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羅縣安定里的一間小飯店裡,蔡德忠坐立不安的等待著。
正午方至,風塵五子領鄭、甄二人歸來。起初他倆很是戒備,但一見蔡德忠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神色,又想起蘇保坤說的緣由,頓時有了不同想法。鄭寧一上前便先發(fā)開口:「該說的我昨日都說完了,但十幾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我還是不會忘,以後我會想辦法報答你的?!?/div>
蔡德忠搖頭,他站起身,竟對兩人行禮,並道:「坐吧,為師想來向你們致歉。」過往二十年來,鄭寧從未見過師父對自己這般低聲下氣,也讓甄璃更是懷疑。蔡德忠接著說:「這兩年來,洪門離起勢越來越近,先是得知施瑯存活,現(xiàn)又要在中原呼喚其他各分會,為師昨日想了很久,是我對你們過於苛刻了?!?/div>
鄭寧聽了,隨即顯得心軟:「這我當然知道,但咱們都是人,你別老罵咱們逆徒或沒一二下就想處斷咱們呀!」
蔡德忠點頭:「是,直至昨晚你們離去,為師才醒悟,我為人之師竟已成這般傲慢而猖狂,何況我還身居天地會舵主之位,讓外人聽見恐怕還會為此嗤笑?!?/div>
但甄璃不如鄭寧,她儀態(tài)雖恭敬,神態(tài)明顯仍懷疑:「那麼此行舵主特意前來找我們,還有什麼需要我們?yōu)槟诘狞N?」
蔡德忠道:「我想給予你們倆接納、祝福,我不該強逼妳嫁給克塽公的,在事成之後,我想為你們倆舉辦婚禮,兩名洪門子弟終成眷屬,是作為舵主的榮耀之一。」
鄭寧忍不住露出喜意,可甄璃擋住他:「舵主,萬分感激您的祝福與期盼,可昨日鄭寧與我已卸下洪門戒指,恐怕不適合再自居為門內(nèi)子弟?!?/div>
一旁蕭凌風聽著,挺身就想說什麼,可蔡德忠止住他,自個兒道:「凡經(jīng)開檯儀式者,即終生洪門弟兄,弟兄之間有所爭執(zhí)是在所難免,可若出言叛門,恐怕是嚴重違背戒律吧?」
甄璃問:「為何鄭寧第一次與您有歧異至今,過了足足數(shù)月之有,您卻在他離開後第一天便想到要致歉?」
蕭凌風這就搶話了:「甄小姊,師父始終是舵主,他這樣的身分放低姿態(tài)已經(jīng)是足夠讓步,請妳莫要得寸進尺?!?/div>
蔡德忠再次伸手制止:「確實,這番的確像是為師另有所求才來找回你們,然而並非如此。為師是想讓你們親眼見證,我與天地會全員為了臺灣乃至中原的百姓眾生,要做出的改變將有多浩大?!?/div>
蕭凌風才點點頭:「失態(tài)了……是這樣的,稍後我們要前往山區(qū),與鄒族部落的汪伯俞大人商談同盟,下個月初便要攻下臺灣府,並將部分土地歸還給曾經(jīng)被攻佔的部落居民?!?/div>
鄭寧聽了還真覺得挺有誠意,但甄璃仍舊不解疑:「為何突然要與部落之人同盟?」
蔡德忠答道:「念在先祖曾與番人略有糾紛,滿清亦試圖藉此迷惑番人以損害天地會,我們弟兄經(jīng)會議後,一概認定,此舉需藉由同盟來取得這份不可或缺之力?!?/div>
甄璃看向鄭寧,鄭寧也對了對眼神,他點了點頭,甄璃不做回應,便由鄭寧答:「好吧,那我們要做什麼?且慢……無論如何我都有個條件在先,就是不得傷害任何土著!」
蔡德忠聽了鄭寧語氣,臉色不悅。蕭凌風便上前代答:「那是自然了!不過你們只需在山下等候,待師父與頭目談判結(jié)束,他便會接我們一起上山,歡慶兩門同盟,大慶一番!」
