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壹、巫眠箱涵之遇 (下)
繞過鬧區商店街盡頭的巷角,鑽入比麟節次樓房和大樓之間的有限腹地,冰冷水泥牆面有沿著縫隙與水管攀爬的藤蔓等不知名植物,此景在夕陽照耀下宛若帶有詩意的陳舊敘事場景,亦如桃花源記或西方魔幻故事中別有洞天的氛圍。
儘管非暗無天日的死巷,前方正好受大樹遮擋的左涵住家就像從畫布中剪掉一塊,兩層樓的老舊建築遂成一道剪影。
左家,不,實際上也不能稱是左家。
如今已經可以知道左涵的姓是從鯤籠村的祖母與母親原姓。實際上若左涵祖母為了呼應被竄改的孫女記憶──父親自幼就離開村子的「假記憶」,便可理解左姓沿用至今的理由。
但它即使是在此刻尹詩雯穿越到的「過去」,左涵尚未恢復真實記憶為前提情況下,仍然相當奇怪。
其一,這對記憶都被竄改的父女為何在自己的妻子、母親死後,沒有依循傳統跟從父姓?
其二,為什麼當初左涵是以左姓待在鯤籠村?莫非是基於巫女家系的特殊理由?
其三,還是說,維持左姓是左涵自己的要求?在於對父親離家棄自己與母親不顧的恨?
其三,或是左涵的父親因為什麼原因不願意改姓?
其四,如三,如果是因為什麼原因,難道是其實「記憶」並未如左涵祖母所願被完全竄改,或是被對方竄改記憶驅離村子期間恢復了真實記憶?又或者其實從一開始左涵父親的記憶就沒有被竄改?
但無論如何,根源都與那邪惡至極的「雙修」潛規則與後來衍生的左涵「雜種」傳聞有關。
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那絕對是最在意,事關自己伴侶忠心與否的依據。就算是在迫不得已情況下,精神心靈上仍舊會留有難以抹除的疙瘩。
而這份疙瘩之後孳生的怨懟、痛苦,掙扎的具現,正是被無辜生下的孩子。
另外,孩子也可能因此與父母產生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以上這些是尹詩雯在前往「左家」途中的獨自思忖。因為在此之前,從學校動身前往左家談及左父之際,尹詩雯才又被左涵以兇狠眼神警告。
只因她沒即時從自己所附身的「邱研涵」記憶中找到提及這個話題時必須留意的地雷。
地雷即尹詩雯不像友人稱左涵的父親為「小左的爸爸」,而是「左爸爸」,這也令一旁的友人備感詫異,儘管尹詩雯還是趕緊修改稱呼。
正是此插曲進而讓尹詩雯回想起左涵不願意她和友人以「左爸爸」呼其父的原因,正如前述關於姓氏一事的可能聯想。可惜並沒有從記憶中搜尋到左涵保留母姓的緣由答案,證明了邱研涵本人也未曾聽對方解釋過。
事實上,此事在左涵方面是認為正是她和父親彼此厭惡,才始終不願也很有默契的維持這「有血緣、家人身分和監護、被監護權的同居人」表面關係。
很明顯其內心存有父親未在母親和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出現與陪伴的恨,不管它是否與「竄改的記憶」有關。
即便左涵仍多少存有父親基於對女兒和妻子愧疚的鄉愿。
值得一提的是,「左爸爸」這件事也是尹詩雯差點被拆穿身分,使她與曹明淵的「抽離鯤籠村計畫」可能失敗的「第二次意外」。
至於「第一次意外」則要回到更早之前,尹詩雯決定利用穿越到這裡的機會,鼓起勇氣跨出探究能夠離開鯤籠村任何線索的那一步當下。
「但在這之前,能不能告訴我們,妳是誰?」
「我、我……我是邱研涵啊!」
就像「第二次意外」投至自己身上的警告眼神,只不過這次更多是強烈的試探。
也在受質疑之際,尹詩雯感覺到身體周遭溫度陡然驟升,並在高溫下引來徐徐白煙。此外不知是錯覺還是幻視,霎那間,兩人所在的教室赤紅一片,簡直就像置身在火災現場。
