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沒睡的詩懷雅於城區邊緣抵禦外圍整合運動進攻時還有些疲倦的精神,在看到自切爾諾伯格廢城返回的陳後徹底清醒了過來。她從未見過特別督察組組長如此狼狽:總是整齊的雙低馬尾已然泰半散亂、向來筆挺的制服全是皺褶破口,而她的臉上沾染滿了血污,幾乎掩去那雙雖然疲憊卻仍是硬氣的赤色眼眸。
「Missy!是陳Sir──」無線電中下屬匯報的話聲未竟,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響便將之打斷:只見陳和她身旁幾個組員方才還站著的地方竄出了陣陣黑煙,漫天塵沙之下只隱約可見幾個倒地的身影。詩懷雅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副官!現場暫時由你指揮!一隊跟我救人!二隊、三隊負責掩護!」多虧平素紮實訓練所砥礪出的清晰思維,菲林雖心中情緒雜沓紛亂,卻仍有條不紊地立即下達了指令,接著手再一帶提起了武器、仗著種族的先天體質優勢便自高臺上一躍而下。
高度差帶來的刺痛與衝擊令詩懷雅稍稍定住了心神。她壓下狂奔上前的衝動,揚揚左手示意小隊分進方向後,維持著隊形朝陳的位置移動。手中鍊錘裂開整合運動如急雨般毫不止歇的落箭與法術,她心裡的慌亂與關切糾纏到一起卻成了怒罵。
妳很好啊、臭粉腸!沒曾答應的事情就都不管不顧了麼!可惡、還什麼「我理會得」!理會得個 *龍門粗口* ??!*龍門粗口* *龍門粗口* *龍門粗口*!詩懷雅咬著牙、揮舞著鍊錘、疾馳於戰場上,想的卻是一堆不堪入耳的粗俗詞句。
但覺腳下迅疾得彷彿光速,卻又好似穿過了數十光年的距離,才終於抵達那人身邊。眼見身前的東方龍胸口微微起伏著,詩懷雅方才的滿腔怒火登時混入了因衝刺而生的喘息之中傾吐殆盡、如釋重負。她快手將陳橫插在身前土中、顯是用來抵擋爆炸的配劍收回鞘內,檢查確認對方身上並無傷勢、其他隊員亦已完成傷患救護準備後撤之後,左手一穿一抬便將陳扛上了肩、與下屬一同往回退向龍門城區。
東方龍身上的氣味雖混入了少許鐵鏽與煙硝的味道,卻依舊令人感到安心踏實;無力垂靠在肩頭上的柔軟身軀好似按下了自己身上的什麼開關,詩懷雅只覺週遭霎時闃靜無聲,戰場上的嘈雜紛擾全沒去了聲響,只剩下陳略帶苦澀的呼吸與有力的心跳迴盪在耳中。
那高挑精瘦的身子落在身上幾乎沒什麼重量,陣陣熱意自其胸腔的搏動處沿著肩膀蔓延到全身,熨燙著小老虎從未向當事人言明的心事。詩懷雅幾乎是貪戀地想著,若是這般時刻能持續下去、那便好了──過往便只有醉酒的時候,陳才會和自己如此貼近。
陳。陳暉潔。阿陳。
詩懷雅心底一聲聲地喚著,感覺著自己的心跳與對方的合而為一。哎、別再衝在這麼前頭了,阿陳。咱們不是說好要一起讓龍門更好的麼?「一起」,對吧?龍門近衛局的陳Sir和Missy,缺一不可。妳這樣怎麼行呢。
等等回去了,再好好與妳吵一架──誰叫妳這麼不上心。
不論是叫妳等我從妳手中把組長的位置奪走。
還是約定好要一起一直守護著龍門。都是。
所以、再等一下。
龍門便快到了。
突地一股熱浪自身後左方襲捲而來,詩懷雅一凜,邁步向右一躍堪堪避至左近的斷垣殘壁之後,豈知敵人的襲擊既急且快、搭配無間,轉瞬又是一道光束朝落腳處射來;她見閃避已然不及,只得將陳一甩拋到自己的臂彎內護著,後方的掩體下一秒便在法術下炸裂四散,而她弓著背脊、硬是生生受下了這一擊的餘威,踉蹌幾步後跪地。
戰場的殺伐聲潮水般湧回,灼燒感自右肩窩處一路燎燃攀爬至心窩處。詩懷雅吸吐了幾口氣,雖評估除外傷外應無大礙,隱隱傳來的陣陣刺痛仍讓她不禁咋舌罵了句龍門粗口。但一垂首見懷裡的人未受波及、只是沾染上些許塵土,她的不滿立時減了幾分,暗道人沒事便好,本小姐這件價值不斐的定製制服外套的帳,可還得算在這條粉腸頭上。
詩懷雅抬首望望。敵人似是發現了自己跟背上這傢伙屬於「高價值目標」,漸漸將火力集中到了此處。距離龍門還有約百來公尺、自己剩餘的氣力尚可擋開三次法術……她飛快地計算起來:再勉強吃個一回攻擊後、大約就能撤回。好罷,應當不成問題,便這麼辦。
