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寄居
這是天使消失的第七個清晨。
我跳下床,地板被曬得讓我肌膚發疼,今天的日照燙的有夠病態,窗邊的月橘也被曬的毫無生機,我把它移到桌上陰影處,在月橘的枝幹上,岔出了一朵小巧蘭花,顏色深藍鮮豔,幾乎讓人感覺蘭花才是盆栽的本體。
我的房間總是向陽,不管換了多少次都會被分配到同樣炎熱的房間,天使特別叮囑我必須待在一間日光充足的地方。
照此推斷,再多換個幾次牢房,我大概會得到一頂帳篷,連著我的盆栽一起被扔到天臺上去。
原本還想在床上多待一陣子,可是我有奇怪的預感,手臂上細細的汗毛豎起摩擦睡衣的感覺,就像是列車從鼻尖飛掠而過,我一刻也待不住,推開門衝下陡峭黯淡的樓梯,臺階上覆著薄薄一層灰塵,像是踩在絨毛上,一路鋪到底下的地板,這些灰塵等同於我被禁閉在房間的時間痕跡,站上二樓地面,地板又變的乾淨。
樓下的房間和樓上有差不多格局,幾乎就是同樣的空間,只是放大了兩倍,我未曾謀面的哥哥曾經住在這。
讓寄養家庭的兄弟姊妹擁有比較好的房間,這早就是習慣了,何況他也已經在別的城市上學,我就不計較這些,並且從幾天前開始,也把他的房間當成自己的房間整理照料,不過大體上依然保持著原本樣貌。
在這可以說是另一間相同的牢房,我沒忍受太久,不管怎麼樣,我需要先證實清醒以來的預感──那個跟蒼蠅一樣的獄卒今天依然不在這──繼續往下面的樓梯跑去,在階梯表面留下更多足跡。
到了下層,是沒有窗戶只有四面牆壁的空間,我摸向牆壁,在照明開關上按壓幾下,沒有光,依舊一片黑暗。
這間黑暗的寢室是屬於養父母的房間,在這空間裡,每次呼吸都要非常小心,以免吹動厚重灰塵,被搔癢的狂打噴嚏。
雖說是一家之主的臥室,卻一點氣派也沒有,稱其量只是一間狹小的貯藏室,一張雙人床就快塞滿整間房間,我爬過床鋪,感覺像是爬出一口棺柩,就在前面有一堵長方形,像是窄門一樣大小。
窄門內隱約透露出光源,慘白且毫不溫暖近人的色澤,明明只是走著直線,卻讓人感覺在流動、攀附物體的不祥光束。
我咬牙,緊繃身體,擺出準備迎戰,實則是隨時逃跑的姿態。
那東西果然還沒有這麼容易就離開,只有天使才會散發出這種噁心的光輝,而沒有人可以料到這非人怪物回歸後,到底有甚麼新的意圖。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點一點推開門扉,液體般的光漸漸放慢動作,在大門完全敞開後,我彷彿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冷光在我身上扒抓幾下,就被其他更強烈的光線所掩蓋。
迎接我的空間裡卻沒有天使,而是一間乾淨空曠的咖啡廳。
因為是清晨的關係店內冷冷清清,只有一個服務生趴在靠窗的座位打盹,老闆在料理臺邊上,靠著牆,無聊的翻起雜誌,窗外的光落在馬克杯白色杯緣,有種沉靜的意志。
左右環顧,這是一個狹長,毫無視線阻礙的空間,天使不可能躲藏的,除非是桌子底下,堂堂天使怎麼可能躲在桌子底下?
我彎下腰,保持著身體與桌面平行的姿勢前進,查看每張桌子底下是不是有躲藏的痕跡,卻只找到一隻短毛橘貓。我舉著牠的前爪提起,從以前開始,貓就不是甚麼正派的動物,這隻也不例外,一定也私下和天使合謀著甚麼。
我晃動著懸空的牠,橘貓懶散的回看我一眼,撐開嘴,打了個哈欠。
一根棍子打上我的手臂。
我縮回手,貓咪趁勢跳下,以和牠圓滾滾身軀不相稱的靈敏竄到來人身上。
「別玩弄牠,妳該準備去上課了。」老闆把捲著的雜誌攤平放到桌上。
多管閒事。
「很重要嗎?上課跟那隻壞貓咪有甚麼用處?」
「對一個學生以及一個單身漢來說,是的,沒有比它們更重要的了。」
「說謊!我就有真正重要的事情要做,天使──」
「在天上,在書裡,在地下道的牆上,就是不會在我店裡,站穩了。」老闆揪住我後領,把我上半身拉正,又稍微整理了我的衣領,在他背後牆上的電子鐘上,數字顯示著六點四十。
老闆很高,很瘦,頭髮修剪的很短,面色黧黑,毛孔粗大,又蓄著一圈鬍渣,猛一看就是隻學會直立的猴子,套上一身襯衫就想把人類的動作學的十足。
他似乎是我這次養母的朋友,不清楚到底是甚麼關係,七天前我離開房間到現在,都沒有搞明白他究竟是甚麼人。
一點都不重要。
我仔細看著他,可能是四十多歲,熨燙平直的黑白襯衫配上那張臉,有一點點不修邊幅的意氣,再想到他的店裡生意老是冷冷清清,就是個生意要到失敗臨界點的男人。
一想到老闆光是作為一個人都挺勉強,更不用說會是天使了,我對他立刻就沒有那麼厭惡。
「你不懂,」我邊搖頭邊掙開他的手,「要是天使在這,他根本不會讓我下來,但是你看,我現在在你面前……所以──」
老闆不動聲色看著我。
「所以困擾我的是,他怎麼會突然不見了?」
「他就在樓上嗎?」
「之前嗎?他之前一直在我房間。」
「他長得甚麼樣子?有身體嗎?會不會穿牆?」
「我說的不是幽靈!」
「那翅膀呢?頭上頂著光圈嗎?」
「怎麼可能會有?」
「這『人』長甚麼樣子?」他刻意在某個字上加重語氣。
「他……他是中等身材,個子不是太高,也不矮,五官很平凡,雖然套著針織毛帽,可是看得出來他沒有頭髮。衣服很……普通,一件棕色夾克搭著棕色長褲,可是身上總是有奇怪的光四處竄動。」
我努力思索,想補充更多細節,可越是去捉摸,天使的印象就越模糊。
「這個天使,是從甚麼時候出現在樓上的?」他斟酌著用詞問。
「呃……有一段時間了。」
「那是幾天前?幾個月前?還是幾分鐘前?」
我沒法回答這問題,因為,怎麼說……我猜是因為,天使的時間與其他人的時間並不一樣,他們是玩弄光的詭異生物,可以隨意捏造幻覺,讓人產生錯誤認識。
關於這點,我不可能說出口,要在一個本來就懷疑自己有點異常的人面前,強硬糾正他的觀念,如果能夠成功,那我就會懷疑對方完全沒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絕對不能和他解釋,除非,他相信有天使──
我咬住下唇,保持沉默,老闆是個平凡人,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最好別違背他。
他聳聳肩,拿起雜誌走回料理臺,把我拋在難堪的沉默當中,這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不想和我說話,用疑惑和輕蔑參雜的眼神掃過我就想一走了之,我最見不得這種傲慢,又想到他只是個平凡人,區區一個平凡的人,可惡,太可惡了!「你就是不相信有天使才這樣問。」
「誰告訴妳我不相信?」他篩著用咖啡豆磨成的粉末回我。
「那你是說……」
「妳的要加多少牛奶?」
「半杯。」
「糖?」
「不要打斷我!」
「我認為妳想告訴我甚麼,但我聽不懂,妳說得太迂迴了,在我送妳去學校前麻煩直白一點。」
「直白?我已經說了,有天使!天使!天使!」我揮動手臂,模擬拍打翅膀。
「我明白。」
「咦?真的嗎?」
「我在妳這年紀時也常這麼做,但我不能因為這個故事就幫你請假。」
「才不是那意思!」
「我們還是等等在車上談這事好了。」
「聽我說!天使!他把我關到樓上,然後他!不讓我回到自己的家裡,現在他!本該監控我的,可是他卻!突然!不見了!」
「天使為甚麼要關你?」
「我怎麼知道,」我想了想,「我怎麼能知道天使在想甚麼?」
「所以呢?妳打算怎麼樣?」
「所以?你說所以呢?你問我打算怎樣?我打算,我要,我要……啊啊啊!你果然還是不懂!」我撇下他,往自己房間上樓的方向走,想把自己再關起來,其實我也不知道打算說甚麼,不過我很生氣,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憑甚麼對方也要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難道啞巴或口吃就都是沒有知覺的白癡嗎?
