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剪男孩》27
清新的秋早裡縱使不開燈,頂樓公寓的客廳也依舊是通亮乾淨的。
笨拙地以沾濕的棉籤擦拭男孩小腿上的傷口,凪誠士郎一面搽上新的藥膏,一面慵懶地交代著自己遇到那樹一事。
「嘿欸,原來早紀老師有弟弟啊……不對,凪!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急得要從沙發上蹦起,滿腹不可置信的小剪圓睜著眼,「那個交易怎麼聽都很有詐啊!如果他食了言,把那些照片全部公開出來怎麼辦?」
凪則一臉「我也是這麼想的」。
「不要亂動,你這樣我要怎麼敷紗布。」
認分地坐穩回去,嘶的一聲從緊咬的牙關洩出,男孩的表情隨即因皮肉之痛再度揪成一團。
「凪,離記者越遠越好!你也知道為了新聞,記者根本是不講道理的自私鬼,要是事情鬧開就不妙了,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拒絕他!」
「既然小剪那麼有精神,那你去做家事好了?」
終於換完最後一口傷藥,凪把散落的空袋揉皺往垃圾桶一拋,身體往後一倒,咚地坐在被陽光浸得發暖的松木地板上。
「像是打掃廚房、回收分類、幫忙澆花,啊,天氣這麼好,不洗衣服就太可惜了。」仰著臉思考,青年又說。
「我才剛整理好房間而已,讓我休息一下啊,也不曉得是誰的衣櫥亂七八糟的,平時是有玲王在才會那麼整齊吧。」意識到再度被牽走話題,小剪厲聲道:「凪!完全不是這件事,不要逃避問題!」
「又來了,跟玲王一模一樣的口氣──」
索性放軟身體,整個人呈大字型仰躺在客廳地面的凪以此躲開男孩炯然的目光,任憑陽臺竄入的微風搔弄雪白的髮絲。
「凪!」
「啊啊,是啊,要是玲王知道的話會不開心的吧。說我擅自作主、沒有自覺……太過天真、之類的。」他直盯著天花板,想起聊天室裡始終未被回覆的訊息,有些喟然地說:「可是,我想過了,像玲王厲害地擺平輿論什麼的我做不來,那麼我必須做的,就是自己可以辦到的事情了吧。」
「你堅持要去嗎,就算那個記者在那邊等你?」
「嗯,那些照片要是落到其它媒體手裡會讓玲王更頭痛,什麼手段都行,我要阻止這件事發生。而且,玲王也肯定會希望我去幫老師們的忙。」
「凪……」面對難得多話、直面詰問的青年,男孩只能以呼喚來回應。
舉起胳膊,凪在半空中展開指掌,從房樑頂淌下來的日光滑過指節,汨汨地漏在他的面頰上,彷若攫取不住的沙。
「小剪,這一次,我想試著努力看看。」
「……凪有想做的事,對吧。」小剪站起身走到他旁邊,「我知道了,那麼我會支持你。」
原先源源溢流的光線被男孩的影子攔住,恍然看上去,就像是簌簌沙瀑不再自指縫溜下。
方才那些流光,此刻在青年微微張大的眼瞳裡漾動。
「對了,我也要去。」
凪收了手坐起身,略顯怔愣。「小剪也想去?」
「暎子和燈里他們也跟我說了育幼院要關閉的事情。」小剪伸手按在胸膛上,垂眸,「凪,你知道嗎,對植物來說,離別是很稀鬆平常的一件事。澆灌太多的水、缺乏日照、土壤環境不對,或是被蟲子吃掉、受到疾病感染……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夥伴們一天天變得虛弱,最後死掉,植物們的離別就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而已,我已經習慣那種感覺了,但是……」
但是人類不一樣,死亡太遙遠了,人類是沒辦法輕易向對方道別的生物。他說道。
