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經過了三天,然而學期將末。你從床鋪上醒來,感受不到什麼過新年的氣氛。一切都是舊的,沒有新生。而你也知道年份的轉換是接續,並不是分段。
你在工作天的第一日即收到了自認曾經照顧過的人發來的訊息,向你詢問企劃案是否有可以修正的地方。你告訴她建議把企劃的細節擴寫,但你也知道她的問題不大,找不到可以修正的地方,只能要她擴寫。就像你有些散文或小說,那些專研的面向似乎重複寫過幾次,但處理的方式不是寫新的東西,而是擴寫。
你在去年察覺到一種內省式的外放,即便並不確定這是否精確。這是把個人的苦痛泛化成大眾的苦痛。於是你開始覺得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開始能碰觸到他人生命的重要,卻比起往昔感到更多的壓迫。
去年的你花了比早些年更多的時間關注內在上頭,隨著個人意識上抬到家國,寫了更多的側面與人間。不單寫你,但仍是寫個人的「他」。這與先前談的父親不無關係。
你說這是一種從父親身上感受到的極端孤絕,這是在你探究自己的寫作根源「孤獨」、「矛盾」時不可能被規避的影響。你不曉得自己為何有勇氣談論自己的父親,那一直都是禁忌。而你近期總會想起小時候的事,這些年來從未如此懷念過。
好比,你對於小時候的家並無太多好感,至今仍是,總覺得那是相當陰沉的。記憶中似乎也不曾與家人過什麼節日,跨年的氛圍好像不曾存在。
但你還記得有一回,大約也是六、七歲的年紀,或許更早。母親將你放在公園暫且去旁邊的超商買東西,並沒有對你盡到告知義務。母親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你已經開始詢問在場的大人她去了哪裡——並沒有掉眼淚。
至今,每年清明你依然會去父親的塔位前,由母親或他的母親負責與他對話。罈子上貼著的那張照片仍是相對陌生,旁人偶爾會催促,但不強迫地要你說一些話。可你害怕一開口便會使人失望,記憶中,似乎這些年來一句話也不曾對他說過。
或許他根本也不大記得你的聲音。但這不打緊,畢竟你已經開始懷疑任何關係的必要性。而你不說,或許旁人還以為你承擔了不少,但你更多的是察覺到一種寂寥——一整年來他就被鎖在這方格子裡?
你又開始思考著人體的價值,忽然想起前陣子又與母親談論,是否要去簽器官捐贈。這樣在旁人看來似乎想法略有不同的人,其實只是因著你已想不太到自己能對社會做出怎麼樣的貢獻。
像你這樣開始對神抱持著懷疑的青年,不去信仰這樣的虛妄,很大原因是為了與本能抗衡。你的腦海閃現而過之前看過的紀錄片,提及為何太宰治最終在撰寫《人間失格》時要背棄原先的幸福家庭。
日本的教授渡部芳紀說,「愛」其實一直是太宰治的主題,然而這是對他人的愛,不是對自己的愛。他必須拒絕這份愛。要描繪罪惡或對他人的「罪多者,其愛亦深」,自己也不能過著幸福的生活。為了意識自己的罪惡,於是再次重複自己曾經痛苦的矛盾行為。
尋求愛與依附是一種本能性的行為,真有人能夠堅強到背棄這些的嗎?
你還記得去年聽老師談魯迅,說魯迅的靈魂韌度之一體現在他知道你很苦,然而他乘載舊時代的道德與新時代的思想,他在知曉我們都很苦的情況下,選擇的方式便是在顧及到你的同時,做到自我虐殺、壓抑。
你還讀過魯迅的〈我要騙人〉,裡頭寫道:「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躕,答道真有的罷。」
對此,你心底默默欽佩。然而,你自認自己在做學問這方面學得仍是太少,即便偶爾與一些不無偏愛的他者聊些看似艱深,但自認這還不夠的思想時,總不免感到羞愧。你總要人把眼睛睜開點,但眼睛睜得越開,飛進的風沙更增苦痛。
可你已經知道,自己似乎慢慢脫離了這些。至少仍在嘗試脫離。你有時翻閱自己去年寫下的雜記,依舊認定〈眾生無相〉是寫得最好的一篇。至少你已經逐漸不對於那些話語感到刺耳,那麼地在乎與痛苦,因為這些反省你已經做過頭了。
但你開始察覺到,當任何人的話語都因為你已經越來越理解自我以後,而進不到你的心底時。你是否又想起了自己父親的那種孤寂?即便你稱之為是「不想造成他人負擔的厚道」?
你該虛心去依靠他人,顯露自己的脆弱嗎?或許,你更願意去多讀魯迅,思索是怎樣的脈絡才能培養出這樣強大的靈魂。或者,又像是前些陣子有人和你說性質類似的郁達夫?你還記得你讀過他的〈沉淪〉,那時候的你正好與其中的主人公都是二十一歲:
「人生百歲,年少的時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裡虛度過去,可憐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了。槁木的二十一歲!死灰的二十一歲!我真還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裡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你還曾寫過關於〈沉淪〉的報告,那次是不是還被老師誇獎說你就是適合讀中文系的孩子?然而你也還記得的是,〈沉淪〉的主角由於國家貧弱,於是在他鄉總是滿懷自卑。他在自殺前這樣銜著淚水,哀嘆地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也許,在死前你也會故作姿態地低吟那些,青年人買不起屋、租不起房、結不了婚的怨懟。但你知道此刻的你已自顧不暇。上述那些,你要的也只是伴侶,有無結婚或其餘所有,大抵無關緊要。可你也自知,自己也並不那麼需要伴侶,也許,也無伴侶會需要著你。
天已經醒了。你將回到俗世,你不會埋怨任何人需要給你一顆安慰以及體諒的心,不要同情,更不要從同情而來的愛情。你更情願去探究強韌靈魂的建構,以及人生價值的實質或虛無。
但如果有人願意與你同行,你會確信她一定不會是那種強韌的女性。你會問她是否願意舔舐著彼此的傷口,而你也會願意輕輕托著她的下巴,試圖尋找出彼此相同或相異的滄桑,並與她在深夜萬籟俱寂之時,細談這些年來還未遇到彼此以前,我們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又是怎麼樣地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