「妳慢慢想,等等換好衣服就下來。」
「你這個、這個……普通的──普通──人!」
老闆沒有管我,繼續在料理臺後的機械那邊忙,他正把水注入瓶子,上面的圓球玻璃因為水氣蒸發,裡面覆滿了水霧。
突然,我的背脊一陣抽痛。
幾乎要讓我暈厥的劇痛,我閉著眼,踉蹌走到一旁,跌坐到鋪著綠色軟墊的長椅上,隨手抓向椅背。
「誰……啊,又是妳!」
原本在打盹的員工嫌惡的看向我。
「對,又是我。你再偷懶,我就要猴子老闆開了你!我要坐這張椅子,你佔住了。」
「開了我?我替他工作的時候,妳這蠢貨還不知道寄生在哪個家庭。至於座位,妳要就把你的屁股挪到另一半去,要就在我腿上坐好。」
我推開他,從他腿上移到一旁座位坐下,過程還是直視他的臉,有著灰暗眼袋,油膩捲髮,還戴著鏡面刮痕累累的眼鏡,他張開嘴打哈欠,牙齒意外的潔白整齊。
明明知道他是誰,但是看到他這張臉,我就無法控制住我的憤怒,把剛剛憋在肚子裡的話,全部朝他噴洩出來,「你又算是甚麼東西?一大早就窩在別人店裡睡覺,聞起來比三個流浪漢還臭!你這種年紀還在不成氣候三流咖啡店打工,一定也是這個城市裡面可有可無的那一類人啦,有甚麼資格說我?」
老闆輕輕咳嗽了一聲,沒有發作,更沒說話。
「老闆,我能稍微教訓一下這新來的小鬼嗎?」
「有監護權的人是我,別給我惹麻煩。」
「你們才是大麻煩!」我對他低吼。
男人端詳著我,突然對我伸出手,臂膀比我想的還粗壯好多,捏住我的臉頰左右翻看,像是在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蘋果,想判斷出甜度與水分。
「不錯的表情,我喜歡這張臉蛋生氣的模樣,眉毛微微朝內聚集,眼角逐漸延展,像是壓抑或者隱瞞訊息的感覺。也許,這可以應用到石斛計畫中的某些情況上。」
「一個沒用的計畫。」
眼前的怪人,姑且就叫他鏡月,要說他是這裡的服務生,也只有偶爾才會象徵性地做點雜事,更多時候,他都是大喇喇坐在這個位子上,用隨身電腦幫某個機關兼差做事,順便修改他遲交一年多的畢業論文。根據他的說法,不論是兼職還是論文,他都遇上了惡意的,又令他委屈巴巴的障礙。
照我的看法,他就是咎由自取。
他臉色一沉,似乎是被我的言語刺激到。
「妳肯定還沒去看過我的計畫現況,莎莉葉已經幾乎是個活生生人了。」
「幾乎是個『人』那有甚麼用?不就是個人嗎?」
「人是被萬物丈量的尺標,」他喃喃自語。
「相反了!」
「所以只要能造出人類,就等於找到萬物標準化的基石,喔,我到底是多厲害的傢伙……」他完全忽視我的存在。
「可妳已經答應過我,說要做的是天使,不是人。」
離開房間的第一天,鏡月就跟我達成過協議,他製造天使,而我協助他。然而他表現出來的誠意,老是讓我感到有必要不斷提醒他。
「如果妳相信演化論,再過不久,莎莉葉就會出現天使的特徵了。但是我認為一個即將成為天使的人,不該隨意表現出氣憤這種負面情緒,還有歇斯底里,所以我很困擾妳現在的表情該不該……」
鏡月小子又皺起眉頭嚴肅的伸出手,想固定住我的頭好好觀察,這次我閃開沒讓他抓住。
對於之前把天使的事情全盤託出,我感到很後悔,當初我處在極度慌亂的情況,而只有他願意和和氣氣的聆聽,還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以為他能理解我說的話,結果他只是打算藉此為靈感,滿足一己的怪癖。
可是,也只有他相信我說過關於天使的事情,就算是表面上相信也沒關係。
我嘆了口氣。
「妳似乎很難過,發生甚麼事情了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我往後一看,是一個全身都散發著奇異光輝的少女,慘白的光覆蓋她全身,卻又像充滿雜質顆粒般閃爍不定,而他的五官身形,不需要我特別形容,我怎樣都能認出她是誰,就是因為如此親切,才令我感到驚訝。
「這是甚麼東西啊!」
「莎莉葉,倒懸花園的天使,石斛計畫的人偶。」月鏡說
「這種品質的全息投影機器要不少錢吧?誰給你錢搞出這東西來的?」
「我承認我投資時衝動了,」老闆說,「不過我以前從沒聽過這種事情。」
「你們都是瘋子嗎?」我說。
「妳也置身其中。」鏡月把鼻子翹的高度能頂住三顆橘子不墜落。
「我才不想做這種事情,」我說,「我只是想知道天使為甚麼就不見了。」
鏡月瞧了我一眼,繼續說,
「想想看,只要透過我的設計,任何能允許通過影像認證進行的活動,你都能交給她代理完成,自己輕鬆躺在遙遠的海灘上,享受妳應有的人生。」
「他跟我說這項技術,在上城區已經有類似的服務,不過還不夠成熟,所以大有商機……我不知道能相信他多少。」老闆補充。
「商機?你沒告訴我想用她來賺錢!」
「只要七天,莎莉葉就能學會關於妳的一切,和原本的你一樣,完美如初,就像通過無性繁衍法誕生的雙胞胎!怎麼樣?這個標語吸引人吧?」
「妳看起來很困惑,發生甚麼事了?」莎莉葉睜大那雙酷似我的眼睛,用殷切到讓我頭皮發麻的語氣詢問。
「就憑她?」我指著莎莉葉大喊。
「不是看她,是看你認為我是不是有那麼聰明了。」鏡月揚起眉毛。
「我不相信,打死我都不相信,你連自己教授的要求都做不到,怎麼可能修好這種東西。」我說。
「的確不太可能。」老闆說「可是沒關係,只要有人認為可能,就能夠從中發跡。」
「誰會那麼蠢啊?」
「天底下蠢貨多的是,比如這一些人。」鏡月從資料堆中拈起一張放在桌子中央。
紙上是一串不明字母編排的名單。
「這些是甚麼?」
「他們?在倒懸花園裡的會員,算是莎莉葉粉絲之類的東西,目前還在增長中,雖然大部分都是些沒錢的年輕小鬼。」鏡月說。
「粉絲?你到底拿我的影像去做了甚麼事情?」
「妳看起來好生氣?是看到甚麼可怕的事情嗎?」莎莉葉伸出虛幻的手攀住我的胳膊。
「她到底在做甚麼?」
「那是共情系統在運作,別生氣,就只是個關於真實程度的測驗,等測試足夠時間後,我們就能考慮尋覓更大投資者的機會了。」
「你答應過我說製造的是天使,不是甚麼白癡代理人!」
「等到有客戶說要訂製天使做為代理人時,我肯定會做出來的,在這之前,偉大的發明都需要龐大的資金呀。」鏡月故做淡然的擺了擺手,眼神卻早已飄向別的地方。
我拍打桌面,正想對鏡月說出嚴厲的反駁,但在這之前,我瞥到老闆的樣子,還是那個猴樣,可是卻有一種憂心忡忡的感覺。
他畢竟也參與了一部份,儘管我不知道原因,不過肯定是需要錢,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在他這樣年紀的男人,總是把錢當成面子一樣,再怎麼窮困,也都要裝做不需要旁人擔心的模樣。以前的養父就有過這種類型,明明是個一文不值的傢伙,卻還要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送給那些向他伸手打招呼的陌生人。
雖然相處時間很短,但我不怎麼討厭他。
說不定鏡月真的能做出天使來,不是完全沒可能的。
可是我不能放過他,還不可以。
「你也是那樣對不對?明明也知道這騙子找我合作、紀錄我的行動,是為了要用來賣錢,而不是生產天使。」
兩人遙遙相望,老闆摸著懷中橘貓,擠出一個我不懂她在說甚麼的表情,而鏡月咋舌,擺出一副老兄,你就隨便擺平她吧的嘴臉。
「我很關心妳,儘管我不知道妳說的天使是甚麼。說實話,我很想了解妳,但我不能,妳說的那些話又有誰會相信?」
「鏡月他、他說他……相信的。」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幫助妳,所以知道妳打算和鏡月一起完成甚麼計畫時,我認為自己有必要支持妳,哪怕只是金錢上的協助。」
我捏緊拳頭,視線在兩人的臉孔之間來回巡視,老闆一臉木然,而鏡月則是刻意板著臉,像在隱藏甚麼強烈情緒。
「隨便你怎麼做啦!反正作白日夢也害不了別人。」我對他們說。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鏡月哈的笑出一聲,隨即克制,他點點頭,把面前的資料推到一旁,「接下來你們就靜候好音吧,現在,我得再睡個七十二分鐘。」說完他又趴倒在桌上,很快就聽見打呼嚕的聲音。
我順手幫他整理了散亂的文件,店外道路的光線逐漸刺眼,但不灼人,老闆把塗著氣泡飲料廣告圖案的馬克杯,和盛著圓麵包的小餐碟放到我面前。
在天使失蹤與被生產出來之間的日子,我該怎麼過下去呢?
真是個蠢問題。
我托著下巴又嘆了口氣,莎莉葉緩緩飄向我的對面坐下,學著我的動作,也吐出一口由光霧織成的嘆息。
2. 約翰時間
約翰看著教師來到街角的咖啡館裡,他在店外觀望一下,直到教師坐定後,他跟著進去,在教師背後的位子上就坐。
教師點完餐點後,拿出隨身電腦,正打算開始準備工作時,他注意到約翰的身影,以幾乎投降的語氣說,「你這是曠課了吧?」
「這就是我要上的課,你還有甚麼想對我說的?」
「一直跟蹤我對你到底有甚麼好處?你都十七歲了,該多替別人著想,不要只想著給別人添麻煩。」
「我不需要好處,我只要你跟我道歉。」
「道歉?如果我為了你上課睡覺而向你道歉,那我要怎麼去約束班上其他人?」
「這件事情我已經先跟你道歉,但是你攻擊我的事情,你欠我一個道歉。」
「你在說夢話。」
「我在講道理。」
「荒唐!」
「道歉!」
兩人互相瞪視,身形削瘦的老闆及時端上咖啡,才讓教師順勢轉過頭,之後便不再理睬約翰。
就在兩個男人背對著僵持不下同時,另一個桌子上,一男一女面對面坐著,兩人彼此觀察著,氣氛有些拘謹。
黑咖啡飄著蒸氣,鏡月掀動鼻翼,他舉起白瓷杯,視線擦過杯緣窺視著十隻上下交錯,如雨點般彈著桌面的白皙手指。
「所以,」他啜了一口咖啡,酸苦的味道刺激他的面部表情,「妳是透過倒懸花園知道我的計畫的?」
「嗯……沒有錯。」
「我很好奇,妳是怎麼發現莎莉葉不是真實的?在我看來,她幾乎就是個人。」
「我會說是因為──巧合,」她收攏手指,交握抵著下巴,「我以前在上城區看過類似的仿真技術,同時,妳的石斛娃娃──照你這個計畫代號命名的話──她的原型我最近幾乎每天都能遇到。」
「我懂了,妳是艾莉卡的同學。」鏡月輕微搖晃身體,像在考慮甚麼。
「我想要你也幫我做一個石斛娃娃,當然,是你之前在電話裡承諾的那樣,一個完整的,能夠在上城區那樣發達地方做為代理人的玩具。」
「親愛的小美人,我可不是做玩具的,就算我真是個玩具商,我賣的玩具也不是一般大人能買得起。」
「嗯哼,那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淺藍髮色的少女交給鏡月一張名片,「我父親對於我私下買玩具的事情,向來願意讓我親自挑選,他只管掏錢,現在我已經挑好了,就等著寄帳單。」
接過名片後,鏡月快速瀏覽一遍,放下紙片,臉上已換上營業式笑容。
「尊貴的大小姐,妳一開始就告訴我不就省時多了嗎?」
「下次見面時,希望你的玩具已經擺在架上,並且跟你花園裡的那個『樣品』一樣完美。」藍髮少女優雅地握住鏡月的手,在她離開後,鏡月發現背心已經濕透了。
當他去完洗手間整理思緒後,回到座位,約翰已經坐在他面前。
「這裡的生意沒好到我們必須用同一張桌子吧?」
「你剛剛在和我同學說話。」
「那是你同學?那你現在是不是準備說我剛剛應該讓你加入話題?抱怨我和你同學聯合排擠你?」
「你還提到我另一個同學,這學期剛轉來的。」
「好,我聽見了,那根據竊聽到的訊息,你有甚麼有趣的發現嗎?」
「沒有,可是我想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事情,所以想請你告訴我。」
「這是你請求別人的方式?真難以置信。」
「希望你能告訴我,不然我會花上太多時間去煩惱,究竟你們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
「在煩惱解不解得開題目之前,一個人應該先考慮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回答題目吧?」
「可是我必須知道原因。」
「憑甚麼?」
「因為我想知道。」
「老天!我不想繼續跟你玩猜謎遊戲。你先告訴我自己到底知道甚麼吧?」
「我知道我叫約翰,是我祖母養育到現在。我就讀的維特墨中學是很早以前從上城區遷址而來的,人們之所以會註冊入學一部分是出於這點。這間咖啡店的生意之所以冷清,是因為前任負責人夫婦賺夠錢後就帶著兒子去搬到上城區,轉手給現在的老闆,而老闆不知道原本咖啡店還經營違禁品交易的活動。妙花同學是個擅長撒謊的本地人。你是倒懸花園的創辦人。」
「喔呵,看來你們這些翹課的學生,也不全然都無所事事呀。」
「輪到你了,告訴我,你們剛剛在說些甚麼?」
「你在說甚麼?我有答應過你必須說甚麼嗎?」
「沒關係,我會經常過來。」
「與其來這裡,你不如去麥登河附近轉轉。」鏡月說。
「麥登河?那裡除了垃圾和零星浮屍外還能有甚麼事情?」
「遠比你偷聽到的事情有趣的謎團。」鏡月眨眨眼,這是他臨時想到的謎題。
少年說的對,他對麥登河的印象僅止於新聞裡的汙染和漂浮屍體,但如果他只要故作神秘,就能讓少年遠離他一段時間的話,又何樂而不為?
