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到,這事實之重要必須要將「非常」二字重複三遍才得凸顯;討厭到,其程度之深切必須要將「非常」二字重複三遍方能敘明──討厭到,她必須要將「非常」二字重複三遍,以拉遠自己姓名與這個賓語間的距離。
但其實,林雨霞和詩懷雅是青梅竹馬,四分之三的人生之中都有對方的存在。兩人小時在父輩的安排下、於一場龍門各家大族齊聚的宴會中認識,後來更一路從幼兒園同班到國中、甚至還會搭對方的車一塊上下學、互到彼此的家中過夜,關係可謂十分親密。
不過,那是過去的事情了。
「雨霞,咱們上同一所高中吧!」年少的菲林漾著夏日烈陽般燦爛的笑容,彎著小指自顧勾起林雨霞的:「說好了,我們以後也要一直在一起!」
嗯。文靜內向的札拉克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心底卻雀躍得喜不自勝。滿懷的殷切期盼卻不期然在中學開學典禮上全數落了空:詩懷雅並沒有出現。當下她還天真地自我安慰,小老虎肯定是前一天玩得太晚才睡過了頭,連給自己打通電話報平安都忘了。
事後,林雨霞才知道,自己那位親密無間的好友──那位笑著跟自己約定要一直在一起的好友──,已然在當日凌晨遠走他鄉、飛赴維多利亞求學,在兩人之間丟下了一汪大洋之深的不告而別,獨留她一人在暴雨如瀑的九月天龍門。
那年林雨霞十五歲,剛在無數個雷電交加、掩耳顫抖著抽泣睡去的夜晚中,釐清自己對青梅的情感,其實是一種名為「喜歡」的悸動。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從此,林雨霞變得更討厭雨天,也開始討厭碧翠克斯?施懷雅。
幾年之後,一切便已不復以往。荏苒的時光不失所望地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至深鴻溝,其中怒濤滾滾,交織著一首變了調的命運交響曲:詩懷雅回到龍門後進了近衛局當差,一路平步青雲直升高級警司;林雨霞則接下了「灰色的林」這個頭銜,還有伴隨著這稱謂而來的種種──她不再是「鼠王的女兒」,她就是「鼠王」。
兩人一個象徵著龍門的光明希望,是這座城市的公平正義、美好繁華、還有未來展望的一切;另一個則是龍門漆黑溝渠中的暗流,負責清洗檯面下所有見不得光的骯髒污穢,匯聚成滋養磚瓦上盛開花朵的沃土。
林雨霞常常想:便如「Missy」、「特別督察組組長」等名號極為合適明朗外向而光彩照人的詩懷雅,龍門地下勢力之首此一諱莫如深的身分,也實在與自己的種族過於相襯。可偏生是這名頭讓立場天差地別、數年來近乎「失聯」的「故人」,在兩個月前打來了一通她不能不接的電話。
林雨霞甚至不用看便知道是詩懷雅打來的。這支手機是升上國中那年、小老虎說為了聯繫方便拉著自己去辦的,號碼是「100800-00200-rct211-93001」、長得連持有者本人都嫌棄。裡頭的聯絡人只有顯示名稱從「碧翠克斯」被改成「騙子」的詩懷雅一個、會打這支電話的也只有她、記得那一長串數字的也還是只有她。
林雨霞也知道詩懷雅致電的目的:龍門近衛局高級警司要來查證貧民區的事情了。她冷靜地拿著手機,終於在鈴聲第三響時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接起了六年來持續被忽略了的這支電話,以平穩而刻意疏離的語調說了聲「您好」。
詩懷雅明亮暖人的嗓音跟林雨霞記憶中的相差無幾,只不過現在她的口氣氣急敗壞,以大約120 bpm的語速、逕自忽視了這些年來的不愉快,好似那兩千餘通的未接來電與無數封石沉大海的簡訊──好似兩人間這些年來的空白──全不存在:「臭老鼠、妳在幹嘛!是不是妳!」
