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辜負期待與背負期待之人（1）
成為貓走在街道上有很多的不便，走在路邊時要注意避開機車的排氣管，要是不小心碰到那可不妙，臭水溝、小吃攤廢油煙的味道都會變得格外顯著，然而卻遮掩不了鼻子。
同時，注意力還會很容易被各式各樣的人事物，如飛翔的鳥兒、快速騎過的腳踏車，小孩尖銳的叫聲等吸引走，整個人彷彿敏感度都變成三千倍似地。
為了避免被誤認為流浪貓抓去結紮，或遭到人綁架之類的，教育部有規定春貓癥學生病發時，會配戴一個辨識用寫著「春貓學生」的白色吊牌，且回家必須有人陪同，並幫忙將學生的書包帶回去。
而此刻走在我一旁的是黃如龍，我們班上的班長，和目前只有 172 的我不同，他才高一就有著 185 公分的傲人身高，頭髮有點天生的微捲，左右耳上打著耳釘，單眼皮搭配上那對垂眼，外表有著慵懶型帥哥般的十足魅力，頗像電視上會看到的韓星。
他雖然貴為人盡皆知的黑道老大的兒子，卻為人正派老實，絕不欺騙，想靠自己闖一片天下，不希望被冠上黑道的名號，一次也不曾賣弄他父親的權威，因此在班上乃至全校的名聲都很不錯。
甚至一到能打工的年紀就開始賺錢，準備搬離家裡租屋，靠自己在外生活，我十分敬佩有這股勇氣的他。
如果要說和高芳燕長達一個月的惡鬥為我帶來什麼好處，想必就是和他的認識。
由於幾次在我貓化後，幫忙把我的包包帶回去，外加送我回家而逐漸熟識了起來。
甚至可以說，他現在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不為過。
我們兩個放學能常湊在一塊，除了護送變成貓咪的我外，有一大原因是我們都不會去補習班報到，我是嫌補習班要配合班上所有人，那種學習效率還遠不如我自己來，而他則是要忙著賺錢打工沒有空。
今天又是我變成貓，所以黃如龍需要一肩扛起兩人份的單肩背包，陪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只能說，對總是悶不吭聲地幫著我的他感激萬分。
「欸欸、你是不是其實喜歡高芳燕啊？」
「噗──怎麼可能！」
他猝不及防的一句，害得我口水差點噴出來。
虧我剛才還在心裡誇讚你。
「沒有啦，不是有那套說法，就是欺負喜歡的人來討對方關注之類的。」
「不要亂說，不然胖虎小夫是愛著大雄是不是？」
「當然不是。」
「對吧。」
「嗯、你這樣說也是啦，那所以──你們兩個又做了什麼好事？」
「也沒什麼特別的，互相偷換了對方的泳衣，然後在岸邊打一架。」
「哈哈哈哈──我覺得和現役女演員打架已經夠特別了喔，不過這件事我已經從語涵那裡聽過，我是問剛才你們在春貓社的事情。」
「這個嘛……有點……」
「啊、不方便的話就算了。」他揮著手趕緊補上了一句。
「也不是說不能說，我想想怎麼解釋……嗯……說出了心裡話的感覺──吧。」我語帶懷疑地吐露道。
把拇指放在人中撥了兩下，黃如龍思考片刻後說道：「剛才一打開門就看到高芳燕心情不好的樣子，如果說是朋友吵架的話要和好喔。」
「我們不是朋友喔，沒有必要和好。」
「真的假的，每次看你們互損，我都還以為你們是十年老友。」
「剛才不是就說不是了，雖然我從來沒特別提過，但你這誤會也太大了，虧我還在心裡許你為社交王子，全校到處都有你認識的人。」
「抱歉啦，偶爾有點小誤會難免，而且你吹過頭了，都是一面之緣而已，我只是習慣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首因效應」啊，我在這點確實不擅長。
他和林語涵在這方面都可謂是佼佼者，和我和高芳燕天差地別，我們兩個的關係會淪落成今天這副樣子，或許也是「首因效應」的錯，兩人之間的第一印象太糟了。
能在第一次見面就留下十足的良好印象，黃如龍除了有良好的體態和帥氣的臉龐外，那份陽光向上的笑容與謙虛的說話態度，與不說話時乍看陰沉的反差才是重點。
還有就是他很帥氣。
不對、或許這才是重點。
「一面之緣還能被人記住，倒不如說你更厲害了。」
