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站在臺上的不是演員(1)
此次我甄選的角色是一齣偶像劇裡,男主角的弟弟,也就是一名小配角,只會在其中兩集出場,一集是和男主角的吵架,另一集則是對男主角發生車禍在床邊的哭泣。
將作業寫完後,整個六日我都在房間裡閱讀著粗略的劇本,對著鏡子練習著獨白內容,以及試著對短時間內哭泣做練習。
然而我個人在情感上缺乏了點感性,在生氣的橋段能夠表現得足夠生動,但在哭泣的部分我卻缺少與之相關的經驗。
儘管我試圖回想著小時候玩具被弄壞,或者摔傷之時的情感,依然難以主動將身體記憶複製。
當我想回憶上一次哭泣的時候,卻只想到上週煮咖哩幫我媽切洋蔥。
於是到了星期一的晚餐時間,今天爸媽都不會回家,我切了顆洋蔥體會起眼淚從眼裡落下的感受。
「嗚、嗚……」
不對、我是白癡吧。
我總不可能帶顆洋蔥去甄選現場吧……
嗚、眼睛好辣,算了,總之先煮碗牛丼再說。
填飽肚子後,我下了個我最不想做的決定,但果然還是只能這麼做了。
──去問「那個」專業人士。
「問我誰知道啊,不是跟著感覺那樣這樣就哭得出來。」
「有說跟沒說一樣,我還真是白問妳了。」
「哈哈──問她不準啦,我家燕寶是天才嘛。」站在一旁的林語涵隨口補了一句。
她手握著手機,畫面似乎還停留在蝦皮上,不知在逛著什麼。
星期二的放學,輪到的是正式比賽前,僅此一次的拔河練習,我們班相較於其他班級對拔河比賽的重視程度低一些,現在才在操場抱佛腳練了一下,這是由於我們班上缺少重量級的選手,沒有像其他班一樣有能在最尾段壓陣的人。
班長身兼體育股長的黃如龍,手把手教導著班上幾個女生正確的拔河姿勢。
只能說不愧是大帥哥,可以讓她們擺出那明顯就是故意假裝不會,來給他靠近來獲得近距離教導的做作模樣。
利用這段空擋,有的男生站成一旁跳著整齊劃一的舞蹈,似乎在拍著抖音,也有自成一圈聊著日本動漫的,有的女生則聚成一圈聊起最新的韓劇,或著聊著當紅韓團新出的歌曲,也有翻著小紅書看化妝品教學的人。
而我則趁機詢問著高芳燕有關「哭泣」的訣竅。
但顯然是我有所誤會,得到的答案像沒問似的。
「可不可以具體一點,我想試著用身體記憶去帶動,但顯然沒有太強的效果。」
聽我這麼一說,林語涵蹲了下來,並把頭湊了過來。
滿臉好奇地說:「我也想聽看看詳細的。」
雙手撐在操場的地面上,高芳燕整個上半身向後仰了過去,繼續在伸展著身體。
於此同時,她答覆:「比起經驗派,我更擅長融入角色,把他此刻的哭點抽絲剝繭拉出來,要找到切入點,想辦法讓自己設身處地,會不會演戲啊!懂不懂啊菜雞!」
最後那句多了。
請問妳是哪來的軍中長官?
「就是很難啊,沒有一個系統性的步驟。」
「每個人的方法都不一樣,這又不是數學,有一套公式能使用。」
「總該有種參考吧。」
「有也不告訴你,上禮拜又逼迫我參加你和社長的貓咖,我已經不欠你了。」
將身子挺起,她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濕紙巾,抽出其中一張擦拭她的雙手。
林語涵這時把臉放在了高芳燕的肩膀上,並說道:「別這麼說嘛,那芳燕妳要演哭戲時會怎麼做?」
先是盯著她肩上那莫名可愛的奇妙生物,接著將髒掉的紙巾收入外套的另一個口袋,她喃喃道:「我會捏妳的臉。」
說完的同時,就將雙手突襲了過去捏在她身旁的林語涵左右臉頰上。
「居然背叛我站在臭傢伙那邊,校慶來我們社團要好好做啊。」
被捏加上說教了幾秒鐘,她就笑著說道:「認真啦,幫白永英問的,寶妳會怎麼做?」
「哼嗯──妳一直幫那個混蛋,我不開心。」
「不是臭傢伙,也不是混蛋,我有名字的,高芳燕。」
「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你閉嘴啦。」
「又要吵架是吧!」
「來就來!」
「馬上就要和四班練習,你們兩個別鬧喔。」
她鑽到了我們兩個中間,並把我們給支開。
「先說好,我這是講給我寶貝聽的,才不是給你聽的喔。」
「隨便妳。」
故意不將兩眼看向我,她看著林語涵說道。
「我算是情緒比較飽滿的人,給我時間醞釀好,融入進角色就有辦法演哭戲,沒有辦法模仿。」
還是有聽跟沒聽一樣。
「不過──如果是不常哭的人,可以試著剖析你上次哭的原因,這裡的哭不是什麼切洋蔥或是摔倒之類的生理反應喔,希望某人不會蠢到以為想這兩種有用。」
