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夜半時分，外市的東區才剛甦醒，正準備邁入熱鬧的時刻。
瑩黃的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為行人點亮行路。柔和的光暈向四方蔓延，卻又不至於蓋過美麗的月輝。市容在星光和燈光耀映之下，展現出一種夢幻朦朧的面貌。
身著風衣的男子沿著街道，在熱門的步行商街走馬看花。不時有三兩群都市打扮，笑語妍妍的居民擦身而過，商量著剛睡醒去哪裡覓食，或是誰人幾點兒上工。路人的面上多掛著愜意的笑容，景象比之白天時熱鬧無數倍。逛了一會兒，男子來到一處三叉路街口打造的小公園，憑欄而依，打開終端機，在園景燈光之下喚出屏幕。
他點開通訊介面的個人聊天室，不抱希望地發了則訊息。
對方很快傳來回覆，是一則地址，定位點離他不遠。男子跟著導航，在街上三拐四彎，循到了一間不起眼的酒吧。
酒吧半隱在商區的幽徑，正面對隔壁居住區的入口。木門是內推雙色單門，掛著銅鈴，地窖的入口在清脆鈴聲之中揭露。狹窄的樓梯直直往下，側面有拋光的金屬扶手；還未能見到店內的樣貌，輕柔的音樂已經先隨著暖風送了上來。
溫馨的地窖空間氣氛閒適，用半透明七彩切紋琉璃屏風隔成兩半。一側是色調深沉的普通桌椅，一側是隱蔽性優良的奇美拉區，供想要半奇美拉化喝酒的客人使用。目前尚是用餐時間，離小酌的熱門時段還早，酒吧內打發時間的客人不多。
下了樓梯後便是吧檯，穿黑白制服的酒保擦拭著器具，正對面坐著身形纖長的少年，白金色頭髮與水晶般絢麗的紫金色眼睛。美少年捧著臉頰撐在吧臺上，見男子到來，側首打了聲招呼。
「唷，珮珮。」迦達爾揮舞半縮在長毛衣袖子裡的手：「這裡這裡。」
珮特拉踏下最後一階臺階，在陣陣暖風中脫下風衣，笑著點頭回應。
「好久不見，迦達爾。」
「嗯，大概有一個月了吧？這麼久看不到你還真不習慣。事情忙完了嗎？蕾貝魯呢？」迦達爾推著吧檯直起上半身，盛著星辰的紫金色的眼眸彎了起來：「想吃什麼，隨便點，今天我請客。」
「謝了，我不餓，剛才在醫院陪蕾貝魯吃過了。蕾貝魯要在監控艙裡面待十二個小時，明早再去接他。」珮特拉拉開吧檯的椅子，在迦達爾身邊坐下，掃了眼迦達爾面前的酒品：「來跟你一樣的吧。」
服務生很快送上兩壺胖肚窄口的陶瓷溫酒壺，以及白瓷小杯。迦達爾捧起酒壺，微微一傾，清澈的液體從上翹成荷葉尖狀的壺口溢出。香醇的白酒劃出悅人的弧線，為珮特拉面前白中透紅的杯子斟了半滿。
「這次的事情真是麻煩你了，珮珮。我欠你一次。」
「不必客氣，左右麥茲最近實在太煩了。我就想看他被火燒成渣的樣子。」珮特拉伸來杯子，在迦達爾的杯緣上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醇厚的溫酒在舌上翻滾，帶著當地的糧食獨特香氣。辛辣的蒸米香盈滿唇齒，和湧上的後韻交織成樂曲。他慢慢嚥下，這時才有了事情告一段落的實感，差點就忍不住一同嘆氣。
珮特拉是個實用主義者。即使他確實不齒白小嶽，但是也沒有生死等級的仇怨。國君的態度擺在那裡，等這次任務結束，白小嶽就會脫離他的生活，但是他還得繼續為皇室服務。沒必要冒被國君報復的風險出這口閒氣。
勢力間摩擦逐步升級，隊長還抱著不可告人的心思，要是就這麼放任下去，他覺得接下來會妨礙到任務。找白小嶽麻煩而產生的損耗已經遠超過他的預期。出氣是什麼，能吃嗎？不如拿來跟有用的人打好關係。白小嶽悲慘對他沒實質好處，但若是能夠賣迦達爾一個人情，對於珮特拉是極其劃算。
擔任麥梅蒂茲的竹馬，本身就是個極度高危的職業。他需要時時有實績向服務生上貢，才能夠免於迦達爾哪天心情不好，興起來把他毒死的命運。
迦達爾也舉杯對珮特拉一傾，以示感謝，傷腦筋地嘆了口氣。
「我都沒發現他原來抱著那樣的想法……」
「我也是最近才注意到的。當初的『睿智災害潮』，你也被送進療養院急救，大概是那時候把麥茲嚇出病來了吧。」
「啊……我自己都快忘記這件事了。想不到麥麥一直記到現在，真是可?愛呢。」
