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3年10月8日，晚上九點，工業(yè)H區(qū)
人稱三不管地帶的H區(qū)，這幾天竟來了一堆警車。H區(qū)的居民對條子沒好感，警察向他們問話，往往演變成肢體衝突，最後再以毒品從衣服掉出來、當(dāng)場逮捕收尾。
相較於平常，有警察的H區(qū)反而更混亂。這一切的元兇──屋頂上的三花貓──江云格看得相當(dāng)開心。他舔完毛，熟練地在錯綜複雜的街區(qū)繞轉(zhuǎn)，走進(jìn)一條隱藏在歪斜看板後的漆黑小巷。窄巷的出口有棟老舊公寓，江云格沿著斑駁的圍牆，跳上生鏽的鐵製樓梯。
他來到四樓，舉起貓掌，爪子輕輕敲打窗戶。裡頭的人為他開窗，江云格跳進(jìn)屋內(nèi)，腳踩在黑色的地毯，開心地喵喵叫。
「你怎麼又來了？」
深藍(lán)色的房間，金色短髮、藍(lán)色眼睛的男人剛洗完澡。他的左眼下方，有一行藍(lán)色的、小小刺青，寫著「4.JASON」。
「喵！」
雖然一臉嫌棄，但江云格蹭他的腳時，男人沒有躲開，也不排斥。
「好好好，等我一下。」
說著，男人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拿出小魚乾，餵給江云格吃。這種狀況已經(jīng)維持三天，江云格覺得這人很好，儘管自己三天前，還想把對方殺死。
因為羅俊阻止，江云格才知道，這個藍(lán)色眼睛的男人不是人類，而是傳說中的A級機(jī)器人──「四號.藍(lán)王傑森」。他一個人住在H區(qū)的老舊公寓，恰巧被江云格遇上，然後……演變成奇怪的討食關(guān)係。
「你這樣亂跑，主人不會擔(dān)心嗎？」
傑森摸著江云格，像在跟貓說話，也像自言自語。
「還是，」傑森突然想到，「你主人死了？」
「喵。」
「這幾天莫名其妙，路上死一堆人，警察都來了。」
自己正在摸兇手的頭，還差點被殺掉──傑森當(dāng)然不知道。他拿出菸，點火前，傑森想到有貓在，就走去窗邊，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黑色的烏雲(yún)，朝著窗外，吐了一口白色的煙。
「……。」
江云格看向床邊的櫃子，那裡有一張投影相片，相片裡的人是傑森，和小時候的羅俊，兩人在金黃色的麥田玩耍。照片裡，傑森發(fā)自內(nèi)心笑著，對比現(xiàn)在厭世的表情、形影單隻，他看起來無精打采，好像少了一半的心。
羅俊沒死，江云格當(dāng)然不會說，但他知道羅俊在看，所以他盯著傑森，透過第一人稱視角，將傑森孤單的背影傳回中控室。
「真神奇。」
「明明是機(jī)器人，心卻受了傷。」
江云格的耳朵動了兩下，因為他又聽到女孩的聲音。黛娜嘲諷江云格，用挖苦的口氣說：「跟他比起來，你更像機(jī)器人哪，沒血沒淚的傢伙。」
「……。」
走到床底下，江云格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卻是在跟黛娜對話。他和長著貓耳的女孩坐在同一棵樹，卻是不同樹枝。
「妳不想吞噬我嗎？」江云格好奇，「像李仲翔那樣。」
「當(dāng)然想。」
黛娜似乎很不高興，耳朵變成飛機(jī)耳。
「可是我無法，我和李仲翔他們不一樣。」
「什麼意思？」江云格歪頭。
「在羅琳娜的仙境，我是最弱的水果塔，因為我的存在很薄弱。」黛娜嘆氣，「夏悠討厭我，連帶地，白絃認(rèn)為我不重要……是不重要的記憶。」
兩手抱著腳，黛娜的下巴靠著膝蓋，難過表示：
「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個地方吧。」
黛娜閉著眼睛。江云格問：「什麼地方？」
「被羅琳娜忘記的人，會到一個左右相反、和仙境很像的地方，我去過。」
黛娜眼睛張開，用一種看數(shù)學(xué)課本的眼神，看著江云格的臉。
「坦白說，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消失了。」
「消失？」
江云格覺得這個詞很怪，前後矛盾。
「妳說，被羅琳娜忘記的人，會去另一個地方。」江云格思考，「既然還在『那個地方』，怎麼能算消失？」
「沒有用啊！『水果塔被後代繼承』、『第一代永遠(yuǎn)存在』……只有羅琳娜有這能耐！如果不被她記住，『黛娜』就只是死了，跟消失沒兩樣！」
她激動地說，然後像洩氣的皮球，垂頭喪氣。
「你們這些後代也是。」
黛娜抱著頭，好像在哭，想把絕望傳染給江云格，但江云格沒反應(yīng)。
「繼承人又怎樣？你們只是容器，死掉也會消失。」
「羅琳娜認(rèn)為不重要的人，都會去那個地方。」
「你也是，我也是……大家都是。」
話到這，江云格睜眼，發(fā)現(xiàn)傑森趴在地上、敲著地板，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床下的江云格，跟他說：
「小貓咪，我要睡了。」
「喵。」江云格起身，伸懶腰。
「晚點會下雨，你可以待在這。」傑森叮嚀：「不準(zhǔn)跳上我的床，聽懂沒？」
「喵。」
語畢，傑森關(guān)燈，躺到床上，開啟休眠模式。按照常理，機(jī)器人不會做「和貓說話」這種沒效的事。江云格從床下走出，看著這名不老不死的機(jī)器人，默默在心裡佩服羅俊。
不只像人類，傑森還是好人。為來路不明的貓買小魚乾、特地去窗邊抽菸、房間給野貓躲雨……
以前，江云格忘記和謝綠聊到什麼，謝綠那時候說：心地越善良的人，越不容易放下，尤其是離去的人，他們無法接受分離。
謝綠是對的，傑森還留著與羅俊的合照。江云格盯著相片，回想剛才與黛娜的對話，覺得不可思議。
羅俊死了──在傑森的認(rèn)知是如此。然而，男孩仍在他的系統(tǒng)、他的資料庫、他記憶中的麥田，傑森沒有忘記羅俊。
這樣算消失嗎？
江云格思考。他想任何事，腦中都會浮出謝綠的臉。這一次，他想起與謝綠第一次見面，謝綠為他取名字。
「你的名字，就叫『云格』吧。」
「幫我訴說它……沒完成的故事……」
因為上一隻貓，謝綠給他取名云格。
謝綠記得那隻貓，江云格帶著它的名字、加入神與畜，做了好多好多事。
那隻貓沒有消失。
生命流逝，卻不是真的離去。只要沒被忘記，死去的人會活在每個瞬間，感受他們的存在。
──我曾經(jīng)存在。
就算被羅琳娜忘記，生命的痕跡也會留下，不會消失。
和傑森一樣，白絃也是善良的人。江云格心想。
因為放不下夏悠，她無法接受分離，所以才有仙境。
「……！」
突然，嘴裡傳來無法言喻的異物感。江云格張口，一片紅色的玫瑰花瓣從嘴裡吐出。他聞到花瓣的味道──很淡，江云格有印象，因為他曾經(jīng)靠得很近，他聞過。
「……李晴煬？」
江云格沒看到、沒聽到，但他聞到了，是李晴煬。
花瓣來自黛娜；他腦中的黛娜、他的水果塔，有李晴煬的味道。
彷彿他在這裡。
彷彿他無所不在。
達(d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