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不久後便雙雙通過了近衛局入職測試──詩懷雅遺憾地屈居第二,在陳之後。放榜那日小老虎拿著成績單哇哇大叫、直喊屈辱,東方龍在一旁也沒得閒、從善如流地說肯定要將這張榜單裱框起來當作傳家之寶,換來大小姐好幾句惡狠狠的龍門粗口。
只是比起阻攔陳的惡質行徑,詩懷雅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魏彥吾自陳執意要就讀近衛學院之際,便已放棄了要陳成為自己接班人的想法,只能由著一向既有主見而又固執的外甥女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但施懷雅家族並非如此。
碧翠克斯·施懷雅仍然是大古集團的千金、家中的長女──天生擁有出類拔萃的商業才能和嗅覺,自小便一直被作為家族的次代家主培育;即便高中時曾因本人小小的任性而稍稍偏離了正軌,她依舊是成為家族未來中流砥柱的最佳人選。
陳清楚詩懷雅家中的狀況,卻什麼也沒說。
她相信她。
詩懷雅去和家族談判的前一日,也一樣沒先向陳打聲招呼。
她知道她相信她。而那已足矣。
詩懷雅那天獨自扛著將半人餘高的一摞帳冊、地圖、財務報表和損益分析圖──近衛學校訓練之紮實肉眼可見──,氣勢洶洶但恭謹有禮地敲響了父親房間的門。
施懷雅現任家主的頑固是連貴為龍門執政者的魏彥吾都認證過的:「想改變亞當斯那老病虎的主意,還不如直接迎頭撞向天災好些。」打詩懷雅進門起,他就只是沉著臉色,偶爾咳個幾聲,靜靜聽著自己的女兒從泰拉大陸的局勢、講到龍門未來的商業前景、再講到自家企業鉅細靡遺的財務狀況和發展。
「所以呢,碧翠克斯,」對方伸手揉了揉眉頭,在詩懷雅滔滔不絕不知多久後開口打斷了她:「妳究竟想說什麼?」
詩懷雅看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父親卻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暗自又嘆又罵,靜靜放下手上的資料,拋開了原先準備好的說辭,索性破罐摔破:「……我只是想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守護龍門、守護施懷雅家族。」
還有,和對的人一起。
守護龍門……還真是讓人懷念啊。
亞當斯?施懷雅一直宛如永凍寒冰的臉龐被這炙熱而又無所畏懼、年少輕狂而又誠摯的言語鬆動,融出了一道裂縫。他自顧沉浸在回憶半晌,最終呵呵笑了兩聲,撫撫鬍鬚,臉上的笑很是驕傲、有些無奈:「妳就做妳想做的罷。」
翌日,詩懷雅興高采烈地蹦至近衛局報到時,陳正站在門口等候,見到喜上眉梢的小老虎當頭就堵了一句淡淡的指責:「妳遲到了,詩懷雅見習警督。」她已然換上近衛局的制式服裝,算不上合身的警用夾克被她站得筆直的姿勢撐得英挺帥氣,腰間腰後兩柄劍更是有著十足十的加分效果。
丟,這條仆街穿起制服還真是龍模龍樣的。
詩懷雅突然滿心感到莫名不甘,露出虎牙揚起一個不悅的笑容,咬牙切齒地:「那還真是勞駕您久候了,陳、大、警、官。」然後瀟灑地一撥自己的一頭金髮,把臉色難看的陳丟在後頭、自顧甩手進了門,又嘀嘀咕咕留下一句:「……呿,臭仆街妳給我走著瞧。」
──龍門近衛局見習警督詩懷雅,上班首日立下的第一個目標:要把近衛局制服穿得比陳還有型。
詩懷雅定下無謂目標的同時,整個近衛局都知道隊裡來了兩位身分大有來頭的新人警官:一位是龍門現任執政官的親外甥女、一位是家族坐擁龍門數個城區的大古集團的千金。
眾人不約而同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疑惑兩人為何如此「紆尊降貴」地從事基層警職,但還不待任何人接著質疑她們的錄取是否為政治角力的暗箱操作,一龍一虎便已用有目共睹的實力把所有會來風的空穴給堵得嚴嚴實實。
陳能以全常規科目A等及全教官推薦的成績自近衛學校畢業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不論在前線戰鬥、戰術指揮、甚至是紙上業務,她每一樣都表現得過分出色、精確精準之程度堪比原子鐘;Missy──大家這麼稱呼詩懷雅──即便個人戰鬥能力不似陳那般一劍大殺四方,手上那柄鏈錘亦足夠令龍門宵小人見人怕,時常得一秒百萬上下的靈活思考更使得她的指揮果斷務實兼具、更勝陳一籌。
「哦,如果那隻蠢貓透過無人機傳出來的指令可以適切控制一下嗓門,那就更好了。很吵。」陳如此評論。
──妳 *龍門粗口* 死仆街說我壞話啊?!
