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剪男孩》24
那雙老是斜睨著他的上挑的眼睛,正坦率地直視自己。
留著短平頭的男孩踟躕道:「讓我先說吧。」
如他所言,皓太說了,出乎意料地,全都說得仔細、未經竄改。從那天相遇、爭吵、不歡而散,到今日的競賽、交鋒、雙雙負傷……當然,也包含上次他向小剪索討道歉一事。
本就習慣聆聽的小剪一語未發,縱然臉上沒有顯露太多起伏,心情卻跟著對方時而平直、時而因偏見變得苛薄的語調來回甩盪,最後,提氣打斷了當時關於「弱小」的意氣之爭。
「事情不是那樣,我才不是在裝腔作勢,我──」
「這是事實啊!你看看自己身上的傷不就知道了嗎,說大話前不會秤秤自己有幾斤重的傢伙!」皓太轉而咕噥著:「弱小的傢伙都是一個樣,我看了就不順眼。」
「皓太。」早紀沉聲制止,那雙茶色眸子透過圓形鏡片落向小剪,「那小剪覺得事情是怎樣哪?你說說看。」
「沒辦法理解的人是皓太。」
覷眼朝男孩表露不滿,小剪的聲音要比平時低啞一些。
「現在能靠自己活著的我,根本一點也不弱小,從和凪相遇的那一天起,我就有自己的名字了。」扭住衣領的手慢慢鬆開,他卻下視線,望著半張半闔的掌心,「我有名字啊,皓太那樣叫我,讓我感到……很生氣。」
聞言隻手掩嘴,早紀看上去非常吃驚。皓太則仍是那副氣焰囂張的樣子。
「嘖,既然看我不爽,小剪就不要來這裡啊!我就是不知道你有什麼毛病非要跟我們湊在一塊兒?」
「我是為了道歉。」
「還以為是多崇高的理、哈?道歉?」皓太皺鼻,瞳孔深處卻是搖晃著的光,「太自大了!先說好,我可是不會跟你道歉的啊。」
「我知道,所以才說我是為了道歉來的。我已經和燈里道過歉了,下一個是你,皓太。」
雙目瞠張,被直接點名的他定定瞪著面前這個意外坦承的男孩,遽然哽住了話。
「對不起,上次不小心拿東西扔到你,我不是故意的。」為了表達歉意,小剪略低下頸子,透綠的髮端也跟著往下垂落,「原諒我什麼的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隨你高興吧,我只是想說抱歉而已……」
是啊,有錯就要好好道歉。不論是玲王告訴他的這個道理,或是願意等待的約定,他現在都有能力去實踐了。
只是,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得到對方的諒解。渴望平等,渴望理解,所謂人類莫不是如此。
撐在雙腿之間的手用力抓住椅緣,小剪拱起肩頸,在早紀老師鼓勵似的拍肩下正欲開口的瞬間,另一個男孩搶先站起身。
「還以為你要說多了不起的事情,結果就這樣啊。」他冷哼,「這些是小剪的真心話嗎。」
小剪先是怔忡,而後思索了一下,說,「是,也不是。」
絲毫不把對方露骨的不耐放在眼裡,煙綠髮色的男孩跟著起身,以微微仰看的角度昂起臉。
「我和凪說想來,另一個原因是皓太也有必須道歉的對象。」
「我?哈,你還真是多管閒事。」
眼前的男孩,既沒有發怒,也不帶任何閃躲,僅僅是由衷地平敘著,便令向下睇去的皓太不覺屏住了呼吸。
平靜的語氣,清淺的注視,此時映在皓太眼中的,竟是稍早小剪扯住他的上衣、朝他低咆的那一幕。
明明就破綻百出、虛有其表,明明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矮子,到底憑什麼──
「我不曉得該怎麼命名這種情緒,不過,我不想要燈里感到難過。作為家人的皓太,更不希望見到他難過吧?」
反正他也跟學校裡的那群渾蛋一樣吧,最後一定、一定會──
「我能懂這種感覺,因為我也有,不願意看他難受的重要的家人。」
不想再有任何人拆散他的家人了──
小小的拳頭,輕卻堅決地落在他的胸膛上,皓太已經沒辦法再說服自己了。
「去和燈里道歉吧。」
不一樣,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即便個性沒好到哪兒去還嘴上不饒人,小剪不會取笑他的出身,更不會假以弱小名義暗箭傷人。有的,只不過是一再不服輸的較勁與反擊罷了。
