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門用擋風的塑料布隔開,只折起一角通風。內部以布屏隔成兩區,分別供軍部和來自格拉古的神術使使用。他側身滑入,盡可能將寒氣減到最小,先走進左隔區探視親衛的傷勢。
主戰的三人已經從善後現場換班,正在醫療棚裡面接受檢查。麥梅蒂茲一手捏著夾滿烤肉的麥餅,大嚼特嚼,見陛下進來咕噥了一聲,堅持不給白潭任何好臉色。確認完三人均無大礙,白潭走向最裡面的床位,探望受到重創的蟲餌。
外貌年少的護衛陷入熟睡,下半身仍維持蛇尾的型態,腰下與腹上纏滿繃帶。胸口仍擺著龍脈魔石,明滅不定的黑紋已相當黯淡。護衛的傷口沒有覆被,為防止失溫,祭司在床上擺滿了各式保暖器具。
「拉敏敏爾菲,狀況如何?」
「稟陛下,蕾貝魯大人部分臟器受損,值得慶幸的是核心沒事。用魔石護著,康復可期,不會留後遺癥。」揹著花枝的醫療祭司輕聲報告:「自然康復可能要花上半個月,最好是能送去附近的祭祀所,進入療養池深度治療。泡一下大概半天就好了。要是他半個月都不能變回人身,終究不太方便。」
白潭言語慰勞了一番,繞去另一區會見37分隊的神術使們。
右隔區裡頭只有三張床位,其中有兩張都是空的。之前傷最重的那名神術使,搬來時被咬得破破爛爛,現在卻已經能下床走動。他坐在床邊,全身上下都包滿繃帶,此外除了蒼白和臃腫,看不出原本奄奄一息的模樣。
見白潭的到來,他像隻燙到鐵板的蝦子彈跳下床,單膝跪了下去。
其他小隊成員嚇了一跳。國王陛下連忙側身避開,37分隊的隊長跑上前去,把他扯起來小聲地提醒:「雨道夫!不是和你說過問候陛下時不能跪拜嗎?」
「呃?啊對!廢禮令!對不起,我,我忘記了!陛下,萬分抱歉,萬分──」
神術使慌忙地鞠躬,不慎用力過猛,將自己的腦袋磕上床緣。
眾人看他以極慢的動作摀住腦袋,疼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情不自禁地跟著抖了一下。白潭只好主動出聲阻止他繼續折騰,命令他躺下休息。
冒失的神術使被扶回床上。分隊長連連躬身,代替自己的隊員獻上歉意。五位神術使依職等順序,重新以正式禮節問候陛下,又對祭禮隊願意提供醫療協助一事表達感謝。
「不必在意,傷勢是諸位用治療神術治好的,我們也沒提供什麼幫助。若不是急著趕來支援,耽誤了治療的時間,想來也不會陷入如此兇險的險境。」
隊長右膝微微一抖,差點就自己也跪了下去。
「這真是太羞愧了。我不敢想像,若不是您等蒞臨此地,現在的黎爾達營鎮會是何等慘狀!多虧了祭祀所的諸位引走魔獸注意,否則……格拉古和黎爾達皆要感謝陛下、祭司和軍部勇士的援手。」
「領地內潛伏著這種龐然大物都沒發現,格拉古確實難辭其咎。」白潭淡淡接道。
要不是魔獸往祭壇衝鋒,黎爾達營鎮必定死傷慘重。只不過,魔獸是一開始就打算發起攻擊,還是因祭壇的儀式而陷入狂暴,才進而攻擊附近的營鎮,這就不得而知。
現在的誤會對他們有利,白潭不打算和格拉古的人們談論這個問題。他看向傷患,沉吟片刻,忽然問道:「神術使『恩賜』用過度的時候會出現一些癥狀……具體來說會發生什麼事?」
分隊長和身邊的伙伴交換一個疑惑的眼神,仍舊如實答道。
「暴躁,抑鬱,嚴重的時候會看到幻覺。若此時還不知道停損,接下來就會陷入虛弱。有的人會發高燒,有的人會突然失溫,開始將現實與過去混淆,不過那通常是壽元消耗到燈枯油竭的時候了。」
「諸位邊兼任伊卡洛斯之翼的測試人員,邊執行任務……」白潭的視線掠過伊卡洛斯之翼,狀似有意地問道:「禦敵後有出現類似的情形嗎?」
