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孤獨的微弱悲鳴迴盪在密室。
那是悲憤憂傷的哭泣,那是畏懼死亡的喘息,只有一個人,只有她一個人。
寒冷的空氣,瀰漫著忿恨的氛圍,那寂寞的啜泣與無法遏止的殤鳴,連腐蝕周圍屍體的蟲子也彷彿在顫慄。
牆壁至地板的縫隙與小小突起,結滿了冰凍的寒霜,卻又同時染滿了乾涸的血跡,那些已無生息的肉體上還插著冷冽的鋼鐵。
桌、椅、甚至牆,一切都已破碎,毀壞又骯髒的不堪入目。
只剩下中央的椅子上的她,一個人,手腳都被綁住,雙眼也被布條蒙住,只能無助的對著黑暗的周圍輕聲哀嚎。但即便已如此痛苦,現所前來的人,也並非是來讓她解脫的。
「我又來了。」那聲音是多麼的狡詐,多麼的危險。從來就沒有見過他的真實樣貌,但這個殘暴的人,是他,就是他。「昨天已經是最後階段了,只剩下妳還活著了呢--」
儘管眼前全是一片黑,但那明顯的氣息與腳步聲,那個男人絕對正在圍繞著自己行走。
「就像那個人教妳的,妳其實真的很討厭這片天下吧?不,是憎恨,妳也同樣的憎恨著,同樣的希望把一切都扯爛,同樣的渴望將全天下的人都碎屍萬段,對吧?」
她回不出話,只是繼續於哭泣與悲嚎之間徘迴。
「不可能不恨的吧?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這片天下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應該已經死掉的人。我們來交換秘密吧--我在眾人的眼裡死去那刻,看到的是我的權力、我的名譽、我應該要想有的一切全部都被剝奪而走,那些雜碎、那些垃圾、那些該死的人渣奪走屬於我的東西……所以我要壯大、我要奪回一切、我要剝奪他人然後取得比之前更強更大的力量!」
濕潤蒙眼的布條的,已經分不出那是鮮血、汗水、還是眼淚。
「那妳呢?妳看到的是什麼?一定都看到了吧?妳可是董卓的孫女,原本享受著安逸快樂的生活,可以好好的過著每一天,與那個唯一的朋友相處每一天,每一天……一直到那一天--」
眼前雖是一片漆黑,眼簾卻開始映入了過往的畫面。女子終於開口,彷彿求饒般的輕聲喊著:「不、不要……」
「她對妳怎麼樣?我聽說她對妳非常好對吧?我還聽說妳從小就因為是董卓那傢伙的孫女所以沒有人敢接近妳,那個人是唯一一個不畏懼妳,也不想從妳身上獲得任何好處的朋友,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心想與妳交心的至親好友--」
「不要……不要再……」
「我還聽說妳從小話就不多,安靜到妳身邊的長輩都以為妳是啞巴對嗎?那是誰讓妳敞開心扉,讓妳可以像個正常的孩子玩耍,還陪妳笑、陪妳哭、陪妳玩、陪妳苦,陪了妳一輩子只為了讓妳開心的人呢?」
「拜託……不要再說了……」
「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叫做『小琴』的侍女對吧?」
果然,這個奸詐的人還是說了出來,他的語氣是如此惡意與挑釁,卻又絲毫無法對他反駁。
「那為什麼應該要跟著董卓被連誅三族的妳現在居然還茍延殘喘地活在這呢?那小琴去哪了?」他就靠在自己的耳邊,如魔鬼細語般的輕聲道出:「啊--我想起來了,因為她代替妳去死了呀。」
無法再以任何言語回應,即便是哭求的能力也已經喪失。
憎恨、悲傷,完全被這兩種情緒延伸至佔據整個大腦與身心靈,血液開始產生變化,呼吸的節奏也變得起伏不定。
「那個人對妳真的很重要吧?但是她卻就這麼的死掉了,不覺得這該死的世道簡直就是腐朽嗎?」