這個「現場」沒有第三者,就連一旁的友人也突然消失無蹤。但與其說是左涵排除掉其他人,更像尹詩雯被強行拉進對方所製造出來的「結界」。
此結界似如炙熱鐵棺、恰似亡窟火海,宛若熔炎焰山盆,更像燙灼肉身、刑烤靈魂的地獄。若撇去以上的條件,簡直就像──
那呼喚自己前往鯤籠村的「邪紅」。
即便尹詩雯第一時間略顯吞吐回應了肉身主人的身分,實際上精神正體驗被釘在拷問椅上的折磨,精神力急速消耗中。
然而,就在這百分之一秒過程中,她感覺身體有另一股溫熱壟罩全身。有別「結界」帶來的不適,是一種緩和心緒試圖抵抗外力的制衡。
儘管無法透過肉身看出是否為穿越前那與赤雷光絲連結後皮膚浮現的符紋再度出現,但她能明顯感受到正是其在展現,也是它帶來了這股守護力量。
猶如自己也開啟了一道無形結界。
遺憾,精神力耗損仍是事實,在回答完自己為「邱研涵」後,尹詩雯忍不住踉蹌,接著一雙手臂各傳來攙扶的力道,教室與同儕光景亦瞬間全數回歸。
只不過在感謝兩名友人及時扶住自己之餘,尹詩雯其實更擔心穿越能力(時效)的告終,所幸沒有發生這個結果。
然後她也發現左涵見自己如此德行後收回了銳利目光,接著無奈嘆了口氣。
「小涵,看來妳還是太累了,畢竟做惡夢又罰站了將近半節課。好了啦!小左,我們讓她休息一下。話說妳幹嘛問那種莫名其妙的問題,小涵就是小涵啊!難道做個惡夢就人格交換或被取代靈魂嗎?」
雖說這位友人沒有特殊能力,但這番緩和氣氛的話還真是犀利到位,不僅搞得尹詩雯臉頰發熱,左涵也不由得轉移視線。
「沒事。我、我只是……嘖,就是……疑神疑鬼啦!我的老毛病又犯了。都是這該死的血統。」左涵有點拉不下臉的把錯怪到作為巫女的原罪上,又道:「反正我當然知道妳是邱研涵,看妳這整天魂不守舍又粗神經的樣子就知道了。」
「啊……啊,哈哈哈哈……」
完全避不開左涵一如既往的指尖戳額攻勢,尹詩雯遭受「友情的皮肉痛」同時,也只能以乾笑順下臺階,下一秒整個人趴回桌上,將臉埋入雙臂。
看來精神不濟的踉蹌正好藉由疲憊與邱研涵人格特質應付過去了,只是尹詩雯還是不禁回想起那猶如置身在「結界」中的感受。
──莫非是左涵無意或刻意展現了作為巫女後裔的能力?是真的懷疑自己的身分?
會這麼想並非像左涵替自己的行為找一個理由,而是尹詩雯透過自身「能力」的反饋,秉持邏輯思考下的確認。
畢竟以邏輯來看,若非自己真的遭受什麼影響或攻擊,怎麼會有另一股反饋的保護力量出現呢?
言下之意──左涵不只懷疑自己,還真的對「自己的朋友」使用了能力。
想到這,尹詩雯心頭不自覺一緊,腦中也迅速重整對左涵的認識與了解記憶,然而,答案皆是對方並非這樣的人。
那麼剩下大概也只有無意識或被動發動能力這層可能了。只是沒想到真正的答案原來早就存在她的「身上」,透過接下來左涵帶到耳邊的這句話而驚覺。
「小涵,不要太勉強。現在還不是妳被帶走的時候,我也絕對不會讓妳被帶走的。管那個東西是魑魅魍魎,還是『神』。」
此番話勾起「邱研涵」腦中那則不願再想起的記憶,同時也帶給尹詩雯莫大的震驚,因而不幸的引發後來又被懷疑的「第二次意外」。
這份震驚為邱研涵基於命運與責任,在鯤籠村可能會扮演的角色有關。這個角色也已經由工作日誌,出現在尹詩雯和曹明淵眼皮之下。
原來邱研涵是其中一名「鱙人」的候選者。
透過其記憶來看,當事人似乎不曉得這就是當初為何邱家離開鯤籠村的主要原因。不過作為巫女後人的左涵倒是很清楚成為「鱙人」的下場是什麼。
原來這才是兩人連結緊密的「最根本原因」,乃至於左涵不惜利用所厭惡的巫女能力都要刺探好友的靈魂……或者說是窺探人格是否有被奪走的可能。
──那左涵當時是否已經看到自己不是邱研涵呢?或是看到有一股力量阻擋她的窺探?