「你也知道嘛，我在學校附近的麵店打工，有看到穿我們學校衣服的人，偶爾就會閒聊幾句而已，他們記得我很正常。」
所以才說你是社交怪物啊，別人只是吃個飯就能和你稱兄道弟，王子殿下。
「每個人都能記住的你也是很變態，越想越噁心。」
「就說沒有啦，這是我的生活習慣，有緣見過的人都會在心裡記下，說不定將來哪天就能幫助到我嘛。」
需要大量人際關係的職業，我想想。
「做直銷？」
「不不，我想做更正當的職業。」
「拉保險？做房仲？還是你要當政治人物？」
擺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臉，他說道：「我沒有要把人際關係用到職業上啦，我說的將來是指比如我遇到難題，有人能幫助我就好。」
「既然如此，不用那麼多朋友吧，朋友也是有價值之分，真的到緊要關頭時會伸出援手的就只有最親近的人。」
「白永英，我覺得不用把朋友看待得太利益取向喔，相遇就是一種緣份，雖然我也沒覺得你說錯。」
「是啊，我不是那麼有大愛精神的人，現實了一點，和你觀點不太一樣。」
「怎麼說？」
「假如有一百個能給我十元的朋友，以及一個能給我一千元的朋友，我是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的人，而你想必就是會選前者的那類人。」
「哎呀──你還真了解我。」
「那當然。」
「我是很喜歡熱鬧一點的人嘛，既然打算自己獨立，能認識的人越多自然越好，比如你常教我讀書，我受益也良多。」
「不會啦，你平常幫忙送我回去的回禮而已。」
「哈、謝啦。」
他忽然間彎下腰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幹嘛。」
他不發一語，只是露出一臉燦笑。
那份笑容是怎樣，做了點事情卻都不解釋，太帥氣了，這傢伙是男魅魔吧，真的很容易讓人看了都小鹿亂撞。
很難想像他是出生自黑道家庭，說是明星的小孩我都信。
輕輕躍過一塊破碎的磁磚後，我繞過停靠太裡面的汽車，我向他問道：「話說黃如龍，你家裡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聽見我這麼一問，他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把頭歪了一下又馬上擺正，這是他表示不確定的方式。
緊接著他捲起袖子露出右臂，他指向一大塊瘀青後，再拉起上衣，露出左腹部在他結實腹肌旁貼著的一大塊貼布，他苦笑著說：「算處理好了吧。」
「哇啊……這還真慘……為了搬出去住你也是拼了。」
「這算是來自我爸的關愛，嗯、你也懂的，目前是商量說六日一定要回去，平日就隨便我。」
他口中那平淡無奇的「商量」，想必是一場大戰，而且看那傷勢並非單純的唇槍舌戰而已。
儘管他父母很早就同意他不繼承家業，不過才 16 歲就想搬出去，還是有點太勉強。
「雖然我上次稍微跟你說過，高中的課業量還要兼顧打工，賺取自己所有生活費有點太辛苦了吧，等找到好工作再脫離也不遲啊。」
「那我的說法還是一樣喔，我無法茍同父母會利用且傷害到他人的賺錢方式，也不想依賴那些錢，趁早犧牲點自由時間用乾淨的錢生活，對我來說自在得多。」
真是的，有夠偉大的帥哥，很難不敬佩他。
不走輕鬆的道路，反而往最艱難的方向前進。
「沒事那麼帥幹嘛啦。」
「哈哈哈哈──沒有啦，這只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正在一步步踏實的實現而已，畢業後和家裡斷絕關係並成為警察，最終目標是賺到至今爸媽他們養育我的所有花費並將它捐給慈善機構，我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你真的是高中生嗎？」
賺到錢甚至不是要拿來給自己享樂，而是要去捐贈。
堪稱高中生陳樹菊阿嬤。
太偉大了。
「如假包換。」他指著制服左胸前的校徽微笑道。
隨後他低著頭嘆道：「唉──只是不能說服我爸放棄手中的事業，還是有點可惜。」
他心中對黑道的厭惡令我總覺得有點矛盾。
