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並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
怪人與怪人,在放學之後四處閒晃,尋找不存在的小咪與小黑,偶爾聊聊一些與色無關的話題,偶爾看她進行誇張的動作演出,偶爾聽她那特殊又不可愛的笑聲。
小葵每天放學都約我在老地方見,我們重演這些無趣又稀有的日常。
就只是平凡的灰色日子。或許灰色中又帶了點太陽的光芒。
我想,人人都會依賴上、迷戀上天天一起行動的人吧,無論自己是否了解對方。
我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每天都有一堆時間可以花在陪我這種人交流,但我從來不會把這類問題問出口。
當我告訴爸媽小葵的事時,他們開心地說我交到了「朋友」。是嗎,原來這樣就算是朋友嗎。
我以為,朋友都會互相知道彼此喜歡與討厭的食物,家庭成員有哪些人,衣服和鞋子的尺寸,假日的休閒活動,看過的電影,讀過的小說,欣賞的藝人,擅長的運動,等等等等。
我和小葵從來不聊這些。她所問過最平凡的問題就是我的名字。
至於我,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從來就沒有成功進行過一場正常的對話。
某一天,她終於問起我心頭其中一根刺。
「你有在對人開完黃腔之後全裸道歉的習慣嗎?」
當時我們正身處陰暗的小巷裡,查看那些破碎磚牆底下的空間是否躲著「小咪」或是「小黑」。
她的問題讓我彷彿置身尖刺陷阱之中,命懸一線的恐懼感籠罩著我,即使她只是一個比我還要纖細瘦小的女孩子。
「有時候會這樣。」我在語氣中灌入滿滿的愧疚感。「如果妳看不順眼的話,我會換其他的方式。」
「嗯,這也不奇怪啦,我有時候道歉也會穿女僕裝。」
「哪種款式?」
我並不是不疑惑為什麼道歉要穿女僕裝,而是我的嘴巴就是說不出正常的問題。
她立刻進入戲精模式。「你果然還是想聊色嗎!我才不會讓話題轉到這邊來哦!」
那麼話題又該轉到哪邊呢。
她沒有繼續追究那件事。是出於什麼原因?對我沒有興趣?察覺我的恐懼?想保留這個把柄,讓我持續感到不安?
但我也從來沒有追究過她的任何動機。和我說話,到保健室找我,約我出來一起找阿貓阿狗。為什麼她要做這些事情?
我大概是打從心底認為,這一點都不重要吧。
反正做都做了,知道原因又能怎麼樣呢?過去是不能抹消的。
我還記得大人們不厭其煩地告訴我的話:有些人做出一些行為,並不是因為我是怎麼樣的人,而就只是他們想做。
好吧,就讓她做吧。
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都沒有傷害過我。
我們沿著巷子走入下一個街區,右前方有一座鮮紅色的廟宇,廟宇前方的空地則傳出一陣笑聲。
是我很熟悉的那種笑聲。
不是聽到笑話,不是被搔癢,不是感到快樂。而是見到他人的不幸,見到他人的不堪,將自己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享受著他人的痛苦時,會發出的那種笑聲。
我們來到能看清楚那片空地的位置:四名少年圍著一隻棕色的小狗,所有人身上都有刺青,有三個人叼著菸,兩個人拿著木棍。空地旁還停著兩臺造型誇張怪異的機車。
在我們雙雙停下腳步的同時,拿木棍的其中一人重重地朝著小狗身上砸去。
小狗發出沉痛的嗚咽,試圖從四人的包圍網中逃跑,但被其中一人一腳踢了回去。
我看著小棕狗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喉嚨像是燒了起來,胸口變得極度悶塞。
這就是不良少年,這就是虐待動物。
這些事情實際上帶給人的感覺,根本不是幾個字詞能說清楚的。
不該存在這種事情。這是不對的。他們沒有資格這麼做。力量不是能隨意揮霍的東西。傷害他人獲得的快樂毫無價值。每個人的存在意義都不是靠其他人來定義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能鼓起勇氣,但我確實衝了上去。
但小混混的眼神讓我停下了來。
「幹嘛?」離我最近的那個人問,口氣很衝。「閃遠點。」
「你們不能這樣。」
「哪樣?」其中一個瀏海長得幾乎快看不見眼睛的故意踢了小棕狗一腳。「這玩意兒是我養的,我們想幹嘛就幹嘛。」
「你養的?」我又開始前進,血液似乎在我體內熊熊燃燒著。「從你傷害牠的那一刻起,牠就不屬於你了。你沒有資格。」
「關你屁事?滾開——」
我看過很多男人揮拳的畫面,所以要模仿對我來說很容易。
我的右拳灌在那男人的臉上,讓他踉蹌後退了兩步。這下所有人都對我投來帶著怒意的視線。
不過我的模仿品質可能很糟。那個男的毫髮無傷地重新站好,臉頰甚至沒有紅腫。
男人罵了聲髒話,對我舉起拳頭。
啊,熟悉的畫面。
被一群暴力份子圍繞著,無處可逃,無法可解,就算使出渾身解數滿足他們,他們也永遠不會滿意。
對不起,我錯了。不對,錯的不是我,錯的是他們啊,所以我才會站出來……但我能做什麼?我不想成為和他們一樣濫用暴力的人……看來我也成為不了。
在男人的拳頭碰到我之前,我就已經轉過身拔腿狂奔。
然後我看到小葵還站在原地,表情可能有點害怕,我不知道,實在沒有時間細看。總之我拉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跑,在小巷子中左彎右拐,終於找到大馬路的方向。接著又在人行道上衝刺了好一段距離,穿過好幾個街區,才終於在一間便利商店的門口停下。
我彎下腰,喘氣喘得像是隨時會負荷不住而死掉一樣。正巧,我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好想去死。
居然被小葵看見我害怕得逃走的模樣。如果我沒有拉著她一起跑會比較好嗎?說不定我好幾次害她差點跌倒。說不定她其實比較想逃離的是我這個人。說不定她認為我和那些人是同一類的。
眼淚快要奪眶而出。我原地蹲下,遮起臉,卻感覺小葵走到我前方。
她同樣蹲下看著我,臉上帶著我第一次見到的表情——溫柔。
人在什麼時候會露出這種表情?爸爸媽媽是常常這樣看著我,一些比較好的大人也會。但在同齡的人之中,我從來沒見過有人會這樣對我。
「謝謝。」
我聽見她的聲音,也看見她的嘴巴在動,這句話肯定是她說的沒錯。但是,謝謝?
「謝謝你那麼說。」
我說了什麼?我上一句和她說的話是什麼來著?
「哪種款式?」
她大笑出來,就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邊放聲大笑,不愧是恥度很大的她。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她拉著我的手起身。我用一隻手的袖子胡亂抹抹臉,另一隻手則被她牢牢抓著。
不知為何,她微微低著頭,表現得有點靦腆害羞。這一點都不像是平常的她,但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表演那些做作的把戲。
我對「問題」這個詞有點擔憂。但情況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她直視我的雙眼,不帶任何虛假,以最真實的感情問。
「你願意成為我的男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