「感謝您溫暖的關切,陛下。希望您不要覺得我狂妄,但37分隊是頂尖的菁英,對恩賜的用量把握得相當精確。」分隊長語氣中帶上貴族的驕矜,和其餘三名隊員一齊撫胸行禮:「既能夠獲得測試人員的殊榮,絕不會因此而發生暴斃。請您不要為我們卑微的健康擔心。」
「但,就我所知,恩賜的承受程度,以及神術對身體帶來的負擔,據說因人而異。」
「是的,也會因契約和契約對象的契合程度有所不同。『烏絲』系的恩賜的流動率,都會先根據契約對象仔細調整。雖然有的人還是會使用過度,但即使出現,通常也都不嚴重。」
「烏絲系的恩賜流動率,印象中並不高。」
「術主們眷顧我等的安危,規定了最高不能超過50%。親亞拉亞派的術主們均必須遵守此規定,務必將恩賜控制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分隊長恭敬地轉向西南,朝自己侍奉的神殿所在的方位行了一禮。
「恩賜的流動率會影響到神術的強弱嗎?」白潭追問。
「您這個問題敝人很難回答。」分隊長為難地說:「神術的施放極其複雜,影響強弱的因素無法輕易界定。」
「萬事萬物都必須遵守能量守恆定律,即便是亞特蘭特斯人也無法例外。」白潭看著分隊長,目光閃爍,若有所指地說:「我聽聞,有許多侵略派以榨乾神術使為樂……」
「這種事決不會發生在格拉古的神殿,還請您放心!」
年輕人臉上湧起潮紅,隱隱有一絲受冒犯的憤怒。白潭忙伸手輕壓安撫,示意他稍安勿躁。
「若遇到因此而瀕危的神術使,該如何處理?」
見隊長閃過一絲疑惑,白潭放低聲音,淡淡地說:「鑒於近期複雜的國際形式,我一直希望聽取第一線的心聲,你也明白,這樣的機會對我極其難得,請不吝分享你的心聲。若是從貴方的角度來看,未來對於侵略派的神術使,是否有招降的可能?」
「噢……這個就很難說了。但恩賜的流動一旦超過某條界限,就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術使很快會步入衰竭而亡。」隊長緩慢地搖了搖頭:「會簽下那種不平等的契約,若非忠於信仰之徒,那必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能夠被神殿輕易放離已表示失去價值,故敝人認為侵略派神術使難以招降,並且招降的價值極低。當然這只是個人的看法,我等無權替尊貴的術主代言,請陛下明鑑。」
「我明白了,感謝你寶貴的建議。各位是我國堅強的後盾,請務必照顧好自己。自然,若是想諮詢術主的意見,我定會前去聽取神官的神諭。」
白潭又慰問幾句,委婉地表達自己不知何時啟程,若是他們有需要,可以勉強讓他們跟車到下一個地點。
「陛下接下來是否打算前往黎爾達營鎮?若是您願意給予這項殊榮,我等可護衛陛下前往,也好報答軍部勇士們的恩情。」
「如你所見,軍部的弟兄需要治療,因此接下來會改往祭祀所行進。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想來黎爾達營鎮現正缺人,請諸位優先協助救災,切莫因我而耽擱。」
「是,謹遵皇命。」
分隊長鄭重地行禮。
白潭道別第37分隊,踏入惺忪探頭的晨光,再度往暗室車走去。
*
白小嶽睜開眼。
牆上的攜帶式外接照明發出微光,身上包裹著不認識的厚毯。灰塵與清淡的薰香味鑽入鼻尖。居里安抱懷兩腳單盤,一個人坐在暗室車門口,點著頭昏昏欲睡。
他的臉旁邊放著一個木碗,些許油漬與殘渣黏在底部,已經在寒溫下凍成一片,像是剛餵過狗的狗盤。
……新型惡作劇?