「我不是因為有趣才想知道,只是因為我想知道。」
「我們的談話就到這,接下來你可以安安靜靜看著我睡上七十二分鐘,然後再拋下你到後面的料理臺後頭,為懂禮貌的客人調製飲料,留下你一人瞎琢磨我跟你同學到底談了甚麼;或者,你也可以聽從我的建議,去麥登河岸邊開開眼界,再見,還有晚安。」鏡月朝約翰舉了個停止的手勢,趴上了自己臂彎,再次沉沉睡去。
約翰等待著,他觀察鏡月的公事包,看著只喝了一口就涼透的黑咖啡,往後瞧,教師坐在那傾頹的背影,彷彿在擂臺上投降認輸的拳擊手,然後是老闆擦的油亮的皮鞋經過,門口玻璃門滲出的大片暖光,外頭是可以通往連接麥登河道路的街道。
他站起來,看上去是要去洗手間。
3. 自由生活
還是跟往常一樣,我又前往學校,磁芯立刻湊上來關心,她張開枯枝一樣瘦弱的雙臂,緊緊箍住我的背,壓的我猛咳嗽,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艾莉卡,我好想好想妳,妳昨天遲到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想妳今天會不會不來了,然後從此以後就再也不出現……」
磁芯是個傻瓜,反應慢,身體又病弱,考試成績老是墊底,做甚麼都不行,長相也是普普通通,沒人喜歡和她在一起。
我也是倒楣,老闆給我辦理入學手續後,新學校裡教授的知識讓我難以適從,成績每次都落到和磁芯差不多的位置,等到我開始逐漸跟上進度以後,大家已經都把我當成她的同類,一無是處的透明人。
這也沒多大關係,我本來就傾向別招惹別人,對我來說,最大的麻煩還是磁芯藉著友誼的名義和我糾纏不休,這意味著,別人歧視她的同時,不得不也順便刮下一些目光塗到我身上。
只看著磁芯時,我挺能理解歧視她的同學懷有的理由是多自然自證,她就是一張在走廊上被踩了好幾腳的美術作業,無論她在上面花費再多心血解釋自己很好,路過的人還是會忍不住踐踏她,出於有心或者無心。
「放鬆點呀,妳會夾斷我的啊,蠢貨!」
在我們談話時,聚在位子上聊天的三名女學生盯上了我們,她們當中打了耳洞,眼睛圓的像母鹿,精心燙捲的鬢髮染成淡藍,笑起來特別像是那種代言很甜很甜飲料的廣告模特兒。
那人就是妙花。
她的父親聽說是很有權勢的企業家,也因為是獨生女,所以特別受到寵溺,難怪我老遠就從她身上聞到股沒斷奶的臭味。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但她曾經是很可怕的不良少女,常常在裙子下或口袋裡藏著兇器。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她這種人。
她發現我的視線後,對我倨傲一笑,毫不掩飾的和同伴用我能聽到的聲音談起磁芯,她們如果是被裝上電池的玩偶,我現在會毫不猶豫衝上去,把她們柔軟的身體拆開,拔出連著血管線路的電池,好讓她們停止運作。
磁芯退縮了,她知道自己正被討厭,拉扯我的衣角,想要我跟她到別的地方,不,是一個不被人注意到,積滿灰塵團還有汙濁空氣的角落,我在想她一定不知道學校有機房的存在,不然她肯定會把桌椅搬到那去。
我不顧她微弱的阻攔,大步走向妙花三人,像是大亨小傳中,宴會中的蓋茨比走到湯姆面前一樣,帶著鎮定的笑容。
妙花睜大她那雙從各種標準來看,都媚人到可惡的眼睛,換成別人,多半在和她視線相交後,無論先前發生甚麼衝突,怒氣也已經消失了一小部份了,在我眼裡,她就是個面如嬌花的塑膠布偶罷了。
「早安呀,好艾莉,發生甚麼好玩事情了嗎?」她溫柔的問,眼睛對上我後,一點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聽著,我不是來吵架的……」我準備開始說話,但是剛剛開口,我就甚麼都忘記,甚麼都想不到了。
然後想到,畢竟我啊,是個一天之中和同學說不上幾句話,總是待在角落沉默的人,沒人理睬的傢伙。
遇到眼前不熟悉的人,就會立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就是這樣的人,是個一說話就會被察覺到怯懦,只敢把怒火延燒到不會傷害我的人身上。
任由話語支支吾吾的片段擠出,彷彿全是因為我的嘴太小,而要說的話太多,以至於它們相互傾軋推擠,最後流出來的都是支離破碎的聲音。
「艾莉,可以了,我們走吧。」磁芯拉拉我的衣袖,對妙花露出哀求的表情。
我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但我不是,我知道我不是,她才是那個白癡!我不過打從心底輕視她,厭惡到一跟她說話就會不自主噁心的地步。
妙花先看看我,眼珠不懷好意地轉向磁芯,嫣然一笑,「小慈昕,我們同班兩年了,但都沒跟你好好說上話呢。」
「我……」
「我真是無情的同學,你能原諒我嗎?」
「沒有,不是、你不是的……是我……」
「那我們一起交換手機號碼吧,以後有甚麼好玩的事情就能聯絡囉。」
「好,好的,我是說,謝謝妳!可是,那艾莉……」
「少煩我!」我拍開磁芯的手。
回到座位坐下,沒什麼好失落的,有人要接手照顧一隻流浪狗,我很樂意。
妙花這個蠢貨,現在肯定感覺打錯了算盤,我在意磁芯的程度就跟一棵松樹在意身上蕨類的程度差不多,反而輪到她去煩惱到底該怎麼處理這個嚼爛的口香糖渣子。
沒有天使約束的日子,我可不想再被誰給束縛著,我是自由,自由的。
自由的生活著。
自由包圍著我。
我誰都不在意。
真要說,勉強要說……我會在意的人,也就只有約翰這怪人了。
他是個傻瓜,最純粹最不知變通的那種。
我當時看到他在上課時趴著睡覺,而他的位子又在窗邊,熱辣的陽光照在他短又硬的頭髮上,特別刺眼。
所以外面路過的老師會狠狠敲他的頭,我實在不覺得意外。
而他醒過來後,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立刻站起來,和老師爭論這件事情
「我不該上課時睡覺沒錯,我跟你道歉,可是你襲擊我的頭部就不合適了,這點你應該要跟我道歉。」
他對這件事情糾纏不休,甚至是偏執的地步,他跟隨那位老師,從學校到對方家中,追隨到任何地方,
「在你跟我道歉以前,我會一直在你旁邊,隨時讓你有機會跟我談談這件事情,不是你說服我放棄,就是我聽見你道歉。」
聽到這件事情時,我打心底嘲笑他,覺得世界上沒有比他還要更滑稽的人了。
他的世界觀裡,肯定沒有比例尺這東西,任何事情對他來說都同樣巨大,所以總是對沒有意義的事情認真過頭。
可或許,我還有點羨慕他。
「大家注意了,」教師先清了喉嚨,而後刻意嚴肅的說,「麥登河附近最近有些事故發生,希望沒事的同學放學後不要接近那裡,尤其是初來乍到,對各種本地狀況都還不熟悉的同學。」
說完,教師把目光掃到我身上,停留了半秒,不知道為甚麼,他的目光讓我感到一股在我日常中罕見的溫情。
我希望他能只對我一人說話。
「妳早晚會屬於我的。」
這麼說的人不是教師,是妙花。
「妳最近在花園裡過得還不錯嘛。」
「說出來吧,妳到底值多少錢?」
「那個戴眼鏡的大學生付了妳多少錢,才讓妳答應做他的人偶?」
「值多少錢呢?好艾莉值多少銀子呢?」
妙花圈起食指和姆指,比出一個圓孔,她笑吟吟的親吻圓孔,轉身抱起一疊作業本,跟在教師身後離開教室。
「走著瞧吧。」我朝她離開的方向低聲說。
假如她下次再敢對我說這種話,我一定饒不了她。
我會把她揍倒在地,狠狠的踐踏她的身體,讓她像毛毛蟲一樣縮成一團發抖。把手指伸進她的胸口,撥開這隻布偶的紅白色的外皮,將她賴以維生的核心挖出來,到那時候,看看到底是誰屬於誰的?
不斷想像著妙花被折磨的景象,我對她有著不知緣由的惡意,她就像是餐桌上肥美的感恩節火雞,或者聖誕樹下放的精緻禮盒,只有被拆卸開來才能緩解我對她的感覺。
我的尾椎一直隱隱作痛,是在提醒我不要這麼想嗎?難道說一個人的良心其實是生長在尾椎附近嗎?
不知道教師了解我對妙花的想法以後,還會不會那樣看我?然而,這也由不得他,要是最後,他也站到妙花那邊去,我也不會,也不會對他──
■
「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生活!」
另一個清晨。
我把書包甩在鏡月對面的座位上,這白癡還是不為所動,他的眼袋一天比一天更黑更深,膚色也慘白的駭人。
莎莉葉站在他身旁,用滲著白光的雙手搓揉他的脖頸,和一個月前相比,她已經能算是真實的人了。
「發牢騷?找你爹去。」他闔上眼仰倒在椅背,
「他不是我爸!」
「我們共同的父親,為甚麼要對我降下這種考驗……」他喃喃自語。
「我改變主意了,你得給我找到天使,否則我不會再配合你了。」
「殘忍的女孩,這世上的女性都會無理取鬧,連上流女孩也是。」
「你又遇過甚麼上流的女孩了?」
「我的慾望那麼純潔,我要的不過是最乾淨不過的錢,既不爭榮寵,也不邀虛名,為甚麼非得逼我那麼嚴苛?」
「隨便你的齷齪慾望要甚麼,反正你快點想辦法,讓我脫離這種生活就是。」
「我可不是正掏空心思在做了嗎?可是莎莉葉啊,我的親親莎莉葉啊──她就是還差那麼一點,總是差那麼一點,就可以變成真正的莎莉葉了。」
「甚麼真正的莎莉葉?你不是說只要做到能瞞過傻子就好了嗎?」
「那是之前,這次對象不同,就算她本人是蠢貨,手邊也一定會有相對的檢驗程式,她要是馬上就發現莎莉葉只是個空殼,那就沒有時間讓我從她手中套取現金了。」他用手使勁揉著臉,神情疲憊,「要怎麼找到別的方式騙過她……」
「難道你就沒想過乾脆做到能符合標準嗎?」
「你去快餓死的人面前大聲問他們,就算沒有麵包,你們難道不會吃人肉嗎?」
「那又不一樣!」
「總之,你想要離開,或者想要天使,就繼續配合我,把我給你的小裝置戴好,最好再為我祈禱。沒錯……我現在很需要祈禱。」
「可你答應過我的……」
我還想繼續說點甚麼,但是他又閉上眼睛躺著,拒絕再和我溝通。
咬著牙,感覺到牙齦緊繃的疼痛感,我希望能咬出血來。
我恨他!他欺騙我,他欺騙我他欺騙我他欺騙我!
為甚麼誰都不肯聽我說話?
