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25.人魈化前
唐警官未把話說盡，猶如知曉聽者社會經驗充足、頓悟能力無礙，能夠自行解讀話中之意的避塵隱居修道者、看遍人間世事的老者，洞窺天機的先知，或僅是單純不知如何解釋胡說八道的鄙夫，性格乖僻的謎語人。
事實上，當事者林庚呈亦在兄長死後，發現那是自幼盤據自己身上的「蟲害」；加上林家儲藏室暗箱內祖先與父親的「亡魂」看起來也一同消失後，自詡一切是上天有意幫助自己的清算，終於成為「天選之人」。
總算不再被弱小掐住脖子獲得了強大而感到自身的完整。儘管實際不過是穿上強大表象的空囊。
豈料就在解脫那長期壓抑身心的反饋促使他本能般一一尋回失去的東西過程中，立刻就遇上了阻礙。而且是一次將其打回原形的可悲情節。
那個阻礙即是林庚呈的母親。
這裡無疑是林庚呈和王美鈴的相似之處。在缺乏另一名血肉至親的關愛和重視下，渴望得到認同及心靈上的依賴情感會轉移到另外一人身上。
即便這個人於過往中曾經傷害過自己，但只要在某個契機或關鍵時刻對自己施予援手、溫柔、保護與認同，基本上都會化成汪洋中的浮木，就此把這樣的形象埋入內心深處。
但往往也在情感濾鏡加持下，容易對此人出現誤判。
從王美鈴與其母親，以及後來結為連理的林癸涀和王美鈴兩個例子上便能看出這點。相對的，林庚呈與他的母親，還有兄長林癸涀，同樣也呈現一樣走向。
林庚呈當然知道父親與母親從年幼時期開始就比較寵愛優秀的哥哥。而在這個林庚呈內心悄然萌生自卑、無力、不解，逐漸表現出自暴自棄的時期，林癸涀對待他這名弟弟的態度，必然成為林庚呈長成前期不可或缺的浮木。
緊接著到了國中後的中期階段，林庚呈已然察覺家族與兄長的古怪，然而頂多也只是在心緒浮動和叛逆下陷入懷疑迷惘，卻在這個時候又發生了被關入林家儲藏室的「暗箱悲劇」。這也令他從如同繭的暗箱中，首次自蟲化人，遁化為尚待最佳時機成長成熟的幼雛型態。
也正因林庚呈的母親在這次悲劇中，因為無法忍受林家的懲罰文化與丈夫作為，也是最後一次帶著林庚呈離家，帶給林庚呈再度步入幡天道的契機。至此，母親成為了中期開始的浮木。
隨後，歷經了父親死亡，自己也從學校畢業出了社會，進入了如今「完全體」長成的後期階段。
此階段即使母親成為林庚呈內心的主要浮木，但哥哥林癸涀就算不在身邊，富含其可怕影響力的「蟲害」仍然無時無刻的盤繞在他身上。
宛如一根長期插在心中不時傳來陣痛及帶來記憶中痛苦的刺。那些壓抑、壓力，自是不時從母親談及兄長的工作、成就。每當聞聽便會難以呼吸，特別是當林癸涀娶了王美鈴為妻後，更是演變成凌遲折磨般，卻又無法割捨家人血脈的的痛苦地步。
只不過，這一切就在那一天上天的清算，或也可稱是補償自己，終止於林癸涀的車禍意外。
──哥哥死了，終於死了。那個從頭到尾就被所有人喜愛，看似天選之人，實際上內心醜陋可怖的瘋子死了。
這樣的想法、如此慶幸的情緒反饋，初期令林庚呈感到不適，甚至反胃作嘔。因為在家人關係和道德面上不允許他有這種反應。
可是他也很快就平靜下來，從中適應並理解；理解到所謂的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到終究無法勝過慾望、自我、生存本能，七情六慾本身。
說穿了，即是人類作為生物的最原始模樣。
林家祖先、父親、林癸涀，乃至那些過去欺負自己的學長；學校、社會上的每一個身影、每一張長著人樣的臉，不過都是被自行創設的法律和關係銬上，不得不遵從它，否則就難以生存下去群體中的一群猴子。