鄭寧同意,但又道:「還有件事──師父,等這趟事情結(jié)束後,我還是想和你好好談一次,有關我生世的問題?!?/div>
蔡德忠猶豫了會,可最終還是點頭:「正有此意,結(jié)束後我會再和你談談?!?/div>
天地會一行人來到阿里山區(qū),由蔡德忠率僅十名義勇軍護衛(wèi)上山,風塵五子與蕭凌風於山道一帶巡視,而鄭寧和甄璃與其餘義勇軍則在山腳入口處看守著馬車,估計要等上幾個時辰。
等著等著,甄璃心裡越想越是想不通,忍不住把鄭寧拉開其他義勇軍的視線到暗處去,不知為何鄭寧顯得莫名興奮,直到她開口:「我總覺不大對勁,為何蔡舵主不讓所有人上山參與談判,而是讓我們倆在最遠的山處等著?」
鄭寧搔了搔腦袋:「我剛才也覺得哪裡不大對,妳不是有鄒族血統(tǒng)的麼?照理來說應該讓妳上去才是呀。」
甄璃即道:「對吧?蔡舵主說是要讓我們見證他與天地會的改變,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鄭寧也不明白:「我猜……是指他們的態(tài)度不再那麼強硬了吧?我也不曉得,但師父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危險大陰謀的,呃,雖然他本身就是個叛國組織……」他摟著甄璃的肩,說道:「甄啊,我是師父養(yǎng)大的,但我從小到大未曾見過師父像剛才那樣對我低頭,我想他應該是真怕了,怕我們真的離去才有了改變。」
甄璃聽了是有稍稍平復,但仍略有猜疑:「可我覺得這變得太快了……快得有些不尋常?!?/div>
就在這時,一旁傳來老翁吟唱:「『山林之畏佳,大木而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唱著唱著,鄭、甄轉(zhuǎn)頭看去,發(fā)現(xiàn)這是鐵齒廟老伯周一指。他見著兩人也高興的呼:「哎!這不是俺的好兄弟鄭寧麼?還和甄家的大小姊走一塊了,才子配佳人,鮮花插牛糞──」
鄭寧好奇:「周老伯?你怎麼也來了?」
周一指喝了口葫蘆裡的不明之液,搓著鬍鬚笑道:「我怎麼說都是個逍遙的男子漢,區(qū)區(qū)鐵齒廟怎能綁得住我?」
甄璃問:「是蔡舵主讓你跟來的?」
周一指大笑:「哈哈!姑娘好生聰明,其實我應該上山一起談判去的,但我遲到咧……」兩人不禁笑了笑,揮手道別周一指要讓他趕緊上山。卻在此時,周一指赫然驚呼:「你們是誰?來幹什麼呀!」
轉(zhuǎn)頭看去,竟見一幫黑衣蒙面人從四周草叢竄出直襲天地會義勇軍,高喊著:「不準輕舉妄動,否則小命就沒啦!」黑衣人手持棍棒與粗糙兵器迅速撂倒了所有義勇軍,並前往要脅持周一指。
鄭、甄二人見狀隨即要展出武器:「周老伯!嗚……」但未能應戰(zhàn),雙雙皆遭一棍奮力揮下,就此昏死倒地。
不知多久過去了,鄭寧再次睜開雙眼。
他在身處在一間僅有數(shù)盞燭燈高掛的昏暗密室,霉味潮濕。甄璃與周一指都在身旁,鄭寧揉了揉眼:「這……是哪?狗爹的,哪家的王八羔子攻擊我們的?」
甄璃搖頭:「我也才方醒,完全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鄭寧又問:「師父有說,大概日落之前他們便會下山,這兒看上去像地牢,不見天日,萬一他下山?jīng)]見著我們,肯定會擔心的。」
周一指哭喪著臉:「唉,我招誰惹誰了,怎麼成了籠中鳥啦?」
