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歸宿的日常？
1
悠悠晨間，淡白的薄霧籠罩於街道之上。為了赴昨日的約，益翔驅(qū)車來到了染上漆黑色澤的建築前頭。
將車停妥，他抬頭望向黃色的英文大M，微微的一笑，「我有多久沒有吃這東西了啊……」
微冷的冷風(fēng)於此時颼颼吹來，益翔因此打了個冷顫，心中暗自嚷嚷為何凌晨可以冷成這樣。
益翔雙手交互攙扶，利用這種方式，多少能夠減少一些體溫的流失。
他將背倚靠在牆邊，眼看一個個學(xué)生、家長紛紛走入麥當(dāng)勞點餐，益翔便對此景露出了一絲絲的笑容，「有些懷念呢……我還是學(xué)生的時候，我媽也會這樣帶我來……」
突然，一旁傳來了一聲：「嗨！」
睜大雙眼，益翔迅速把頭移向聲音來源。看見的，是那放下了棕色長髮，身穿毛絨外套，斜背了個白色小包的妤潔。
「妳……妳來了啊？抱歉，剛才在發(fā)呆，沒注意到妳。」益翔有些尷尬的傻笑，手還不忘扶在後腦，不斷搔著自己的脖子，看上去就像是被抓到把柄而在躲著什麼似的。
對於這些，妤潔瞬間露出些許在意的表情，但很快就像是覺得算了的搖搖頭，露出符合她形象的甜笑，歪頭問道：「讓你久等了嗎？」
與這不知看幾次都覺得差點心動的女孩對上眼，益翔趕忙撇開頭，往麥當(dāng)勞的入口走起，「並不會，走吧。」
兩人一同走入這家麥當(dāng)勞。才剛進入室內(nèi)，立馬就聞到令臺灣普遍民眾都十分熟悉的紙袋味，隨後伴隨而來的，才是內(nèi)場那一塊塊金黃薯餅所傳來的油炸香味。
很快的，妤潔和益翔輪流向櫃檯點了自己的餐點，並在拿到各自的托盤後，一起走上二樓，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坐穩(wěn)在自己的位置上，兩人便對上了眼，互相看著對方的臉蛋。無論是益翔還是妤潔，這都是第一次以這麼近的距離看著對方的臉龐。
映入益翔眼中的，是一個臉上畫著淡淡妝容的妙齡少女。她的眼珠深邃，宛如珍珠般剔透。她的嘴唇細嫩，猶如棉糖般，既厚實又柔軟。這樣的她，雙頰透露著紅潤，正和自己一樣，望著對方的模樣。
這要讓人怎麼受的了啊！益翔內(nèi)心大吼一聲，拿了包薯餅後轉(zhuǎn)頭面向窗外，「這薯餅真好吃，我也很久沒吃麥當(dāng)勞了。」
就算他撇過了頭，妤潔依然將目光停留於他的側(cè)臉上頭，「其實，老闆也還蠻帥的嘛。」她輕聲一說。
「嗯？妳說什麼？」益翔移回目光，像是調(diào)整過了情緒，表情變的像以往一樣平淡的面向妤潔。
「沒說什麼。倒是我很在意一點，」妤潔露出了嚴肅的神色，「老闆是因為阿嬤的關(guān)係，才對我那麼好的嗎？」
「欸？」口中還咀嚼著薯餅的益翔瞪大雙眼，妤潔也不等回覆，接著就說：「如果是的話，我覺得老闆不要勉強自己對我那麼好，這樣太奇怪了。」
或許是內(nèi)心深處正在掙扎吧？妤潔對於男人的不信任，是打從骨子裡冒出來的。自己的父親曾對自己和母親做的事情，無論長的在大都無法輕易釋懷。雖然益翔在那時伸出了手，讓自己免於跌落天臺，但這對妤潔來說，依然無法當(dāng)作信任一個男人的依據(jù)。
妤潔自己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直接脫口而出：「對我這麼好……有好處嗎？」妤潔看向自己那時被益翔緊緊抓住而在手腕上留下的痕跡，「我打從心底的不希望老闆是因為阿嬤的那些話，才讓自己替代了阿嬤的角色。」
「我確實很需要阿嬤，但也在那一夜後認清了，我很孤單只是我的獨自見解。我不知道我再說些什麼，但我就是不要老闆的行為不是出自於自己的意願！」妤潔的語調(diào)明顯提高，雙手撐著桌子，隨時都會跳起來的動作也透露出她情緒正漸漸激動。