握緊胸口的手,男孩望向因坐姿而比他稍低的青年,眼神透明得令人悵然。
「家人之間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要我和凪分開,我也一定會感到很難受的。」小剪停滯半晌,「所以在真正說再見之前,我想為他們盡一份心力。」
凪輕輕拍了拍男孩的頭頂。
「小剪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呢。」
「咦……?」
「嗯,好好道別吧,跟朋友們。」不顧對方茫然地眨著眼,似乎很詫異的樣子,他以十分相像的口吻繼續說:「小剪知道嗎,對人類來說,就算說過再見了,只要各自還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好好活著,未來就會有再度相遇的一天喔。」
揉著那頭白中透綠的短髮,凪的神情格外清爽。
「所以,不用習慣也沒關係。」甚至意外溫柔,「一定會再見面的。」
※
不知道現在講有沒有說服力,其實呢,凪誠士郎是個擅長擬定策略的秘密特務。
漆黑鏡頭旁紅燈閃爍,小卻刺目。
「一開始是玲王邀請我踢足球的,把我帶進藍色監獄的也是玲王。」
「之後你們就在同一個球隊踢球,直到三年前,御影先生退出體壇、回國繼承財團。那麼分道揚鑣後你們還有聯絡嗎?」
「嗯,像新年慶賀,或和藍色監獄的老朋友久久一聚之類的……」凪平板地說。
「看來你們感情不錯哪,凪誠士郎先生說的同居又是怎麼一回事?」與他相隔一張桌面,背對著攝影機的那樹把充當錄音筆的手機往前推了推。
凪的視線往下滑了一瞬,「確實是同居,不過是因為那裡距離訓練場比較近,玲王才讓我暫時借住的。」無視對面越沉越黑的臉色,他補充:「玲王也只是待個幾天而已,短暫地同住,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姆唔,姆唔唔唔……!不對不對!凪誠士郎,我不是要聽這個哪!」
憤然起身,穿著玄青色西裝的那樹反手按停攝影機,接著猛然一拍桌,眼眉猙獰。
「你要跟我公開事情的真相,我們說好了吧?彼此都同意了吧?」繫在衫襟上的那條純色領帶隨之扯動,「不要拿御影玲王同一套的官方說詞來搪塞我,只是這種標準的機器人對話根本沒辦法一鳴驚人哪!」
無論凪怎麼澄清是實話,全然聽不進去的那樹已經一頭陷入碎碎念循環當中了,同時間,凪的視線再度無聲地下挪,專注地盯住那支手機……
計畫第一步:藉由官腔糊弄採訪,趁那樹氣急敗壞的時候摸走他的手機!就取名為──
計畫第一步:藉由官腔糊弄採訪,趁那樹氣急敗壞的時候摸走他的手機!就取名為──
「誰要相信你啊之背刺大作戰!」
「爛透了。」
只有兩位乘客的老舊公車上,坐在最尾排靠窗座的綠髮男孩直指著他的鼻子嫌棄道。
車輛行駛緩慢卻顛簸,窗片被震得隆隆作響,世界球星凪誠士郎頭頂質料硬挺的黑漁夫帽,掛在臉上的口罩遮去大半臉孔,帽緣底下,露出了沮喪的眼神。
「不然小剪取一個名字來聽聽?」
「不是名字的問題,不過你取名的品味是真的爛。」男孩半吊著眼,從冷氣口送出的風將髮絲吹得搖曳,「偷東西可是犯罪喔,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噘起嘴,凪不太喜歡那種泛黃的霉味,「那傢伙可是冒失話癆男,就算手機不見,他也只會覺得是自己弄丟的。總之,不先拿到手機後面就不用談了。」
「走一步算一步啊,很有凪的風格。」
雜訊般的廣播響起,居然聽得出站名的小剪伸長手臂搆壓按鈕,下車燈亮起。