如此不著邊的例行鬥嘴也成了近衛局的特產風景、新一代的龍門噪音公害。不過,雖然這兩人就像鐘和撞錘、碰頭照面必有巨響,她們仍舊時常一塊加班到一塊吃早茶,隨後在日常爭吵中把每日早茶的內容摻雜進去:妳條粉腸龍、妳塊叉燒貓。
旁人其實一直不太確定她們倆關係到底好不好。尤其,自從陳因功績卓著一路晉任為高級警司、並接手了特別督察組後,後續也升到同一職階的詩懷雅更開始到處頻頻放話,說要取陳而代之。
最後,眾人唯一能確定的僅有這點:嚴格苛刻、雷厲風行、正經八百、表情總是波瀾不驚、對誰一律一視同仁的陳Sir,除了自己的副手星熊高級督察,唯獨對Missy有著截然不同的相處態度和應對模式。
這樣的行為表徵,大概還包括會當著兩人的面沉沉睡去這一項。
「老陳睡著了?」從櫃檯又拎了兩瓶清酒回到座位上的星熊朝詩懷雅問道。近衛局追查了三個月餘的洗錢集團終於在今日落網,收隊後菲林和東國鬼便極有默契地一左一右把東方龍押來酒館小酌,名義上是慶功祝捷,但其實只是要強制這臺過度高效運轉的機器龍關機。
「睡了,睡得可死了。」詩懷雅慵懶地擺擺手,接過星熊遞來的酒壺。陳一向不勝酒力,且不提星熊這個聞名全龍門城的海量傳說,光是靠大小姐社交應酬所磨練出來的酒量,也足夠灌倒整整五個她了──而且還會有剩。
逮到難得機會的詩懷雅對著不省人事的陳碎念了一輪前綴詞「臭、笨、蠢、死」及後綴詞「龍、仆街、粉腸」的排列組合之後,覺得足夠解氣了、滿意了,才將披在自己肩上的外套──如今她已榮登近衛局制服著裝時尚及新潮指標的第一把交椅──蓋到了對方身上。再一抬眼卻迎上了星熊饒富興味的目光。
「……幹、幹嘛?」詩懷雅的詰問透著莫名心虛。
「沒有啦,就是覺得很不可思議,Missy還真的跑來近衛局當差了。」星熊笑得溫和。那年聖誕節、營救被綁架的小詩懷雅的攻堅行動之中,破門而入的那名持盾鬼族警官赫然便是星熊。
「怎、怎麼,不樂意啊?」突然被人提及幼時的難忘回憶,好似放著童年寶物的鐵盒遭人打開窺視,讓詩懷雅頓感難為情,弱弱地回了一句。
「哪兒的話呀,Missy。妳和老陳可是近衛局這幾年招攬到最出色的人才了,我開心都來不及。」星熊的年紀比詩懷雅和陳大上不少,眼前大小姐的小心思她當然甚是清楚,於是就事論事地:「可從來沒有人像妳們倆,三年內一路三級跳升到高級警司的。」
「……然後那條蠢龍甚至還當上了特別督察組組長。」講到此處,詩懷雅生起悶氣、開始較真起來,口吻充滿不甘,但細聽好像又有幾分高興。
「唉呀,老陳現在不就付出代價了麼。」星熊可沒漏掉對方語氣中那一絲絲的愉悅情緒,但也不說破,只是指了指眼前熟睡的東方龍。
「嘁,這次洗錢的案子還不都我搞定的,死粉腸到底是累屁累。」酒勁上頭,詩懷雅越發不滿地咕噥。一涉及數字,那可是她當仁不讓的專場,其敏銳直覺與細膩程度若是換算成前線戰鬥力,大約就像是三頭六臂、十把佩劍的陳。
「Missy真的辛苦啦。」星熊揚揚酒壺致意。她知道詩懷雅言不由衷,又笑著徐徐補充道:「要是沒有Missy幫忙,老陳狀況肯定是更糟的。」
這工作狂!就不照顧好自己!詩懷雅碰杯喝了口酒,怒罵一聲。
「Missy其實和老陳挺好對吧。」星熊眼看著詩懷雅對陳顯而易見的關心,覺得近衛局的七大不可思議之首「論陳Sir與Missy關係之好壞」根本不攻自破:「妳們不還是青梅竹馬來著。」
「誰跟這臭粉腸好了!還有,這段孽緣根本是我前世沒有拯救泰拉大陸的懲罰吧!是懲罰!」詩懷雅矢口否認。
