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和冷血雜種
3.
車夫放下木杯,放在黝黑木桶中,輕飄飄的浮在水面。
停放車具的庫房已經燒掉大半,橫樑被火舌舔成兩截,屋頂被牽動拉扯,整座房子眼看就要四分五裂,濃煙滾滾向外竄出,夾雜著異種花卉薰香。
他全身靜止,像一根掉在黑暗裡的針,針眼卻被穿了一條細線,在碰觸到底前懸吊在半空。
撐住天花板的橫樑塌落下來,重物落下捲起的大風撲向車伕,被暗紅液體浸透的衣服再過不久也會因此變得乾燥,可到時候,他也會變得像是得了傷風一樣虛弱。
今天清晨他醒來,露氣浸的外衣又濕又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他走下前座,腦袋昏沉,到一旁小溪掬水洗臉。溪水清澈寒冷,群鳥在林間鳴啼,他完全清醒了過來,環顧四下,他是第一個醒來的,總是如此。
青年的馬也走到溪邊,比起蘿絲,這匹馬的身體更加健壯,牠彎下脖子飲水而牠的主人躺在身後幾步的草地上,頭枕著簡易行囊,雙手交握在微微起伏的胸前,直挺挺躺著,睡臉卻用一塊純白的棉布蓋著。
他是想讓我放鬆戒備。
車夫推想青年的用意,瞪著被遮住的臉一陣子後,向前揭開白布一角,他看見半張甜美的微笑,這種笑法不是因為夢的關係。
他把布蓋了回去,回到座位上,從車廂拿了一塊乏味的乾麵包啃。
上路之後,他流著汗水趕車,青年騎馬押在後方。竹內終於不再隨便搭話,旅人依然縮在他的破大衣裡,呼呼大睡。在草叢間他承受烈日曝曬。
他想像過埋伏在林中的守林人會忽然現身,要他將貨物繳出,或者遇上一群劫匪,他就想到藏在座位下的短獵槍,還有手斧。必要時他會拿出來。他甚至現在就想用獵槍為青年開膛,再把另外兩人也崩了。
自從走私的秘密被踢翻後,他只想找個人正面對決,甚麼人,甚麼理由都行。
天黑得很快,車夫揮鞭抽打蘿絲,他們上下顛簸,如同遇上巨浪的帆船。在夜幕完全降臨前,他們已經抵達月影小鎮,距離山下城只剩一天的路程。
月影小鎮與其說是小鎮,更像是驛站和客棧組成的建築群,儘管距離城市近,但因為過去地契繼承問題,有了諸多居住和經營限制,所以除了工作者外,這裡多的是旅人。
車夫把車和貨物放置到庫房裡,就一直待在裡面,一邊整理思緒,一邊思考明天進城的程序。竹內進來時,他有點意外。而當竹內開始說話後,他又覺得這人愚蠢不乾脆,這種男人最令他厭惡。
然而,在竹內離開後,他開始為竹內構思能暫時居住在城內的計畫。
此時庫房的門又敞開,幾個人提燈闖了進來,他縮到木桶後觀望,一共是四個人。
他們當中的一人朝角落的車跑去,他回想起來,那是剛才點菸斗男人的車,那人從車中拖出一柄釘頭錘,一般的釘頭錘長度大約是一隻手臂的長度,但那柄巨錘長的幾乎有一個成年男人高。
在三人中間的人看見重錘後,微微點頭,然後當著他的面,掀開油燈燈罩,扔向兩個裝滿乾稻草的車板上。
火焰很快燒了起來,藉著暴盛的火光,拖著重錘的男人發現了車伕,指著他大叫起來。
車夫迅速拔去座位木板,從中抄起短獵槍對著那人扣下扳機。
門口的一人拔出長刀向他衝刺,同時,另一人則從外套裡掏出匕首投擲。車夫扔下獵槍,單手接住匕首後手腕微彎,扔回對方額頭裏。另一隻手從座位底下抽出手斧,由下至上俐落斬去執刀人手臂,再踢進一旁燃燒的火堆裡。
因為身上沾上了煤油,執刀人使勁打滾也難以撲滅火勢,不久,他不再嚎叫。
剩下最中間的傢伙,他面對車伕,舉起了軍刀。