每個人都好自私,都是惡人,都是魔鬼……是豬!泥濘裡面開心打滾的蠢豬!老闆也好,鏡月也好,磁芯還是妙花,全都對我發出聲音,大叔的聲音,男人的聲音,膽怯的聲音,軟爛的聲音,可是等到我要說話時,他們全都同時閉上嘴,撇過頭看著彼此,把我發出的聲音都消除掉。
當我被天使看守的時候,即使我再怎麼反抗,他都會一一回應我,從來不會要我閉嘴。可現在的我,只要一反抗,就會被別人當成透明人,並且毫不介意的穿過我的身體。
我不想再見到他們,我該去別的地方,該讓天使把我關押到別的家庭去,從來都沒有人想念過我!以前待過的家庭,上過的學校,認識的朋友,從來就沒人寫過信給我!在一般的情況下,人都可以端出和譪親切的面孔,可等到我開始急切的想從他們身上搜尋到那怕一絲一毫的慰藉,他們就立刻換上預謀已久的輕蔑表情,用力把我推開,聯合起來堵住我的嘴。
是的,他們全都是這種貨色,寄養家庭把我充作備選的孩子,機關來檢查的人把我當成預備犯,學校恨不得在我犯錯前就讓我自己轉學,鏡月在騙到蠢貨前早就把我做為蠢貨對待,老闆,老闆這個普通人,他……他根本就……
「時間差不多了,該送你去學校了。」
老闆在玻璃門內掛上休息中的木牌,面對著我招手,陽光烤糊了他的面容。
「那又有甚麼用!」我對著老闆尖叫。
「聽話,我是你的監護人,上學是我們兩人的責任,配合點。」
「我想念我爸爸,」我說,「還有哥哥,還有母親,我想見見他們,我從來都沒見過他們。」
老闆的時間停了下來。
「妳……聽我說,他們──」
「我還想要殺死你的笨貓咪!」
我一點也不討厭那隻橘貓,可是我卻說出這種話,我不能控制自己想要傷害老闆的念頭,他是我的世界當中唯一沒有那麼討厭的人……不過,就是因為他不夠可惡,才讓我感到困惑,就是因為他擺出那副生硬的親切感,才讓我感到煩惱,就是因為他是這個急著想和我擺脫關係的世界裡,唯一想辦法和我產生一點聯繫的人,才害我沒辦法全心全意的反抗,像反抗天使時一樣。
老闆看著我的眼神每過一秒就冷淡一點,我說的過頭了,想要反悔,或許我應該道歉。
「你這個只喜歡畜生的……戀物癖!壯年爛貨!過期的社會春藥!統計圖表上長尾中的長尾!連你的貓都不喜歡你!區區一個普通人……普通、普通、普通普通普通!」
「給我安靜點臭小鬼,」鏡月癱軟在椅背上,脖頸深陷在軟靠背裡,「妳不想去,那讓莎莉葉去吧。沒錯,這是現在唯一值得一試的……」
說完,莎莉葉也和我一樣,疑惑的看著他,身體卻一步步接近我。
「她在做甚麼?」我站在原地不動。
「我也不知道呀……鏡月先生?」莎莉葉斜過身子面朝鏡月,下半身依然往我方向走來,當她走到我面前時,我以為她會停下,但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而是繼續靠近,影像與我碰觸、交疊,最後完全將我籠罩在螢光裡。
再從我身體鑽出來時,莎莉葉已經不再是由光束和干擾粒子組成的虛擬影像,而是擁有一個不論從甚麼角度看,都是真實不虛的實體。
「鏡月先生,我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莎莉葉的眼眸中,充盈著水分的質感,濃密的睫毛劇烈顫動,她很不安,我會這麼說,如果她是真實的人的話。
■
「艾莉卡嗎?請坐,需要喝紅茶嗎?」教師沒等我回話,已經遞上一只茶杯,微微彎腰倒入茶水,茶杯在我手掌裡逐漸升溫。
斯文的男人,連倒個茶都那麼斯文,注意到我的視線,他回以溫暖的微笑,我低下頭看著茶杯,掌心越來越熱。
「妳是個可愛的孩子。」他說的莫名其妙,我一時不知該回答甚麼,不如學他的笑,然後回他說,你也是很可愛的教師,接著就輪到他不知所措。
當然,我不可能這麼做。
「我觀察你平常在學校的情況,一直都有著疑惑,明明妳是個好學生,也比較安靜,儘管課業開始有點落後,卻也很認真追趕學習……」他描述我的時候,讓我有點坐立難安的感覺,我不喜歡別人評價我,可是如果是這個教師,我不會厭惡,還有點焦急,有點渴望聽他說說我。
「為甚麼其他同學都不太和妳往來?」他以這個疑問做結尾。
「我和他們沒有交集,所以不太跟他們交流。」
「喔?所以是因為早熟的關係囉?那妳和老師交流會討厭嗎?」他露出意外淘氣的笑容。
「不、不討厭。」我對他微笑,但是很快收斂,不能表現的太輕浮。
「妳討厭其他同學嗎?」
「不會,」我想到妙花,還是搖頭,「沒特別感覺。」
「嗯……可問題是他們並不喜歡妳。」
「我知道,但沒關係,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情況和妳想的可能不大一樣,我的意思是,同學都『討厭』妳。」
我閉緊嘴唇,甚麼也說不出口。
老師離開辦公桌前的軟椅,在我身旁的木椅上坐下,雙眼柔柔纏住了我,「我想幫助妳,好嗎?我能夠幫助妳,只要妳願意信任我。」
「嗯……我不知道……」我有點暈眩。
「妳慢慢說,我會聽妳說。」他壓低聲音,感覺要再靠近他一點才聽得清楚。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為甚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你知道嗎?自從天使不在以後,我總是很恐懼……」
「是你曾經和慈昕提到過的天使嗎?」
「對,我──磁芯跟你提過我的事情?」
「沒有,是我親自問的,請妳繼續說。」
「嗯……我覺得自己是一團糟糕的東西,覺得自己總是想著天使,跟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親切感,我感覺很差,每天都是這樣……可是我……」
「妳不想要繼續這樣下去,對不對?」他幫我總結。
我微微點頭,然後對他一笑,是他知道我以來,從沒有在我臉上看過的開朗笑容。
「沒事的,我會幫助妳的,妳是很好的學生,現在妳只需要──」
我把茶杯放到一旁茶幾上,身體向旁傾斜,椅背後,楓紅木地板上,我的臉龐和教師的臉頰,兩道影子觸碰,交疊,然後分開。
「妳做甚麼?」他站了起來。
「沒有,沒有,我沒有做甚麼,甚麼也沒做。」我否定的方式像是個性騷擾的現行犯。
「我們現在是師生的身分,我以導師的身分幫助妳,不是想佔妳好處。」他伸手抹了下臉頰。
「我以為你……」
「甚麼?」
「我以為你喜歡我……」
教師吁了口氣,長的能把我肺部裡所有空氣都吐出來,我雙手按在膝蓋上顫抖,別在嘆氣了,拜託,快停下來,我就快要窒息了。
「抱歉,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現在的狀況。」教師坐回軟椅上,與我隔著一整張辦公桌,「回到剛剛的問題上,我已經找到班上人緣很好,品學兼優的同學,她說自己很樂意幫助妳改善現在的人際關係。」
「我不需要,真的,我不需要。」
「不用急著接受也可以,妙花同學向來很有耐心。」
■
「妳很傷心,對嗎?」
「少煩我。」
「我感受得到。」
「妳甚麼感覺也沒有。」
「不,我看到我的胸口有一個很深的黑洞,把我的存在還有其他記憶都融成黏稠黑液吸納進去。」
「……我現在不想和妳說話,不想要聽見妳的聲音。」
「妳甚麼事情都可以和我說的,因為我就像妳的孿生姊妹。」
「姊妹?妳不過是我身上多出來的一滴組織液,以為複製了我的行為和反應就會跟我一樣,實際上沒有了我妳甚麼都不是。」
「我是莎莉葉,我知道我是。」
4. 約翰時間
約翰沒有去學校,獨自一人在麥登河附近徘徊,那是一條在有陽光照耀時,就會折射出無數皎白光束的河川。
然而,現在卻下著暴雨,天空如水壩潰堤般,約翰撐著黑傘,在河岸旁屹立不動,凝視著水面。
一個白花花像是巨大蠶蛹的東西在河道邊緣上下翻動,約翰及時走了過去,當他把那東西使勁拉上岸邊後,發現那是一個人赤裸的軀體。
肌膚閃爍光澤的少女打了個噴嚏,她有著一張約翰所熟悉的臉龐,悠悠醒來。
她茫然看著四周,注意到了約翰。
「你是誰?」
「妳不認識我?」
少女搖頭。
「我是約翰。」
「這裡是複葉區嗎?」
「是的,那麼妳是誰?」
「我是妙花,你就是來接我的管理員嗎?」
「妳在說甚麼?」
「不是嗎?難道是我搞錯登陸的地點?你能扶我一把嗎?我還……站不太穩。」
約翰伸手挽住妙花的手臂,另一隻手為她撐著傘,她幾乎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約翰身上,右手摸到了約翰胸口。
「啟動驗證程序。」
約翰身體僵直,保持不動了一陣子,回過神來,他對著妙花點點頭。
「妙花小姐,妳現在來這打算做甚麼?」
「沒什麼,在上城區活膩了,想換個地方度假,先給我換件衣服吧。」
■
兩人走在雨後街道上。
「真的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耶。」妙花穿著綴有荷葉邊的白色洋裝,抱著一頂草帽。
「為甚麼妳要過來這裡?」
「多粗魯的問題,我說過了,在上城區我待的厭煩了──我是想這麼說的,可是似乎現在沒太多時間跟你開玩笑,所以結論是,我是來避難的。」
「上城區發生甚麼事情嗎?」
「那個地方已經快被蠕蟲完全佔據了,可是機關卻遲遲不肯讓我們大量轉移到複葉區,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好自己一個人逃到這裡了,你能理解嗎?」
「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我真的是管理員的話,我其中一個職責就是讓妳完成轉移。」
「甚麼如果是?你就是管理員沒錯的。說起來,我從沒想到複葉區的管理員都還在休眠,要不是剛好被你發現,我恐怕就要死在麥登河裡了。」
「我可真是幸運,謝謝你,約翰先生。」妙花笑著捏了捏約翰的手掌,「那裡就是你常去的咖啡店嗎?」
「這陣子是,不過妳想見的人不常來這裡。」
「這可說不準,我有預感,她很快就會過來這裡,在這之前,我們坐下來聊聊怎麼樣?」
風鈴輕響。
「歡迎光臨,咦?」女服務生有些失禮的望著兩人,她個頭有些高,身形有點瘦,漆黑長髮在背後用青色絲帶綁成一束,本來這該是給人有點冷酷的形象,可是她的表情卻透露出善良和一種難以察覺的驚慌。
「遇上甚麼麻煩了嗎,可愛的小姑娘?」妙花說。
「不、不是,沒有,麻煩請坐。」女服務生匆匆走到後臺。
「看來她認識這裡的我。」妙花對約翰眨眼。
「兩杯黑咖啡。」約翰對著服務生的方向說,對方驚呼一聲,小聲重複了一遍約翰的話語。
「今天鏡月可不在這裡。」老闆端上咖啡時,特別對約翰說明。
「沒關係,今天的主角也不是他。」約翰點點頭。
「哇,我的咖啡怎麼那麼甜?這是根本是黑糖水的等級了。」妙花瘋狂咋舌。
「妳口味改變了嗎?」老闆問。
「啊?喔,喔!沒有,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歡,怎麼可以把咖啡弄得跟糖漿一樣好喝,你真是棒極了。」
老闆離開後,妙花把杯子向前一推。
「看來我在這裡還挺有名氣的,那你又怎麼樣呢?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在這裡的我到來以前打發時間而已。」
「我還想知道一些事情,有關上城區的事情,我很少聽過那邊的傳聞。」
「你知道上城區的人都有張血盆大口,專吃外地人嗎?」
「妳的就很正常。」
「但還是咬得動你的手臂,你不害怕嗎?」
「照常理來說,妳更應該害怕,妳不是才剛剛從麥登河倖存下來嗎?」
「是呀,我也這麼感覺,可是,這裡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害我一點都沒感覺到我已經不在我家附近。」
「妳的意思是,上城區的一切和這裡的一切一模一樣?」
「我可沒這麼說,不過這個城市的建造目的,就是追求與它投射的對象達成一致而存在。」
