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大約會有好一陣子不再發布任何正式文章了。
這話與決定看似唐突,卻已是我熟思許久所暫時做的決定。倘有認真關注我好友、讀者們或許會發覺,我發布小說的頻率或品質降低,發表的大抵都是些雜記、新詩云云,對於小說這一文類的掌握力有了下滑的跡象,而我也自認精神還不夠擴充。
原先僅說到這裡即可,但我不大愛使人感覺自己的抉擇只是草率的行事或一時意氣用事下的結果。這大概是創作者的自尊所致,但無論說得再精準與詳細,都不會是我的全部動機,即便這些的確佔了很大的原因。
記得先前曾說過,近些年來我不斷探究些本質性的問題。無論是生活或是創作,說是活在反思中也毫不為過。偶爾因著時事,或僅為一己私情的抒發之作,換來一些比我預先所設想更有意願與我討論的讀者。幸甚。
使我訝異的是,在關注個人或群我關係一類的問題時,總能覓得一些有著相似苦惱的同伴。當中甚至有人直接表明:「你和我很像。」這種略帶自負的言詞總令我啼笑皆非,卻也使我感到親近。
誠然,收過幾次唐突而來的信件,希望與我討論,或索性拋出問題,要我執筆替他們引出一條路來。即便偶爾感到誠惶誠恐,或難免受寵若驚,至今仍不習慣這樣的突然。而我既無能耐足以使他人仿效,個人的道德觀念亦無法沿用至他人,可他人願參酌我的淺薄之見,我也不大惜那點筆墨,給他人一些我此刻的階段性理解了。
那些發信而來的讀者,大約都已經有了一套較為明確的價值判斷,縱使你去質疑,對方亦能提出真切而實際的事例來鞏固其合理性。有時通過幾次往來,我甚至寧願擱置自己原先的安排,更優先處理那些唐突或帶點冒昧,卻實在是有勇氣與不無內涵的信件。
若說是我,恐怕也提不起這樣的勇氣。然而與我接觸過並多有交集的人,即便不走我這樣的文學體系,單純談論世俗的情感,甚至是就簡單不複雜的事理來分析,也使我覺察到一種可謂是慧根或敏銳的天性,這大抵很難經由後天形成,我是如此認為的。
有時,還會因著對方的銳利而愕然,甚或感到恐懼。像我這樣試圖走文學的,習性依循著自覺的感性以及自主訓練,才能稍稍攀到一點邊上。可這種前途想必比我更遼闊些的他者,對於那種觀看世界的角度、天分,我是又敬又畏的。
某些人或許會說,你又怎麼知道人家背地裡是如何的訓練?
我想更闡明地講,假若你見得一人可以用毫無技巧與雕琢的手法來處理較為複雜的問題,並且乾淨俐落,很大程度是天分(當然不是與我發信的對象毫無技術,而是較為極端的比喻)。
當然,這是我現階段的理解。但我的確不停反省,時常透過剖析他人,並剖析自己。
我曾明言許多次,創作之於我除了是釐清狀態,更主要是為了緩解思想上的苦悶。縱使寫不出深刻的內涵,但對我的重要性不亞於任何人所設想的程度。
而當我或可稱為思想的淺薄觀念,碰上了要與我探求出路,或請我提出見解的人時,忽而發覺對方的層級早已可以自行處理,甚至高過我自身的程度,我卻受困於連自己都不知應當如何的窘境,怎能做到替他人指點?