「腐……腐朽……」
「沒錯,因為這片天下是如此腐朽,所以妳應該很想要、很想要把這一切都毀掉--把奪走妳一切的天下,奪走妳一切的萬物全都給破壞掉!」
「破壞……」
「就是這樣!破壞一切吧,為了與妳相同的我,為了與我相同的妳,把擋在面前腐朽的一切都破壞掉吧--」
回憶一下子的湧上心頭,那個從自己小時候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那個身邊唯一真心的朋友,直到最後與自己立下了那個未完成的約定。
「『快逃出去吧,接下來的交給小女就行了!』」
「『不行!如果我逃走的話那妳怎麼辦?』」
「『放心,小女會沒事的,十天後妳就在城門口那等著小女吧。到時候我們就一起逃出城,去到別的地方永永遠遠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真……真的嗎?』」
「『當然了,這是我們的約定呀--』」
那個約定她期待了好幾天,幾日幾夜都想見到的臉孔,卻在約定應該要兌現的當下,什麼都沒有見到。
匆匆的跑回城市中央,那是招搖過街的囚車,那是對著死囚謾罵的無知民眾,還有令人永遠無法遺忘的--那是自己的至親好友。
披頭散髮,骯髒不堪的她最後抬起頭,看向了自己的所在方向,說了一聲:「對不起。」
殺聲便下,大刀揮落,訝異的嘴完全無法闔上。無盡的黑暗中,看到的是那曾經滿是笑顏的首級血腥的直接掉落在地,自己的淚水也完全無法遏止的潰堤流出。
「『小琴--!』」
面對著夏侯雲,那個女人身體已經明顯的十分痛苦,肢體已經呈現微微扭曲,心靈似乎受到了極大的腐蝕。
「我有感覺,不是在那一刻開始的……或許是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經有變成這樣的前兆--」
「妳是說,妳變成破壞之女前就有感覺會變成這樣了嗎?」
「在看到她代替我死去的瞬間,我的所有感覺就全喪失了--即使是看到佳餚美食都讓我想吐,再香的芬芳聞起來都像惡臭,甚至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只剩黑白一樣一點不同的感覺都沒有……到了最後,袁譚和那個妖術師讓我變得更恐怖,我完全變了個人,也就是你們熟知的破壞之女……」
「妳不是董白。」雲打斷了她的話語,一點也不害怕的更靠向她,直視她已迷茫的雙眼說道:「現在的妳是小琴。真正的董白已經失去理智了,沒辦法這麼正常的說話。」
她聽了後停頓了許久,隨後露出了感動的表情,含著淚的對他笑應道:「還是只有您能看出來呢,咳--!」
「喂!」夏侯雲見她突然大咳一聲,整個人又跪倒在地,馬上想上前攙扶,她卻伸出了手示意不準過來。
「小女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只知道是董白小姐呼喚了自己,讓她這副淪為袁譚殺人工具的身體還保有一份良知……不知不覺中,小女也成了這個身體的另一個主人。」她開始將自己腕部的裝置拆下,把圓環刃卸除,「只是董白小姐依舊會不時主動奪回身體的主導,小女無法克制,這就是為何小女之後得活在袁琴這個名字之下。」
「所以妳之前在冰牢跟我說的,真正的小琴當時其實……」
「沒錯,就是您所想的那樣。小女沒有辦法脫離,即使知道自己現在只是個穩定董白小姐行為的存在,小女仍無法脫身……」
「那妳之前口口聲聲說妳是為了彌補妳犯下的過錯才來幫助我們的,到底是指什麼?」