「妳想說服我說,這個城市所經歷的種種歷史,其實是另一座城市與他們的建築師團隊們精心策畫的故事?」
「你該慶幸他們這麼做了,不然這裡本來是被規劃成一個史前巨大的垃圾場。」
約翰喝了一口咖啡,看向窗外。
「等等,管理員先生,你現在不信任我了對不對?你們這些管理員淨是些疑神疑鬼的怪人,讓我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當初為了讓你們與其他居民做出區別,才特意選擇的特異性格。」
「妳在暗示我也跟這杯咖啡一樣,是被某個不細心的烹調者做出來的。」
「你不喜歡這種說法嗎?那麼,當我在河邊摸向你胸口時,你有甚麼感覺?」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在下雨天想起了某些事情。」
「嗯哼。」
「想起我有義務幫助妳的感覺。」
「你想告訴我說這不過是某種正義感作祟,或者是你享受被依賴的感覺,對嗎?不管是甚麼,有一個事實不會改變,就是你將會繼續協助我這樣的人,不論發生甚麼事情。」
妙花拿出一個硬幣大小的黑色磁片。
「這就是左右你意志的鑰匙,有些人的是一箱子鈔票,有些人的是不會吃喝拉撒的美少女,有些人的是拇指大的鑽戒,有些人的是最後一顆子彈,有些人的是早起的第一帖興奮激素,有些人的是隨時都能墜入的睡眠,有些人的是致死的電流,有些人的是母與子,有些人的是學生時代雕的小聖像,有些人的是一條不會斷裂的牢固繩子。我想我一定也開啟了你的甚麼部分,是吧?」
「我不過為此感到驚訝而已。」
「是嗎?那可真掃興。我是說我自己。」
「然而我確實產生了好奇,雖然更多是因為我最近觀察麥登河後,再對照你說的話產生的疑問。」
「如果你坦率地說,是因為觀察我之後才得到了結論,你可以想像我會有多開心。」
「麥登河一直都是被管制的河流,從來沒有船隻逡巡,也沒有漁民打撈,連日常用水也不被允許,即便河水看上去澄澈乾淨。」
「一條髒河,還花那麼多無聊的力氣去管制,這裡的機關學習的很差勁吶。不過你也不能從他們那拿到甚麼有用的線索吧?」
「所以我把疑問轉到麥登河近期群眾跳河自盡的事件,去稍微查訪了死者的家庭。」
「結果有趣嗎?」
「他們並不像機關宣布的,由於經濟衰退引發的社會問題,絕大多數在經濟與社會上沒有問題的家庭,他們卻在這段期間,毫無預警地都受到麥登河的吸引,從十層樓高的大橋上跳入河水中。」
「可憐的生命,我想為他們祈禱一會兒。」
「妳有著跟我所認識的妙花一樣的身體,相同的面容,連個性都是同等的虛矯,假設妳說的沒錯,複葉區是上城區的再現,那麼被再現者會不會影響再現者的行為?」
「如果我說會呢?」
「我們在此處的生活既然開始於上面的影像,那終點也是上面影像的終結,我們就像是洞穴裡的倒影,隨著洞穴內的人們起舞和倒下,卻認為是出於自己的意志。」
「那麼,你知道我來的地方發生了甚麼事情吧?」
「上城區正爆發規模性死亡,並且這種死亡原因是不可被模擬投射,導致被投射者只能藉由非系統性的方式消失。至於麥登河,如果是作為連接兩個區域的中間甬道,並不會誕生出任何東西,它的作用就是清洗和排除那些即將脫離控制的因素。」
「我們總算能在同一個前提下交談了,真愉快呀。」
「這也是我跟著妳的說法所做出的猜測而已,我還沒有更多證據。」
「是嗎?在我看來已經鐵證如山了。在你的腦袋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作為管理員的潛意識偷偷支持你的猜想。至於上城區,現在嘛,只是不自然的死亡,那之後呢?假如這個複葉區不可模擬的不只限於死亡,還包含活著的人身上發生的狀況,那無從模仿的系統,會採取甚麼方式反映出上城區的情況?」
「對沒發生的事情我不想回答。」
「歡迎光──欸?」風鈴叮噹響中,女服務生驚詫的聲音傳了過來。
「好艾莉,今天怎麼有心情幫老闆顧店,真是個乖乖的小姑娘。」
「我不是艾莉卡,她在樓上……我是說,妙花同學妳想要甚麼?」
「跟平常一樣就好,一杯很甜很甜的黑咖啡。」
「很甜很甜的黑咖啡……呃,不對,但是剛剛妳不是……」
進來的顧客在距離妙花不遠處停下腳步。
「妳果然會過來,我就相信妳會來的。」
顧客是一名藍髮少女,她回頭看向出口,並沒有誰擋在那裏,雙手插進口袋裡,聳起肩膀,擺出貓科動物般警戒的姿態。
「我離開上城區的這段時間裡,你過的還好嗎?我挺好奇當妳失去投影連結時是甚麼反應?」
藍髮少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觀察環境,特別是約翰,她好幾次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想從他身上確認威脅程度。
「妳是從上城區來的?妳這來路不明的變態,到底花了多少錢換了一張和我一樣的臉?」
「別擔心,親愛的,這張臉和這個身體完全是免費的,妳的也是,是我免費提供給妳使用。」
「約翰你認識我的對吧?我和你同班了快兩年,你身旁坐著的是無比危險──」
「省點力氣,他管理員的身分已經喚醒了一部份,時間越久他會越看得出你的本質是甚麼。」
「我也是上城區來的,知道那裡有很多妳這類詐欺犯!」
「妳怎麼從上城區來這裡的?是通過那座巨人橋嗎?我說對了吧?那麼妳說的上城區,也還是複葉區的一部份。換句話說,妳不過是從那片葉子跳到了這片葉子上,距離主幹還遙遠的很。妳也坐下來吧。」
約翰朝牆邊挪,讓出空位,顧客遲疑了一下,猛一跺腳,也走到約翰旁坐下。
老闆端上顧客的咖啡時,為沒有認出兩人的區別,對妙花和藍髮少女雙雙致上歉意。
「沒關係,我自己也常常認不出來呢!」妙花笑著對老闆說,而和她除了衣著和髮色外,幾乎別無二致的少女,此時在座位上快縮成一團,側眼看著妙花。
「快說,妳想對我做甚麼?別說妳是想和我交朋友的。」
「我本來是想知道妳這個月做了甚麼事情,不過妳好像不想跟我說。」
「我為甚麼要和妳說?無理取鬧的怪人,我爸爸會讓妳得到懲罰!。」
「那妳倒是快點聯絡他,我會一直在這裡。約翰先生,既然她不想和我聊,我只好跟你說話囉,如果吧,你是你洞穴裡的影子,有一天遮蔽光源的東西突然消失不見,那麼作為那東西影子的你會怎麼樣?」
「影子會消失。」
「嗯,可當你這樣想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怎麼說,立刻消失不見,那究竟是為甚麼呢?」
「在實體沒有回來的前提下嗎?」
「沒有回來,誰都沒有回來唷。」
「那就是因為能驅散影子的光也消失了。」
「你回答的也太快了,一點都不好玩。」
藍髮少女插在口袋裡的手不安的動了幾下,彷彿被戴上手銬後感到不自在。
「我們眼前的影子小姐呢,她就是在這一個月前,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實體和與之聯繫的光都暫時不見,第一次清晰認識到自己是隨時會不由自主消失的存在,像她這樣的花季少女會打算怎麼做呢?這就是我想要了解的事情。」
「妳描述的現象是任何人都會經歷的事情,簡單來說,就是死亡。」
「嗯嗯,我不能否認兩者之間的類比性。」
「那妳就是在質問一個只存在十七年的人,一個幾萬年來無人能解答的問題。」
「別把我當傻瓜好嗎?我在意的根本不是正解,而是她回答問題的手段。妳的方法,妳的計畫,妳有甚麼計畫?快告訴我,我親愛的孿生妹妹,告訴妳最親最疼妳的姊姊。」
「妳嚇到她了。」
「我可沒那麼膽小。」
「她不是妳。」
「現在還不是。」
「我和妳說的話,妳能完成我的遺願嗎?」少女下定決心似的說。
「我會的,無論妳想要甚麼,我都會盡力完成。」
「我找到了一個人,他那裡有石斛計畫的殘餘材料……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拿到的,但我想藉由他讓計畫重現一次。」
「妳怎麼會知道那計畫?」
「我不能知道嗎?」藍髮少女加大音量,「難道只有妳們能有利用代理人收拾殘局的想法嗎?你們這些自私又高高在上的垃圾,一定把其他人都想像的與畜生沒有兩樣吧?」
「不,妳誤會了,老實說,妳讓我驚訝,不過妳說的有點偏頗,我從來不認為住在複葉區的人會跟牲口相提並論。」妙花歪過頭沉思片刻,「不,不可能,你們怎麼能是動物?對我來說,妳們就是電視上的影像,所以我從沒想過妳們會有甚麼想法。妳對石斛計畫認識有多深?」
「妳得閉上眼,我說話時不想被妳那雙無知又傲慢的雙眼盯著。」
「喔?好有趣的建議,嗯,就這麼辦。」妙花嘻笑著闔上雙眼。
「所謂石斛計畫呢,說白了就跟製作可替代器官沒有兩樣,區別只在於規模大小,替代器官只要培養出健全可換的部位就行,而石斛計畫,就是再造整個城市,讓原城市發生不可復原的災禍時,能夠讓所有居民得以從瀕死的母體轉移到新生的枝枒上,擁有在一個近乎雷同的城市中,再來一次的機會。」
妙花將頭向後仰躺在軟椅背上,當她贊同般地吹了一聲口哨時,藍髮少女微微屈身向前,將放在口袋裡的右手抽出,按在座位上,隨即迅速拍上約翰胸口,在約翰將要癱軟的瞬間,把他身體輕輕推向椅背,過程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而我要殘餘材料再現的不過是我自己,就在像妳這樣從上城區過來說要完成轉移程序的人出現時,我就能和妳達成協議。當影子也成為擁有影子的實體時,原本的實體就不用為了煩惱自己成為影子世界的居民後,會和原本的影子同時出現造成混亂的問題了。」
妙花微微搖晃著上半身。藍髮少女悄悄離開座位,小心觀察著店內其他人的動靜,老闆在櫃檯前翻著雜誌,而女服務生把頭貼著音響,表情陶醉,除了他們以外,店裡再也沒有其他人。
「所以……我們是可以共存的吧?只要給我時間,讓我完成這個計畫,讓我也能轉移到另一個自己身上,妳就不需要執著要轉移到我這了,對不對?拜託妳了……我們是多麼相像吶,如果妳答應我,我發誓未來一定會成為妳最好的朋友,妳最親密、也最關心妳的孿生妹妹……求求妳了姊姊……妳一定能理解我的……」
「嗯……我理解妳,當然能理解妳的,可是我──」
兩人一同倒在地上。
少女試著把手臂向後彎將彈簧刀的刀鋒刺進約翰身上,但這是徒勞無功,約翰已調正姿態,騎在她的後腰,將她的雙手反剪到身後,用膝蓋頂住手臂,讓她無法碰觸到自己。藍髮少女不斷踢蹬著地板,左腳亞麻色涼鞋磨斷了繫帶,被踢飛到別的座位上,撞倒了一疊餐巾紙,散落在桌上。約翰就這麼維持不動,很快少女揮刀的動作漸漸遲緩,變成用力過度的痙攣,最後幾乎不動了,按在地板上臉孔,從紅腫破皮的嘴唇裡迸出壓抑的嘶吼。
「從她背上下來!」老闆快步走了過來。
約翰沒說一句話,只是抓住藍髮顧客的手用力一擰,轉開瓶蓋似把彈簧刀扭了下來,扔到老闆面前。
「沒事的老闆,我這妹妹總想著給我驚喜,這把刀只是玩具刀,約翰先生不過想給這個從不顧時間地點開玩笑的孩子一個教訓罷了。我們馬上就離開,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老闆回到櫃臺,冷冷地觀察他們。
約翰站了起來,一隻手從地上撿起一個小東西,放到妙花面前,接著拖著藍髮少女回到座位上坐下,少女低著頭,她甚麼話也說不出了。
「可是我還是不想接受,為甚麼我要接受呢?妳不過是我的影像而已,為甚麼我必須讓妳變成實體一樣存在呢?」
妙花離開座位,到了藍髮少女面前,雙手捧起她嬌嫩的臉蛋,用手背撥開她濕濡的瀏海,「沒事的,我們真實的人的死亡既痛苦又煎熬,但是你們的不會,又乾淨又快速,是種相當甜蜜的死亡。」
「我不想要消失。」少女終於哭了起來。
「妳不會消失的,只不過會變成我的一部份。」
妙花把藍髮少女的手掌攤開,將一枚磁片放上去,雙手溫柔的包覆住她的手,顧客的身體開始發出螢光,身體的輪廓也逐漸模糊,約翰轉過頭面向牆壁,不去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你們是發生命案了嗎?怎麼這麼吵?我在樓上要怎麼專心……」在櫃檯的方向傳來與女服務生相似的聲音。