白小嶽拿起空碗,倒過來晃了兩下,抬起眼詢問地看向坐在門邊的居里安。
居里安摸了摸鼻子說道:「呃,你剛剛自己爬起來吃掉的。」
邊吃還邊朝著空氣碎碎念,跟夢遊一樣。他憋著一口氣,半點聲響都不敢發出,就怕會驚到白小嶽,差點沒把自己憋死。
「我怎麼,不記得?」
「你記得才奇怪。」健壯的男祭司沒好氣地說。
「為何?我怎麼了?」白小嶽奇怪地問道。
「你自己怎麼了你不清楚嗎?」
白潭打開車門,登了上來,話音裡滿是陰鬱。莫名被搶白的神術使揚起眉毛,陰沉地瞪了回去。過了半晌,他忽然點頭,恍然大悟地發出一聲:「喔。」
「白小嶽!」
白潭被氣得七竅生煙。白小嶽聳肩,一副誰奈我何的光棍模樣,扔下空碗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白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頭對一旁的居里安要求:「給我們一點空間。」
居里安搔了搔腦袋,無奈地嘆了口氣。
依照規定,暗室車不得無人看守,除非遇特殊情形。但事逢皇命,應該也算是特殊情形吧?他現在不下車,感覺晚點會被白潭滅口,這一條符合保命棄車條款。說服自己之後,居里安拉開車門,將布簾摁得密實無縫,走下階梯為兩人關上車門。
白潭回過頭來,直奔主題:「你的契約對象──」
話都還沒說完,白小嶽已經低下頭去,抓住腳邊的布角漫不經心地把玩。
猛烈的煩躁湧上白潭心頭。他走上前去,雙手抵住雜物,厲聲對白小嶽說:「你今天晚上就啟程回皇都。」
白小嶽訝異抬頭。對上白潭認真的眼神,他眨眨眼睛,挪開視線,不自在地說:「我,沒事。」
「白小嶽。」
「不要,大驚小怪。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的壽元……」白潭繃緊肩膀,咬牙切齒地問:「你消耗多少了?」
白小嶽聳聳肩膀,吐出了大家痛恨無比的三個字:「不知道。」
白潭被養弟不負責任的模樣氣得兩眼一黑。又是這漾,每次一牽扯到契約對象,白小嶽立刻三緘其口。
「我真的,沒事。不用,回皇都。」白小嶽抿起嘴唇,慢吞吞地說:「我第一次,用到這樣。就只是,沒經驗,而已。」
「有經驗還得了?」白潭冷笑:「為什麼。你的契約者給了你什麼條件?為什麼你可以一用再用,卻從來不見你做任何事情維持?白小嶽,你到底結了什麼契約,平時靠什麼維持恩賜流動?繪畫嗎!」
白小嶽又不說話了。
知識繼承者看著沉默的養弟,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後退一步,慢慢冷靜下來。
──黎奧是誰?
問題在舌尖轉了一圈,最後被白潭吞了下去。
都已經深入到這個地步。萬一又逼得白小嶽逃走,得不償失。眼下還不是追問的好時機。
「接下來減緩繞行的速度。每周走四天,剩下三天你待在祭祀所休息。」
「不必減速。每周,休息一天,就好。」
「每周兩日,不能再少。」
這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盲點。連祭司都會每日輪班,白小嶽全日無休,只要醒著似乎都不停在使用神術,他之前竟然也沒感到奇怪。
「我會減緩,自己的頻率。你不用瞎操心。」白小嶽的眼神難以言喻,從瀏海間瞥了他一眼:「我,又不傻。外行人閉嘴。」
「看起來不像。」
「你視力堪憂,回去後記得,去眼科檢查。」
白潭冷笑著後退一步,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
「要休息多久你才會康復?」
「一天,左右吧。」
白潭的眸色深了下去:「神術使一旦越界,至少要休養一個月以上。」
「那是他們,不是我。」白小嶽聳肩:「我,晚上,就可以走了。」
白潭的眉頭高高挑了起來,靠上車壁和睿智繼承者對峙半晌。
「休息兩天再出發。」
「最多一天,就夠了。」
「一天半,不能再少。」
「你是,菜市場大嬸?」
「我是你老闆。」
白小嶽閉嘴了。
過了半晌,他開口要求:「我要喝魚皮湯。要雲耳,加青蔥,多一把枸杞。薑絲少放一點。」
「都煮好了,愛喝不喝,不喝拉倒。」
白潭轉身掀簾,打開車門走了。
和熱湯一同送來的有被子軟墊和舒適的枕頭,湯裡如雲霧飄浮的極細嫩姜被撇了個乾淨,以艷麗的枸杞與冷凍青蔥取代。居里安苦著臉看著越來越誇張的營車,在心裡祈禱這兩天不會有需要進暗室的時候。
白小嶽拉著被子躺下,一臉舒適,厚顏無恥地向昔日好友要求:「進去的時候,小心,不要踩到,我。」
居里安大大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