車夫離開燃燒的庫房,手臂流著血,上衣被砍的稀碎,袖子被撕下一大片用來包裹鮮血狂湧的右手腕,全身布滿血痕和焦痕,儘管如此狼狽,他還是拖出一個木桶,靠在上面喘氣。
而那是一桶過季葡萄釀造的廉價紅酒。
車夫盯著晃動起伏的紅酒,當他拖行時,就已經知道這不是裝著野魔迦的桶子,但他別無選擇,他的傷勢太重,火勢也太大,想要拉出裝著野魔迦的桶子,但自上次青年踢翻後,他就移到了最裡面。
換言之,除了一桶不值錢的酒,所有貨物都已付之一炬。
他撿起庫房外桌上的粗糙木杯子,那是在庫房外面,等待工人搬貨時的車主們交誼用的杯具,他將其放在桶子的水面,絕望地看著杯子在水平面上漂浮。
一道身影從黯淡的旅店走出來,朝四處觀望,因為整個小鎮外,只有那道身影移動,車夫很容易就發現他。
身影從遠處注意到車伕,他站定不動,做了個點菸斗的手勢,車夫左手抄起手斧,走了過去。
那是他和竹內交談時,進入庫房找東西的男人,也是長柄釘頭錘的持有人,男人看到車伕,先是意外於他的模樣,然後笑了出來。
那是在高度緊張後,突然放鬆的笑聲。
「旅行者,你的命堅韌的像用鋼鐵做成的。」
男人吐了口煙,神態自若,不過袖口和手套都被液體染成深色。
「這就是你他媽在這世界上他媽的最後一句話嗎?」
車夫盯著他,還弄不清楚眼前人的立場。
「放鬆,旅行者,你救了敝人一條賤命,可惜敝人來不及把帽子帶下來,不然就可以向你脫帽致敬。」
「用你的腦袋向我的鞋子致敬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否則我保證摘了你的瓢子。」
「沒問題,你與敝人既然是朋友,朋友之間就該坦誠相告。」
男人對車伕露齒微笑,示意往庫房的方向走,邊走他邊述說著,車夫留意到他原本緊握的右手悄悄鬆了開來,幾塊金屬落在路上發出輕微聲響。
「那些放火燒屋的人,原本是來殺敝人的刺客。
敝人在旅店休息,刺客闖進房中,刺客有六人,敝人自知難以逃生,提出刺客們的規矩要和他們一對五決鬥。敝人說武器還留在庫房。刺客頭領派一人和自己留在旅店,四人前往庫房拿武器。
首領等待時露出破綻,敝人用手指從背後挖了第一個眼睛,用第一個手上的武器擊殺了刺客首領。敝人來到窗邊,看見朋友你滿身是血拖著木桶走出,敝人於是出了旅店,來到你面前。」
「讓刺客跟你決鬥?不如說和他們一起睡覺。」
「你說的對,不過他們和敝人有些淵源,所以不得不這麼做。」
男人遲疑一下後繼續說,
「有這麼個組織叫暗棋,組織規定成員之間不可互相戕害,除非在一些特殊情況……刺客找上敝人時,敝人與他們還是同一類人。」
「那群冷血雜種為甚麼要殺你?」
「冷血雜種以為敝人不是同類,冷血雜種認為敝人是叛徒。」
「因為你這該斷氣的叛徒,我整車的貨都毀了。」
他們停在庫房前,男人看了看在火中的釘頭錘,露出惋惜的神色。
「敝人很抱歉。但身為旅行者,朋友該知道,一無所獲也是旅途的一部份。」
「我不在乎你他媽抱歉不抱歉,或者他媽旅途指南說明!現在我要你為你這條命賠上我的損失。估一估你這條命值多少?」
男人似乎認真思考,然後從大衣暗袋掏出一扎鈔票,舌頭弄濕食指清點,從中挑出其中三張,放在地上,再用三枚硬幣壓著,以免被風吹走。
「剩下的錢敝人要用於逃跑和藏匿,每一分錢都攸關性命,還請原諒。」
男人的語氣遺憾的像被人踢散的沙堆城堡。
「我要一半,剩下一半你可以留著。」
「新朋友很殘忍,同時也很虛弱,四位刺客有一位是好手,你現在的傷勢阻擋不了敝人離開。」
「我再說一次,放下一半的鈔票,我發誓照我的話做,我也會放了你。」
他走過來,接近車夫,從車夫身旁經過。車夫怒視著他,但並沒有動手。
