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剪男孩》18
以人手不足為由,兩人二度來訪育幼院是在一個晴朗無雲(yún)的平日。
「凪先生!啊,還有小剪!」穿著家政圍裙的長辮女子朝這裡開心地揮動手臂,「歡迎你們來──!」
停下步伐等腳程較慢的小剪趕上,凪用手背抹了抹下頷凝聚的汗珠,轉(zhuǎn)過頭去,果然看見蹣跚而至的男孩已是汗流浹背。
由於玲王把車開走、凪又沒有機車,他們倆是搭公車來的,不得不慨嘆這兒真是幽僻十足,公車到點後還得走上半個多小時才能抵達,對平時沒什麼運動的家裡蹲來說,在烈日下走上這麼一段路可真是最折磨的活動了。
別誤會,他對自己的體能還是有點信心的。說的是另外一個傢伙。
「嗚哇啊!小剪你怎麼了?這這這是要融化了嗎?」小步跑近的早紀老師驚慌地在男孩身旁打轉(zhuǎn),「在這裡融化會被曬乾的!」
「早紀老師,午安……」
見小剪硬擠出一抹微笑的同時整個人又虛軟了一圈,早紀更手足無措了,「請趕快進來吧,凪先生也是!」
「今天的孩子們特別少啊?」坐在走廊休憩用的桌椅上,凪慢悠悠地看入教室裡頭。
「因為今天是平日嘛,該上學(xué)的孩子都去學(xué)校了,留下來的是還沒到入學(xué)年齡的小孩唷。其他孩子們在鎮(zhèn)上的中小學(xué)讀書,差不多就要放學(xué)回來了。」早紀也很悠閒,把視線從牆上時鐘調(diào)回後對小剪柔柔微笑,「小剪還會不舒服嗎?要不要吃冰淇淋?今天一定熱著你了吧。」
「休息一下就Ok了。」掀一掀眼皮,小剪滿足地抱著冰水瓶趴在桌面上,「啊──雖然曬太陽很舒服,但果然不能沒有水啊。」
「嘿欸──仙人掌不是耐旱植物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也不能都不給我水喝啊!」
「嗯?兩位在討論園藝的事情嗎?哼哼,我也很喜歡植物唷!」
「這妳不用分享,我沒興趣知道。」
「嗚欸?怎麼這樣,嗚……」
「啊對了,還有小剪說他熱到快死掉了很想吃冰淇淋,拜託老師幫他買過來。」
「我才沒有那樣說。」
「沒關(guān)係,大家都有冰淇淋吃喔!」又精神起來,鏡片後的茶眸和婉彎起,早紀雙手合十,斜斜地輕貼臉頰,「今天下午的點心是冰冰涼涼的大福冰淇淋唷。」
和笑得非常幸福的辮髮女子一樣,凪的眼睛放出光來。
甜滋滋軟綿綿的──大福冰淇淋!他覺得來這一趟路值得了,小剪那時堅持要來真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至於男孩如此執(zhí)著的原因為何,凪也就當他或許真交上了朋友吧,小孩子之間的事他懂得可不多。
小剪果然是凪一手養(yǎng)大的好孩子。凪突然想這麼誇一誇他,再摸摸男孩的頭作為嘉許。
然而,滿心期待著的他下一刻已面如槁灰。
「所以說我的冰淇淋呢。」
此時的凪誠士郎站在食堂門口,眼巴巴望著放好書包、洗淨(jìng)了手的孩子們正熱鬧地享受點心,滿堂笑聲歡騰,自己卻不得其門而入。
「我會幫凪先生留一個的!」
相較於身前女子的笑臉盈盈,他的表情和語調(diào)一樣死無波瀾,甚至有些冷峻,「所以我的點心,那個冰冰涼涼的大福冰淇淋呢,妳這個無情的食言者。」
「別這麼說嘛!會幫你留一個的,不用擔(dān)心……你真的不用擔(dān)心哪!我說話算話的!」早紀拍了拍胸脯,把高出她快兩顆頭的足球選手往外推,「那麼剛才說的事情就拜託凪先生了!」
眼睛還依依不捨地越過女子的頭頂、盯住孩子們手裡的點心不放,凪實在心不甘情不願,最後在小剪似非打趣的附和下,終於放棄這幼稚的掙扎,他駝著背,默默向人聲鼎沸的反方向走去。