善良的猴子、溫柔的猴子、開朗的猴子、孤僻的猴子、易怒的猴子、暴力的猴子；循規蹈矩的猴子、巧言令色的猴子、攀附權勢的猴子，食同族肉、飲同族血的猴子，各式各樣的猴子──各式各樣的孽畜、各式各樣的野獸、各式各樣的「瘋子」。
──不對，假如自己不夠強大，甚至連猴子都不如，只能成為孽畜腳下的蟲子。王美鈴、母親，毫無疑問也是猴子。
只是在兄長死後思考逐漸癲狂，遁入「人魈」之初的林庚呈，尚無法擺脫「家」這個最基本血緣與群體體制下的桎梏。
倒不如說，這時期的他仍受制道德、律法的制約，以至於還能夠冷靜下來，然後悲慘的發現自己所想要、第一個想得到，也是想找回的東西，就在名為「家」的這只箱子之中。
那個東西來自母親。
雖然有著人型，內心卻仍然被虛幻的祖先、父親及兄長緊抓著的蟲子，所以林庚呈必須先找回被認同感。就算這樣僅僅上升到猴子位階。
可是沒有辦法，要在猴子社會中生存下去，也唯有先成為猴子才行。儘管沒辦法完全變成猴子，也必須當隻稱職的猴子。
所以兄長在這樣的環境中扮演好猴王的角色──林庚呈無不產生如此念想。
遺憾的是，結果卻出乎預料。
母親想要把兄長的屍體保存下來，以作為重新使其復活之用。
──瘋子……不，從一開始這個家就瘋了。不管是進入這個家，還是走出這個家。事實上，在人發現自己終究只是猴子、蟲子，卻又要勉強維持「人」的言行的那一刻起，就無法停止陷入瘋狂中了。包括我自己也是。
當林庚呈聽到母親於葬禮上，自己悄然走近試圖安慰當下所呢喃出的內心深處最荒唐、深切且巨大的妄念時，他全身猛烈一震，彷彿被施予定身咒法或短暫抽去了靈魂，毫秒之後才驀地回歸。
然經過這毫秒之後，林庚呈亦猛然醒覺，望向母親那張明明應該展現悲痛，實則瞪大雙眼、面無表情，語氣平板，僅有嘴巴一張一闔緊盯棺木的側臉。
那雙眼中沒有他林庚呈的存在，好像就算林癸涀躺在隔絕外界的棺木裡頭仍然耀眼奪目，使人無法分神注意周遭的景象。
這一刻，醒覺的林庚呈失去了最後的「浮木」；成為「完全體」之前的內心浮木。
也正因那父親與兄長死後渴望、渴求，想要亡羊補牢般從唯一至親身上找回的認同。遺憾的是，這份「認同」其實可以懸崖勒馬阻止林庚呈成為瘋狂「人魈」的完全體進程，卻在母親言行吐露的這一刻，反而成為加速進程的肇因。
──人、猴，蟲。
聞聽母親悄然誑語後，表面勉強鎮定，實際上這三種生物的形象不斷掠過腦中。然後被無數漆黑如墨的手搓揉成圓，隨後各種記憶、心境，想像交織成一團亂麻。
就好像有人拿起蠟筆不停在腦袋表面不顧主人感受的亢奮揮毫。諸多色彩交織在一塊兒，但最終都會融成躁動無比的黑線。
所有人都瘋了，可怕的是，哥哥──林癸涀的瘋狂詛咒反而死後變成更強烈的念力感受所有的人。
林庚呈避開母親、避開棺木，努力穩定平衡轉過身，怎料卻是那些不常見面的陌生親族，一張張「大家族臉孔」取而代之的鑽入眼中。
──人、猴，蟲。不，是蟲子般的視線。
「蟲視」，蟲子般的視線再次令林庚呈全身搔癢了起來，但是他不能彰顯出狼狽，否則就是輸了。輸給這個家族、雙親、兄長，這個社會，還有人、猴，蟲……等等等等等等等……
不行，林庚呈發現自己無法繼續在這只名為葬禮會場的巨大箱子裡待下去。腦中的黑色線條──亂麻思緒正在快速侵蝕自己的視線。林庚呈感覺眼前景象正在暗下來，猶如智能科技下貼合人性需求的調光技術。
腳步開始有些蹣跚，但耳邊卻不斷傳來親族們以為自己沉浸悲痛中的安慰。無數隻手、無數張嘴、無數張臉纏住自己，可惜林庚呈沒辦法一一回應，只能僅靠早已化成肌肉記憶的反射動作，勉強得體的回以感謝。