咕──被說中了。
但不能有所動搖,不然被她發現絕對會被嘲笑一番。
「那假如是像妳一樣厲害的演員會怎麼做?」我故意稱讚著她詢問道。
果不其然,她滿臉笑意地回答:「比如說你看了一部大家都公認的灑狗血爛片,所有人都沒哭,但你卻哭了,這就說明你的哭點在此,試著去回想,去把自己想像處在類似情境就比較容易哭出來。」
「結果這不還是都告訴白永英了啊。」
捏著林語涵的臉頰,她嚷嚷著:「語涵妳不要吵,小心我再捏一次妳臉頰。」
不、妳已經在捏了吧。
她都被妳捏出可愛的聲音,小聲地發出「啊啊啊啊啊」的聲響了。
就在此時,黃如龍對著坐在一旁休息的我們喊道:「可以過來囉!四班他們準備好了!」
瞧他那滿是幹勁的神情,即使是必輸的比賽依然充滿熱情,我可辦不到像他一樣。
「語涵!」剛才那幾個圍著黃如龍的女生們朝著林語涵擺出過來的手勢。
「嗯。」她點了點頭。
然後便起了身,抓起高芳燕的手腕,和她一同走了過去。
而我則走在最末端,默默跟在她們後方。
很明顯地,她們把林語涵當朋友,但絲毫不把高芳燕當成她們的一份子,一群人聚在一起時,她永遠只會貼在她的「涵寶」一旁,始終安靜地不像她。
或許這也是一種朋友的朋友吧。
假如我是高芳燕的話,早就對夾在那明擺著討厭她的人,與她最喜歡的人之間厭煩了。
如今,她們的關係可以說是如泡沫般脆弱,隨時都有可能破裂。
正當我思考著與我無關的他人關係時,黃如龍已經安排完每個人的站位,並走到了我背後,牢牢抓起拔河繩。
我們班最強壯的人就屬他了,因此是由他殿後。
「加油啊!會贏喔!」他對著前方的大家精神喊話。
然後滿是信心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不要對瘦弱的我抱有任何期待。
你看對面尾巴有三個至少 80、90 公斤的壯漢,我們這邊兩個瘦皮猴壓陣,哪來的自信啊!
將頭傾向一邊,我賜予他善意中帶有懷疑的微笑。
「大家擺好姿勢!」
嗶──隨著四班班導的一聲哨音響起。
「嘿啊啊啊啊啊──一──二──一──二──」黃如龍帶動著全班奮力地吶喊。
然而當他喊著那僅僅維持七秒的嘶吼,同時間繩子以高速往四班那邊拉去,沒過多久,我們班就已經被宣判了敗北。
儘管如此,在收拾包包準備回家時,他仍舊對全班精神喊話:「大家別介意,拔河就先這樣吧,校慶當天再加油,明天放學換練大隊接力。」
言語中透露著委婉的氣餒,但全班也沒有人對他有意見。
在身材量級完全被其他班碾壓的拔河,是不用去思考任何贏面的。
「龍哥你今天也要去打工嘛,加油喔。」
「班長辛苦啦,明天大隊接力練習再努力。」
「班長!明天見。」
大家仍然對他表示著友好,陽光樂觀又帥氣,這就是他能夠吸引所有人的獨特魅力。
如果我變成女生,他簡直就是最理想的男友。
一手握著書包的肩帶,黃如龍對我說道:「永英,我先趕去打工囉!掰啦!」
「掰掰。」我向他道別了回去。
他調皮地拍了下我的後背,然後就大跑著離開了操場。
「哈──幼稚。」我在嘴邊笑了一下後喃喃。
而我則緩慢走在人群的後頭。
沒有要追上去還以顏色的意思,因為我不是那一類人。
儘管在學校保持好屬於自己的形象,演好自己的人設是許多人都會做的事,但在與高芳燕吵架後,對我來說就沒那麼重要了。
秋末的陽光直直灑落在身上,使穿在身上那昨天剛曬好的學校外套,散發出一絲洗衣精的芳香,然而沒多久過後,我的鼻腔就被另一種香味所蓋過。
徐徐微風從前方吹來,一個熟悉的褐色中長髮背影慢了下來,她僅到脖後的髮尾在風中微微晃動,飄來一陣我明白這是那份屬於她的木質調香氣,最終她的腳步直至並排到了我一旁,才以正常步調行走。
我知道是誰。
因為前面的女生小團體中少了一個人。
「不和她們一起沒關係嗎?」
「就說過了,偶爾陪我聊聊天。」
懶得追問高芳燕的答非所問,且看在她幫我解答了哭戲的訣竅,我就沒計較太多。
擺出無所謂的表情,我說道:「請便。」
她低著頭,沉默了數秒鐘。
於是我又補上一句:「不會連話題都要我開吧。」
看向了她,我靜靜等待著回應。
雙手插在學校外套的口袋,她挺直了手臂往身體內側靠攏,把嘴巴埋在外套的領子處,她小聲地說:「今天晚點影片就要上了。」
「如果高大小姐現在跟我說緊張,我會狠狠地笑妳一頓。」
「當然不會緊張,又不是第一次遇到演了爛劇要上架,只是過來告訴你,你的屁股還剩一天的壽命而已。」
「說好的是玩笑呢!」