妙花已經拿起帳單離開位子,在她走向櫃檯時,她看到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一張恐懼而悲傷,一張苦惱而懷疑。
「艾莉卡姊姊,我們約定好了,現在你不能……這樣會讓鏡月先生生氣……」
「我和妳沒關係,妳也別老是聽那瘋子的話……妙花同學?還有約翰……你們怎麼……」
「上去,艾莉卡。」老闆正在找錢,表情淡然,「還有你們,我不知道你們對那女孩,或者說像是女孩的影像做了甚麼,但從這次以後,永遠別出現在我店裡。」
妙花結帳後,雙眼在眼前兩個女孩身上轉了幾轉,又是格格笑著,「妳是艾莉卡,而妳是莎莉葉,對吧?我的妹妹已經全部都告訴我囉。不過不用擔心我,妳們的事情我不會到處亂說,畢竟這對我也沒什麼好處。我們走吧,約翰先生。」
妙花手裡拋著兩枚硬幣大小的黑色薄片,推開玻璃門,準備邁出咖啡店。
「妳已經完成轉移,不會再需要我了。」約翰說。
「嗯……是這樣子沒錯。」妙花沉吟了一下,「那你今後打算怎麼樣?」
「跟以前一樣,繼續做我得做的事情,去知道我必須知道的事情。」
「喔?像是甚麼事情呢?」
「像是另一個上城區居民的下落。」他盯著妙花拋著的東西。
「哎,管理員果然都是怪人,就隨你便吧。」妙花抓住半空中即將落下的兩枚磁片,朝約翰的方向揮了揮手,把草帽戴上頭頂,離開了店裡。
約翰看著環顧四周,莎莉葉在老闆身邊怯生生地指著剛剛被翻倒的紙巾,艾莉卡似乎饒有趣味的打量妙花臨走前推開的玻璃門,但不時把視線飄到自己身上。除了他們四人之外,店裡再沒有其他人。
約翰朝門口走去。
5. 守望者
我快走進門內,把門重重甩上,摀著口鼻快速爬過大床,迅速爬上了兩層階梯,回到我的房間裡,打開衣櫃,拿出毛巾坐上床,擦拭頭髮和腳底沾上的灰塵團,儘管經過這段時間,階梯上的灰塵已經減少很多,但我寧願繼續留著。
望向外面,街上的人們很稀少,這個地方的街景就是一齣令人尷尬的電影,不久之後,這區的學生就會搭上一輛輛轎車,花上十幾分鐘離開小區,隨後是跟騙子鏡月差不多年紀的人,騎上型號不同的摩托車,朝著反方向過了大橋,到那邊的城市去謀生。而猴子老闆這類人才會像是戰爭結束後躲在地窖中的戰俘,此時慢悠悠出現到街上。
我已經看著他們在瑪德琳的甜點店排上一整天的隊,經歷了無數次。
這些景象一直沒改變,我也沒怎麼改變,同樣是一成不變的東西,我卻怎麼也無法進入到裡面,那就像一幅擬真的油畫,只能在旁邊觀看,一旦伸手觸摸,就會被畫框和顏料所隔絕。
以前每一刻都期待遠處突然出現末日級的恐怖現象,把整個世界上下顛倒過來,臥室也隨之翻倒,那我就能夠看到天使驚慌失措,在即將被壓垮的建築裡悲慘逃竄的樣子。
不過現實卻這麼正常,跟每一個清晨一樣,緊接著是忙碌的早上,喧囂的中午,疲憊的下午,空虛的黑夜,在一個沒有中心的空心圓上,循環往復。
我忽然有種強烈的焦慮,對於天使的消失,我應該要慶幸,但是並沒有,脫離了他的控制之後,我也就沒有了任何可以反抗與憎恨的對象,緊接著,我就要像是沒有獵物的又飢餓難耐的蛇,就要張口咬住自己尾巴,一點點將自己整個吃下肚。
我打開筆記型電腦,連上網路,登入了標籤裡常用的網站,現在留言板上討論的都是些瑣碎的貧乏的話題,除了麥登河打撈屍體的新聞以外,沒什麼特別的。
我切換介面,畫面顯示迷霧粒子,切到原來的畫面,我使用另一個帳號後再次切換過去,原本空無一物的網頁出現用原始電腦時代的速度,一行一行的緩慢排列出對比鮮明的紅黃藍色塊,組成一棵倒著生長的大樹,枝幹上長滿吊垂的石斛花,每一朵花不斷綻放,吐出一條訊息後,又快速枯萎,接著結苞盛開,不斷循環著這樣的動作。
倒懸花園。
「有沒有人不想活了?我已經不想繼續只殺狗跟貓了……」
「我家最近狗走丟了,就是你做的對吧?」
「你怎麼不殺你自己哈哈哈哈」
「少無聊了,聽說麥登河那邊撈屍體有錢拿,是真的嗎?最近有想買的東西」
「可以呀,只要你不怕髒,要一起過去嗎?」
「我爸的屍體就是在那被人撈走的,還好他最值錢的部分是他的保險」
「到底是哪種人會想跳進那條臭水溝自殺啊」
「不要相信他,他是想要引誘你過去,然後把你當玩具玩完以後順便拋屍的」
「殺死教師糜樂淨殺死教師糜樂淨殺死教師糜樂淨殺死教師糜樂淨殺死教師糜樂淨殺死教師糜樂淨殺死教師糜樂淨」
「嘻嘻嘻嘻嘻你們真的全都是些畜生耶」
「好想要有個人當玩具,好想要有個女孩子當玩具,好想要有個美少女當玩具,快受不了了,我馬上就去幹,現在就去幹,今天就去幹」
「真噁心,你這種人消失算了」
鏡月藉著莎莉葉名義,建立的秘密俱樂部,可是不知道為甚麼,吸引過來的人們,全都在這裡說些肆無忌憚的發言,彷彿這是甚麼用來宣洩狂歡的秘密基地。
畫面的右下角有一個入口,可以進入到莎莉葉的私密生活,也就是直播觀看莎莉葉在小房間裡的一舉一動,以前我從沒點開過,我從來都不想看她。
我點了進去。
一個狹小的空間,和我現在身處的房間沒有區別,一張乳白色的書桌和乳白色的椅子,還有一盆月橘在窗邊,簡直就是我的房間。這是在樓下的房間吧?我在心裡暗自佩服鏡月還原的挺好,莎莉葉坐在床沿,和我一樣把筆電放在腿上,而那床頭擺放的相框,裡面放著一幅家庭照,然而除了當中靠左邊的人是我之外,其他三人我完全不認識。
難道是我缺乏家庭的概念?
我真的有過所謂的家人嗎?
真是無聊的問題,不需要思考這種問題打發時間,我只要專注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他們有莎莉葉就足夠了。
莎莉葉已經代替我去學校快要半個月了,可是卻一點被識破的消息也沒有,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學校裡的人都是蠢貨嗎?是的,他們一定都是!居然被一個摸不著的東西給騙得團團轉,簡直是天方夜譚級別的詐騙故事!
難道鏡月這個爛人已經做到了真的讓她擁有碰得到的身體的計畫了嗎?哼,不可能的,他可是連畢業論文都寫不出來,連老闆都不如的社會渣滓,怎麼可能做到那種地步?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想都不可能。
為甚麼老闆都不要我去上學了?
他不是我的監護人嗎?他就應該乖乖地強迫我去上學,就算我再怎麼反抗也要押著我去才對,法律就該制裁他讓莎莉葉替代我的行為。
我可以舉報他,只要在網路上填個表單,然後輕輕用手指一點,馬上就會有人全副武裝的把他的咖啡店砸毀,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已前,勒住他的脖子,在防毒面具後的人大聲咆哮「你竟敢不讓艾莉卡去上學!老子殺了你!」
我可以毀了他!我要毀了他!我會毀了他!
還有鏡月、還有莎莉葉、還有妙花,教師也是,我會把他給……把他給……把他給……
全部都亂了套。
不該是這樣子的。
想要有甚麼人在這裡,甚麼人都好。
誰也不想理會我。
好寂寞。
看著不斷刷新的留言,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飛快的打字。
「我是一名天使,
在泥濘裡掙扎爬行,
隔著迷霧環繞的高牆,我睜開眼
望向海的一側生長的壯麗大陸」
花園裡的人們隔了一小段時間才開始回覆我寫的訊息。
「甚麼鬼啊!」
「天使?少自以為是了」
「哈哈哈哈又是個瘋子」
「我們真的該討論一下權限的給予方式……」
我繼續輸入文字。
「請大家殺死艾莉卡,她就在維特墨中學,」
「她是個惡魔,邪惡的化身,任何人抓住她,都可以隨意折磨她,」
「刑求她,拷問她,凌虐她,宰了她」
「拜託大家一定要殺死邪惡的艾莉卡,這是來自天使的請託。」
按下輸出後,我感到恐怖的暈眩,大口喘著氣,一股大病初癒的虛脫感席捲全身。
可是在同時,又有一股甜蜜的幸福感湧上來,就跟當時天使步步逼近的預感一樣。
而又是那股從尾椎傳入骨髓的刺痛讓我從座位上跳起,
這幾十天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輕鬆,好像有羽毛在我的胸腔裡面不斷搔癢,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即使背脊還殘留著陣痛。
對著鏡子穿好了制服,儘管老闆不說,但他一定希望我跟莎莉葉一樣的乖巧又愛笑,我朝著鏡中影像擺出很可笑的傻笑,好吧,就是這種感覺了吧?真是蠢的要死。
我穿好襪子後就飛快跑下樓,喘著氣對老闆說,「快點,我們上學就要遲到了!」
老闆和莎莉葉都困惑地看著我,我很享受這一刻,來吧!這是我的!因為是屬於我的東西,所以你們不得不配合我,那麼就快點,乖乖聽我的話做吧!
老闆慢斯條理的整理杯子,莎莉葉則是在一旁靜靜把洗好的杯子遞給他,她今天在頭上綁了個又大又顯眼的綠色蝴蝶結,像是一隻巨大蒼蠅停在她頭頂,這孩子的品味該有多差?
「稀奇啊,小鬼,妳終於忍耐不住莎莉葉正逐步取代妳的事實了對吧?」鏡月總是能說出令人想淹死他的爛話,真不知道是哪個性格同樣腐爛的人會繼續投資他的計畫。
「沒錯,我就是雙胞胎故事裡面,兩個當中最邪惡的那一個,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有人來把我這惡人給宰了。」我對他扮了個鬼臉。
「小鬼,妳今天不正常,很不正常。」
「莎莉葉就是小亞伯,我就是壞該隱,你要是不想看到你的小亞伯被毀掉,你就得先把壞該隱放逐出去。」
「我一直都很喜歡妳──」鏡月突然拉住我的手,差點讓我跌到他身上,「這張時不時展現出謊言與悲傷的矛盾表情,如果莎莉葉能學會做出妳的這種表情,她就是個完美人類。屆時,我的投資者一定也會心滿意足的奉上能塞滿一間房間的鈔票,買下我的技術,況且她對我的要求不知道怎麼放寬了很多,上流人家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還沒等他的手放到我臉上,我就咬了口他的手指,「你永遠也賣不掉她的,永遠不會!」
「你這隻惡劣的渡鴉!」他甩了甩手,「該死,今天不對勁,不只是妳,整條街都不對勁。妳看外面,多了一群不該在這時候遊蕩的人。」
「也許是昨晚有甚麼大型活動,他們剛剛才結束,正準備回去吧。」
「不,不是這樣的……我想等等去一趟學校……」鏡月面色凝重地結束對話。
坐上副駕駛座,老闆握著方向盤,車子開動,路上他問起了學校的事情,可是他又想起我很久沒去學校,就自顧自說了很多自己以前的事情,我一直撇過頭望著街道。
世界緩緩往後,我坐在裡面,皮鞋店還沒開張,文具店也是,銀行鐵柵還貼著地面,這個世界的角落是多麼安靜。
到了學校附近,車子滑入人行道旁,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想起那些朋友,希望妳也好好珍惜現在的朋友。」
「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你也不是我爸。」
推開門,一群穿著藍黑色制服的學生經過,有些人瞄了我一眼,他們的眼神讓我瞬間心跳加速,我用力甩上車門,再回頭,現在沒人看我了。
我捏緊腰間的書包。
■
第一個認出我不是莎莉葉的人,大概就是妙花了。
她看到我進教室時,立刻輕輕吹了聲口哨,別有用意似的眨眼。
想到教師跟我說的話,我就決定還是不要去理會她。
我坐了下來,一段時間過後,內心陷入無限的茫然之中,我不知道為甚麼今天要來學校,就算來了,我也只會做和以前一樣的事情,把所有人驅趕到外面,獨自坐在位置上,直到鐘聲響起。
一想到這點,我就連一分鐘都不想待著,我的脖頸滲出冷汗,手心也是,究竟以前的我是怎麼辦到在這種地方待上一整天?