林雨霞必須承認,詩懷雅接下去說著「不是妳就好啊」時的安心口吻,竟讓她忽然有種就這麼原諒對方、盡釋前嫌似乎也可以的錯覺。或許這麼多年來,她未曾停掉這支手機,便是將它視為兩人情誼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等著詩懷雅趁著自己心血來潮時以一句觸動心底的話語攀上、挽回兩人不即不離的尷尬關係。
但錯覺終究只是錯覺。下水道潮濕的上緣落下了一滴汙水、滑過札拉克的臉龐,冰涼宛如龍門的冷雨。於是林雨霞只是在沉默了半晌後,慢悠悠地、恪盡職責地向詩懷雅坦承了自己的身分立場與「所作所為」,毫無意外地在電流雜音中,聽到滿耳詩懷雅的驚疑不解與激動責難。
「就這樣了。別去搜排水系統。」林雨霞按捺住和盤托出整個計畫的衝動,冷冷丟下一句忠告後便收了線、心知肚明詩懷雅肯定在另一頭炸了毛。她一向很能忍耐,不論是隨這個隱晦身分而來的沉重責任與明槍暗箭、抑或是這些年來對詩懷雅與日俱增的「念想」──不、是厭惡才對。她自我糾正。
不能說。林雨霞告訴自己。反正她和詩懷雅之間已經走到這般地步,過分糾結於導正她對自己的誤會並無意義也無必要。詩懷雅有她該完成的、自己也有必須處理的事情。她可以繼續是龍門的太陽、照亮這座城市的將來,而自己也只要照常在暗處默默打理好一切就行。
本便該是如此。背道而馳的殊途。
「這可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呢……」只是到頭來,林雨霞仍是嘆了口氣,喃喃自問:問的是當前的狀況、問的也是她該拿那隻菲林何如。她很清楚地感覺到,不論是好的或是壞的,她對詩懷雅的滿腔心眼,已然被這通電話全數重新挑起。
也因此,在詩懷雅別有用心地打來同一日的第二通電話以轉達整合運動的情報、並順勢脫口「我騙過妳嗎」來反詰自己的提問時,林雨霞終究是沒能壓住蓄積已久的不滿,冷冷地提起維多利亞、自然而然諷刺了她一句「騙子」,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對方一疊聲的心虛道歉。她心中滿溢複雜的感觸,口中卻冷淡地回道:「沒什麼,我不在意了。」
──當然,這句話林雨霞自己不信,她也不覺得詩懷雅有那種臉皮相信。
「雨霞。」話雖如此,似是認為札拉克由視而不見到冷言冷語的態度轉變起碼是重修舊好的初始信號,詩懷雅仍舊自顧自地、闊別已久地喚了故友的名字,像她們小時候那般,聽得林雨霞心中一動。然後她侃侃而談起自己的信念和這座城市的以後,很是理想、很是純粹、也一如既往地燦爛耀眼──她一直都像暖陽,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能光耀最陰暗的角落、捂熱最冷漠的心思。
林雨霞不語。她知道詩懷雅一直都相當有主見、一旦定下了目標就會全力以赴,便如她雖是大古集團的千金,卻執意要成為近衛局的一份子、在前線衝鋒陷陣一樣。過去如此、未來亦然,多麼積極而勇敢──跟天性膽小謹慎的自己不一樣。
殊途終究能夠同歸麼?她自問一句。
靜靜聽完對方的陳述之際,林雨霞也已歛起了所有情緒,終是開口:「無聊。」詩懷雅一愣卻沒有生氣、還躊躇著要如何說服故友時,她便接著道:「把那支整合運動部隊的位置告訴我。」菲林啊了兩聲、尚在懷疑是否錯聽,她已重新凜冽起自己的語氣:「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殊途終究能夠同歸麼?不。而她不需要、也不該考慮這麼多。
守護龍門,本便是「鼠王」該做的。與那騙子無關。
最後,在龍門保衛戰將近尾聲之時,林雨霞與詩懷雅久別重逢於一場不合季節的大雪下。詩懷雅的樣子同她的聲音一樣,除了成熟了點便沒怎麼改變,一頭波浪金髮經過無數鏖戰仍舊飛揚得肆意奪目、那雙翠綠眼眸在天色投下的陰影裡依然閃閃發亮。