「是是。」星熊敷衍地一笑,自顧飲了一口酒。
「……倒是,那、那個啊,」詩懷雅上一秒才在極力撇清自己跟陳的關係,這會兒卻又叮囑起來:「我不是特別督察組的人,負責的事兒不一樣,星熊、勞妳駕幫我多照看照看這傢伙吧──仆街龍總是瞻前不顧後的、又特愛親上火線衝鋒陷陣,就怕哪天真仆街了。」
詩懷雅是和特別督察組一起出過幾次任務的。她擔任接應小隊的指揮,所在位置大約中間,但只消一眼、便能在近衛局警員湧成的漆黑潮水中看到前端那抹肆意翻飛的藍色浪頭──陳的戰鬥方式就是一個「狠」字: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直是把自己當成柄劍來使,風捲殘雲、過後不留。
每一次。沒有例外。
這樣最有效率、傷亡最少。陳斬釘截鐵地。
從結果上來說並沒有錯。從結果上來說,是。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一旦有了傷亡,陳肯定榜上有名。
詩懷雅並非天真爛漫的溫室花朵,她明白這份工作本就與死亡相鄰依,只是,也不必這麼著急把自己兜售到死神的囊裡吧,阿陳。即便每天仆街長仆街短地嚷嚷,她從沒真的這麼希望過。
詩懷雅的思緒遊蕩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卻看到星熊一臉認真地盯著自己,剛剛攪起來的情緒登時亂了套,於是慌忙補充道:「我、我是怕臭龍活不到我從她手中奪走組長位置那天!這樣就沒意義了對吧!」
「我說Missy,該不會其實妳──」
「不許說!才沒有!」詩懷雅瞪大一雙碧綠瞳眸,酒精在臉上引起的酡紅瞬間炸成火山爆發、尾巴在身後硬挺得宛若慘遭雷擊。但最後她實在耐不住星熊直勾勾的探詢眼神,垂下了頭,平時震耳欲聾的虎吼霎時變成了細不可聞的貓叫,含糊地囁嚅道:「……那個該不會是多餘的。」
「好好。我不說。」星熊揚起一抹了然於心的溫和笑容,伸手摸上小老虎的一頭波浪金髮,安撫似地輕輕拍著,「Missy放心,老陳的背後有我呢。」然後她笑出聲:「Missy,妳真可愛。」
說什麼啦。詩懷雅臉更紅了。
兩人又碰了杯,一乾而盡。
在近衛局,驚濤駭浪的日子也漸漸被過得平淡無奇。昨晚在龍門巷弄與宵小飛車追逐、今天在企鵝物流取締爆破、明日在城郊廢樓查緝毒品交易。昨晚飛車追逐、今天取締爆破、明日查緝毒品。昨晚、今天、明日。生活裡會激起浪花的稜稜角角悄悄被習以為常和熟能生巧撫平,只盪出了圈圈漣漪。
日復一日的日子,不變的還有詩懷雅和陳的例行吵嘴、粉腸龍與叉燒貓、加班後的每日早茶、時不時的深夜酒聚。
陳的酒量倒是好了一點,但也不過大約能抵上四分之一個大小姐,所以沉沉入睡的時候還是占多數,然後詩懷雅一樣會趁人之危地開始花式組合各種陳的綽號,最後也總不忘再幫她蓋上外套。
而偶爾,陳會在詩懷雅送她回近衛局配給的公寓時醒來。她會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酒精沸騰得滾燙的身體被更高的溫度環繞──菲林的體溫一向偏高──,也間或會聽到詩懷雅夾雜著龍門粗口的抱怨:死仆街龍,重死了。
啊,畢竟自己是高一些,要支著自己也不容易吧。陳迷迷糊糊地想。這種事情好像還是交給比自己高更多的星熊來做更合適點。