她決心已下,當即將陳再次背上了肩頭,問了一句對方聽不到的:準備好了嗎,臭龍。沒等待那不會有的回答,她隨後跨出了掩體──第一躍、向左、鏈錘甩出。第二躍、向前、鏈錘收回。第三躍、再向前、鏈錘迴繞。
正當詩懷雅縮起身子、準備迎來預想中的衝擊之時,一道人影忽地擋在身前、揚起了手,法術頓時迸射飛散,再無威脅。一頭綠髮、一身皮衣、一面三角盾牌──正是星熊。但見她舉著般若昂然橫在詩懷雅和陳以及戰場之間,巍然如山,絲毫不愧「近衛局壁壘」之名。
「妳也太亂來了吧,Missy。」星熊微微喘著,顯是狂奔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口吻滿是無奈。
「我、我這不是算到妳會來支援了嘛!」詩懷雅看到來人顯而易見地放鬆不少,吐出一口長氣,帶著幾分心虛開起了玩笑,語氣一頓卻又理直氣壯起來:「說來還不是因為妳的上司太胡來了,不然我又何必淌這渾水?!?br>
星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神情一副便是在說「根本五十步笑百步」。短暫的喘息之後,她和詩懷雅交換了個眼神,伸手扶起對方,再次舉起了盾:「行了,走!」
整合運動的攻勢再猛烈,又豈能越過近衛局壁壘一步?在星熊的掩護之下,詩懷雅總算是安然將陳給帶回了龍門城內,而因為她們引走了砲火,其餘組員的撤退亦是相當順利,總算是沒有折損任何人馬。
「剛剛沒見著妳,我還以為妳怎麼了?!乖姂蜒虐殃惪恐鵂澐畔?,快步走向同樣一身狼狽的星熊,伸手替她理了理衣服,放心道:「沒事就好。剛才謝謝了?!箤稄U城的事她卻隻字不提──幾分鐘前耳麥加密頻道裡新傳來的簡短指令,已足夠她推知大概。
「哎,我很好。Missy別擔心。」星熊順勢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口氣中的無奈深了幾分:「還不是老陳說什麼要我留著護送其他人、自己去幫大家開道,然後一下子衝了出去……幸好Missy妳們的支援來得即時?!?br>
該說什麼?詩懷雅雖已然不會對此感到意外,卻仍是皺起了眉,明顯甚是不快。顧慮著當前局勢便沒發作,只是道:「罷了,她不一直都這樣嗎。我先帶她去羅德島那裡治療,等她醒了,妳們再一塊在那兒聽作戰簡報吧。」說完便自顧再次將陳背了起來,走向停泊在城郊的巨大船艦。
羅德島不愧是泰拉大陸上鼎鼎有名的「醫藥公司」,人員訓練相當有素:值班守衛顯然認得詩懷雅和陳乃這次與龍門合作的核心關係成員,見到來人立即引至艦上,由留守的醫療幹員們個別檢查與治療兩人的傷勢;過後,又依著詩懷雅的請求騰出了一間休息室,讓兩人稍事歇息。醫療幹員臨走之前告訴詩懷雅,陳的傷勢並無大礙,只是因正面受擊時衝擊過大、有輕微腦震盪現象,再休息一陣後便會醒來。詩懷雅總算是安下了心。
難得一龍一虎待在同一個地方時、那空間是安靜的。詩懷雅坐在床邊,盯著眼前人不甚安詳的睡顏,方才的不悅全化成了柔軟的情緒,在戰場上的所思所想盡數滿溢,載浮著右手鬼使神差地撫上對方緊皺的眉間,動作輕柔,生怕將其吵醒;暗自怪責著的對象則是連昏迷也寢不安穩,似遭夢魘纏身,不自覺囈語:小塔。小塔。
若是自己能這般撫平她的煩惱、多替她分憂解勞,那該多好。兩人自那日約定起,便都在為了這座城市而戰,可說好的一起、卻好像從不是並肩前行。陳總是一往無前地先自己一步:不論是先自己升官晉級、還是先自己衝鋒陷陣──甚至是先自己傷痕累累。詩懷雅知道陳所得的一切──不論成就或是傷痛──都是她應得的,一直以來,她的堅持努力、她的頑固執著,自己都一清二楚。
只是獨屬龍門近衛局特別督察組組長、那挺直而傲然的背影乍觀令人敬仰,看在詩懷雅眼裡卻是一陣後怕和心疼:陳便似她手中的長劍,銳利剛直卻過於脆弱易折。她知道那對稱不上寬厚的肩膀上背負了許多,但即便是一直注視著對方的她,亦從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最終自己能做的,也僅是在同一條路上趕上她的腳步,在她將要站不住時扶她一把,然後目送她繼續執拗前行。
阿陳,除了受傷和醉酒的時候,就不能多依賴我一些嗎。