本來還納悶著早紀傳來的「一直很想拜託凪先生」又「非你莫屬」會是什麼事情,意料之中地果然是件麻煩事,意料之外地,是他可從來沒有心靈輔導(dǎo)的經(jīng)驗,遑論作為開導(dǎo)別人的那一方。
事情起因於不久前,正在等待孩子們放學(xué)的早紀將精神渙散的他叫了回來:「凪先生,你有在聽嗎?還記得我在訊息裡說的那件事嗎?」
當然沒留心的凪點了點頭,棕髮女子不疑有他,左手滑進髮間,撫著面頰繼續(xù)說:「其實呢,最近那孩子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起了點爭執(zhí),每天回來都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己躲在其他地方,也不和大家互動,我去問都不肯說,只知道是因為姓氏被同學(xué)針對了……姆嗯,雖然那孩子個性比其他孩子要成熟一點,終究還是有點太鑽牛角尖了哪!所以想拜託凪先生關(guān)心她一下!」
「不問出理由也沒關(guān)係,陪陪她也好。這件事只能託付給凪先生了!」離開前早紀如此補充,寄託著唯一的希望、雙眼閃亮亮的那一種。
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上緩行,凪理了理前情:因為姓氏和其他孩子起爭執(zhí)啊,這是什麼奇怪的理由,姓氏究竟有什麼好吵的?不對,如果是那個無可救藥的利己主義者,不會是做了那件事吧,以她既自私又厚臉皮的程度絕對有可能……畢竟她可是懷有那種「夢想」。
他拿叫做小孩子的生物就是特別沒轍,從第一次見面起,凪就知道他和她會是一段孽緣。啊啊,真是淌了個麻煩的渾水啊,早知道就拒絕了。只能拜託你,怎麼聽都很吃力不討好。
而且他一點也不想幫那個變態(tài)狼師的忙。
凪一面低聲哀號,一面轉(zhuǎn)過了最後一個轉(zhuǎn)角,而後,看見在園區(qū)最旁邊的空教室裡,有個蜷縮成一團的嬌小背影獨自坐在簷影恰好蓋住足尖的地方。
本想呼喚女孩的名字,但見她低著頭、不知看什麼看得出神,他躊躇了好一陣,終究還是沒叫出口。慢慢挪動腳步,歛色屏氣的凪在側(cè)後方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從這個角度才得以瞥見,女孩像是捧著什麼珍物似地,把一個已經(jīng)有些舊損的紅色御守護在手心裡,那動作之小心翼翼,彷彿深怕一道目光落下的重量都足以掀飛小小的結(jié)穗錦囊。
再往前一步就會踩著微微顫抖的影子了,停下了腳的白髮青年迎向秋季午後溫?zé)岬娘L(fēng),眼神靜靜飄向黑髮女孩隱約泛紅的雙頰。第二次,這是他第二次見識到這女孩自信及颯爽以外的樣貌。
這時,微風(fēng)倏然轉(zhuǎn)強,教室後方布告欄上數(shù)把紙風(fēng)車簌簌轉(zhuǎn)動,女孩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碰巧和木然的青年冷不防撞上視線。
豈止是透紅,還濕潤潤的。
縮起肩膀以極小幅度盡快拭去臉上的水痕,同時將手中之物揣進了左邊口袋裡,不過是深吸一口氣的時間,女孩重新投過來的眼光就變得明銳。
「誠士郎,你怎麼在這裡?啊,那、那個,我剛剛是打噴嚏留了點眼淚而已……!」
只可惜紅通通的鼻頭還是出賣了她。
「我什麼都沒說,就當是那樣吧。」他無意欲蓋彌彰地攤開空著的手心,「早紀老師叫我來帶妳去吃點心。今天是大福冰淇淋喔。」
「唔……都跟她說我不要吃了……」嚅囁說道的女孩撇開了頭。
「妳不要的話我就吃掉了喔?那暎子呢,妳怎麼會在這裡?」看她不回答,凪收回摸在頸子上的手,走到女孩右邊坐下,「這年頭小孩子的叛逆期都來得這麼早?」
半張小臉埋在繞住膝蓋的臂彎內(nèi),暎子皺起眉頭,眺向庭院的澄黃色眼眸不滿地瞇起。