周圍對環(huán)境聲音敏感的人，也有少數(shù)幾個注意到了妤潔的行為，像是看戲似的，暫時不發(fā)一語。
面對這樣的妤潔，益翔的眉頭露出了些微的皺褶，「劉妤潔，有哪些根據(jù)與行為讓妳產(chǎn)生我不是出自內(nèi)心對妳好的錯覺了呢？」
「這……」沒有根據(jù)。妤潔的內(nèi)心其實非常清楚問題的答案。
眼前的男人從自己出現(xiàn)以來就沒對自己不好過，從客人、員工、到共同經(jīng)歷了阿嬤的事，從來沒有改變過。何況當(dāng)時的他，根本還不知道阿嬤是誰。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真的是因為不相信男人這種原因去對他說這種話？妤潔的腦子開始出現(xiàn)一堆疑問，大多都是對於自己的。
意識到自己在做蠢事，妤潔立刻低頭，「對不起……突然不知道在發(fā)什麼神經(jīng)。」
瞧見她的尷尬，益翔收起剛才的嚴肅，露出那招牌的微笑，一邊不忘拆開漢堡道：「我能理解你的擔(dān)憂，無論是誰，都會對一個認識不久，又突然對自己很好的人產(chǎn)心戒心吧。」
「嗯，」妤潔仍低著頭，「何況我們經(jīng)歷了那樣宛如連續(xù)劇般的事情後，你還是對我這麼好。」
「讓我不由自主的懷疑，」妤潔抬起了頭，以極具威脅性的銳利眼神道：「老闆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兩人再次對上了眼，但這次並沒維持多久，就被益翔以堅定的眼神，搖頭打斷道：「抱歉，至少目前沒有。」
「對我來說，你是我的員工，我沒有理由對你不好吧？」益翔拿起冰涼的可樂，「你阿嬤的願望，確實我是接下了，但我出自內(nèi)心去照顧我的員工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嗎？何況你是一個做事認真又盡責(zé)的孩子，你要我怎麼忍心對妳不好？」
被益翔念的無話可說，妤潔只能鼓起臉頰，移開視線，「哼哼，老闆真的很過分，對我超級好然後都能說得很合理，這就是作為心理諮商師的能力吧！玩弄人心的部分！」
「至少也說是開導(dǎo)吧！玩弄人心太難聽了吧！」益翔靠在了椅背上，仰頭將可樂倒入喉嚨。
看對方?jīng)]要追究自己剛才的狀態(tài)，妤潔也鬆了口氣，轉(zhuǎn)回正面，「是是是，老闆最會開導(dǎo)人了，真是的，每次都被你講的服服貼貼的，偶爾也想贏一次啊……」
要贏什麼啦，這個有什麼好比的。雖然益翔這樣想，但為了不引起爭端還是決定不說出口。
搞了一段時間的小插曲，兩人總算是正常的把眼前的麥當(dāng)勞吃完。益翔也在妤潔擦著嘴巴時詢問：「所以後來，殯葬的費用有讓妳分期嗎？」
將擦嘴的濕巾放至托盤上頭，妤潔才點了頭回：「多虧宇宸了，他真的很會套話，雖然總共還是欠了二十萬啦……」
聽到這個數(shù)字，益翔先是訝異、後是皺眉，滿臉擔(dān)憂的挺起身問：「也太貴了吧……如果過於拮據(jù)，我可以幫妳一些，不要太勉強自己，好嗎？」
若是以前的妤潔，肯定會立刻搖頭否決。但看到益翔對自己這麼有心的份上，妤潔難以拒絕的嘆了口氣，聳肩閉眼回：「好啦！不會勉強自己啦！需要幫忙會跟你說的。」
「會說就好。」雙手抱胸，將背靠回椅子，益翔也暫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繼續(xù)望向窗外。
又是一次。妤潔一睜開眼，就把視線停留在他的側(cè)臉上，並非是上頭有醬料或殘渣，而是那總帶著微微笑容聆聽他人心事，並替他人解惑的他，現(xiàn)在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距離比以往上班時，都還要來的近。