最好的證明,就是這傢伙從來就沒把自己劃分在「沒關係」的那一邊,而把燈里視為朋友尊重、在乎。
曾經有個孩子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做過類似的舉動。
剝下最後那層面子,終於肯直面此事的皓太驀然雙腿發軟,一屁股跌回椅子上。
或許,他是出於害怕,才欺騙自己的吧。
「我啊……似乎誤會你了。那些,都是小剪的真心話吧。」第一次,他抬首仰望著先前不屬於這裡的男孩,「……我會去和燈里道歉。」
吁了口氣,皓太在小剪放心點頭後,倏然眼眸回勾瞪向他。
「你該不會這樣就滿意了吧?」
小剪不是很明白地偏著半邊的首,「這話是燈里說了算──」
男孩沒好氣道:「沒在跟你講那傢伙的事情,我是說小剪,在說你啊!」
更加困惑地瞇起眼,小剪看了看一直在一旁靜靜守候的早紀,又看了看耐心告罄的皓太。
「你是不是不發火就沒辦法好好講話啊?」
眼見此話又要成功惹毛男孩,早紀趕緊喊住還想往下說的小剪。「好了!到此為止,兩個人都先冷靜一下哪。」
「老師,我很冷靜啊,是小剪他──算了。」咋了咋舌的皓太蹙起臉,鼓足了氣,「總、總之!我和你這種膚淺的傢伙不同,可不會這麼簡單就滿足。我要道歉的話,你也別想事不關己!給我洗淨脖子做好覺悟!」
聽出了對方的話中話,小剪略顯訝異地微張著嘴。
然後,一室沉默當中,已無排他之意的男孩,緩緩敞動雙唇……
※
「小剪!」
凪誠士郎猛然拉開保健室的門扉,一面呼叫一面急急四處搜視。
「小剪,你在哪裡?聽到的話──」
「你很吵啊。」
被厲聲叫住的凪呆呆地望向嗓音來處。
坐在正對著入口的辦公桌前,一名紮著一搓小馬尾的白袍女性翹著腳,臉上寫滿煩躁。
「醫護室是病患休息的地方,入內請保持安靜。」機械性說道,輕咳幾聲後,她聳起單側的肩頭,從旁抽出的略長細髮束滑過鎖骨處,「好了,義務性提醒結束。是說你誰啊,當我這裡是走失兒童服務處?看你人也沒受傷,只是來觀光的話就給我滾出去。」
手中原子筆意思意思地在空中揮動幾下,女子又胡亂兇了對方一頓,看白髮青年還在著急尋覓,便索性耐住性子問了對方的來意。
「我是來找小剪的,暎子跟我說他在保健室。大概八、九歲,頭髮刺刺的,身高這麼高──」
「呀,你是說自不量力的小鬼頭啊。喔,那你就是那個世界球星了嘛,本人看起來比電視上還要高……嗯?我說的是實話啊,區區一個小個子竟然跑去挑戰打架從沒輸過的皓太小弟弟,根本是去白白挨揍。」
「我不允許妳這樣說小剪,他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也沒妳說的那麼弱。」
「是嗎。」女子以稍許短促的口音說:「那小子可是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禮貌還是退讓什麼的一點也沒放在眼裡,讓你很困擾吧。」
凪愣住一陣,向來平靜的語調往下沉了沉,「嗯,很困擾。要是小剪受傷的話我會很擔心的。」
噗哧地笑了出來,雖然她的臉龐仍帶著幾分冷肅,但一頭霧水的凪看得出來女子心情轉好。
「算了算了,那你還是趕快去找你家的小鬼吧。」揮手作勢驅趕,她以筆尖指了指方才凪走入的拉門,相隔著一條走廊的地方併著另一對門板,「不是這裡,早紀和孩子待在隔壁的診療室裡,畢竟我可不想打擾那個愛心氾濫的蠢貨。」
目送青年匆促轉身衝向門外,女子隻手撐住桌面,托起單頰,鳳眸上揚。
瀰散著淡淡消毒水味的保健室,隨她的喃喃恢復寧靜。
「……這傢伙,感覺會和早紀很合得來啊。」
※
他大步跨入門內的時候,早紀老師牽著兩個男孩的手,神態柔和地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先注意到有人到來的是靠門的小剪。
「啊,凪……還有暎子。你們怎麼會來?」
「凪先生?是暎子去叫你的哪?」
