔。意思是在妳看來,我和夏諾一樣年輕是吧。」
席維斯特伸直了食指拇指以虎口摩擦下巴說。
哈哈哈哈──
艾蜜維亞笑得開懷。
「我是說,既然接下了勇者之名,就該有勇敢模樣。如果沒辦法承受所見所遇的話一開始就不該接下,你覺得呢?」
「嗯……我怎麼覺得妳話中有話……」
席維斯特隨話刻意展現一臉深思。
「哈哈,想太多囉。」
砂精靈俏皮答後,走了幾步佇立雪地,昂首星空。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從何時開始,也不知道世上第一個悲劇在何時誕生,而既然第一個悲劇已經誕生,世上就再也沒有正義了。」
句末她雙手背於腰後,轉腰回首側望懷抱托納而坐的神官。
「不是嗎?」
神官沒有回答,只無奈般低下頭,茫然看著托納熟睡的臉。
天亮前,夏諾返回了營地。帳外只見矮人與神官。
像是預見一般,將手上所持的些許枝材投入溫紅救起了火,並向坐在火堆邊假眠因而睜眼的神官詢問,得知托納被艾蜜維亞帶入了帳中照料,夏諾安堵卻又落寞地,看回了火堆中。
「我決定了。」
「是嗎。」
劈啪──
「同為教會的一份子,不,是同為追求正義的一個人,我雖然不能像您一樣有手握聖劍的覺悟,但絕對與您站在……站在同樣立場……」
神官撓了撓後腦。
「這樣說,好像也只是把責任都推到你一個人身上而已,抱歉。」
「不會,感謝你。」
夏諾給了一個開朗的笑容,不見任何做作,但也就是因為沒有做作而更讓神官怨恨無力,握緊了拳頭。
天色漸白,留下席維斯特和麥格農收拾營地,夏諾和艾蜜維亞及神官帶著仍處沉睡的托納,去到營地一旁的家中。一旦入內,便見父親獨坐廳中模樣徹夜未眠,瞧勇者進來,神色平靜彷彿料到。
「這個孩子再活下去也不會迎來人性的未來,我要在這裡斬了。」
「是嗎…… 說得也是呢……」
見父親反應平常,只隨話低看座前桌面,夏諾拳頭握緊。
「這是你!你……沒事……」
「我知道,這不是身為一個父親該有的反應。」
父親對著桌面說。
「但你也不是想看我哭天搶地吧。」
夏諾鬆開了拳頭。
「嗯。」
「這些日子以來,我真的累了。」
「……。」
「我該怎麼做?」
問時父親終於看向了夏諾,表情像是將笑卻又沒笑的樣子。
「和我一起,等他、等他們醒來。」
「沒這個必要吧。」
父親尚未回話,反倒是艾蜜維亞先出了聲。
「等到他醒來以後事情也只會變得更麻煩,更下不了──」
「不,我不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
「啊,是喔。」
一副事不關己,艾蜜維亞冷淡回應。
天色白亮,長椅上坐靠父親身上的托納睡眼惺忪醒來,朦朧之間瞧見一人走近,蹲跪自己身前。
「大哥哥……」
「你是誰?」
「是我呀,是我。」
「妮娜嗎?」
「嗯。」
「哥哥呢?」
托納的臉看了看自身左胸的妮娜輪廓。
「哥哥還在睡……啊!」
說時,妮娜的輪廓也張開了雙眼。然也就在妮娜雙眼張開時,托納的表情也自剛睡醒的模樣急轉凝重,隨後便哭了起來。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要死掉,嗚哇──」
「妮娜……」
妮娜的臉挑看著哭起來的托納。
而周遭大人們看著眼前的孩子──或者該說是怪物,所展現出的非人模樣,皆無言以對,只夏諾動手撈起了身為托納的妮娜的手。
「很抱歉,我必須在這裡斬了妳。」
「我鼻要啦!嗚……為什麼?大哥哥你不是勇者,不是來救我、救我們的嗎?為什麼哥哥、我會說那樣的話……嗚啊──」
被這樣當面質問,夏諾也無法回答,只見妮娜仍看著托納,神情展現出了試圖安慰妮娜的模樣。
「妮娜……不要哭了……」
「我才不要!這明明是……明明是哥哥、是、我……」
「妮娜!」
「嗚呃……」
頓時,托納和妮娜的臉嚴重抽蓄扭曲起來,有那麼一下子五官像全都擠成了一團糊掉,而後又立刻恢復成原本模樣,恢復了原樣以後左胸前的妮娜輪廓便流落眼淚。
「嗚呃……明是……明明是……」
托納身上也開始浮出瘀線。
夏諾見狀放下了托納的手,退了一步,解開腰後的劍形包裹,握緊劍柄令劍尖著地。
喀──
「明明是哥哥的錯。」
「不對! 我、我只……你、你只是……嗚呃……」
托納雙手交叉身前,左右抓住自己的手臂,離開座椅跪地,上半身躬伏低下,直至前額也碰地。
「要是哥哥、要是我沒帶那個人來……都是、我的錯……」
「我只是……只是……希望我、能好起來……」
「嗚哇──嗚啊啊啊──」
「別哭了……妮──」
兩個聲音已經對不上人,分不清是誰在說話,也就在此時,托納身體的十指竟插入了胸前的妮娜臉中,鮮血沿指間滴落。
呀啊啊啊啊────────
托納那額頭著地的身體勉強抬頭,挑看夏諾。
「殺、殺了我……」
「啊啊。」
解開細鏈鎖扣,拉開灰布,布下的暗金迸出。夏諾抽出暗金無刃劍中的聖劍,把無刃的劍身交給一旁的艾蜜維亞,尖上舉劍身前。暗金劍刃輪廓所包翠綠如寶石的劍身映照出青年平板的臉。
「好痛、好痛……殺……看不見了,我不要……殺了我……」
全是托納的聲音,左胸前出血的妮娜臉龐含血說不出話。或許因為說不出話,托納的身體揚起,奔出了家門。
但出沒幾步,外頭的席維斯特和麥格農都還沒動作要攔,就又停下雙膝跪在了雪地上,表情扭曲掙扎。
夏諾輕易地追上,並從其身後繞走身前。隨著唸唸有詞,聖劍的翠綠亮起了柔和綠光,於是面對著面,將聖劍高舉過頭。
「快、一點……爸、爸,救我……」
托納身體的右手指節仍插在了左胸妮娜臉中,左手卻拔了出來甩滴鮮血融雪,與微微側首向後伸往站在家門之前的父親。父親見狀原本拔腿要近,卻被神官追了過,在身前雙掌壓推兩肩強硬地攔下。
「別看了,看著我!就是我下手的,記清楚了!」
父親的神情呆滯張口,挪臉轉看對自己大喊的神官之際──
噗嚓──
劍刃下落。
嗚呃────
聖劍自托納身體的左肩頸麓斜斬至肚臍右上,柔和綠光也轉移到了兩人的身上,劍身翠綠暗下,霎時青綠潔淨的火光燒遍全身。
神官隨父親跪地,正面緊抱住躬身瀑淚的他。
抽劍,眉目擠跳。
一旁,艾蜜維亞看著他眉目擠跳,咬牙憤恨,終神色平緩。
「對不起……媽媽……天、天空……來了……」
托納的身形在透亮的火光中逐漸崩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