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來到白小嶽前面,隔著一小段距離行禮,報上自己的姓名、年齡、出身之地,接著便闡述起自己這幾年做了些什麼,身家幾何、與誰成家、戶籍落何處、事業與人脈營運得如何,像是身家調查報告一樣。待他下去之後,換了另一個人上來,照本宣科地做了一模一樣的事情。這之後,依照入座的順序,從後方一個接一個,一一上前來匯報,將自己的家底向白小嶽細數一遍。
激動不悅的情緒慢慢退了下去,被一種魔幻的遲鈍感取代。看著座上的養弟聽得神魂出竅,意魄歸天,想走又不能走的模樣,白潭只覺得愜意極了。平時他坐在國主的位置,都是他傾聽各方訴苦,還要對每家黑歷史如數家珍。難得能有一天自己能悠閒地喝茶,看養弟體會到平時自己作為「陛下」的辛酸,實在是快樂似神仙。
不知是不是太過暖和的緣故,白潭差點就打起盹來。等到他再度回神,轉眼之間已過了十來個人。
他眨動眼睛,有些不記得方才都發生了什麼事,下意識輕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變冷後從輕盈轉為冷冽的花果香竄上鼻腔,令白潭的腦袋稍微清醒了過來,遂將注意力轉回場內的中心。
宴席上的家臣一個個報了上去,輪到他正對面的眼罩女子紅黛,最後是坐白潭隔壁的胡子爺。所有人都上前說完之後,宴會廳徹底安靜了下來,焦點集中到桌席的右上角,在白潭及白小嶽之間擺動。
白潭思索片刻,放下茶杯,環顧了一下四周緩聲問道:「我也要報嗎?」
眾人被他的冷幽默凍得咧了咧嘴角。
「我想想,以一言蔽之……國務,祭祀,賺錢給公子花。」
古樸的兩個字從知識繼承者口中吐出毫無障礙。當著眾人的面,他稀鬆平常,毫無玩笑或嘲諷的意思,卻還是被白小嶽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白潭又若無其事地捧起茶杯。
眾人的視線於是轉移方向,鎖定了最後的目標,不約而同地落在白小嶽身上。主位上的少年全程沉默,待胡子爺回座位後,他才壓住酒杯,將滴酒未沾的新杯子掀起半個角,在桌上緩慢旋轉。
「爬山,打架,泡溫泉。」玩了幾圈之後,二公子食指一彈,將小酒杯彈倒在桌上,黑著臉說:「沒了。」
沉寂片刻,胡子爺打破沉默,揚手輕拍兩下。立候在門邊的侍女們躬身行禮,拉開胡桃木廳門。
不多時候,四名身著豆綠色直裰的侍從魚貫而入,推著兩臺餐車,從中捧出各色果品冷盤、湯盅熱菜,依序為大家上菜。
宴席的桌案雖相鄰並聯,卻又每人獨立分開。呈上的菜餚都是單人份量,琳瑯滿目,用小碟盛著,精緻誘人。只是因參加宴席的皆是武者,份量實在是說不上小巧。白潭撿了些冷菜瓜果,慢慢用著,耳邊是胡子爺向白小嶽匯報下午場要見哪些人,晚上場要見哪些人。
