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待在家裡的日子也很痛苦。
過去這段平靜的生活中，處處都充滿了小葵，因此我沒辦法不去想她。
越想她，我就越責怪自己，也責怪她。而責怪她這件事，又會讓我再責怪自己一次。
為什麼我要做那種事？為什麼我會誤以為自己有資格做這種事？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說？為什麼關於她的任何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
當我哭著向爸媽斷斷續續地解釋事情經過時，我才發現，我和小葵之間的關係，嘴上說是男女朋友，但實際上根本連普通的同班同學都不如。
想到小葵在面對我的行為時顯露出的那種情緒，我恨不得跳進熔巖火山裡，讓自己被地獄烈火焚燒個八百萬遍。
我以為我沒有能力傷害別人的，結果卻在無意的情形之下，傷害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
……她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嗎？如果很重要，為什麼我沒有好好珍惜她？沒有好好守護她？沒有好好地……了解她？
在我拒絕上學三天之後，爸媽帶來了小葵的消息。
這幾天裡，小葵也和我一樣沒有去學校。
一定是因為不想見到我吧。
那麼陽光，那麼活力充沛，那麼受人歡迎的小葵，就因為我這個爛人，而沒辦法去她認為很好玩的學校。
對不起，我不會再出現在妳面前了，所以請妳不要告訴大家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事情發生後五天，爸媽告訴我，老師說小葵是單親家庭，從小是爸爸帶大的。
事情發生後七天，老師說他有點擔心小葵，因為據說她的爸爸有酗酒的習慣。
事情發生後十天，老師準備進行家庭訪問，並說當年小葵媽媽去世的案件，其實有家暴致死的疑慮，但證據不足而後作罷。
本來老師也想要來我家的，但是被我拒絕了。我還沒準備好對所有人道歉，我比較想直接從所有人的面前消失，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再重新開始。
事情發生後十二天，據說小葵的爸爸被逮捕了。
爸媽不告訴我原因。
小葵呢？
她在醫院。
事情發生後十五天，小葵的爸爸被釋放了。
聽說小葵去上學了。
她請老師幫忙傳話，說想和我見面。
小葵怎麼可能還想和我見面啊，老師這個謊說得也太爛了一點。
但是，我的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踏出被窩。
同樣身為怪人，從來沒有交換過真心的我和她，是否早就遺失了說出真心的能力？既然真實的自我會遭人遺棄，那就裝上一層保護殼，保持距離，含糊地度過。真正重要的事只要不說出口，就不會受那隨之而來的情緒影響，就能夠和普通人一樣地活下去。
結果到頭來，我們根本不知道彼此是誰。
以偽裝出來的自己度過的日子中，那些歡樂也只會是虛假的吧。
原來我過去這段時間一直都活在夢境之中，這個由小葵所創造出來的夢境。在這個夢裡，我們都看不見真正的自己。
如果我赴約了，能夠打破夢境，到達另一側的現實嗎？我能在那裡，看見小葵的真心嗎？
到了那個時候，我也會好好地把自己的故事告訴她。告訴她，我所嘗過的悲傷與痛苦。告訴她，我有多麼渴望救贖。告訴她，是她在我的灰色現實中，用陽光開闢出一條道路，用笑容引導我前進，用溫柔融化我的孤獨。
告訴她，我好希望她也願意告訴我她的一切，好希望她的溫暖也能融化她自己身上的那層保護殼，讓我明白，即使是像我們這樣的怪人，也能夠互相理解、互相陪伴，直到永遠……
為了追上那道光芒，我行動了。
見面地點是老地方。
結果直到最後，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小咪或是小黑。屬於我們兩人的旅途，就是一直在尋找不存在的東西吧。
時間是放學後，公共電話亭依舊是個幾乎無人使用的擺設。我沒看見小葵，但是在紅色的電話機上看見一張便條紙。
『不知道樓梯有幾階呢？加油！』
這張不知所云的奇怪紙條，絕對是小葵留的。看起來，她是要我爬上樓梯前往某個地方的意思。
既然是我們兩個都知道的地方，那麼就是學校了吧。
雖然我沒穿制服，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朝著校園走去。如果翻過圍牆的話就能夠避開警衛吧，但我沒有做過這種事，還是不要浪費時間嘗試了。
我逆著放學回家的學生人潮，進入熟悉的學校大門，意外地並沒有被任何人阻攔。
小葵會在哪裡？不知道有幾階，那應該是沒有去過的地方吧？雖然就算是平常會去的地方，一般來說也不會特意去數階梯的數量。但對方可是小葵，說不定她還真的有數過。
既然如此，那麼就直接選階梯數量最多的地方吧。
我一路爬上最高樓的頂樓。
原來傍晚的風是如此強勁，拍打著耳畔壓過其他任何聲音。炫目的夕陽令我瞇起眼，許久未見，小葵的身影似乎失去了光彩，在陰影之中靜靜矗立著。
我走向她，一步，兩步。
她只是微微側身，而沒有轉向我。