「理性」上是這麼說,但陳轉了轉遲鈍的腦袋,最後又覺得似乎還是由詩懷雅送自己回來才好。
這樣,有些一直想問的話,或許就能問出口。
「叉燒。」陳緩緩開口,聲音有點沙啞。
「幹嘛?粉腸終於迴光返照、肯從蒸籠裡醒過來了?」詩懷雅右手拉著陳繞過自己脖頸的手臂、左手環著陳的腰,頭也不回,只是專注著腳下的步伐、邁過了門檻,沒好氣地漫應一聲。
「……碧翠克斯。」陳又輕輕地喚了一聲,卻擲地有聲得宛如直直拋進湖中央的石,咕咚一聲重重落在兩人之間、盪漾起無邊餘波。
詩懷雅霎時僵在當地,虎耳不自覺地抖了好幾下,尾巴掃得好似方要起飛的直升機。
她起碼將近二十年沒有聽到陳這麼叫她了──她們一向有許多代名詞可以稱呼──,久到她都忘了上一次是為了什麼緣故。是因為什麼?她回想,關於那時的記憶卻如流水從指尖縫中盡數灑落。
然後她撇頭望向陳。對方原先因醉意而半瞇的雙眼正炯炯有神地睜著凝視自己,好似滴血的瞳眸在只點了夜燈的房間裡搖曳宛如兩盞幽冥鬼火,忽明忽滅,帶著幾許晦暗難清的複雜情緒。兩人的距離很近,混著乙醇味道的微醺氣味散溢,聞之令人暈眩。
詩懷雅在那一池血海中看到自己的倒映,倒影中自己那雙翠綠的眸寫滿驚訝疑惑。
而陳在那一片綠地中看到自己的倒映,倒影中自己那雙赤紅的眸寫滿隱忍未決。
「……不,沒事。」沉默僵持半晌,陳最後將所有迴盪空氣中的懸念通通歛下。她不著痕跡地輕輕掙開詩懷雅的攙扶,在朝自己襲來的頭痛浪潮中站穩了腳步,沉聲道:「妳回去吧,很晚了。」便不再多發一語、逕自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終究還是有些想問的話,她問不出口。
詩懷雅莫名其妙、突如其來被留在原地,甚至連發脾氣都忘了,過了三秒才想起要對那扇關上的臥室房門招呼一串龍門粗口。
然後隔天的陳「依然故我」地出現在近衛局,一如以往地準時、便似從不誤點的鐘錶,見到詩懷雅一樣不忘損上幾句、不忘讓自己和對方吵架的聲音奏成循環唱片似的背景音樂。那晚的事情兩人都再沒提起,陳不想提、詩懷雅知道陳不想提。於是那方礁石亦被磨平在了時光洪流之中,再不復見。
爾後、酒聚後,一樣、偶爾,陳會在詩懷雅送她回近衛局配給的公寓時醒來。不過她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睜著那雙赤色的眼,靜靜盯著詩懷雅的側臉。詩懷雅也不再因陳轉醒而將一雙碧色瞳眸望向她,只是專心地扶著她走回臥室,把她扔在床上又自顧說了句「好好睡,蠢龍」後離開。
那方礁石已被磨平在了時光洪流之中了,是吧。
日復一日的日子,不變的還有陳辦公桌上堆疊成一方方堅固堡壘的文件、那瓶裝滿潤喉藥物的糖罐、破破爛爛的小熊玩偶,還有辦公桌後方掛滿各種相片、紙條、注意事項的線索版,以及櫃子上因翻動頻繁而顯得陳舊的貧民區巡邏計畫。
陳的眉頭則越鎖越緊、給人的感覺也越來越深沉。所以詩懷雅來找她吵架的次數貌似也變多了──近衛局同僚倒是見怪不怪,畢竟人人都知道,手段靈活的Missy一向討厭陳Sir一板一眼的處事風格,而且那個七大不可思議之首「論陳Sir與Missy關係之好壞」不還穩固地霸佔在寶座上麼。
日復一日的日子。
直到整合運動挾著感染者對大地的怒火,水銀瀉地而波濤洶湧地襲捲了切爾諾伯格、直指龍門之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