我想要回去。
回我的房間去。
我想要我的房間。
我只想要我的房間。
「別急著走呀,艾莉卡。」磁芯微笑著站起,主動靠了過來。
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她的舉止,全都是在對妙花的拙劣模仿。
「妳知道嗎?到底天使是誰呢?」
我不想理會她的問題。
「為甚麼天使會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呀?」
甚麼事情?難道她看到我今天早上寫的那些奇怪的話?
「就是殺死艾莉卡這件事情呀。」
為甚麼她會知道?她是倒懸花園裡的會員嗎?從甚麼時候開始是的?
「我看到妳了,就在那小房間裡面,窗邊還放著一盆快枯死的植物。」
蠢貨,妳看到的是莎莉葉,只是我的樣品,沒人想買的劣質品。
「大家都看到了喔,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妳在白色房間裡面輸入的訊息。」
那是莎莉葉......
不,那是我,她知道那是我做的,她看到影片上的人那麼做。
等等......難道其實不只是訊息,連那號稱直播莎莉葉的偷窺空間,實際上出演的根本不是莎莉葉,而是──
「請殺死艾莉卡,她在維特墨中學,」
鏡月又騙了我嗎?
「她是個惡魔,任何人抓住她,都可以隨意折磨她,」
所以,不只是磁芯而已,不,大家都知道艾莉卡的生活,在我身上渡過的每分每秒,都被他們共享著。
從一開始,作為樣品展示在花園櫥窗裡的一直都是實物嗎?
不只是在教室而已,在房間裡獨處時,在浴室裡的時候,在床上的時候,照著鏡子的時候……就連和教師在他辦公室會談時都……
為甚麼直到現在我才發現?
不對的,我一定都知道,我有好幾次機會能知道,他從沒不讓我親眼見識那房間的真實,我知道,即使如此也沒關係,因為我一點也不在乎,不在乎有誰看到我做出甚麼事情,和讓天使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比起來,這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瑣事。
不是有人也曾經願意倒掛在刑具上,祈禱天使降臨嗎?
可是磁芯,那個像流浪狗一樣的磁芯,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刑求她。」
「分解她。」
「凌虐她。」
「宰了她。」
我幾乎是用了全身的重量把拳頭甩了出去,但是,很意外她居然沒有任何防備,就這麼把柔嫩的臉龐貼上我的指關節,凹陷、扭曲、然後變形,纖細的身體朝著右邊飛了出去,撞在牆上發出巨大聲響。
我還沒從訝異中意識過來,她已經雙手抱著臉,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裙襬翻到了大腿,深紅色的液體一直從指縫流到手肘再滴到上面,把紅色浸染成大片深紅。
我向前一步,想要看她怎麼了。
「她就是艾莉卡!是惡魔!宰了她!宰了她!宰了她!快宰了她!」
磁芯歪斜的鼻子汩汩流出鮮血,悽慘的哭嚎。
班上所有人都看向了我和倒在地上的磁芯。
「妳這──白癡,快跑!快跑!快跑啊!」
妙花拋下這句話,獨自一人衝出教室。
甚麼意思?
在她離開教室的幾乎同一時間,離我最近的男同學往我撲了過來,彷彿掠食性動物一樣。
我閃躲開來,還來不及思考,其他同學都朝著我的方向跑來,但也有些人是朝著妙花的方向跑去,還有一些人抓住彼此扭打成一團,像是野獸一樣。
往教室外的兩扇門的方向都擠滿了人,我只好退到窗戶邊,看著窗外,這裡是三樓,跳下去一定會瘦很重的傷,可是就在不遠處,有一棵榕樹,能把掉落距離縮短到一層樓多的高度。
我感覺後頸傳來熱氣,咬著牙,向窗外跳出。
■
我朝著咖啡店的方向一跛一拐地狂奔。
街道上許多股人群聚集,打著各種奇怪混亂的標語旗幟,互相衝撞叫囂著。
「殺死殘疾人士提升整體社會福利」
「復興無業階層,締造麥登河奇蹟」
「絕對抵制經濟侵蝕貨幣作為廁紙的用途」
「升學無用,把學生逐出校園」
「人天生有放棄自由的自由」
「就是當下!就是當下!」
「麥可兄弟槍枝專賣店,您現在最可信賴的朋友」
「生而為人我現在感覺好極了!」
「為變質腐壞舉起護欄」
「搗毀現在,準備在即」
「夷平不義的模範,炸藥桶的供應商」
「沒有損害,改變也就沒有意義」
所有人都說著無可理喻的話語,試圖說服對方,可是到頭來誰也不願意聆聽,各自扭住任何一個人的脖頸,想要掐滅對方的聲音,當只有我的聲音時,我就勝利了吧?為了達到這目的,街道上的人嘶聲吶喊著,忘我地舉起鐵箱子,不斷砸向其他聲音的來源。
避開人群,穿過好幾個小巷,終於來到咖啡店門前,這時,莎莉葉卻已經在門外,第一次因為看到她而感到欣慰。
「是妳。」莎莉葉拿著水果刀,用我從未見過的眼神看著我,「是妳害老闆變成這個樣子的,對不對?」
「甚麼樣子?妳給我讓開,我要進去裡面。」我焦急的吶喊。
「傷害那些守護妳的人會讓妳感到快樂嗎?」莎莉葉咬著嘴唇說,「妳為甚麼要在花園裡說出那麼過分的話?」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又跟別人無關」
「妳這自私的惡人,自暴自棄,害那麼多人為了要摧毀妳,都變成和妳一樣瘋狂的惡人......讓老闆變成這樣子,我不會原諒妳……絕對不能原諒妳……不能饒恕妳……」莎莉葉隨手解開頭上的嫩綠緞帶,烏黑長髮隨風飄飛,緊閉雙目念叨著。
「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妳別擋著我啊!」我感覺聲音裡有哽咽般的沙啞質感。
「妳若不行善路,罪便趴伏門前,它必追戀妳。」
「從妳手裡接受妳姊妹的血,現在妳必從此受詛咒。」
「此地不再為妳效力,妳必流離飄零於世上。」
她反握著刀柄,向我宣示奇怪的話語完之後,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向後退,一點也不敢接近這個從來都瞧不起的贗品。儘管知道老闆一定在裡面出了甚麼事情,卻沒有改變我想要逃跑的念頭,想到這點,我就感到難受。
我是個膽怯的人,也是個糟糕的人,比起莎莉葉還要差勁的多。
我僵在原地不動,背後的街道傳來汽油燃燒的味道,一陣熱浪襲來,久未清理的草坪捲起漫天落葉,把我們包裹在其中。
她高舉著刀,用跟太陽平行的角度,朝我胸口撲上來,這本來應該要是很恐怖的場面,但是她的眼睛裡的水滴卻不斷流動旋轉,讓她看起來更像是期望讓人抱在懷裡的可憐模樣。
今天的日照真的有夠病態,我好像能看到三樓房間的窗邊,在那裏栽種著的月橘,因為很久沒有去澆水,大概已經死去了吧?不過攀附在他枝幹上,不經意長出的蘭花卻生長的異常繁茂。
與刀鋒光芒同時殘留的,是約翰的聲音。
約翰,約翰,約翰……總是不在學校裡,把自己當成一根針,從來不會將自己縫進哪一個群體,也不會害怕從一道網路中被剔除,這樣子任性的約翰。
他的聲音讓我感到安詳。
6. 約翰時間
大橋在盡頭處塌陷一樣消失於黑暗,底下寬廣河流緩緩流動,起起伏伏,延伸到地平線處,只有窸窣的巖石與物體發出的輕微碰撞聲。
艾莉卡彎下腰,撿起岸邊小石頭,朝空中扔出,她似乎想聽見水花濺起的撲通聲,然而傳來的是悶悶的回響,像是掉到沙地上才會有的聲音。
約翰雙手撐膝,在坡上俯視河岸,發現一小撮人影聚集在沖積平原上,那裡似乎還有一輛車子。
「他們是甚麼人?」
艾莉卡來到約翰旁邊,悄聲詢問。
約翰搖搖頭,那輛車是有著棚頂的小貨車,引擎和輪子都做了適當的改裝,適應河邊崎嶇不平的地形。圍在那裏的人接力把長長袋子拱上車廂,從那大小形狀看來,那裡面裝的是人,但不確定是生是死。更遠處沒有任何動靜,而約翰也就繼續等待著。
幾道人影上車離開後,他才慢慢接近,草地上還留有車轍,他審視附近地面,有一道淺淺的痕跡,自河邊一路來到腳下。看來是他們拖行那袋子的痕跡,約翰蹲下來仔細觀察。
艾莉卡在一旁,左腳尖輕輕蹭著右腳後跟。
「他們得到了通知,才過來這打撈屍體,妳看。」約翰指著不遠處的地面輪胎的痕跡,「但他們依然摸索了一段時間,時間如果太久的話,也可能會被其他的人截獲。」
「所以呢?」
「必須再更靠近一點,不過妳可能不會喜歡。」
「你要我先走的意思?我才不要!」
「安靜點。」
「需要的時候我會。」
「奇怪的女人。」
「我們之中最清醒的一個是我。」
「我說的奇怪,是指跟學校的妳相比。」
距離複葉區那場騷動事件過了快一個星期,這段期間裡,艾莉卡和約翰一直躲藏在麥登河附近的小屋,經過約翰的簡易包紮消毒後,艾莉卡腳踝和手腕的傷口已經痊癒到不至於影響行動的程度。
「妳當時運氣挺差的,莎莉葉那一刀剛好砍在妳手腕韌帶上,以後連握著裝滿咖啡的杯子都有很大概率會打翻。」
「我知道,我運氣總是很差……」艾莉卡咕噥著。
約翰嘆了口氣,「你要是運氣真的差,老闆也不會在那個時候拍著門,讓妳躲過朝妳頸動脈刺來的下一刀了。」
艾莉卡撫摸著自己右手腕,低頭獨自回想著甚麼。
「我不明白,為甚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我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我更想聽別人說了以後才確信。」
「莎莉葉說的對,」艾莉卡噘起嘴唇說,「都是我害的。」
約翰跟著人體被拖動痕跡走,走過被壓彎的草叢,艾莉卡沉默緊跟他身後,兩人在到達河畔前,先到了一處又髒又舊的帳篷,在帳棚旁,還隨意放著一張似乎是剛用過,疏於收拾的竹筏。
約翰掀開帷幕鑽進裡面,當帷幕掀起時,艾莉卡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她皺緊眉頭,猶豫片刻,還是跟著約翰進了帳篷。
蘭花爬滿了整個棚內,散發出一股濕潤甜膩的氣息,而在花簇之下,帳篷的底部,一個瘦小的老人蜷縮在毛毯中,兩人的到來讓他吃力的抬起頭。
「該給的我都給你們了,你們別再來了……」
「我是約翰,櫻桃先生。」
「喔?我知道你,你是約翰,可是你後面的人是誰?」
「艾莉卡,她說自己也看過天使。」
艾莉卡內心一動,約翰神色木然。
「喔?還有人也看過天使嗎?可憐的孩子……過來一點,讓我好好看清楚妳的模樣。」
艾莉卡看了約翰一眼,不情願的走到老人旁邊,俯視著他,老人戴著一頂寬邊尖帽子,灰白的從生鬍鬚,特別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巫師。
「孩子,轉個身背對我。」