察覺到現(xiàn)在的兩人，有夠像是出來吃早餐的小小情侶，妤潔的雙頰便不受控的泛起紅暈。
覺得妤潔安靜太久，感到有些在意的益翔將頭轉(zhuǎn)回前方，正好撞見了她臉紅的模樣。
這是第幾次了？益翔內(nèi)心這樣問了自己。現(xiàn)在的妤潔，散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氛圍。
她具有吸引異性的能力，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但對益翔來說，談感情還不是時候，何況這孩子是宇宸的目標，更不該納入那樣的可能性之中。
不要再去細細觀察她的容貌、不要再去對上她那純真的雙瞳、不要讓自己，去綁住一個孩子的未來。益翔滿腦子，都是理性到令人唏噓的自我提醒。
畢竟益翔多少也能察覺到，眼前的孩子，對自己的情感產(chǎn)生了不同的變化。
但先僅限於此吧……我不是木頭，我也有情感，所以，不要再這樣看我了。益翔眨了眨眼道：「身體不舒服嗎？我可以載妳回家休息。」
聽見益翔的關(guān)心，妤潔輕搖下頭，「沒關(guān)係，至少開學(xué)第一天不能不去。」
「對欸，今天你開學(xué)齁，」益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並於幾秒後露出笑容，「要不我載妳去？」
「欸？可是……老闆難得公休，這樣不就浪費老闆一個大好早晨了嗎？」
「哪會啊，我就算休假也得進店檢查食材，東海跟店又同一條路，對我來說載妳只是順路，」他依然保持溫柔的聲調(diào)，「何況，我想在路途上，了解更多妳的狀況。」
「我的狀況？」妤潔疑惑的歪著頭，「什麼意思？」
「就當(dāng)作是心理諮商吧，一如往常的那樣，」益翔站起身子，扭了扭脖子，露出因痠痛而痛苦的表情，「也太酸了吧……」
妤潔起身拎起包包，向著益翔輕嘆口氣，「你到底有沒有好好休息啊？」
「我有。」
「有還搞得全身痠痛的樣子！真是，令人操心又不知該如何唸你的傢伙。」撇開頭，妤潔帶著無奈的表情離開座位區(qū)，益翔也在隨後跟上。
勉強擠過一樓那點餐的人潮，兩人回到了讓人冷到發(fā)顫的外頭。
看了一眼自己的機車，再看向用羽絨外套緊包自己的妤潔，益翔溫柔的問：「還是妳坐公車？天氣太冷了。」
然而，妤潔搖頭拒絕了益翔的好意，「就給你載吧，今天……不想跟那麼多陌生人擠公車。」
益翔微微點了頭，將安全帽遞給她後，把車子給牽了出來。按下發(fā)動引擎的按鈕，機車便傳出引擎發(fā)動的轟隆聲。
將兩側(cè)的踏板打開，益翔才向妤潔道：「上車吧？」
拉著安全帽的扣帶，妤潔點了頭回，「嗯。」便坐上了後座。
上一次載的人，是小婷吧？想不到自己在短短幾個月會載兩個女孩，也真是破戒了……益翔暗自竊想著。
騎在因上班時間而擁擠的路上，益翔和妤潔反而因風(fēng)大而無法交談，那冷到讓人牙齒都能打節(jié)拍的溫度，也確實降低了聊天的心情。
大概騎了半小時，兩人便安全抵達東海大學(xué)的附近。
下了車，妤潔把安全帽摘下，歸還給益翔，「謝謝你。」
搖了搖頭，益翔笑說，「只是順路。新的學(xué)期要加油喔？」
「我會的！」妤潔用力的點頭後，以微笑向益翔揮手道別，目送他驅(qū)車離去。
剩下獨自一人的妤潔，才一個轉(zhuǎn)身，表情就瞬間變的黯淡無光，雙手也緊抓著包包的肩帶。
「又剩下我一個人了……」她喃喃自語，踩著沈重的步伐，低頭走入校門。
2