甄璃道:「但……從我醒來至現(xiàn),他們沒有派人來拷問,彷彿就只是想把我們關在這而已?!?/div>
鄭寧見甄璃頭上有傷,但周一指沒有,便問:「周老伯,他們綁走你時沒有打昏你吧?你有看清他們是清朝官兵還是誰麼?」
周一指道:「不知道吶,不過,他們幾個人聽上去是??谇?,幾個卻是漳州腔。」正當他們不知如何是好,周一指往後一退,撞上牆壁,但聲音卻是空心而不厚實,他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對面牆只是蓋了層泥土,裡頭只是木牆,於是又敲了敲:「耶?這兒空空的吶!」
鄭寧隨即摸了摸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他的武器也未被沒收,掏出魑魅與雷鬼便上前朝空心牆面捅入,果然如他們所想,密室後方有著一條秘密通道:「有了,這些小混蛋,肯定想不到我們找得到密道出口吧!」趕緊與甄璃和周一指順著通道前行。
地下通道一路直達諸羅縣港口,待三人重登街上,已是皎月高掛的夜晚。周一指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哇,舵主他們也該下山回鳳山縣了吧?」
鄭寧道:「但究竟是誰,竟然還挑在這種時候綁走我們……」說著說著,鄭寧望向阿里山去,隱隱約約能見有煙霧正裊裊升起,他指著那高呼道:「什麼情況,為何山上會冒那麼多煙?」
甄璃緊張起來:「即使戰(zhàn)舞祭典也不曾有過這麼濃厚的煙,難不成……山上失火了?」
鄭寧高呼:「難道……大事不妙!萬一那就是那幫黑衣人的陰謀,那部落和師父他們肯定有危險!」
周一指只睜大眼:「山上失火啦?唉!太危險了,去不得呀──」
甄璃道:「那部落有我母親的族人與恩人,我不能坐視不理?!?/div>
鄭寧隨即轉(zhuǎn)頭對周一指說:「周老伯,你趕緊回鳳山縣的鐵齒廟去,咱們回來第一時間就去找你,小心不要再碰上那幫黑衣人。」
周一指想拉住他們,但兩人急於想探清恩人是否陷危,轉(zhuǎn)身便往山區(qū)直奔而去。
深夜之最,山林中些微火光都是清晰能見。鄭寧與甄璃費了一時辰才登山抵達部落,所見之景,只剩下餘燼與荒涼。
滿地都是鄒族人血腥的屍體。
甄璃摀著嘴:「這、這是怎麼回事……」他不禁想起甄家大園遇難一事,簡直和當時一模一樣。
鄭寧也不敢相信,環(huán)視這片慘不忍睹的荒蕪,他雙脣也顫抖不止:「狗爹的……這也是那幫黑衣人搞得鬼麼!」
甄璃奔入部落中央,大火早已將房舍與建築都燒毀,尚存的僅有未熄滅的殘火,仍慢慢吞噬著殘留的破木。
火光照耀下,滿地流淌的血、被毀損的刀槍、死不瞑目的屍首。其中,首領汪伯俞的屍體更是被十多支弓箭射穿,身上滿是刀傷。
一切全都彷彿歷史重演,甄家大園的悲劇再一次的上演了,再一次的,深深地割破甄璃的心。鄭寧追上來,他想前往陪伴甄璃時,恰好看見一道黑影從一間僅存的半毀屋中浮出,還手持棍棒要襲向甄璃,他隨即喊:「小心!」以弦月步閃去,一刀砍斷其棍棒,並將該人影鎖頸壓制:「混帳東西!你是誰,為何幹出這樣泯滅人性的事?」
那人不斷掙扎:「我要守護……部落……」鄭寧隨即聽出端倪,她有著土著的口音。
甄璃回過頭,一眼認出被鄭寧鎖住的那人便呼:「鄭寧,她是我族裡的友人塔妮芙!」鄭寧聽了才鬆開,讓那滿身瘡痍的女子跪在地上咳了好一會。甄璃馬上蹲下身,扶持她並問:「發(fā)生什麼事了,這一切又是誰做的?」