聽見竟還有二代和三代的青年混在出席名單內,白小嶽臉更黑了,簡直能媲美從爐灶上刮下來的灶灰。
「不是說過了,未來,各路朝天,兩不相干。」公子嶽不悅嘟囔。
「下一輩都是自願繼承家業的,沒有人逼迫他們。」胡子爺語重心長地說道,只可惜可信度有待商榷。胡子爺旁邊的老者幫腔:「年輕人嘛,有自己的主見,我們也不好攔著。」
「那你們,逼一下,叫他們別來。」白小嶽徒勞無功地抵抗:「和平時代,多做點有建設性,的事。別浪費生命。」
胡子爺華麗地無視了小公子的吩咐,不亢不卑地繼續說了下去:「晚輩們不才,卻也有一兩位堪用。您若是有用得上大家的地方,請不要客氣,盡情地吩咐。」
說人話沒人聽,白小嶽翻了個白眼,決定也華麗麗地無視回去。沒想到此時白潭放下茶杯,出乎意料地開口。
「事實上,眼下確實有一事需要各位幫助。」
眾人的目光「刷刷」集中到國王陛下身上,有如飢渴的狼群,嗅到高吊在鉤上的鮮香餌味兒,只差沒有從眼睛裡冒出綠光。
「如諸位所見,白小嶽正在行遊西卡蘭。因為一些原因,我們本來與祭司們同行,現已分道揚鑣,只剩軍部的護衛。我擔心他們難以顧及白小嶽的安危。」
白潭並沒有提到軍部與白小嶽的糾紛,只是模稜兩可地帶了過去,免得麥梅蒂茲慘遭報復。
「有外人在場,行動間難免束手束腳。我想將過剩的親衛遣回首都,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國王陛下頂著白小嶽震驚的視線,交叉的十指擱在桌上,擺出沉吟姿態,安靜了下去。
白小嶽終於反應過來,震撼於白潭的無恥,從瀏海隙縫間死瞪著白潭,瞇起的麒麟眼恨不得用目光將他戳成篩子,咬牙切齒地道:「不會啊。軍部的人,就挺好。」
──呵呵,太天真了,睿智繼承者。
對於愚蠢的養弟選擇的錯誤答案,白潭在心中獻上恥笑。
對於急於證明自己的價值,並重新鞏固關係的家臣們而言,白小嶽的發言簡直是最完美的助攻。接下來的事情根本不必白潭再開口。
對面的紅黛第一個跳出來反駁:「外人怎麼會有自己的家臣貼心?」
白潭勾起嘴角,安逸地遠觀白小嶽徒勞抵抗,最後被家臣們圍攻得潰不成軍,敲定了由家臣保護白小嶽繼續旅行的事宜。
之後,宴席從下午一路進行到晚上.從午茶吃到晚宴。白潭淡然坐著,觀看人群進出,前後共換了三匹。
第一匹共宴的席者都是曙光軍團的老人,和他父親同輩,他基於敬老精神給大家面子,靜靜地坐在上首為白小嶽撐場。午宴結束後,陛下便不再客氣,要回了自己的終端機,在桌案底下開著虛擬屏幕工作起來。
白小嶽聽了一整天的身家統計,看起來即將化為灰燼。等到馬拉松宴席終於結束,他已連找白潭算帳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從瀏海下斜著眼表達自己的不滿。
這個人喝醉了給他惹事,清醒了還要暗算他一把,到底是來幫他的還是背刺他的?