送完妤潔到大學(xué)後，益翔今天的行程才算正式開始。但在去弄拿雜七雜八的事務(wù)前，益翔先把車停在店了附近的一家養(yǎng)生館外。
這家店從外頭望去，是燈火通明、毫無遮掩的。只要是做正常的按摩服務(wù)，店的裝潢都會偏向明亮。
但若裝潢上就已經(jīng)遮遮掩掩，完全看不到室內(nèi)的話，表示這家店就有可能不是做單純的服務(wù)。
當(dāng)然，益翔只是想來按個肩膀，沒有一絲歪念。
「歡迎光臨！」推開了大門，櫃檯的人員便熱情招呼，「請問今天要做什麼項目？」
「項目啊……」益翔轉(zhuǎn)了轉(zhuǎn)肩膀，「肩頸按摩吧！」
「好的，請問有指定師傅嗎？」櫃檯以熱忱的態(tài)度詢問，益翔也稍微回想了一下，先前小蕓曾帶來店裡吃飯的妹妹，似乎就是這邊的員工。
「請問有一位叫做雯雯的師傅嗎？」雖然益翔是來放鬆的，但依然不忘自己的本份。在他們上次來店時，自己的狀態(tài)並不好，若能遇到，就趁這次好好聊一下吧。
「有的，那我們先找位置坐！」
隨著廣播聲的呼叫，那名女孩身穿白色的制服走了過來，看見客人是益翔時，她面露訝異問：「欸！你是之前那個……歸宿的老闆嗎？」
益翔笑著點頭，「肩膀太酸了，來找專業(yè)人士。」
「好的，那先泡腳吧，我來幫你處理。」
益翔在雯雯的帶領(lǐng)下，坐到位置上，並把腳放入溫暖的熱水之中。
讓腳泡進溫暖的熱水之中，不過幾秒，身體似乎變得暖活不少，在這寒冷的天氣，真是一大幸福。
「要幫你熱敷脖子囉，」雯雯站在益翔的身後，以熱毛巾敷上他的脖子，並用柔和的力道，輕輕指壓著筋絡(luò)，「力道還可以吧？」
頂著滿脖子的痠痛感，益翔勉強點了點頭回：「沒問題。」
但在享受按摩的同時，益翔並不忘初心，上次雯雯到店時，確實是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的，這表示自己現(xiàn)在該為她做點什麼。
「方便問妳嗎？之前來店裡是否有想跟我聊點什麼？」
面對益翔的詢問，雯雯的手遲疑了幾秒，這對被按摩的客人來說，十分明顯。但她很快就恢復(fù)速度與力道的回：「哦哦，那個喔……也沒什麼啦……只是覺得自己很不適合這份工作，也不喜歡面對人……」
不喜歡面對人……益翔對這句話感到疑惑，「為何會這麼說呢？」
「我想老闆也知道吧？按摩師傅，都得面對很多客人，逼不得已還得跟對方聊天。」
「嗯，」這份工作的性質(zhì)確實如此，畢竟是一個師傅對一個客人這樣的配置，難免都得聊上幾句，以防尷尬，「是不喜歡說話嗎？」
「也不能這麼說，是我看到人一多，就會焦慮、緊張、甚至對我男友生氣。」雯雯的語氣有些無奈，也聽得出她對自己的不滿。
「社交恐懼癥……嗎？」益翔從自己腦袋深處抓了一個名詞詢問，雯雯則立刻回話：「對！醫(yī)生也是這麼說的！」
醫(yī)生也是這麼說？也就是說，「妳已經(jīng)有在看心理醫(yī)生了阿？」益翔有些驚訝。
畢竟現(xiàn)代人，很常壓抑自己的情緒，也都不願意向心理醫(yī)師求助。總把看心理醫(yī)生這件事，當(dāng)成像殺人放火一樣嚴重。
事實上，一切都能歸咎於整個臺灣的社會風(fēng)氣。最大的問題，是老一輩人放不開的保守心態(tài)與對心理疾病的誤解。這些往往導(dǎo)致無數(shù)條性命在不知不覺中殞落。
就算真的出人命了，他們也能把問題丟到死者身上，把一切都說成是死者自己的問題。
最讓人賭爛的，就是他們總愛用一句「不要胡思亂想就好了啊！」來帶過一切。
什麼叫做不要整天只會胡思亂想？那並非是他們願意的好嗎？
談到這件事時，益翔的內(nèi)心深處似乎有一個門鎖被打了開來。那是令他憤怒，卻又無從發(fā)洩的過去。但現(xiàn)在，不能把自己的情緒帶給雯雯。
以後，也不能把這份情緒，宣洩給任何人……