回至現下,沒注意到這邊動靜的那樹還在自言自語,時而抱頭苦惱,時而激動地一邊以指頭戳桌一邊念他,凪敷衍幾下,遲遲找不到時機出手。
回至現下,沒注意到這邊動靜的那樹還在自言自語,時而抱頭苦惱,時而激動地一邊以指頭戳桌一邊念他,凪敷衍幾下,遲遲找不到時機出手。
「凪誠士郎!你有在聽嗎,我在說我們社長的事情哪!」
「嗯。」
黑髮男子的胳臂又擋在了偷襲路線上。不管了,凪打定主意,就算用搶的也要拿到手。
然而在身體驅動起來的前一秒,小教室的門板被拉開。
「那樹!」雙手握拳插腰,上身前傾,早紀氣鼓鼓逼近年輕男子,由下而上咄咄地瞪著,「你怎麼自己偷偷跑來了哪!又是照片的事情?真是的,我明明都叫你刪掉了!你這樣會給凪先生添麻煩的哪──!」
發現了攝影機便立即把臉湊近,以為正在轉播的她用力捧住鏡頭,開始義正詞嚴地向大眾為弟弟的無禮致歉,原先被自家姊姊跺得無路可退的那樹見狀,急忙撲向前去保護昂貴的生財工具。
這場鬧劇,最後在那樹「採訪還沒結束」的痛切吶喊下,以早紀請求凪去整理體育用品作結。
體育倉庫位於園區入口斜角方向的最底端,吩咐完工作,早紀和凪便分頭在採光略差的倉庫當中將器材分類裝箱。
確認四下無人,凪自口袋中摸出一臺不屬於他的手機……
計畫第二步:到手後,只要從早紀老師那裡問出密碼,迅速刪除照片就行了!
計畫第二步:到手後,只要從早紀老師那裡問出密碼,迅速刪除照片就行了!
「老師會知道嗎?不是所有人都像凪一樣,同一個密碼從高中起就沒換過啊。」
到站後,距離目的地還有半個鐘頭的步程,沿途附近偶有幾畦地有著農作,稍許被矮灌木掩去的房舍坐落其中,風徐徐拂過,人行道旁的芒草就和潺潺小河一併颯起涼爽的秋意。
可惜凪並沒有欣賞風景的心情。
「變態弟控一定會知道的。如果她真的不知道,我就拿把柄叫她去問話癆男。」在男孩困惑的眼光下,他也沒打算隱瞞自己的心機,「嗯──其實早紀老師有一堆那傢伙見不得人的照片,但是她可能不太想讓本人看到那些東西。」
「突然不太想知道是什麼照片。」小剪打了個哆嗦,「為了刪掉證據,只能這麼做了。」
作戰出乎意料地順利,凪翻看著趁風見姊弟一陣混亂之時撈到手的手機,隨意按了按側鍵。
作戰出乎意料地順利,凪翻看著趁風見姊弟一陣混亂之時撈到手的手機,隨意按了按側鍵。
鎖上了,鎖定畫面是一隻毛色很漂亮、奔跑在草地上的黃金獵犬。
「凪先生,我弟弟給你添麻煩了,非常不好意思哪。採訪的事我會再去要求那樹打消念頭的。」
昏暗倉庫裡驀然響起女子清亮的嗓音,凪驚慌一陣,趕緊把手機揣回兜內。
所幸早紀與他相隔兩列層架之遙,布滿灰塵的雜物使兩人都無法窺見另一處,於是他胡亂嗯了一聲充當應答。
「姆嗯……大概是從小就有這種跡象了吧,一遇到什麼開心的、感興趣的事情,那孩子就完全不顧及身邊的事物,就算受了傷、被欺負,下一次還是照樣學不乖,繼續橫衝直撞……」
女子的聲音混濁在塵埃裡,隨微弱的氣流緩緩盤浮。
「當上記者以後,那樹的執著更強烈了哪,不僅在工作上鑽牛角尖,回家也是關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盯著電腦,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頭髮老是亂糟糟的邋遢得不行!我擔心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擔心他會因此忘記重要的東西哪。」
突兀地,那邊的女子停下動作。
仍握住口袋裡手機的凪的手指,感受到一陣不太自然的輕震。
「特別是『出人頭地』這件事。」她的語調愈趨悄戚,「那孩子最尊敬父親了,從小就是,他一直都在追尋父親的目標──已故的父親未完成的夢想──所以才會這麼執著於凪先生的新聞哪。」