想起麥梅蒂茲吃醋的神情，迦達爾忍不住笑了起來，開懷地仰頭一飲。珮特拉看得背脊發涼，趕緊為自己又滿上，咂著嘴說道：「我開始不懂你到底是喜歡白小嶽還是討厭他了。」
「人家對白小嶽只是普通的兄弟情嘛，眼淚流完後基本就忘了啊。」迦達爾愜意地說：「麥麥的內心真的好細膩喔。傷腦筋呢……沒能注意到也是我身為主人的失職。回去之後該怎麼安慰他好呢？」
口裡面醇厚的溫酒也無法壓下珮特拉的雞皮疙瘩。
那可是麥梅蒂茲最黑暗的時期。眼睛半瞎，被同伴拋棄，生活無法自理，喪失了自己所有的價值，人生中只剩下迦達爾一根浮木。僅存的支柱忽然就在面前倒下，也不知為他留下多大片陰影。迦達爾不記得就算了，還不阻止他往白小嶽身邊湊……
幾十年來的深重心結，最後只得到一句「可愛」。珮特拉已經不知道迦達爾到底對麥梅蒂茲是深情還是冷血。
算了，也不關他的事就是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為了小命著想，夫夫間的事少管為妙。
珮特拉後怕地舒了一口氣，搖頭感嘆：「獒犬難養啊。幸好我聽嵐大人的勸告，早早放手了。」
「說得好，省得我還得把你先幹掉。」
「誰幹掉誰還不一定。不過確實，我更喜歡好聚好散的關係。和竹馬一起深情虐戀的戲碼，我可不適合。」
「所以為了愛與正義，一定會是我贏。」迦達爾笑得開懷，捧起酒瓶為兩人再度斟滿：「因為要是留你活下來，絕對會對麥麥始亂終棄。」
「喔嚄，真是可怕。」珮特拉吹了一聲口哨，朝迦達爾再度舉起杯子：「那就敬嵐大人與協會，令我們各得所鍾。」
「敬大哥與協會，令我們各得所鍾。」迦達爾舉杯與他對碰：「請容我好奇一問，那時候大哥勸了你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你聽到的那樣。他說獒犬要付出愛意，像要把內臟都剖出來一樣澆灌，而且要持續傾注一生，所以我根本不適合麥茲。招惹養不起的東西雖能夠滿足一時的佔有欲，但之後也只會釀成悲劇，還會錯過更多美妙的歡愉，叫我不要拿彼此的人生開玩笑。」
迦達爾沉默半晌，放下空酒杯，俏皮的笑容下吐出櫻粉的舌頭。
「雖然說得沒錯，但這句從大哥嘴裡說出來，只讓人想笑耶。」
「對吧？」珮特拉掀起上唇，隱隱露出一排銳齒，嘲諷著為迦達爾又斟上一杯：「感謝嵐大人為我等完美演繹『燈下黑』。那麼敏銳的人對自己的事情能遲鈍成那樣？所有人都知道，連先皇陛下都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偏偏就只有大人一個人無感。哈！」
「呵呵，我真的很期待呢，大哥這輩子究竟會不會發現？」
「讓我等繼續看下去。」
酒杯在燈光下清脆相碰。
之後兩人對飲了一陣子，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珮特拉的視線移到座位旁放著的硬殼行李箱，好奇地問道：「聽說你今天去討債。看來很順利？」
「喔，那個？的確很順利。他們的態度還算誠懇，我跟他們說拿貨抵也可以。今天就花了點時間鑑定，順便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迦達爾摸了摸銀色的硬殼行李箱：「有不少好素材，他們也用不到，我就比積欠的債務多訂了一些，順手幫忙一把。算是皆大歡喜吧。」
「協會今年的資金有點緊缺，沒問題嗎？」
珮特拉問得意味深長。迦達爾壓著空空的酒杯緣，翹起一個小角在桌上旋轉，軟綿地一笑。
「負責掏錢的是兩位會長，他們說可以就可以了呀。雖然從你們新年出差大概能猜出發生了大事，不過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是小小的協會服務生，不必去置喙大人物們的事情。倒是你執行任務的途中跑出來陪我喝酒，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酒精對我沒任何影響，只要跟大人說因公出差，應酬性質就好。」珮特拉笑咪咪地說道：「事關麥茲的角，槍大人也很希望他能痊癒。倒是你回去別說漏嘴，讓麥茲知道你還有時間，最後沒有去找他而是在這跟我喝酒，他連我的醋都會吃。真他媽煩，哪來那麼多事，小時候都沒發現他那麼煩。」