公子嶽拖著無力的步伐,兩隻手插在口袋裡面。剛無精打采地踏出大廳,古魯格省長便降落在兩人身前。小省長探入腋下陰影,掏出了一大叢綠花花的小草。
白潭從戟手上接過,又回頭遞給白小嶽確認:「是這個嗎?」
白小嶽努力忽略這株草方才是從哪掏出來的,不情不願地在眼前轉動兩圈,確認無誤後塞進自己的口袋。
「西埔西密林裡面長了很多,之前不知道是誰出去玩的時候從哪裡帶回來的。」戟歪著腦袋,不清不楚地解釋:「鳥仔們說,有小仔食繭吐不出來的時候,會去啄這種草。每年到四月都會結很多種子。」
「給我,試試效果,再給你回覆。」白小嶽說道,完全沒有要還回去的打算。
「麻煩你送一些樣本去首都,我再請琪琪聯絡你。」白潭問道。
「沒問題。」戟露出微笑,但只有兩邊的嘴角向上勾揚,面部其他肌肉一動也不動,在淡黃的燈光照射下顯得有些詭異。
「這草在古魯格有名字嗎?」白潭又問。
「沒有,但是我取好了。」省長大人點頭:「叫做鬩牆草。」
白潭忍不住咳嗽一聲,旁邊的白小嶽亦是一噎,惹得前方的胡子疑惑回頭。戟無視兄弟倆的窘樣,對白潭留下一句:「有危險您就打破窗戶,往外面跳,仔仔們會來救您。」隨後朝白潭行禮,蹦跳出通往一樓大門的階梯,消失在黑夜之中。
兄弟倆陰沉地互瞪一眼,同時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將視線別開,頗有默契地決定不再提起。
「夜深了,公子,陛下,兩位今日就留在此地過夜吧。」
這提議正中白潭下懷;他晚點還想和胡子爺商討借人手護衛公子的事宜。白小嶽對此沒有異議,也累得沒力氣有異議;反正老闆去哪裡,他就跟著去哪裡。
胡子爺領著兩人穿過大廳,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窗戶上掛著潔白的旗幟,用繁複抽象的金色紋路,繡著掛環噙刀的四爪猛獸。月光與星輝從徽紋的背後透了進來,將虎爪龍首的惡獸照得栩栩如生。
白小嶽插著口袋,在經過樓梯間窗戶時駐足,停在旗幟下仰望。
他用腳磨了磨晶亮光滑的大理石階梯,轉身問道:「這裡,是怎樣?」
「是我們『獵人貐』在古魯格的據點。」胡子爺恭敬地稟報,另外又報了幾個省份:「這些年來,我們大部分停留在西部卡蘭活動。東邊是軍部的地盤,為了避免引起其他勢力不必要的猜忌,我們盡可能不互相干涉,只在有需要幫助時才會聯繫。咳,當然,舊日的業務是已經不幹了。」
「軍部現在,是?」
「是靖光一派的人。」胡子爺答道。
卡蘭的兵力可分為三個大類:神術使,奇美拉,以及一般人類軍人。
神術使僅受神術院管轄,不過偶爾由遣派的方式進入軍隊,和其他軍人組成特殊戰略部隊合作。後兩類軍人則隸屬於軍部,普通的壯丁和魔武者都屬於人類軍種。
軍部之首由槍·戈拉爾特擔任,但軍隊不可能只由奇美拉組成。就如同槍·戈拉爾特之於奇美拉軍人,軍部內人類軍種的勢力,現仍然受到曙光戰爭存活至今的,昔日的義勇軍老人們影響。
靖光一派,是當初義勇軍另一個大宗,起源於西部中央的反抗勢力的聯合戰線,主攻的地盤在荒野嶺以西,和鬼面將軍結有緊密的合作。兩方攜手的時日之久,說他們是浪牙·阿卡西斯親手培養的都不為過。
白小嶽點點頭,表示自己也只是隨口一問,心裡面其實並沒有很在意。他要是真的想知道,隨時都可以去問白潭。
「萬分抱歉,我們這些年沒有在軍部內經營。您是否希望──」
「不必,我只是問問。」白小嶽迅速截斷,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就算,真的有,我也不需要。都去,當兵了,不用跟我糾纏。」
白潭冷笑一聲:「你這麼說,萬一待會有人逃兵回來見你。」
過於真實的推測惹得白小嶽一陣雞皮疙瘩上湧,連忙閉上嘴巴。
「國家和公子並不衝突。」胡子爺說道。
白小嶽難以言喻地瞥了白潭一眼。陛下沒什麼受到冒犯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說道:「某些人可不這麼想。」
「各自為政罷了,國內誰不是這樣?」胡子哼笑一聲:「不過誰強誰弱,誰想的理由更站得住腳而已。」
見白潭不予置評,白小嶽湊上前去,悄聲問陛下:「他們對國家有貢獻嗎?」
「尚可。」白潭像是在口中咀嚼著這兩個字一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