「嗯，是我男朋友拖我去看的，」雯雯尷尬的笑了幾聲，「但對於吃藥，我總覺得沒什麼用……」
雯雯打斷了益翔的深層思考，這讓益翔得以讓自己回到主題來討論，「吃藥沒用嗎？雖然我也是提倡以不吃藥去治療心病的人，倘若連吃藥都沒用，表示現(xiàn)在的妳，正卡在某個關(guān)卡上。」
「卡在某個關(guān)卡上嗎？」
「嗯，吃藥是透過控制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調(diào)節(jié)腦部一些激素的釋放，但效果如我所說，就是『控制』而非真的去根治他，」益翔一邊感受著肩膀被按壓的痠痛，一邊接著說：「只要藥效一退，思路沒變，一切終究毫無意義。」
「那我還能怎麼辦啊……不管怎樣我就是會不自主的亂想，看到人也會一直產(chǎn)生畏懼，一直覺得每個人都討厭我，」雯雯的情緒有些起伏，這也直接反映在了她按壓的力道上……
「噢！有……有點痛，」益翔忍不住的叫了一聲，雯雯也帶著歉意，放鬆力道，「對不起！」
「是沒關(guān)係啦……現(xiàn)在比起我的肩膀，更重要的是妳的心理！」益翔以傻笑帶過她的失誤，隨後繼續(xù)以溫和的語氣談起，「我希望妳先撇開人與人相處這個問題。」
「可是，我不得不去……」雯雯才說到一半，益翔便以堅定的語氣道出：「我知道，我理解。」
「但我想告訴妳的，是除了這個以外，更為重要的事。」
聽到這邊，雯雯嚥了口口水，益翔也在確定她做好準備，聽聞己言後道：「我們活在世上，難免都會在乎他人眼光。自己每做了一件事，都得要擔(dān)心他人會怎麼去想、會怎麼看待。」
「但若凡事都得如此，時間一長，這也會構(gòu)成足以擊垮心靈的龐大壓力，」益翔露出笑容，雖然雯雯看不到，「所以，就從蒙蔽雙眼開始吧！」
「那不就是逃避嗎！」雯雯以驚訝的語氣問，益翔也隨即點頭，不以為然的回：「有人說過逃避不是方法嗎？」
「對，逃跑了，事情依然會在，但妳是否想過？就是現(xiàn)在的自己無法面對，才更應(yīng)該去做暫時逃跑的動作。」
「但……總不能因為害怕而不遵守公司規(guī)定吧？」
益翔又點了頭，「所以不是要妳當(dāng)下立刻逃跑，而是讓自己先不要判斷。」
「我知道，停止思考這件事，對有心病的人來說是比登天還難，所以並不是要妳真正不去想任何事，而是要妳去想一想，對你來說，值得開心的事。」
「值得開心的事……例如我家的寵物嗎？」雯雯疑惑問。
「是的，比起去想眼前的客人是不是會討厭自己，怎麼不去想看看，家裡的寵物有多可愛，現(xiàn)在在做什麼，若他正在大便，那會有多臭。諸如此類的瞎想，全都可以！」
「這麼一說……好像一點道理。」
「但這充其量，只是逃避的部分，在妳不用面對客人、下班或休息的時候，我希望妳能做一件事。」
「什麼事？」雯雯眼看時間差不多，正將按摩的毛巾收起，益翔也得以起身，面向雯雯一道：「去哪裡都好，找到一個令妳能夠好好思考的地方。思考之後該怎麼做、思考要如何讓自己更好，因為，妳值得更好的生活。」
像是當(dāng)頭棒喝、如雷灌頂一般，雯雯面向著露出笑容的益翔，停頓在了原地。他也注意到此事，想讓她回神的說：「如果妳不嫌棄，歸宿應(yīng)該也是個蠻適合放鬆、思考的地方，歡迎妳有空就來。」
畢竟我就是為此而開這歸宿的——為了讓它能成為誰的避風(fēng)港。
「嗯！我會去的！而且下次絕對抓我男友去！」回過神的她非常認真的回應(yīng)，認真到忘記自己手上還抱著毛巾。
結(jié)束了肩頸按摩的療程，與雯雯道謝並結(jié)帳離開後，益翔在店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臂，「還真的輕了點…….看來我最近也太拼命了嗎？」