塔妮芙咳了會,發(fā)現(xiàn)是甄璃,馬上緊緊抱住她:「妳終於來了,我還以為是他們又回來了──嗚……」渾身傷痕的塔妮芙頓時泣不成聲,好一會無法正常說話。甄璃讓她歇息了會,她才終於能道出:「白天時,一幫天地會的人來找汪頭目說要談話,但忽有一匹清兵從後山到來,不知為何天地會的人就翻臉了,下令要把清兵連同我們部落屠殺掉,還放火燒了咱們部落……」
鄭寧驚呼:「什麼鬼,妳說是天地會的人下的手?」
塔妮芙哭訴:「是真的,他們來的時候還有報上名號,帶頭的就叫蔡德忠,就是他下令屠殺咱們?nèi)柯涞摹?/div>
甄璃的雙瞳空洞如深淵,語中失去靈魂似的唸著:「舵主……是舵主……」
鄭寧也難以置信,但他隨即由驚轉(zhuǎn)怒,大喊出:「師父……不──蔡德忠!可惡,要是這真是他所為,我一定和他沒完沒了!」
帶著僅存的倖存者塔妮芙離開山上的部落廢墟,甄璃先去為她另尋安置處,而鄭寧則連夜趕路,隔日上午便回到鳳山縣,兩人相約在鐵齒廟與周一指重逢。
一回到風塵酒館,館內(nèi)沒有客人,今日似乎無營業(yè)。鄭寧一見櫃前的蘇保坤便問:「蘇大哥,你們也參與屠戮鄒族部落那檔事了麼!」他大聲到引起了全堂的注意。
蘇保坤不是在擦酒杯,而是整理著大量文書入箱:「什麼,鄒族部落被屠戮了?」
鄭寧道:「少和我裝蒜!昨日你們不就在山上駐守麼,你要說山上發(fā)生了什麼,你們都不知道?」
這時一旁黃青標趕過來:「銀狐小子,咱們昨日守到傍晚,周老伯便替舵主親自派人傳令,讓咱們不用等了,先去港口去搬這些文書回來整理啦!」
鄭寧頓時不解:「周老伯?不可能呀,他分明和我們一起……你說什麼文書?」
桌邊同樣在收拾箱子的謝君澤回道:「這些全是洪門近年來的重要通信和會議決策,裏頭包含我們洪門內(nèi)所有人子弟的名字、動向、甚至藏匿地點與起勢計畫都有。之所以改搬過來存放,是因為我們酒館的地窖最為隱密,除了會內(nèi)弟兄沒人知道怎麼進入,故此最適合藏著如此重要的文書?!?/div>
鄭寧問:「所以……昨日山上發(fā)生了什麼,你們完全不知情?」
張家鋒把肩上的大箱丟下:「你小子到底在說什麼鬼話?咱們從昨天被迫閱清這些東西,睡都沒睡、吃都沒吃,要你來這對咱們大小聲!」一旁的孫狄燐也默默點頭。
蘇保坤亦道:「你方才言下之意,是指鄒族人被襲擊了麼?」
鄭寧這才明白──蔡德忠是刻意把風塵五子支開的,倘若要他們頗具俠義之心的五人做出迫害土著的事,他們必不會同意。故此,鄭寧改問:「師父在哪?快告訴我──蔡德忠在哪!」
不遠處另一間客棧,鄭寧完全不再顧禮節(jié),一腳踹開大門,奔過滿堂疑惑客人的眼神與議論,直上二樓廂房破門而入:「你到底在想什麼!你不是說要讓我們看你的改變麼?結(jié)果你居然像鄭聰對甄家大園一樣的對待鄒族部落!」
只有蔡德忠與十名義勇軍護衛(wèi)聚在桌邊,一見鄭寧如此憤怒,皺著眉頭回道:「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簡單,為師也是情非得已?!?/div>
鄭寧罵道:「情非得已個屁!這回實在無可諒解。過去你要我除掉哪個滿清人是我都不要緊,但這回你居然對無辜的土著下手,還說什麼要中興大明、為全天下蒼生挽回正義?你說給誰聽!」
蔡德忠拍桌起身:「不許你侮辱大明!」其他手下竟也包圍了鄭寧,蔡德忠又道:「我確實想要補償番人,想同他們共榮共處,誰知他們竟然早就勾結(jié)清兵,要求只有我與護衛(wèi)上山,還指名要風塵五子、你、蕭凌風、甄璃等人都不能上山。待只有我一人在山上談判時,便讓清兵出來包夾我們,所幸這十人武勇才成功擊退清兵,而在這之後,我怎可能讓那些番人繼續(xù)存活,讓他們和滿清狼狽為奸?」