我以為我們應該要說點什麼，但人終究不是能夠輕易改變的。我們只是無語地凝望彼此，小葵的臉上，並沒有帶著平時溫和的微笑，但是隱隱約約透出某種安心的表情。
一如既往，最後又是由她先開口，而那也不會是什麼正常的話語。
「比我想的還要多階耶。你不累嗎？」
我搖搖頭。「之前狂奔的時候比較累。」
「對耶，那時候你還拉著我的手呢。」
是啊。
為什麼那時候拉著她的手，她問我願不願意當她的男朋友。
但是之後當我抱著她，她卻會露出那種表情？
快點問她啊。這不是我在意的事情嗎？快把真正重要的問題說出口啊。
「今天不找小咪了嗎？」
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夢境的外殼不過是一層薄膜，但我卻沒有勇氣輕易戳破。
「尋找小咪之旅先暫時畫下句點吧，雖然還沒有成功過……不過只要能享受過程，也不一定要走到終點嘛，對吧？」
所以，妳有享受過程嗎？和我相處的日子，妳是真心感到快樂的嗎？
「那下次是尋找什麼動物的旅程？」
「去南極找企鵝，或是去北極找北極熊好像都不錯哦。」
小葵微微一笑，我也笑了。因為尋找北極熊聽起來是真的很不錯，到時候我一定會嚇得驚慌失措、死命逃竄吧。或許，又能再次拉著小葵的手奔跑了。
「要和我一起去嗎？」
她的邀請，實質上只不過是死神的耳語。
「北極之旅？」
「對呀。」
「什麼時候？」
「現在。」
她的眼神很認真。學校的頂樓上面當然沒有直升機準備起飛，我們也沒有從此地瞬間移動到遙遠北方的能力。
我不知道自己懂了什麼，又懂了多少。我只知道，她那種嚴肅的神情令人難過。我感到自己和小咪一起被拋下了。
「即使如此，」我的聲音有點哽住，但還是努力說出話來。「我還是想找到小咪，畢竟一起經歷了這麼久，已經有感情了。」
「是嗎。」她的眼神投向天空，語氣黯淡下來。「說的也是，有些感情只會隨著時間愈漸加深，特別是痛苦。你知道嗎？快樂是無法抵銷痛苦的哦。」
我不知道。因為我認為，她給我的快樂使我足以忘卻痛苦。
「就算經歷再多事，努力去享受人生可以享受的部分，痛苦卻只會變得越來越明確。每一天睜開眼睛，都在問自己為什麼要忍受這樣的痛苦下去，難道是為了體驗快樂的代價嗎？但是任何的幸福快樂都是轉瞬即逝的，只有痛苦會一直伴隨著自己。為了抓住那些變得越來越細小的希望，又多撐過一天、一天、再一天。但是，果然還是要下定決心做出選擇吧。」
「那妳為什麼不說？」我脫口而出。
痛苦都藏在心中，我要如何替妳分擔？我連妳的遭遇、妳的過去、妳的故事都不知道，我在觸碰到妳的傷痛時，妳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開，這樣我該如何守護妳？
「你也沒有問啊。」
她平靜地回答。
說的也是。
我和她也是半斤八兩。
我又告訴過誰自己的痛苦了？我的遭遇、我的過去、我的故事，全都被我埋在心底，不許任何人窺探，因為這樣我才不會再一次受傷。不許再次提起，就是我們終結痛苦的方法。
很顯然地，我們都錯了。
終於，她露出了和平時一樣的笑容，轉身面對我。
「現在站在這裡，我終於感受到快樂了。這大概是我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吧，因為我終於自己做出選擇了。」
是嗎。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刻，並不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嗎。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來嗎？」
我想，但我不想。那裡什麼都沒有啊，沒有陽光，沒有小咪，沒有北極熊。沒有痛苦，但也沒有快樂。到了那裡，妳還會剩下什麼？
「那就下次再見囉，掰掰。」
小葵走到圍牆邊。
對我來說，那大概是人生第一次、也會是唯一一次看見那樣的笑容。
那種似乎不該存在於人世間的美，彷彿無憂無慮般的純粹，在太陽下熠熠生輝，抓住我的全副身心，受到震懾的靈魂幾乎和她一起飛向天際。
無能為力的我，就這麼目送著她離開。
夢境，終於碎裂了。
原來我想抓住的那顆真心，從一開始就只想待在夢境之中。當現實如海潮般襲來，我們能做出的選擇，也只有隱藏它或是毀了它。
結果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對小葵付出我的真心。但是我明白，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出現其他讓我想付出真心的女孩了。
因為我寧願我的心，被小葵帶向天去。
（完）
之前的〈女孩〉系列短篇不知為何都會有幽靈角色，這次總算沒有了。
這次是難得總計14,000字的稍長短篇，不過當時挺順利地就寫出來了，我真的很喜歡寫這種對話很奇怪、行為也很奇怪的劇情吧。
或許一路看到這裡的你，對結局的感想可能是「What?」或者是想寄刀片，不過我自己很喜歡這個故事。或許透過這個故事可以了解，即使開頭看起來像是那樣無憂無慮的青春喜劇輕小說，最後還是會發展成這樣的走向，這就是我的喜好。
總之，感謝閱讀。喜歡的話可以投煉金石贊助我，對我的幫助會很大。
那麼，下週開始會發表好久不見的新詩，請多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