阿陳,我知道妳不會慢下步伐,可讓我和妳一道前進不好嗎。
詩懷雅的手漸漸慢了下來,最後收回了膝上,緩緩拳起。小塔──塔露拉。那是陳同母異父的姐姐,在年紀尚小時便遭人擄離了龍門;細節她曾經聽父親和其時仍未臥病在床的祖父喟嘆過幾句,而當時目睹整個過程的陳本人對此事則從來隻字不提。孰料久別重逢的故人,現今卻成了整合運動的領袖──龍門的敵人。
她無從想像陳在羅德島帶來這個消息時,該是怎麼樣的心情。每個人的人生,總或有一兩件事的影響深達一輩子──某年的聖誕夜之於自己、塔露拉的離去之於陳。這兩件不一樣的事,最終使得她們倆走上了同樣的康莊大道:進入龍門近衛局、成為這座城市的守護者。
當著此情此景,詩懷雅卻不合時宜地突然想起:再上一次、陳呼喚自己姓名的時候,正是塔露拉離去數日之後的某個雨天。陳來找她的時候臨近半夜,滿臉濕濡和徬徨;她已然哭到啞了嗓子,抽抽噎噎的破碎話聲幾乎被落雨聲掩去:「碧翠克斯,怎麼辦?」
那時年紀尚幼的自己被問得啞口無言、甚至也鼻酸起來,只好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裹上了陳的背、手笨拙地拍著小龍的頭,故作堅強地擠出當下唯一能想到的安慰:「阿陳,不要怕。我陪著妳。我們一起把小塔找回來。」
是啊。我們約好的還有這件事情。怎麼就差點忘了呢。
詩懷雅望向聲音漸趨痛苦糾結的陳,深吸口氣,抓起桌上的水杯便是揚手一潑。
然後菲林如願以償和東方龍大大吵了一架。在友盟的地盤上本不該如此失態,但聽著陳特別刻薄的語氣和異常尖銳的話語,她心中亦是有了幾分底氣──她們太過了解彼此,總在方方面面有著超常的默契。
於是隨之起舞之外,詩懷雅也毫不客氣地「順道」一吐自己的不快:「妳倒在哪裡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下次別想我救妳,妳最好就躺在那血流不止算了!」接著甩手離開了休息室,拋下繃著神情的陳和臉上寫著「我真是拿妳倆沒辦法」的星熊。
詩懷雅倒是沒有料到,自己還在隔壁房間平靜遭到撩撥起來的情緒時,陳隔不多久便跟了進來,叫了一聲:「詩懷雅?!?br>
「幹嘛?」詩懷雅的餘怒仍未盡消,口氣並不怎麼友善,心中同時抱怨道戲都陪著演了,這條粉腸還真是不善罷甘休?!戈惔蠼M長,妳如果是要繼續來討罵的,恕我不奉陪。」
「……妳的傷。讓我看看?!龟悂K未因為詩懷雅怒氣沖沖的嘲諷而退縮,反而走上前了一步,紅眸盯著對方。
「……又不是原子主義畫作,有什麼好看的!有空看這個還不如趕快去把作戰簡報看一看比較實──嘶!」詩懷雅上一秒還在齜牙咧嘴地大聲叫嚷,下一秒便被陳擅自探上右肩的手疼得齜牙咧嘴、話全嚥回了肚子裡。
「妳別動?!龟惖穆曇艉蛣幼骱茌p,卻有著不容質疑的強硬。她扳過詩懷雅的身子,慢慢拉開了外套和裡頭的襯衫:一片慘白映入眼簾、上頭的斑斑血跡怵目驚心,看得她皺起的眉頭鎖得更加糾結。
正待開口,詩懷雅卻搶先一步:「看夠了就幹活去,陳大組長?!顾焕苏艘律?,順勢掙離東方龍的雙掌,轉過身後挑眉道:「我告訴妳,這件量身定做的制服外套要價一萬龍門幣,妳是賠定了,所以趕快上工去吧,不勤奮點工作掙錢,諒妳很難還得起?!?br>
碧綠瞳眸接著對上赤紅雙眼,意思再明白不過。
──她們一向有著超乎想像的默契。
陳沉默半晌、收回了手,再望了詩懷雅一眼後,一語不發逕自轉身出了房間。
詩懷雅只是捏著自己的衣服,靜靜望著陳離開。艙門噗沙一聲關上,她沉澱著自己的心緒,將早前還未褪去的怒意及適才突被勾起的貪心盡數壓下──振作點,碧翠克斯?施懷雅。她按了按傷口,試圖用痛楚蓋去陳微涼的手指留在自己肩膀的觸感。
確認自己足夠冷靜了,她走出艙房,才剛踏出一步便接到了無線電頻道傳來的通訊。這時機之精準、自然只會是陳:只聽得她聲調平穩地匯報著目前行蹤,說道可以開始執行作戰了,好似方才什麼都未發生。
就是裝腔作勢這方面上,詩懷雅也沒打算讓步認輸。
「行了,那就各自專注自己的任務罷?!?br>
她順勢接口道──就這樣,也挺好的。
也挺好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