另外,尹詩雯根據對工作日誌的內容也連帶想到關於邱研涵──邱家一事,可能就是其中的某段記事。
那段記事稍早她已與《搔耳》中的《神秘客》故事連結起來了。
1997年7月3日──
聽陳家的長子說見到邱家全家走向廟口?我怎麼沒收到他們回村的消息?不對,他們根本不可能回村,不可能還活著吧?
──邱家?可是不可能啊……如果依照《神秘客》中的主人公敘述,邱家是一家三口才對,而且聽起來那名姓邱的玩伴也應該是男生。即使現在邱研涵是國中生勉強可以對得上年紀……可是她卻沒有與這段往事有關的記憶啊!
──又為何之後邱家住家會整個像被挖空一樣,連房子都不見了?所以1997年那年《神秘客》主人公看到搬走的邱家三口如同回魂般出現在鯤籠村是此事之前?如果是這樣,那住家挖空一事緣由大概就和消失的工作日誌中那段「鯤籠村歷史」有關了吧?
不過,邱研涵的確有一個弟弟,只是現階段所有「家人」也都沒事,而且住在一起……
──怎麼感覺所有事情像是形狀相似,實際上卻又拼不起來的拼圖呢?還是這些只不過是我自己方向錯誤的聯想?
在尹詩雯來到這個過去時間點,身分遭懷疑那一刻起,可說是肉身記憶、現實記憶,外加自己的臆測接連翻攪,腦袋一刻都閒不下來,根本超越原本前來的目的了。
再次陷入實與幻的漩渦,差別在於這次沒有曹明淵在身旁擔任共同解謎人與提點人的角色,使尹詩雯根本是在昏沉狀態下來到左涵家。
「我看還是改天好了。看妳今天一副要死不活、心事重重的樣子,還差點踩中妳好朋友其中一枚地雷。」
道出此話的是站在家門前的左涵。只見對方雙手環胸、挑起一邊眉毛,神情盡顯擔憂,身後的兩層樓房在斜陽角度下落之餘,脫離了樹與大樓影子的遮擋,露出實際面貌。
看著這棟建築被黃昏完全染紅,短暫又讓尹詩雯重回炙熱與邪紅交織的「結界」體驗。
可是,事到如今怎麼可能打退堂鼓。即使接踵而來的事物又把自己帶回混沌,但這說不定就是抽離鯤籠村策略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管它是不是天命什麼的!都到這裡了,就讓我們看看鯤籠村到底還有什麼謎團吧!兩位,走吧!」
就像展開穿越之扉那時候一樣,腦袋受劇烈震盪的尹詩雯只得先再次放棄思考,不顧友人驚訝目光,逕直朝「左家」邁開腳步。
「小涵,這裡是我家喔……」
「哈哈哈哈──沒關係啦!」
「雖然說小涵平時也沒太正常,但怎麼感覺今天好像壞掉了一樣。」
尹詩雯將這些吐槽話語置若罔聞,一開始還熟門熟路般率領在前,結果還是交由左涵引領入內,很快的三人推開屋主房間的黑色門板,置身未點燈的紅霞空間之中。
內部瀰漫著書本及木質家具的氣息,走入其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本名為《鯤籠潮歌誌》的書冊靜躺桌上,下方還夾雜著《鯤籠雜記》,以及一些紀錄古代或傳說神怪的著作典籍等。
只不過左涵的目光未在上頭多作停留,隨即又展現與進書房時的一樣「手法」,蹲下身來利用兩支髮夾深入最下面的抽屜鑰匙孔絞弄著,身後兩人只能神情複雜的旁觀。
伴隨外頭日落帶走白晝最後一縷光芒,徒留餘暉尚存的幽藍雲際,房間響起開鎖成功之聲,接著房間主人的女兒回頭給予一個賊笑後拉開抽屜,可見已經不是第一次幹此勾當了。
「儘管看吧!大部分我都看過了,今晚兩位要住在這裡也可以,反正他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做所謂的田野考察了吧?大概率是回到鯤籠村,今晚不會回來了。」
左涵態度嗤之以鼻也不以為然,語畢移開身子讓兩名友人趨前。可以看到抽屜裡是成疊的資料、文獻、手稿,記事本外加部分雜亂紙本文件。
而就在尹詩雯翻找檢視時,其中一本筆記名稱令她眼睛一亮。
不,不光只有如此,是又迎來一記直擊靈魂的震撼。
《雨國推想》──范焚御。
沒錯,此地為「范家」,范焚御是此家之主,也是左涵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