「誠士郎你好吵,趕快回去啦,不要理我。我只是……只是在想你不會想知道的事情。」
「我想知道啊,可以聽嗎?」
畢竟是答應(yīng)了早紀的事情,是該問出個交代來的。凪仍然等待著,不帶有一絲情緒地等待著,不過,良久也沒能像小剪那次一樣等得到對方卸下心防,他於是苦悶地隻手撐住下巴,放棄探究小孩子麻煩的心理。
「好吧,既然暎子不賞臉那我們聊點別的好了。」他懶懶地聳拉著眼皮子,「除了你向?qū)W校同學(xué)說你叫做『御影』,而且將來想嫁給玲王這件事之外,什麼都可以聊。」
歪著腦袋瞟過來的暎子露出困惑的臉。
凪也不明白了。「嗯?」
隨後,女孩像是看見什麼不忍卒睹的東西而面露悲憫。凪更加不明白了。
「我才不會在學(xué)校做那麼尷尬的事。誠士郎,你也不要那麼做喔。」
「說得最大聲的明明是妳,現(xiàn)在倒是很有羞恥心了啊。」手轉(zhuǎn)而托住臉頰,吊起眼來的他不服氣反駁,「妳這個夢想連玲王都……我是說,這早就是育幼院裡公開的秘密了。」
「不一樣……」暎子的臉色又黯淡了下來,「……這裡和外面不一樣。」
橄欖灰的眼緩緩眨著,凪忽然懂了。讓暎子這種孩子願意開口的方法,和面對小剪是截然不同的。
維持著兩雙肩膀間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繼續(xù)問:「是在說朋友?」
暎子搖頭,趴回臂膀,「育幼院的大家是我的家人,這裡是我很重要、很喜歡的家,是我不能失去的地方,所以……不一樣……」稍微哽咽的嗓音含糊不清著,「在這裡……沒有人會介意。」
不一樣?介意?介意什麼,這孩子的夢想嗎?不太同頻的凪聽得一頭霧水。
剛剛還在說不會宣揚自己以御影為目標,怎麼突然就講起……啊,介意,家人不會介意「姓氏」啊,畢竟暎子一開始就是因為姓氏和學(xué)校的孩子起爭執(zhí)的。他這下是有點頭緒了。
「外面的孩子就會介意。」他順著脈絡(luò)往下說,「如果妳沒在學(xué)校說出和玲王有關(guān)的夢想,那麼他們是拿暎子原本的姓氏開玩笑?」
有了,說對了。
呼吸越發(fā)急促,可肺部似乎沒法因此汰換掉舊有空氣,逐漸累加的壓力擠迫得女孩臉蛋漲紅,肩膀頻頻顫動,並更加用力抱住身體,像是想藉此縮得更小、更小。
幾不可見地慌了一瞬,凪不想讓對方難受得喘不上氣又不知該怎麼應(yīng)對,最後憶起玲王時常做的動作,便學(xué)著將手按到了孩子頭頂。
最起碼他知道這樣會讓人安心下來。
「……誠士郎。」
當清風(fēng)柔若無物地竄過髮梢、拂動未被髮夾銜起的碎鬢,暎子呼喚了他的名字,那不帶一分一毫的傲氣,平淡卻渺茫,宛若在水面打轉(zhuǎn)幾圈後墜入底層的花瓣。
氣泡在微弱的漩渦中啵啵作響,青年安靜地望著女孩那彷彿也被捲入水底的、因流紋而愈發(fā)朦朧的神情。
「雖然育幼院的大家不會介意,但是要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就不能沒有姓氏吧?會被討厭的吧?沒辦法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的吧?這樣……是不行的、吧?」
緊抿著難以平復(fù)的雙唇,暎子擰起眉頭,雙目止不住閃爍地盯向眼前之人。
「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那樣啊……是因為沒有姓氏我才被欺負的。我不記得父母,姓氏也沒有,我只有名字,就只有這個名字而已……」語句隨嘴角抽動,既不是笑也不是哭,女孩被單薄的雙臂緊揪著,「可是,這樣是不行的吧?」
女孩的話遠比他想的要沉重,凪沉默了好一會兒,徐徐啟口,「這不是妳的問題,是嘲笑妳沒有姓氏的他們不對──」