「其一是因為這副身體實在殺了太多人,小女希望能夠替它的主人代而救人贖罪;其二是因為小女知道董白小姐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當時那個無法兌現的諾言。因此希望讓各位佔有優勢後來把我們打倒,讓董白小姐的靈魂與肉體都能夠獲得真正的解脫……」
這時,公孫翔領軍,與郭傲、田槶、和李桃等人闖入了府中,士兵們也將此處團團包圍。
由翔率先拔劍喊道:「此處寒冰城砦已經被我等攻下了,所有袁軍人士若現在繳械投降,本將絕不會趕盡殺絕!」
田槶一看到夏侯雲,立刻對他喊道:「子鷹哥哥,我們都聽李榮姊姊說了,你是為了幫助我們才假裝背叛我們的吧!」
見袁琴已經開始有所轉變,雲回道:「不要再靠近了,現在很危險。」
「你知道我的心臟位置本來就與常人不同,當時才故意將刀射錯邊的吧?還有你把姜古兄擊落山崖之前,那些稻草堆也是你親自去放的吧?」
「嘁……」雲不想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李桃忍不住也向他喊道:「夏侯雲,小琴姑娘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何她穿著董白的衣服?還有事情真的像叔父說的那樣嗎?」
「讓感知潰爛、把意志泯滅、將人性腐朽、使理智崩壞--只有完全摧毀原有的一切,才能夠重塑超乎原本的存在。」環繞著府內大廳說著此話的,是拿著郝廣先前所遺留催眠真書的裴玄。「但,一個為了破壞而被強行重塑的存在,無法以其他的方式恢復原狀,即使它存在著微弱的良知,也僅有死,才能終止它渴求破壞的意念。」
「妳的意思是……」
「一點都沒錯--」袁琴摀著自己的心臟,面對著所有人,以殘存的力量猙獰的說道:「只有死,才能夠讓小女與董白小姐獲得解脫。現在小女已經卸下董白小姐的武裝了,在她出現之前快把這副肉體給殺了吧……」
公孫翔手一揮,周圍所有士兵便緩緩靠向前,而夏侯雲卻看著袁琴那慶幸的表情仍下不了手。
「拜託你們了,讓我們自由吧--」那哭泣的懇求是如此的真實,但請求的條件卻讓人難以接受。「殺死小女吧……這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啊……」
「小琴……」雲想伸出手,卻見一旁的士兵已經在她身旁。
「就是現在,拿下!」公孫翔趁她情緒崩潰之時馬上下令讓所有人舉劍向前,要捉殺苦求死亡的董白。
「嗚啊--!」
突然一陣不像人會發出的怒吼再次響起,氣流宛如迅速膨脹一般的把士兵們震懾而退。
他們從那聲令人畏懼的狂暴之吼中回過神來,只見她已經不再是袁琴,而是表情已經扭曲,把圓環刃重新裝上的破壞之女。
「破壞……破壞--」
「來不及了,董白已經甦醒了,小琴姑娘的意志壓抑不了她了,快後退!」公孫翔緊急撤退他的士兵們。
「她才剛掌控回身體,身心方面還不是很穩定,這時候最有可能擊倒她--」裴玄向所有人呼喊,自己也拔刀準備上前。
「唔--」董白又一聲痛吼,胡亂的揮動她的手,隨後又摀著腦痛苦的喊道:「小女會試……試著抑制住董白小姐的……快點把我們殺了!」
此時夏侯雲卻對著所有人大聲吼道:「所有人不準靠近!現在的她最危險,敵人越多只會讓董白變得越來越強--」
「子鷹哥哥……」、「夏侯雲……」田槶和李桃皆擔心的看向他。
「她是我麾下的人。」他也拔出了長刀,將匕首甩出,擺出了戰鬥姿態,神情專心無比的注視著那既是袁琴,又是董白的人,「所以她的性命,就讓我來終結。」
「啊--腐朽、破壞、破壞、死亡!」董白已經能夠再次站立,也準備好能夠再次戰鬥。