一直以來，有個對他的疑問在我心中纏繞。
「我可以提一些有點敏感的話嗎？」
「可以呀。」
「正常來講，一個人會受到原生家庭影響而成長，但你卻反過來往完全相反的方向，甚至會厭惡自己的父母，這是頗奇怪的事情。」
「沒辦法簡單概括啦，發生過很多事情，我只能這樣說。」
很難得地，黃如龍一笑把話題帶過了。
我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我也很理解，現在兩人之間作為朋友的份量還不足夠。
只是高中認識不到兩個月的朋友，還不足以讓他願意為此開口。
轉移話題吧。
「這樣啊，等會也要去打工嗎？」
「嗯、把你送回去後。」
在這個路口左轉，直走就是我家了。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說道：「對了！我剛租下的房間就在你家斜對面，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假的，肯定去！太剛好了吧，以後我們就是鄰居耶。」
「走啊，我順便去放我包包，看完再送你回去。」
「以後我們能一起上學，真不錯。」
「肯定要的。」
學年第一學霸和學年最俊俏的帥哥，兩個人並肩上學，想想就覺得夢幻。
不過仔細想想，除了我們班的人知道我是年級第一外，其他在意的可能沒幾個。
想想光是剛剛放學學校路段前，路人和女同學們的愛慕眼神都放在他身上，絲毫都沒人要理我此刻的貓樣，更何況我變回去後那沒什麼特色的人樣。
所以就算一起上學，大家到頭來焦點只會放在那一臉明星樣的傢伙上，而我只是路人甲。
可惡！我是隻又醜又髒的破貓咪！
「打工來得及嗎？」
「今天是老闆在，他都要我慢個半小時再到，說我很辛苦什麼的。」
「哇啊──那個臉很兇的老闆居然。」
「他人很好啦，晚半小時錢都還是算我整數，還會和我聊籃球。」
「看不出來，感覺只是你萬人迷到連他都能折服。」
「就說沒有啦。」
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他打開了老舊公寓的鐵製大門。
只見那跨度超大的老舊水泥樓梯，如果我親自爬上去肯定會死人。
他把手伸出來示意要我跳上來，不愧是大帥哥，連這點細節都能注意到。
「上來。」
「謝啦。」
我輕盈地跳上，並將自己卡在他的手臂與胸前的小空間。
一連走了三層階梯到達四樓，面向右側的鐵門，黃如龍才停下了腳步。
我便順勢跳了下來。
「沒有電梯，辛苦你了。」
伸手撫掉額頭上的汗，他爽朗地說：「就當運動。」
看到他額頭上沾了一小撮我的黑毛，滿好笑的樣子，我就不提醒了。
這絕對不是嫉妒他帥的損友行為，是我的體貼。
讓這大帥哥多個被路上女生搭訕的機會。
用鑰匙左右轉了一圈，似乎失敗拔了出來後，又再重新插進去一次，終於成功打開門後，他說道：「請進。」
這開門的模樣，果然是來到新家。
在我這要踏進去時，我想到了一件事：「等一下，我這腳會弄髒吧。」
「沒事，還沒怎麼整理，你直接踩進去就好。」
「那我就不客氣了。」
走進他的租屋處，不出所料是個 1LDK 的小地方。
我家這排房子前幾年才都更完畢，所以我知道對面還是舊式的磚瓦鐵皮公寓。
不過意外地，裝潢還算妥當，本來想說依照他微薄的薪資會不會租到個牆面斑駁，屋頂漏水的瑕疵房間，看來是我多擔心了。
「比想像中好嘛。」
「對啊，房東說看我是高中生，算我便宜了點。」
「運氣很好耶，雖然是老舊公寓，房東人好嗎？」
「阿姨滿熱情的，摸一摸我身體說很結實，年輕人要加油之類的，還分享了她女兒的照片給我看。」
「你啊……這是被當女婿養了吧……」我無奈地嘆道。
把包包放在玄關附近的小鞋櫃上，他往廁所走去同時說道：「沒有沒有，你想太多了，我上個廁所喔，你自己逛一逛。」
走進黃如龍的房間裡，只能說──
他和我相似，是個有條理的人。
儘管是整理到一半的房間，依然看得出錦然有序的框架，堆放完好的紙箱、整齊排列的小書架、平整堆疊的棉被。
但正是這份嚴謹，使我注意到書桌上擺在最顯眼位置上的照片。
那是一幅年幼的他與插著鼻導管的少女，兩個人對著鏡頭微笑的模樣。