「沒關(guān)係的。」突兀地,暎子馬上把話接過去,「沒關(guān)係,你不用安慰我。」用指背抹去掛在眼角的水珠後抬起了臉,「誠士郎,我沒事了,對不起,是我自己的問題……拜託你忘記這些話,就當作我什麼都沒說,全部忘記……真的,拜託你。」
女孩的眼神分明起了漣漪,波痕分明清晰可見,然而有那麼一個瞬間,凪卻覺得自己碰觸到的是一泓凍水──將另一側(cè)的光芒漸次隱去、輪廓變得彎折而模糊的漸凍之水──這無所捉摸之感,簡直和那時候如出一轍。
不對,不是那樣,根本不是沒關(guān)係,也不是她所說的沒事,因為那個男人亦是如此。凪誠士郎又沒頭緒了。
「暎子,妳不用道歉──」
短髮女孩二度打斷他的話:「抱歉,你是來叫我回去的吧。」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朝身旁青年綻出稍嫌彆扭的笑容,「嗯,那就走吧,我很期待呢,大福冰淇淋!」
又是那種感覺。這一次凪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包括內(nèi)心那份徬徨不安。
目送暎子一步也不等他地轉(zhuǎn)身就往教室後門走去,凪在原地愣坐著,直至視野裡再無一人。風(fēng)很靜,心卻浮躁。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不只有那明顯不自然的話題轉(zhuǎn)換而已,女孩說的話令他不得不在意起來,關(guān)於不一樣……以及姓氏這件事……有可能嗎?無父無母的暎子把這裡當作歸屬、當作家,她早就不是流浪的孩子了。就算他臆想的方向正確,暎子也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那些實在不像是她的真心話,凪不相信對方會誤解自己是答案沒到手就無法打發(fā)的難搞傢伙,暎子也並非死板得不懂拒卻,她是為何要選擇欺瞞,又對他這般吐露?
他仍講不出個所以然。凪誠士郎覺得自己很笨拙,被抗拒在冰冷的這一端,老是莫能為力又進退維谷,不僅親愛的戀人先生,連個孩子佯裝泰然之時倉皇隱藏起來的心思,他竟都臆探不得。
而真正意識到事有蹊蹺的關(guān)鍵,是左手悄悄握上口袋的女孩在背對他走遠之際,近乎無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與方才輕易就自唇齒之間磨出的道歉不同,這回,不藉氣音便無以傾述,是發(fā)自更加纖細、更加赤裸、更加靠近真心的地方。
聽在青年耳裡,沉得像是蛀進了那具小小軀體深處的蝕窩。
小小後記:
我很喜歡用發(fā)音來替自創(chuàng)角色命名
暎子的名字念作えいこ(eiko)
最初由藍色監(jiān)獄的故事核心──利己主義者(egoist)──發(fā)想而來
凪之所以在那篇《一日保母》裡
曾以「叫這個名字的人都特別我行我素、怪裡怪氣的」來評價暎子
就是因為發(fā)音相近
讓他直接和同樣怪裡怪氣(?)的原作角色繪心(えご)聯(lián)想在了一塊兒
也才會在說出「不折不扣的利己主義者」一詞時
特意強調(diào)了暎子的名字
故事進行到這裡
暎子彷彿終於被想起是封面OC之一了
雖然還不成氣候
但一路這樣磕磕絆絆地
《小剪男孩》連載也快要破8萬字了呢
哇啊就快要抵達當初給自己設(shè)立的10萬門檻了啊
緊張,好緊張??(?′д`?)??
在那之前!
有件大消息要和各位宣布
所以下周二《小剪男孩》不會更新唷
至於是什麼事情
就讓我留到公告裡頭跟大家說吧(づˊ▽`)づ
那麼我們就下禮拜再見囉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