鄭寧喊:「那老蕭呢?我從回來後便沒見著他,他人在哪?」
蔡德忠姿態(tài)趾高氣昂:「他去替我探查清軍了,周遭這義勇軍十名才是拯救了天地會的英雄。」
鄭寧環(huán)視著周圍,這些手下全是生面孔,他便一個一個指著鼻子問:「你們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你們真的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嗎!」
義勇軍手下紛紛應答:「為了反清復明,區(qū)區(qū)番人性命,何足掛齒?」、「你不是舵主先生的徒兒嗎?為何敢向師父如此出言不敬?」、「你這種逆徒肯定是被滿清收買了吧!」、「是??!你才是滿清派來的內(nèi)賊吧?」
一瞬間,鄭寧思緒陷入空白,彷彿斷線之箏,一時間只剩最純粹的憤怒。他吼出:「你們這幫老狗爹的!誰敢再說一次我被滿清收買,我發(fā)誓,我鄭寧絕對會把你們所有人全砍成一鍋肉末!」
手下們被嚇得不敢發(fā)話,縱使他們心裡的想法沒有改變。而蔡德忠上前一步,眼神滿是失望:「為師原以為,你會是讓天地會壯大的一顆新星,可惜,你終究是被奸人玷汙了?!?/div>
鄭寧聲音顫抖,怒中帶悲:「我也以為……我也以為你是個大英雄,一個能讓臺灣、中原、乃至天下各地重返光明的英雄,但到底,你和你最恨的滿清完全是同一種人。」此話一出,蔡德忠一掌打在他臉上。
他怒罵:「混帳!居然將為師與滿清之輩相提並論……夠了!洪門子弟聽令,把叛逆惡徒鄭寧以出賣洪門之罪,就地處置!」
可區(qū)區(qū)幾名手下怎能攔得住鄭寧?他立即掙脫周遭挾持,一發(fā)頭槌直接撞在蔡德忠腦門上,雙雙流血,轉(zhuǎn)身魑魅與雷鬼匕首霎時雙出,鋒利之氣逼得他們所有人不敢跟上。
滿面是血的鄭寧瞪著同樣紅面的蔡德忠,怒道:「我發(fā)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現(xiàn)在我不殺死你,完全是出於你對我近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從今往後要再逢相見,你大可以殺我,我也會殺你,告辭?!拐Z畢,他翻身往窗外跳出,落在客棧下的草堆上,起身便直奔離去。
望著窗外的蔡德忠咬牙切齒,他拭去臉上的血,大吼:「啊啊啊──!」轉(zhuǎn)身挺起玉棍,將身後長桌給一劈為二。
鄭寧按照約定,縱使內(nèi)心仍波動不已,還是趕緊往鐵齒三合廟來想告訴他們真相。他從遠處便見甄璃一人站在正廟門前,抬頭望著廟內(nèi)似乎都沒有點燃的燭燈,在黃昏下,三座廟都顯昏暗,孤獨。
鄭寧從遠方便開口問:「甄啊,周老伯人呢?」但甄璃沒有言語回應,鄭寧發(fā)現(xiàn)她瞳孔動搖不止,盯著廟門內(nèi),鄭寧感覺情況不對,趕緊加快腳步,往前欲查看。
來到廟口前,映入眼簾的,是昨晚還活蹦亂跳的周一指,已經(jīng)在正廟內(nèi)懸樑自盡。
鄭寧瞪大了眼,和甄璃的神情一樣驚恐,他高呼:「怎麼……為什麼??!」甄璃仍無法言語,她只將一封信遞給了他。鄭寧趕緊取信來讀。
上頭是周一指生前的字跡,他寫道:
『小兄弟,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但你們最後能怎樣,得看你們自己造化啦!