我想裝作沒看到，正要回頭走回玄關附近的廁所一旁，卻看到黃如龍正巧走出來，他看了一眼書桌又看了看我，嘴邊似乎喃喃了句「忘記了」。
假裝無所謂地，我笑著說：「我們走吧。」
我深知這似乎是他不想提起的話題，所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嗯。」
他笑了一笑，試圖緩解尷尬。
我也輕輕笑了回去。
倘若我們十分熟識的話，他就會對我坦白一切，而要是我們不夠熟的話，我連這個家門都不會踏進。
而這是要熟不熟的朋友，最為尷尬的情況。
只帶著錢包、鑰匙和手機，背起我的包包，另一手抱著我，我們離開了他的租屋處。
本來我以為他會就此什麼都不談，會保持那微妙的沉默直到我到家。
然而，在他走進我家，並幫我把包包放進房間，背對著我正要離開時，他卻忽然間停下腳步。
「呼──」吐了一口氣後，他開了口說道：「相片裡的她……是我曾經很要好的朋友，我們最後吵了一架──很難看……很難看的一架……而我再也沒有機會……嗚、向她解開心結，我覺得你和高芳燕之間如果只是小誤會的話，趁早解開比較好，就這樣。」
我很驚訝。
乃至於瞪大了眼睛，閃神了一瞬間。
不是因為他背對著我好像哭了，而是他選擇稍微告訴了我心事。
在他握著門把要離開前的那一剎那，我用一聲「謝謝」叫住了他，將他剩餘的一隻腳留在我的房間內。
然後我緩緩地說道：「雖然我和她不是朋友，但我會考慮的，掰掰。」
儘管我沒有看到他的正臉，但卻有一種預感，此刻他正微笑著。
「那就好，掰掰。」他語帶欣慰地和我道了別。
每個人心裡都藏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社交是一場大型的踩地雷遊戲。
倘若沒有經過千錘百鍊，那想必每句話都需要經過深思熟慮，才能避免觸碰到心裡那最禁忌的話題。
與一個人交談、認識，最後成為朋友，有些人能躲避到最後，撐到他人吐露心聲，也有人踩到後關係就一去不復返。
今天的我很幸運，獲得了第二次遊戲的機會。
並且感覺到我們之間作為朋友的關係更加拉進了一步。
這對於從小至今沒什麼深交朋友的我來說，是一件十足的進展。
這是因為時常我的嘴會過於犀利，過於尖銳，導致戳破一段良好的朋友關係，或者在開始之前就將其抹殺，就好比和高芳燕之間的相處。
雖然比起他人晚了一些，但我也還在學習拿捏一段對話的尺度，所謂玩笑與過分的界線。
在高中前，我也曾像高芳燕那般自大，將擁有好成績視為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將自大錯認為自信，而過度將其放在嘴邊，直到遭到看不過去的人當面指正才漸漸學習要放下身段。
或許是在她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我才會對高高在上的她如此針鋒相對。
我今天在最後，對她說的話還是太重了。
分明在游泳課時我才先對她挑釁，事後卻又主動說不想跟她鬧。
不論如何，今天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
在她回到學校之前，我沒有任何能補償的手段，能做的僅僅是專注在自己身上，為接下來的考試做準備。
用盡心思去讀書，再一次在考試上擊潰她！
區區高芳燕，還敢在考前一週接工作，還妄想著要在成績上超越我，
我要把她狠狠甩在後頭，讓她放棄在讀書這一塊與我競爭，乾脆地把心思都放在演戲上面。
做回那個讓我無比憧憬──無所不能的天才少女。
這天，我格外早地睡了覺，第二天一大早就五點就起來做操、沖澡、吃早餐、刷牙，並且讀書讀到了上學出門前的最後一刻。
然而我卻覺得，這是我人生中讀書，讀得最空虛的一次。
課本裡的重點與補充的筆記，講義與習題裡的文字完全消化不進腦袋裡，只能死記硬背。
我是怎麼了？
分明考試的時間越來越接近，如此沒效率的讀書完全不像我。
我的心中，彷彿缺少了一塊拼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