「妳……做錯了。」詩懷雅的口吻很輕,似是怕打破兩人間奇妙的關係平衡,又或許,是她打從心底不相信當年那個溫和善良、體貼安靜的小老鼠──即便她已經成了鼠王──會做出趕盡殺絕的事情,所以連指責都沒有幾分力度。
林雨霞不打算多說,只給了個不是解釋的解釋:「或許罷。有時我們只是沒得選。」
當年詩懷雅的不告而別是如此。後來自己繼承鼠王一位是如此。
現今、爾後,兩人的分道揚鑣更會是如此。
林雨霞本無意再繼續與過去的幽靈、這個縈繞了自己心思數年、好不容易才擺脫的騙子糾纏,可自從詩懷雅接任陳的位置之後,她總是會有意無意藉公務之名打電話與她交換意見和資訊,偶爾見縫插針地約她出來碰面商量事情。
林雨霞實在無從拒絕起。一來,詩懷雅不論致電或見面時確實僅談公事,在她的位置上並無推卻的理由;二來,龍門保衛戰之後,城內的諸多勢力與整體局勢徹底洗牌,她亦需要一些來自近衛局的情報協助她全盤統整。她於是只好「從善如流」。
只是詩懷雅在電話、在面前一聲聲喊著自己名字的柔軟語調及溫柔表情、還有不管自己如何話中帶刺卻都依然明亮的笑容,著實令她心煩意亂。不管菲林是有意無意,林雨霞不得不無奈認可其人精明一如以往,毫不愧對她商人世家大小姐的家世。故此她只能冷著自己的神色與口吻,不肯給對方誤以為已經獲得原諒或前嫌盡釋的絲毫餘地。
詩懷雅也不著惱,好似全沒了脾氣──要是近衛局的同僚看到,定會懷疑這人跟之前三天兩頭便找陳吵嘴的是否同一個。她自知當年不辭而別全是自個兒理虧,因此怎麼都順著林雨霞、也不敢踰矩,就怕她哪天又調頭離開、將自己再次「束之高閣」。
但凡事總有例外。七日前,林雨霞接獲線報,一批摻雜了源石粉塵的毒品趁著整合運動襲擊之後、場面尚且紛亂之際混進了龍門城;走私者相當聰明,除卻耐心十足、等到時機恰當了才一舉將商品投入黑市外,其貨品藏匿地點顯然經過精挑細選──一座位於貧民區和上城區交界處、舊地帶裡的廢棄船塢。
不過,林雨霞年紀輕輕便能接任父親林舸瑞的位置靠的自然並非運氣。對方一動,她花兩日便摸清了對方的部署與盤算,再兩日便擬好了剿滅計畫。正準備指揮屬下一網打盡時,她卻與帶了一組近衛局人馬的詩懷雅不期而遇,查的正是同一樁事情。
詩懷雅面對林雨霞時罕見地展現出固執,說什麼也不讓這件案子。林雨霞不禁蹙起秀眉,走私者特意選在這個位置,約莫便是看準這類三不管地帶一向是近衛局與她們的責任地區模糊之處,而以往都是直接由她們出手──聰明如詩懷雅不可能不清楚。
「妳非得管?」林雨霞思及此處語氣便又冷了幾分,淡淡地表明立場:「這等事由我們處理最好,以往亦是如此。近衛局沒必要插手。」她有些挑釁地瞥了詩懷雅一眼,語氣帶上濃濃的戲謔與嘲諷:「還是妳又在盤算著什麼了,騙子?」
「……隨妳怎麼說。」詩懷雅乍聞「騙子」二字表情一僵、歛下了眼,全是被擊中軟肋的樣子。沉默半晌後,她終究沒有對林雨霞發脾氣,只是強硬起口吻:「既是龍門近衛局,全龍門都是我的轄區地界,我愛管哪便管哪。這事我管定了。」
林雨霞注意到詩懷雅的左虎耳細不可查地抖了兩下,那是她打小時起只要說出違心之言便會有的反應。又來了、又是什麼都不打算說麼。札拉克心中的不滿陡然遽升,更加冷然道:「詩懷雅『組長』,」她刻意強調了後兩字,聽得詩懷雅眉間亦鎖了起來,「雖然善後是我的職責與長項,但妳應該沒有打算讓我來替妳收拾殘局罷?」
「……不會那樣的。」詩懷雅頓了一下,回答道。撫上自己眉間的皺褶,她喚了一聲「雨霞」、正待多說幾句時,抬眼才發現林雨霞已然帶著下屬飄然走遠。她最後只能嘆口氣,揮揮手要手下員警們完成突襲前準備。
林雨霞心煩,離開了現場之後並未過分關注港口那處的情形,只是專心追查那些流入黑市的毒品。直到夜半忙了個段落,她遣人去探聽,才知道自己讓步的最終結果:走私者就範入監、大部毒品均遭查扣──少數隨著船塢爆炸付之一炬。
然後,近衛局特別督察組組長身受重傷進了醫院,迄今昏迷不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