艾莉卡轉過身子,老人顫巍巍伸出手,用食指順著她的後頸向下滑到臀部,在尾椎的地方用指甲輕彈了一下,艾莉卡左手向後想抓住老人的手,卻抓了個空。
「妳很好,目前很好。」老人躺回毛毯上,從骯髒的鬍鬚中,露出兩排汙黃牙齒。
「剛剛是你把麥登河漂來的人交出去的吧?」
「我沒辦法阻擋他們,不然他們會把我從這裡趕走,我會徹底和過去的世界斷開聯繫。」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以前一直不斷在走路,走了很長的路,長到你們難以想像……當我走到這裡時,我就再也走不動了,但是沒關係,你看這裡,多麼平靜安詳,再也不用擔心被驅趕到其他地方。」
「櫻桃先生,你有甚麼想跟艾莉卡說的嗎?既然你們都是曾經看過天使的人。」
「麥登河……它不斷把上城區的東西沖刷下來,屍體、貨物、還有蟲子,不過有時候,他帶來的不只是死亡,也可能包含生命。有時候會有活人。我會把他撈上岸,然後交給和我索要的人。至於他們會怎麼樣,我不知道,對不起,但我只是個懦弱的老人……我辦不到。」
「關於麥登河的事情,你還知道些甚麼?」
「這個國家是一棵參天大樹,上城區的人們生活在樹冠,而我們所生活的地方是連枝幹都不如,是透過麥登河這藤蔓,附生在上城區的一朵花罷了……」
「你救起來的人,是從上城區來的嗎?」
「大樹正在死去,越來越多住在樹上的人想要逃離,他們想要逃到另一棵樹上,不過這很難,然而逃到另一株植物上,他們卻能做到。大樹枯死之後,寄生的植物還能活多久?」
「你知道最近複葉區發生的騷亂嗎?」
「在樹冠的人如果跳起舞來,那麼撒在底下葉子上的影子也必然隨之騷動,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而已。」
老人繼續與約翰看似沒有交集的對談著,艾莉卡無聊的四處環顧,就在角落的帷幕上,貼著一張像是電影海報的東西,她靠過去看。
「這個人,你……你認識嗎?」她顫抖的指著海報。
「甚麼人?」老人順著艾莉卡手指的方向看去,「喔,他呀,是以前我在上城區最喜歡的電影明星。」
「你說你看過天使,那個天使是男是女?」
「當然是女人,我這輩子只看過一次,那麼純潔無瑕的少女……生命的真相,就是男人和女人,奉上彼此,然後……死亡……轉移……」
老人昏昏沉入夢境。
兩人面面相覷,悄然退出帳篷。
「他就快死了。」約翰做了判斷。
「那老人是個瘋子,一點用也沒有。」艾莉卡輕蔑的抱怨。
「他也是見過天使的人。」
「不可能,天使才不會找上這種人。」
「他也年輕過。」
「不,他是個騙子,天使根本就不是女的,是個沒有頭髮的喜歡穿棕衣服的男人。」
「就像他貼的電影海報裡那人一樣?」
艾莉卡抿了抿嘴唇,「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過是給我看一個行將就木的遊民而已,一點意思也沒有,這種人我一天能看到好幾個。」
「失去天使之後,妳遲早會變成這樣子。」
「你在取笑我嗎?」
「我很少開玩笑。」
「我才不會!他也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過、不過是因為……因為很多原因啊!一個人會成為這樣子,是有很多很多很多原因的。」
「那麼妳認為失去天使之後,妳會怎麼樣?」
「就和現在一樣,不會被任何約束的自由生活。」
「不受約束?」
「對,我是說,至少不受天使約束,沒有比那更嚴格的管束了。」
「把石頭放進口袋裡面。」
「甚麼?」
「妳想丟到河水裡面玩,可現在我們先不要引起別人注意。」
「我猜你想說的別人,就是那些開車過來的傢伙吧?」
「剛剛也許是,現在是其他的別人。」
「你就繼續說我打啞謎,反正我也根本不想知道。」
艾莉卡抬手要把石頭扔出,乳白色弦月和她皓白的手臂連成一線,她手掌微微向後彎,約翰扭過她的手腕,石頭從她手中落下,在草叢裡無聲滾動,直到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前停下。
見到這景象,艾莉卡對著約翰露出一個調皮的微笑,那似乎在告訴約翰,沒有關係,以後我還是會繼續做的,你也可以繼續阻止,但約翰沒有看出來,他皺著眉頭,艾莉卡很快又收起笑容,轉為苦悶的樣子。
「妳是從上城區來的,和櫻桃先生一樣,是妳們所說的天使帶來的。」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這證明為甚麼妳做出的行動,會那麼容易刺激到複葉區的系統。」
艾莉卡沒有說話。
「不過,一個人只能影響很小的區域,之所以會在這一天,讓原本系統積累的無法處理問題一次爆發的原因,必定是有複數個像妳這樣的人做出的選擇。」
「你在說甚麼?像我這樣的人,是哪樣的人啊?」
「與其和妳解釋,不如讓妳和自己解釋,我想剛剛櫻桃先生在妳身上摸到的,不只是一具彈性的肉體,而是另一個東西吧?」
艾莉卡臉色緋紅。
「那是鏡月給我的裝置。」
「那是妳給他之後,他又還給妳的東西。」
艾莉卡不再說話。
「我想這和鏡月先生有關係,以他一個學生的能力,還有複葉區的資源,要把莎莉葉這麼完美的代理人製造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和他來往的人一定有來自上城區的人。」
「那我們去找他吧,已經過了那麼多天,城市裡的騷亂應該平息了。」
「鏡月先生死了。」約翰搖頭,「在報紙上的死亡名單有提到他的名字,他的本名叫糜樂凈,死在從他的學校回咖啡店的路上。老闆倒是還活著,那段時間,莎莉葉一直守著大門,不讓外面的人進來,也沒讓老闆出去。」
「我不想回去……」
「那麼妳打算上哪去?」
「我不知道,你呢?」
「老樣子,做我得做的事情,去知道我必須知道的事情。」
艾莉卡習慣性的咬住下唇,沒有再和約翰說甚麼。
約翰一邊循著鵝卵石小徑回到他這幾天的居所,一邊思索著。
從艾莉卡的反應看來,所謂的天使並不是甚麼特定的人物,可能只是作為便宜形象的外型,透過這形象,就算偷渡年輕少年少女到複葉區來被抓到,也無人能夠指認他是誰。然而,為甚麼要這麼做呢?想必會是個很有趣的謎團。
死亡名單上也沒有妙花的名字,像她這樣能獨自脫離上城區機關掌控,在幾乎無人協助的情況下還能完成轉移程序,這麼精明的人當然不會在這整程度的混亂中喪生。接下來優先把和她連絡上作為重點事項吧。
至於艾莉卡──
約翰停下腳步。
我從來沒有和別人一起生活的經驗,除了年邁失智的祖母,而她也早就交付給了相關單位處理。如果丟下她不管,以她的性格,大概不是和櫻桃先生一樣,就是變成甚麼犯罪份子,接著被關到監獄裡面。更糟糕的是她的身分被曝光後,又被有心人利用,引發另一個更麻煩的騷動。
得讓她留下來才行,不管是不是出於甚麼管理員的設定,或者其他的甚麼,我得為她做點甚麼,畢竟她看起來是那麼的……
在約翰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詞彙,不是易怒、暴躁、反覆或者憤懣,而是脆弱,在每一張令鏡月著迷不已的矛盾臉龐下,所蘊含的都是同樣的意思,一種想要將自己獻上,卻又恐慌遭到拒絕,而做出的表裡相反,一觸即散的脆弱感。
必須要教導她才行,除了對於謎團的專注外,首先要……
當那股從沒有過的責任感在約翰心中升起時,他回過頭,卻發現艾莉卡不在身後,面前一片模糊,只有黯淡的月色撒在草叢之間,一枚硬幣大小的黑色物體反射出亮光。
從上城區發源的麥登河,依舊推送著屍體與漂浮物,通過複葉區,繼續永劫不復的朝著底層區流去。
7. 天使望鄉
約翰這個笨蛋,他一定也打算對我擺出一副平淡的樣子,要我乞求他才願意給我在他的破屋子裡面,施捨一張地毯像笨貓咪一樣縮著。
我不會接受的,一群傲慢的傢伙,全都是,我恨他們,我必須恨他們,就像憎恨天使一樣。
那個叫櫻桃的死老頭,我知道他多半撐不過今晚了,所以,我想,既然你宣稱是見過天使的人,那你那艘爛竹筏給我用也沒關係吧?況且,你也一定是從哪個地方偷來的,骯髒的傢伙。
掀開帳篷的帷幕,看到他一動也不動,就幫他把燈給熄了,順便給他拉好被子,死前能被那麼多散發出像是肉體味道的蘭花包圍著,也算是好事吧,至少只要閉上了眼,身邊就圍繞著許多人。
不走不行了,對了,還有那個東西。
把手伸進衣服裡,在背後摸出一個小小的,磁片似的東西。
這就是約翰說的東西吧?這東西老讓我不舒服,但想到裡面承載著鏡月卑鄙又偉大的希望,我還是勉強可憐他忍耐著。現在,既然鏡月已經死了,我也沒有繼續戴著的必要了
他是個騙子。
不需要為他感傷甚麼的。
反正換成是我,他也不會為我難過。
我只需要繼續恨他,對他病態的忽略我的態度,一直憎恨下去。
只要在憎恨別人的時候,人才能感覺到自己是自由的。
……
就是現在了。
我不想要等到太陽出來時才出發,我討厭太陽,又燙又壅擠。
竹筏搖搖晃晃的,真的能浮在水面上嗎?
不知道,總比繼續留在這裡要強吧?
莎莉葉知道以後肯定高興得很,從此他不用擔她的身分出現重複的問題,我離開後,她就能名正言順成為艾莉卡,跟老闆假裝成父女一樣,在那間生意蕭條的咖啡店生活下去。
說不定她還會比我早完成學業呢。
那是當然的吧。
……
已經在河面上移動了,不愧是麥登河,平穩又很快速,就跟沿著河岸騎著自行車一樣迅速。
夜風拂上我的身體。
好喜歡這一刻,想要停留在這一刻。
……
如果,我其實是喜歡那些人。
那些我一直恨之入骨的人,我是不是該留在岸上?
不。
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
為甚麼是我必須留在岸上?
就不能是他們跟著我劃著木筏離開嗎?
……
真是個性格惡劣的人。
真是個差勁的想法。
所以才應該是我劃著小筏子離開。
我不該屬於那裡。
也許把槳扔掉,反而會前進的更快。
真好。
……
想到和約翰的一次對話,
「對了,你提醒了我,我想和妳說的是,石斛只有在母體生命循環到盡頭後,它才會產生轉移生命,從新的枝枒中誕生出下一個循環。」
「你說話怎麼跟鏡月一樣?你能好好說話嗎?」
「就只有這一次,我只能夠說成這樣,如果妳不理解的話就轉述給倒懸花園的負責人,他會理解的。」
「我絕不會跟他說。」
……
我是一名天使。
在泥濘裡掙扎爬行。
隔著迷霧環繞的高牆,我睜開眼。
望向海的一側生長的壯麗大陸。
……
眼前的天空逐漸被純白點亮。
在竹筏前方,地平線的盡頭處,是一片陸地一樣的漆黑。
我闔上眼,躺在竹筏上,靜靜等待底層的大陸朝我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