「讓我來教妳,什麼叫做真正的恐怖--」步履踏穩,所有人也都安靜了下來,即便沒有戰鼓大肆奏樂也能感受到決戰的氛圍昂然而起。
注視著彼此許久,即使兩人同樣都充滿著殺意,但一個人的眼神是貫徹著豪無自我意識的毀壞意念,另一個人的眼神卻在堅定中矛盾的帶著悲憫的猶豫。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只等待著這一次致命交鋒的結束,希望一切能夠順利,也畏懼著若是失敗所將面臨的窘境。
「喝啊--!」同時踏出了步伐,夏侯雲與董白殺聲大吼並衝向彼此。
「破壞!」,「呀啊--」
就在他們即將與彼此刀刃接觸的一瞬間,就這麼一瞬間,夏侯雲看到的,並不是那董白喪失理智的面貌,而是袁琴開朗欣慰,充滿感激的笑容。
白刃剎閃,金屬發出了撕裂空氣的聲響。
他們擦過了彼此的身旁,只在一瞬間,就那麼一瞬間,鋼鐵利刃斬斷了無法以肉眼所見的重重鎖鏈,一切詛咒般的束縛都在此刻變得支離破碎。
僅是背對著背,攸關生死的決勝負已儼然有了結果。
「謝謝你……」此話一出,她微微轉過了頭,用那最後的溫柔的笑顏看著雲沉默的背影,隨後便不支倒下。
剛剛還感覺有不少人在此處,此刻卻覺得一個人都沒有。
這片空間只剩下他們兩人,夏侯雲把刀收回,轉過身蹲在她的身旁,臉上既沒有取得勝利的笑,也沒有一絲擊敗重要敵將該有的喜悅。
「小琴,辛苦妳了。」他輕輕的撫著她那未被染色的臉龐,低聲的對她說道:「現在,妳終於可以完全的解脫了。」
「是啊……」她握住了雲的手,氣息虛弱的回應著。
「董白,如果可以的話就原諒小琴吧,她已經知道錯了,這輩子都用盡全力在補償妳,而且這已經來和妳履行約定了。妳要是還不原諒她的話,作為好友可就太過分了呀--」
「小琴……」這一聲呼喊是董白的聲音。隨後她用上臨終的殘存之力,提起聲音與身體,由身體裡的另一人對自己說道:「董白小姐……對不起……小女來赴約了……」
直到最後,她終於陪伴著董白到了另一個世界去。
她闔上眼並留下的滿足笑容,似乎是對於那等待已久的友人終於前來赴約,與自己一起前往沒有他人干擾的地方過上新生活而產生的喜悅。
凍人之冬終將離去,動人之春終於到來。不論是什麼樣的季節,什麼樣的光明黑暗,永遠不會永遠不變。
或許當時的小琴沒能成功與董白一起逃脫死亡,也或許董白於餘生中都在追求著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幻想,但即便如此,這場被他人凍結於寒冰之中的分裂之夢,終於迎來了能被溫暖化解重見天日的一天。
「在另外一個世界那,妳們就好好的休息吧--」
「『又是那個不會講話的傢伙,她又一個人坐在那了--』」
「『別理她!她可是董太師的孫女呀,要是惹到她說不定會被滿門抄斬的咧!』」
那在寒冬過後的孟春之日,孤單的女孩一個人坐在涼亭旁的小池子邊不發一語,每個經過的人皆如此對她評論,她絲毫不在乎,或者該說是她早已麻痺了,畢竟這也不是第一天或第一年了。
「『那個,失禮打擾了……』」然而,卻有一名衣著樸素的同齡少女走到了她身旁,輕輕的問道:「妳好像每天都會坐在這發呆呢,妳還好嗎?」
儘管從小開始就見過了許多虛偽的面孔,但那少女的笑顏卻是多麼的親切,多麼的真誠。
「『啊!忘了先自我介紹,我是新來端茶水的婢女,小名單字一個琴,妳就叫我小琴吧!那妳呢,妳叫做什麼?』」
女孩呆住了許久,直到少女有些不解的歪頭看著恍神的她,她才回過神來應道:「『董……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