他人還願與我站在同等立場上討教,是尊重,但我成年以後的體悟之一是,對待同樣有著生命重量的靈魂,經驗的分享是必須負責的。倘不受我影響倒也可以,只怕偏偏荼毒了信任我的他者。這麼說來或許太過自吹自擂,是太過看重自己了,但就我而言,反而更像略為自輕。
我逐漸感到難耐與焦燥,並不能忍受這樣的狀態太久。倘已決心要幫人,藝術即是傳達,傳達中不可不帶有所謂的思想。我想調整至更適宜的狀態。
這只是所有原因當中,較好理解的其中之一。
生活的痛苦,依然如影隨形。創作本是消解生活痛楚的藥劑,是建構出另一個真實生活的幻影,但隨著對自我的懷疑越深,創作增添的痛苦甚至高過生活本身(因為創作才是創作者更真切的生活)。與其受不了而走到絕境,此時暫且封筆,也未必是不好。
而我更寧願相信,為了抬升知識與精神層級,必須去碰那些過去少讀的文本、少見的人世,單靠想像是不中用且無法彌補的。這仍是很簡單,攤開後也並不複雜的領悟。只是過去,誤以為旁觀並描繪,即成所謂社會的真實與真相,但我現在知道,那並不一定準確。
同時,社會性的、個人性的矛盾,過去我一邊撰寫一邊處理,但恐怕還是相當有限。至今,仍然很難有一套完整的世俗價值可以全然套用在我身上,並替我指引出一條道路,於是我只得不停調整心理狀態和觀念,然後相互矛盾與質疑,但僅止於此,因為哪邊都有虛。
比較單純一點的例子之一,正常的觀念以為,有意義的必然要與世俗生活乃至於工作相結合。因為沒意義的成不了工作,維繫不了生活。但我們將這「有意義」先行括號並質疑,其內涵究竟是什麼?與我的價值判斷是否相同?
我可以先暫時地解答比較沒貼合題意的問題(因為我還沒想清楚答案),個人的有意義未必要與世俗價值上的意義結合,但個人生命與世俗生活在某部分斷裂後,其餘的得自行負責。更要緊的是,許多道德、體制,無法完整概括住人性,例如一夫一妻制這樣百年來才終於確立並被以為是常識的判斷,對每個人來說真的是正確且健全的嗎(即便它也未必有錯)?或者是其他相對有社會意義上的價值,為了鞏固體制或完整的人與人乃至於家族泛化至整體社會的意義,真的該被毫不質疑地由我們採納?我們不採納,那好,繼續孤芳自賞與自認或自欺的精神高潔。然後呢?
我的意思是,尚有這麼多問題得要處理,自我的精神層級是無法僅由寫作而不停擴充的。稍稍頓悟了這點以後,又怎麼按捺得下心只專注於寫作上頭?
何況,或許當我真正開始入文學的境界,才會發覺我原先對文學的理解並不精確,或許完全錯誤,甚至是一無所知。
這也是所有原因中,較好理解的其中一種。其他更複雜的,我仍在處理那種矛盾的狀態。
暫時還是回歸正題。停筆大致上便是不發表正式的文章,若非必要或替公會的宣傳,不然不會有新文章。偶爾想說幾句話或許會發叭啦叭啦,小說達人、部落格達人忘了何時到期,但在文章發布以前,不會續任。
這都是小事。好友們的文章,依原樣看或回覆,其他也依舊如故,畢竟我的本意並非離開,只是想花更多在寫以外的事。
雖說,這樣的文章或聲明,或許稍稍對不起偏愛於我的讀者,但我想先稍稍對得起自己。也才能稍稍對得起此後的人。
自覺以後,更該思考何謂此刻的力所能及。亦不能再更軟弱下去。即便溫情仍不得忘,但果敢、獨斷以及偶一為之的自我勉強亦得施行。一向願意在文章表露真誠的我並不願欺人,此刻也不願自欺。察覺到還稍有可供努力之處,便不自輕,盡量實事求是。沿用先前曾說的一句,便是不全然肯定自己的正確,虛心,確保自己離錯誤越來越遠而已。
倘不想關注一個空殼的創作者,建議可直接退訂閱。此刻,我只想休憩與請一個稍微漫長的假,大約幾個月,在這時間內修正思想,做精神擴充,入新的生活。屆時,假若真的有所改變,我會有些安慰並願意相信自己真正做對過這麼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