四周因久無見日而受了潮的紙箱散發出窒人霉味,凪聽見同樣幽曖的寂靜裡,早紀長長地嘆了口氣,莫名地,他覺得自己想像得出對方現在垂俯於鬢髮底下的神態。
「那傢伙的父親……令先君,希望他成為報社記者嗎?」
風見家的長女搖首。
「倒不是那麼一回事哪,不過也相去不遠了。父親他追求的是真相,在失去至親過後,把父親的話惦記在心上的那樹得到的答案就是成為一名記者,這是他憑自身意志所選擇的道路,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吧,我可以理解……明明都可以理解哪,只是……」
有著自己的考量。這個想法也曾在凪腦中閃現,明明都明白,卻還是會為了對方的作為感到切身地困擾、憂慮──
只是會本能般地掛心而已。
「老是放心不下哪,畢竟是個容易意氣用事的孩子。」苦笑盈然,「真是的,說得好像我是他的家長一樣。」
「怎麼說呢,我好像稍微了解妳的心情。」並非透析一切的超脫,他僅僅直白地闡述自我所感,「要是受傷的話會很擔心的,所以,想要待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能馬上伸出手的地方。這些憂心都是難免的吧,我是這麼覺得的。」
只是,有時候,會突然發現那傢伙其實比我想的還要厲害,還要成熟,就算摔上一跤也會堅強地爬起來。說道,凪的視線掉進無光墜漏的器材箱底處,彷彿深海潛徉。
任誰都知道他所指的不是那樹的事。
「凪先生,也有愛操心的一面呢?」許久,早紀輕巧地說,「你自己可能沒有察覺,但我聽得很清楚唷。剛才凪先生的語氣,簡直比我還要像──」
驟然,光線稀薄的空間內響鈴大作。
那旋律一點也不宏朗,相反地,扁平的高亢音甚是刮耳,然而凪誠士郎幾乎要同一室厚重浮灰被驚起。原因無他,便是這音律正尖厲地從他手中傳出。
更準確地說,是發自兜裡那只不屬於在場一人的、他無權解鎖的手機。
「嗚欸?這個鈴聲,我記得是……」
縱使那通來電立刻被拒接,早紀卻沒有放過維持數秒的異樣。凪在倉庫恢復沉靜後,感到一股針氈似的戰慄。
「是那樹的手機鈴聲吧……為什麼會在這裡哪?」早紀循聲走近,對他狐疑地眨了眨一雙溫潤如杏的眸子,「凪先生……!你的臉色好差!沒事吧?」
現在講,想必半丁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現在講,想必半丁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秘密特務凪誠士郎的照片攔截任務,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機……
小小後記:
怎麼可能那麼順利呢
比起秘密特務
凪你還是當居家把拔比較適合
像是陪小孩打電動、午餐點外送、叫小孩去做家事等等(x
我挺喜歡角色之間各懷心思、對同一個話題各自抱持聯想的對話
說心思倒也不是指惡意的心機
而是基於至今經驗、自身本質所建構出來的價值觀
雖然他們可能不是在講同一件事
根本無法理解對方自己也尚未釐清的心事
但是兩個人確實在講話
頻率時有相似處、也有相違處
隱約錯開的同時
又偶爾有那麼一個相合的缺口能巧妙接上
使得溝通最後是有效的( ? ?ω?? )b
這種自說自話的對談回過頭來看時很有趣!
那麼我們下周四的更新見(*′▽`)??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