完全沒餘裕回答,身型顯得嬌小的短髮女孩正扶著門框緩氣,抱怨青年異於常人的腳程。
不搭理她,凪趕忙在自家男孩身前蹲下來,拉過那雙貼著大小紗布的胳膊左右查看,又捧了捧男孩的臉頰,最後因後者喊痛而訥訥收手。
「凪幹嘛露出委屈的表情?受傷的又不是你。」
「因為小剪感覺很痛。」
「唔,是很痛沒錯啦,傷口好像要燒起來一樣……等一下,凪!你不要激動!」迅速阻止凪就要冷著嗓子逼問皓太的意圖,小剪急急澄清:「不是皓太、啊不對,確實是和皓太打架而受傷的,但不是皓太的錯!凪不要責怪他!」
不了解男孩怎麼突然護著對方,凪就是灰眸一凜,朝皓太投去了質疑的眼光。
見皓太瑟縮了一下,同樣半跪於地的早紀苦笑,舉起掌心頻頻安撫道:「凪先生,好了好了,孩子們的事情,我們先聽聽小剪怎麼說哪?」
身處眾人視線落定處,不似以往從容不迫的小剪稍嫌侷促地嚥了口唾沫,指頭扭絞衣角。
「嗯,不是皓太的錯,這次是我先出手打人的。」他並無上揚音調,卻說得字句有節,「我太生氣了,沒有控制好自己才會受傷,是我的錯。」
彷彿要徹底汰換掉鬱結於肺的空氣,男孩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依然筆直得未經造作。
「打架是不對的,我現在知道這點,也已經和皓太道過歉了。嘛,他也有和我道歉就是了。」
「沒錯,從現在開始我和這傢伙就互不虧欠了!我們是河水不犯海水!」像是特意說給誰聽,拔高句尾的皓太言詞間盡是得意。
「是河水不犯井水才對吧!」
氣勢瞬間軟下來的皓太一時支支吾吾著,出聲糾正的暎子不以為意地盈然一笑。
「不過,你們兩個能和好真是太好了。」
「暎子說得沒錯,老師也很高興喔!願意直視自己的錯誤並好好道歉,皓太和小剪都是很了不起的好孩子哪!」雙手合十至於胸前,彎著唇角的早紀柔柔說道,「好,那麼我們再來複習一遍吧,我剛剛教你們的『很生氣時要做的事』?」
長髮柔順地向左梳成三股辮的女子開始以中板節奏拍起手,隨拍數搖擺身體,似乎很樂在其中地唱出第一個音符……
「早紀老師!」「等一下啊!」
椅凳上兩個臉色大變的男孩驟然喊停,不約而同地,在早紀毫無心機的狐疑下有些為難地瞅向彼此。
「啊、不,這個嘛……又不是小孩子,這個就先不用做了吧。」率先解釋的是小剪。
雙手枕在腦後,實際上也微微冒冷汗的皓太補充:「就、就是說啊!我們已經長大了,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氣啦!老師這個方法是給小朋友用的,不適合我們了啦,哈哈哈……」
「嗚欸,不需要嗎?」
「真的不用了!」兩人齊齊大喊。
「姆嗯嗯,這樣啊。孩子們成長得還真快哪……」落寞拭淚,早紀推推鏡框吸吸鼻子,「凪先生,小孩子長大的速度我們都要追不上了哪!」
「是嗎,我倒沒有這種無謂的感觸。」
「將來一定會的,作為哥哥,一路看小剪長大的凪先生一定會有這種體悟的哪!孩子們其實比我們想的還要懂事哪,嗚嗚……」
孩子們紛紛笑出了聲。
「早紀老師太誇張了!沒有這麼嚴重啦!」
「就算長大了,老師也還是我們的老師呀。」
「嗚哇啊──你們永遠都是老師的小天使哪,姆呼姆呼──」
「老師,不要用臉頰蹭我!胸部、妳的胸部碰到我了!要不能呼吸了暎子妳快勸勸老師啊!」
「就算皓太這麼說我也……唔嗚!」
即便只有默默應了聲「嗯」,小剪還是和皓太、暎子一起被早紀老師一把抱在了懷裡,外加一套肆意磨蹭的疼愛連發,擠得三個孩子只能莫可奈何地叫嚷起來。
整個人被緊緊攬住的感覺不是很好受,但是,他不僅不討厭,反而還覺得心情軟綿綿的……當然,扯到四肢上的傷口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在小剪的遏止下整理好情緒,眼角含淚的早紀突然想起了什麼,向一旁的凪低聲詢問:「對了凪先生,現在方便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有些事情我希望私下和你談談。」