他以為林癸涀這個「蟲害」的消失應該會換來他通往新人生的開始，真正掙脫弱小的開始，沒想到最初就面臨的完結。而且還是完結在自己的母親手上。
──不對，是母猴。被父親、兄長，還有林家和宗教玩弄於股掌中的母猴。
想到此，林庚呈無不握起拳頭、緊拉住襯衫衣角，思慮停留在最後那關鍵卻也平常少會接觸的字眼上頭。
「屍體，復活？宗教，幡天道？」
男人呢喃，如同母親趴伏棺木上的身姿。只是比起後者還有自己大兒子的棺木，林庚呈前方空無一物，身體只能無助往前倒下。在旁人眼中，無疑是情緒最終崩潰的癱軟。
就像終於串聯起一切般，回到初被關入林家「暗箱」，母親帶自己逃離家至幡天道的道場，然後被那些身穿深藍色、黑色等各種陰暗色調道服、大褂信眾成員包圍的現場，伴隨詭異的氛圍，身邊充斥誦經、人聲、拂香，煙霧，意識矇矓恍惚、記憶迷亂。
林庚呈憶起了，原來那是母親想要透過宗教的神秘力量及咒法，「改造」他這名調皮、叛逆，不受教的二兒子。結果終究是讓她失望了，遠不如最後一次被暗箱中先祖亡靈的洗禮。
那群幡天道的瘋子，最後肯定也用什麼話術說服了母親吧？在這隻母猴精神、心靈上亟需浮木的每個過程中。
但那仍然是非親族以外的人事物，只有「家人」才能真正成為無後顧之憂的浮木。而大兒子林癸涀無疑就是母親無可取代的浮木。
所以林癸涀必須活著。即使死了，也得重新活起來。
原來從頭到尾，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天選之人」，一切不過是人擇下的玩笑。
因為所謂的天選之人應該是像林癸涀那樣，不管做什麼都能拉攏人心、凝聚目光，獲得善待、寬容與原諒。
不對……所謂真正的「天選之人」，是即便本身作為蟲子也同等猴子，是猴子也會被視為人類，是人類也會被視為人上人，超越人上人甚至是能夠逆天改命、使役術法、左右天地法則，影響神靈，竄改天命的存在！
顯然林癸涀就差「那最後一步」。而且如同過去根本不用本人親自出手，只須借由那些受他蠱惑、誘惑、洗滌、洗腦，改造後的人們。
可是回想當時被母親帶到幡天道的過程，後來自己沒有受到神秘力量或咒法而改變，林庚呈亦不禁對所謂「天選之人」的誕生，不過是人擇塑造出的形象感到諷刺。
原來所謂「天選之人」的意涵是指掌控一切之人。不論是非黑白、人心事物，法律規則都能玩弄於掌上的人。
不，是神一樣的身分嗎？不對，單純還是人擇的結果。「神」不過是無從掌握時被人拿出來虛應了事、強行解釋，設下合理防線的替代物。
替代物，沒想到自己最終連成為替代物的資格也沒有。
「小叔，你還好嗎？」
就在林庚呈即將倒下之際，一聲輕柔尚夾雜悲傷餘韻的女性嗓音來到耳邊。伴隨攙扶自己的體溫而來，他感覺視線重新被點亮，方才那一隻隻魑魅魍魎般的人、猴、蟲，還有道服身影瞬間消散。
下一秒，一張他既熟悉也陌生，令人心疼的美麗臉龐出現眼前。
──可是所謂的「替代物」，亦是被操控，最終可能被輕易捨棄的對象，是吧？
醒覺、混亂，崩潰、狂亂，然後恍惚、迷亂，終於精神無法再承受連續衝擊刺激下反饋出的瘋癲，不得不強制肉身主人進入休眠。慶幸的是，林庚呈在暈厥之前受到了拯救。
即便那像是以「替代物」身分的突然闖入，但不可否認，那也將成為自己世界中新的浮木。
帶領林庚呈渡過成為「完全體」最末的階段。
跨過蟲、猴、人，乃至是神的藩籬，成為「人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