男人在他身旁低語。
「敝人誠心希望新朋友也盡快離開小鎮,旅店刺客有六人,首領說,今晚在餐廳,刺客也有六人。」
男人走得很慢很慢,他鑽進馬廄,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牽著馬出來,即便上馬也是慢的可以。
他回過頭,在馬背上,取下叼著的煙斗,向車夫深深一致敬,雙腿一夾,輕叱一聲,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黑夜裡。
車夫包住右腕的衣袖還滲著血,也許因為被血浸泡的太沉重,衣袖一圈圈往外鬆脫,他屈伸撿起放在地上的鈔票硬幣,染血的衣袖拖到地上,他面露痛楚,起身從桶內把木杯壓下,再舀起酒液,朝頭頂澆淋下來,酒精流過肌膚洗掉部分血汙,但痛苦依舊。
終於,他的右腕晃動幾下,包紮的衣袖完全散開。
一隻右手掌摔落地上,五指向內一縮,彷彿再最後想抓住甚麼。
車夫撿起手,扔到燃燒的釘頭錘旁,不去看火勢。煙裡的香氣從原先濃郁的花香,逐漸變成一股接近於肉體的淫糜氣味。
包裹好斷處,他沿著石板路朝餐廳的方向走。
那是一段說遠不遠,說近卻絕不近的路程。
走了十幾步後,不遠處又隱約出現一道恍惚人影,一現即逝。
在今天清晨,甚至是在庫房燒起來前,不管是誰或甚麼理由招惹他,他都會樂於面對這種紛爭,某方面他覺得自己也和竹內一樣,無法接受自己軟弱的一面被看見。但他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坦白,而自己現在坦白也已經沒有意義。我一文不名,唯一讓他稍微安慰的身體,現在也開始離他而去,告訴他很早開始就力不從心。剛才是右手,等等會是哪裡?
回到現在,回到現在就很好,暫時忘掉還沒發生的事情,讓未來都他媽的等一等。去喬琳餐廳,看看竹內小鬼和塔爾女孩現在怎樣。至於旅人?他不會有事,全鎮的人死光就他還會活著,我看得出來,所以才讓他上我的車。
他握緊了手斧,儘管他知道自己握不緊。
「我是竹內,妳叫甚麼名字?」
「我嗎……雪萊……」
「雪萊,我們還是……」
「竹內先生?」
「沒有,妳在這裡工作很久了?」
「我不太記得,大概有一年……快兩年。」
「那很好,我要到庫房找一個朋友,妳知道走哪條路能在晚上不被發現又能通往庫房嗎?」
「……往這邊走。」
少年跟在年輕女侍身後,彼此都無意識地用腳尖走路,經過幾棟平房後,兩人彎低身子,鑽進矮樹叢裡。遠處的火光照出兩道淺淺腳印,一路延伸到喬琳餐廳門前,門關閉著。少年撥開茂密枝葉向前,女侍雙手緊緊抓著他的左手,在他耳邊低聲糾正方向。遠方的火並不溫暖。兩人朝小鎮上唯一明亮的地方前進。
這一章想了好幾天,才決定分成兩個部分完成。所以字數比起前兩章都少了一半。
之所以會想那麼久,一方面是對於前兩章的布局不是很滿意,要接續下去變得有些困難,需要放慢筆調才能比較好理清楚。
另一方面則是我很不擅長寫多個人在同一個空間的場景,尤其是對話方面,因此怎麼樣也很難感到滿意。
因為角色和劇情開始一步步脫離預設的計畫,更變計畫的過程讓我有點焦頭爛額。
最初胡克與菸斗男是不在的,月影小鎮也只是個小驛站,塔爾和車夫的關係也不是現在這樣。我實在想讓他們拿著拼圖碎片快點滾一邊去,很想對他們吼,不如你們都去旁邊喝個爛醉,然後帶著你們的東西閉嘴滾遠點。
但那暫時是不可能的,從來沒能讓事情照計畫走,難怪我的數學成績從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