瞥貼著紗布的男孩一眼,本想無情拒絕的凪點了點頭。「可以,但妳先等我一下,我也有話想跟小剪說。」
在早紀以微笑應允並逕自迴避後,尚未從適才的混亂回神的小剪眨了眨翡綠色的大眼。
「想和我說?」
隨後,一隻大手按住他的頭頂。
和玲王刻意放輕的觸碰不同,凪摁過來的力道既霸道又耿直,令他反射性地聳起了雙肩。
「小剪,那我呢?」
「欸?」男孩怔然。
「你剛剛說的我都明白了,既然你跟平頭弟弟道過歉,那我呢?小剪不是也應該和我說對不起嗎?」
「為什麼我要和凪──」
「笨蛋,當然要說。」理直氣壯之餘,他顯得有些失落,「因為我會擔心,不然你覺得我是為什麼來這裡找你的。」
維持著手心觸碰髮旋的蹲姿,凪另一手以肘撐膝,微微低下脖子,好讓彼此的視線齊高。
凪的語調還是那樣平淡,那樣慵懶,又那樣自我中心;然而,無意之間,小剪卻聽出了些不太一樣的起伏──
上次青年使用這種口吻,是在玲王正式搬出去的那天晚上,路燈昏黃的平面停車場裡,只有他和凪,被乾涼的夜風遺留在引擎聲之後。
小剪覺得喉嚨繃起一股酸意,可是,胸膛裡頭是溫暖的,眼眶也是。
「凪在、擔心我?」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我們都認識那麼多年了,小剪覺得我會是冷酷無情的人?雖然小剪說自己不會讀心術,但這點事情還是看得出來的吧。」收回手,凪順勢摸向自己的後頸,「小剪是小剪,是對凪來說不可取代的小剪,你要是受傷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原來凪是這麼認為的,原來……凪也會因為小剪的事而感到寂寞啊。他有些恍神地想。
沉默了好一會兒,面上驚詫逐步褪去,小剪再度開口時,眸光閃爍卻直率。
「凪,對不起,讓你為我操心了。」男孩慎重道:「以後不會了。」
終於安下心的凪,稍微放鬆了眉眼,「我們約好了。」
「……嗯,我和你約定。」
從對方那兒獲得「好孩子」作為締結承諾的答覆之時,無以復加的踏實溶溶地盈滿小剪的心口。他不確定是來自牽繫住彼此的約定,抑或對於總掛在嘴上的「父親」一詞,終於有了更加具體的解讀的緣故。
唯一能確信的,就是這感覺實在好極了。
凪誠士郎起身跟隨早紀的方向離開不久,燈里和泉奈的到來,使得診療室內又熱鬧起來,小剪一面推辭泉奈「師父」的稱謂,一面回應燈里難得喋喋不休的關心,皓太就在旁邊,忙於對付泉奈不著邊際的話題,來回在暴躁與無奈間吆喝。
凪誠士郎起身跟隨早紀的方向離開不久,燈里和泉奈的到來,使得診療室內又熱鬧起來,小剪一面推辭泉奈「師父」的稱謂,一面回應燈里難得喋喋不休的關心,皓太就在旁邊,忙於對付泉奈不著邊際的話題,來回在暴躁與無奈間吆喝。
像是一場胡來的派對才正要開始似地,小小的空間頓時喧擾得沸沸揚揚,燈光穿過玻璃窗片,恰將庭院裡那顆誰沒收拾起的躲避球框入一方明亮當中,後來的勝負,早已悄然自孩子們背後滾落,由夜風揉進了無關的嘻鬧裡,在下一幕昏晚到來之前,孩子們還有一道金黃如穗的旭日可以期待。
而暎子,安靜地望著眼前鬧哄哄的祥和日常,抿唇,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
小小後記:
進度剛好晚了一週
不然這章在兒童節放出來比較應景XD
在這個時間點
看似堅守立場的皓太其實早就對小剪改觀了
最直接的證據就是稱呼
在這一章之前、第一次以名字而非間諜叫小剪的那時候
皓太就是認同對方了
所以這章對小剪的稱呼才會在服軟之前就有所轉變
要說他喜歡追著人不放也沒有錯
這傢伙只是逞強著拉不下面子、以逃避來死撐最後一道防線而已
本人大概沒自覺在稱呼上露了餡吧
不過,揚言只會認可強大者的皓太一直都意外聽暎子的話呢
他自己也說過論打架那女孩是一點勝算也沒有
我們就下一次的更新再見啦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