「就是嘛，人家跟白小嶽只是很普通的兄弟情，誰知道麥麥這麼能幻想！」
嘴上說著麻煩，但是迦達爾的語調和表情怎麼看都是陶醉其中。珮特拉手上一頓，放下酒杯，傾身湊近迦達爾，壓低聲音問道：「你真的對白小嶽半點留戀也沒有？」
「珮珮，怎麼連你也？」迦達爾眨了眨紫金色的圓眸，傷腦筋地揮手：「我從一開始就對他沒感覺，哪來的留戀？」
「不不，當時那樣的狀況，誰看了都會誤會的吧？」
根據麥梅蒂茲的說法，當初得知了白小嶽離開的時候，迦達爾不吃不喝，對生命喪失希望，躺在床上等死。
頭幾天還有起來為麥梅蒂茲擦身換洗，到後來就只是望著窗外。直到迦達爾失去意識的第三天，麥梅蒂茲拖著半失明的身軀，從五樓連滾帶爬到大街上找人求救，將迦達爾送進了療養院。
當時白小嶽引起的「災情」規模不小，有不少類似情形的受害者，被陸續送進了才剛剛建好的奇美拉專屬皇都第三療養院。療養院病房人滿為患，迎來了無人樂見的開門紅。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故而被路人通報為可疑傷患的麥梅蒂茲沒被找到，救護隊也沒空仔細搜索，很快地走了。
麥梅蒂茲不想被發現，悄悄把自己藏在路邊，等醫療人員走了才躲回家裡。
那時候軍隊正準備整改，槍·戈拉爾特徹底接下軍部。明面上和平協議已經簽署，但檯面下方的戰爭還未結束，國家仍處於備戰狀態。再加上舊時的義勇軍勢力與奇美拉勢力曾經敵對，兩方雖有心合作，但氣氛尷尬，劍拔弩張，他們也不擅長不能以武力解決的糾紛。軍裡的情勢內憂外患，氣氛森嚴，過得很是辛苦。大家都沒想到當個兵能這麼心力交瘁。
珮特拉久久才放一天假，休沐的第一件事，都是先趕去迦達爾家裡探望麥梅蒂茲。
前一次見面鬧得不太開心，兩人為麥梅蒂茲因不願意去住療養院而大吵一架，所以他那一天去得不太情願。那個時候戰爭中傷殘的病患，尤其是烈焰堡轉移過來的人，長住在療養院是有補助津貼的，國家會一直養到生活能自理為止。麥梅蒂茲卻被迦達爾蠱惑，堅持跟著迦達爾，還住到憑他的身體根本無法出入的五樓──
自己的髮小是個傻子，自然看不出來，珮特拉可是一眼就懂。什麼沒錢租不起樓層低的住處，根本是藉口，迦達爾的目的只是要困住殘廢的麥梅蒂茲而已。
……好吧，窮也是真的。迦達爾是個零相容，建國後沒有穩定的工作，離開軍中基本上沒有正常收入。那時候協會還沒建立，迦達爾一個人生活都很有問題，養自己之餘還要養麥梅蒂茲，糊口的空檔才能夠照顧傷患。這也是珮特拉反對麥梅蒂茲跟迦達爾的原因，搞得他每次都得偷偷塞錢給麥梅蒂茲，生怕那蠢蛋在自己待在軍營內的時候餓死。
那天他到了迦達爾的住處，敲了半天卻沒無人應門。後來樓下的鄰居被吵得受不了，爬上來和他說裡面的住戶被送進療養院。他破門而入，找到的只有蜷在床上的麥梅蒂茲，手裡面握著一把水果刀，差點就跟著迦達爾去了。
唯一支撐他活著的希望，就只是迦達爾還有可能會回來。
珮特拉好說歹說之下，麥梅蒂茲終於同意去療養院，因為迦達爾正在療養院住院。
之後，麥梅蒂茲因刺激振作，開始努力復健，迦達爾也在協會盡情發光發熱。戰後復興的時光忙碌而充實，這段記憶逐漸被淡忘。
麥梅蒂茲歷盡艱辛才回到軍隊，厭惡逃兵的白小嶽也屬於正常，故而珮特拉一開始也沒多想。直到國君鬧出的鐵籠格鬥風波，他發覺麥梅蒂茲看著白小嶽的眼神埋藏著難以言明的恐懼時，那一些褪色的記憶才慢慢回到他腦中。
現在想想，他們年輕時到底在幹什麼，真的是腦子被門夾了。處理白小嶽這件事就像是被迫直面自己的黑歷史，真虧旁邊這傢伙泰然自若。
珮特拉斜暱了一眼陶醉在回憶之中的迦達爾。被他用眼角窺視的對象舔著紅唇，正好開口說道：「初次當飼主，總是會有點失誤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