「當初我沒說不能用別的東西代替辣椒。」
「請妳尊重一點我的屁股,他沒有犯任何錯需要被妳欺負。」
把臉悶在領子裡笑了兩聲,高芳燕接著問道:「所以你的甄選是什麼時候?」
「星期四,後天。」我答道後愣了一下,馬上向她提問:「等一下,妳怎麼會知道?我沒跟妳講過吧。」
「別小看我的觀察力,依我對你的瞭解,不到緊要關頭才不會主動來向我求助。」
沒想到才認識沒多久,她居然能對我的想法略知一二。
「算你厲害,但真巧,我也挺瞭解妳的。」
「怎樣,白先生又想發表什麼高論了?」
「我知道妳在害怕。」
期許著她會以高傲的姿態,反定我的猜測,但那份期待卻落空了。
「可能有一點點吧,不用你擔心,我不會再在你面前露出醜態了,先給我顧好你自己的演藝之路。」她如此黯然說道後走出操場的側門,向我揮了個手道別。
在側門口,我們往不同的方向離去。
高芳燕並沒有否認,反而是承認了。
那份她在心裡畏懼的事情,身為觀察力極強的天才演員,她肯定也有所認知。
──這次沒有人站在她那邊的事實。
不論是媽媽還是經紀人,如此將她矇在鼓裡的安排,都讓人絲毫摸不透,彷彿站在她的對立面,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事情不會一直順利下去。
假如他們為她所安排的並非類似脫口秀的洗白,而是更過份更不尊重她意願的路線呢?
而我心中的那份「假如」成為了「現實」。
晚上八點,我坐在房間的書桌前,觀看著艾許與艾倫頻道,名為「這個春貓癥少女太狠了」的影片首播。
整支影片的呈現手法與之前高芳燕給我看的初剪版完全不同。
不但高調揭露她春貓癥患者的身份,短劇內容淨是諷刺她靠媽,在吐槽後穿插她過去最糟的幾個演戲鏡頭,還揭露出他們偷拍教室內我與高芳燕吵架變成貓咪,被帶到春貓社的畫面,甚至公佈了她的日記照片,將她塑造成低 EQ 的搞笑場面,並且還諷刺說春貓癥的患者就是靠這樣假借病癥翹課回家,逃避課堂,說她是個不認真的人。
除了對春貓癥在校園內特權的批判,還將她揶揄成一個搞笑藝人般的角色,影片效果十足,若以旁觀者視角來看會顯得極度好笑。
但就一個春貓癥患者,同時是了解高芳燕的人來說,我完全不認為她會接受,和初剪版本的姍笑不同,這個版本上的後製與字幕完全是在踐踏她身為專業演員的身份。
如同先前她所害怕的──被當作諧星般看待。
快速上升的點閱數,與歡愉的留言區氣氛,我無法想像看到這副景象的高芳燕會做何感想。
我立馬就寫了郵件給艾許與艾倫頻道的信箱,儘管他們打上了馬賽克,但我依然針對使用偷拍鏡頭的部分寫信抗議。
沒過多久,就收到公式回覆般的罐頭郵件,絲毫沒有被當一回事。
沒有再進一步做其他行為,我明白在她本人有意願之前,多做都是屬於多管閒事。
我打開了高芳燕的 Line ,上次傳送的訊息她已經已讀。
趴在書桌上,在訊息欄我打下了一長串關心的語句,卻想起了今天放學時她的堅毅態度,於是又馬上將整串給刪除了。
在親眼確認前,我不應該瞎擔心。
「豈不是顯得我很在意她似的……」整個人攤在書桌上,我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
她說得對,先關心我自己的甄選才對。
後來的今夜,我試著將自己假想在曾經為此落淚過的各式電影場景。
罹患罕病備受病痛折磨,卻依然受到同樣有罕病的愛人鼓舞的人。
──媽曾經有段時間生病住過院,所以我對此能共感。
有一個為了給兒子好生活,而在任何狀況仍然努力拼搏的父親。
──最近爸的身體老化得越來越快,我也能有所體悟。
靠在床邊,我坐在鏡子前嘗試著,但卻不斷在沉浸入情緒前,從中剝離出來,無法完全將現實從假想中抽離,兩次的假想都以失敗告終。
好難。
「或許,我真的沒什麼做演員的天賦。」我喃喃道。
演員嗎……
我試著將自己帶入一個從小以演戲為生,自尊心極高,乍看堅強實則內心無比柔弱的演員,當與她劃上等號的工作被人踐踏,在網路上揶揄,儘管影片受到正面的喜劇性評價,卻不再被視為專業人士的情境。
滑著手機,看著那些在留言區說著「轉型抖音幹片演員」「滿好笑的 有成為搞笑藝人的潛力」「新稱號:高貓咪」「演技是不是也該給她加分 10%」的尖酸評論,一股溫熱感從心中湧上,眼淚從鏡子裡的那個少年的眼角滑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