天地會屠害鄒族部落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但不是蔡德忠打從起初就真心想殺他們,是施瑯事先得知他們這天會上山談判,所以派了清兵,假裝和鄒族已經(jīng)同盟,借此讓蔡德忠誤會進而動刀屠殺鄒族,以再次挑起土著對天地會與明鄭遺臣的憤怒。
至於施瑯為何能得知天地會上山之日?鄭聰又為何能得知你的消息,進而屠殺甄家大園還完美嫁禍給你呢?是因為有人告密,而那人便是我。
想沒到吧?我確實是個愛喝酒、瘋瘋癲癲、又愛引經(jīng)據(jù)典的老頑固,但我也是清廷安插的間諜,從多年前,我化成了這假名,在東寧這扮成廟公獲取情報。綁走你們的黑衣人是我派的,他們都是你們之前拯救的械鬥百姓。而昨夜我之所以把你們綁走,是因為鄒族人被殺後,倖存者肯定會去找清廷,雙方最終會真正的同盟,進而直襲天地會的地盤,我不想讓你們混上這灘水,這才讓你們遠離的。
鄭寧小子、甄大小姊,你們有著不一樣的性格與氣魄,這樣的英雄,是我來臺灣多年未曾見過的,但有些事不是英雄能解決的,逃吧!能逃哪去就逃哪去,別和清廷與洪門糾纏了,就是你投靠了一方還勝利了,好處也永遠不會是你們的。官兵大軍與憤怒的番人遲早會去襲擊風塵酒館復仇,並且試圖奪出藏於地窖的洪門情報,慘劇會再次發(fā)生,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但我就是讓你們逃,你們也肯定不會真逃吧?想做啥就去做唄,我得走了,還得跟你們致歉一句,騙了你們這麼久,但我也沒有活下去的意思了,我背上的命,重得讓我走不下去了。用不著原諒我,我也原諒不了我自己。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
周鐵龍 別書』
閱畢,鄭寧震撼不已:「這怎麼可能……怎麼變成這樣的……」
甄璃緩緩開口:「周老伯是間諜,他受不了多年來的罪惡,選擇了自盡……」
鄭寧直搖頭。視線反覆在周一指淒厲的死狀,又看了信上文字。他仍難以相信:「太鬼扯了,事情怎麼一下子變成……」
甄璃又看了看信,發(fā)現(xiàn)信中還有一張小字條,字條上的文字另她隨即緊張了起來,直呼:「看……不好了,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清軍要去風塵酒館了,我們勢必得趕緊回去勸風塵五子們離開!」
夜幕壟罩鳳山縣,最惡劣的畫面已經(jīng)發(fā)生。
數(shù)百名清兵如螻蟻圍巢般,徹底包圍燃著熊熊烈火的風塵酒館。最終圍攻勢在必行,帶頭的士兵高喊道:「逆賊蘇保坤!速領黃青標、謝君澤、張家鋒、孫狄燐等五人快快束手就擒,並交出叛逆組織洪門的所有情報文書!」
此時,酒館樓頂浮現(xiàn)出五名毫無畏懼的英姿。
風塵五子,他們各持狼牙劍、長火槍、鐵刃扇、殺豬刀、攔腰匕首,往前佇立於屋頂邊緣,帶頭的蘇保坤眼神輕蔑,語氣卻是意志昂揚:「朝廷養(yǎng)的狗兒啊!我以為,我這獨眼龍這輩子就是到死,都不會被你們給嗅上呢。」
清兵見其竟然如此囂張跋扈,悖然大怒:「你這狗娘的……給你們機會投降求命,你們這還找死了?行!全軍聽令──進攻風塵酒館,將蘇保坤等五人滅殺無赦!」命令一下,百餘人便挺槍殺入酒館大門。
而風塵五子們並不顯慌,即使面對蔓延的烈焰,壓倒性的敵群,他們的眼中,卻燃有著更為旺盛的鬥志之火,轉(zhuǎn)身就往館下準備應戰(zhàn)。
鄭、甄二人才至小巷便見狀,鄭寧道:「我不能讓他們五人打這幾百人,何況清兵還說他們要奪走地窖藏有的洪門情報。甄,妳能想辦法去弄一輛馬車麼?」
甄璃回道:「你要做甚?」
鄭寧道:「我要進去救出他們,到時候妳駕馬車來便吹聲哨,我們馬上從屋頂跳下車去!」
甄璃點頭:「好,但務必當心?!闺S後兩人分別,一人往被圍攻的燃燒酒館闖去,一人則往無人的暗巷通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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