想起妤潔早上對自己的關(guān)心，益翔輕嘆口氣，低聲的說：「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會有人關(guān)心……」
一直以來，都是益翔在關(guān)心別人，像妤潔這樣的狀況，恐怕是這一年來的第一次遭遇。
但，益翔並不想讓這份關(guān)心，變的沈重，影響將來看待她的眼光。就把他當(dāng)成單純出自友誼上的建議，謹記於心吧。
在這之後，益翔例行性的把每星期一要處理的事務(wù)弄完，也順路去到歸宿，把該退冰的東西先從冷凍拿至冷藏。
東西弄的差不多了，益翔打著哈欠，走出後場，眼角餘光卻喵到鐵門外的異樣。
皺起眉頭，益翔瞇起雙眼，仔細望著半拉鐵門外頭的動靜。可以確定的是，外頭有著四五個身穿西裝褲與皮鞋的人，輪流在入口走來走去。益翔也暫時將頭縮進吧臺，看到對方正探頭探腦的往內(nèi)看了進來。
那人戴著墨鏡、滿臉鬍渣。鮮紅的嘴唇，大概是嚼檳榔所造成的。他大方蹲下身子的姿勢，更證實他不是個普通的白領(lǐng)族。
「謀郎欸款（沒人的樣子），先來走？」安靜的室內(nèi)，讓他們在外頭交談的聲音，極為明顯。
「就不要被我遇到哈，沈家成。」說這句話的人，把煙蒂隨手丟掉了地上，連踩一下都沒有的帶著其他幾人離開。
益翔也終於鬆了口氣，起身離開吧臺，走到門前蹲著，確認外頭沒人後才大嘆一口氣道：「呼——是怎樣啊……我應(yīng)該沒有招惹他們才對啊？」
走出店外，益翔先把剛才的煙蒂踩一踩，確保它已熄滅，才把鐵門拉下，鎖起。
「沈家成……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很熟悉，但又忘了，」望著前方那艷陽高照下的十字路口，益翔的心中卻蒙上了一層陰霾，「不行，不能拿自己跟妤潔的安全開玩笑，我得確認清楚。」
隨後，益翔驅(qū)車回府，並坐在空曠的客廳沙發(fā)上，撥打電話給了張哥。
「喂？張哥嗎？」確認是對方無誤後，益翔嚴肅的向?qū)Ψ絾柶?/font>，「你認識一個叫做沈家成的人嗎？」
電話的另一頭嗯了幾聲思考後回：「不認識，怎麼了？」
「今天我去店裡時，外面有幾個黑衣人在東張西望的，我不想拿自己生命開玩笑，所以想做個確認。」
面對鮮少以嚴肅語氣做談吐的益翔，張哥回了句：「我知道了，我會查看看，啊你自己要注意一點嘿。」
「我會的。」益翔抿起了嘴，心想連張哥都不知道，自己該從何查起時，張哥再次開口道：「雖然時機可能不太對，但翔翔，我月底有要事得去國外一個月，有事情記得寄信箱給我。」
「好，我會的。」
掛斷了電話，益翔把手機放在桌上，雙手抹了抹臉後搖頭道：「事情真是，一個接著一個啊……希望只是我的大驚小怪。」
起身走入房間，益翔便望向床邊那副相框，輕聲的說了句：「你會保佑我的吧……媽。」
3
隔天早晨，太陽已高高昇起，但仍不敵這陣陣刺骨的寒風(fēng)，像洪流般的掃過行人。
古人曾說，宜蘭雨、新竹風(fēng)。宇宸也曾說，新竹的風(fēng)，大到能把小朋友吹上天……啥？
站在歸宿外頭的益翔搖了搖頭，試著將腦袋那莫名其妙的雜念甩開後，一手叉腰，一手拿著澆花器，如往常一樣，以白淨(jìng)的流水，呵護這些不畏風(fēng)雨、屹立不搖的玫瑰們。
望向偶然路過，衣物單薄到瑟瑟發(fā)抖的過路人，益翔笑了一下，內(nèi)心暗自慶幸自己多穿了件內(nèi)刷毛外套。
隨後，他將澆水器置於一旁，推門進入歸宿。
玻璃門隨著風(fēng)鈴的喀啷聲關(guān)上，益翔也站在門前，環(huán)視了整家店的環(huán)境。
淡黃色的燈光正倒映於每張桌子上，望向位於吧臺旁的古鐘，它的鐘擺正規(guī)律的發(fā)出老舊卻具有韻味的擺盪聲。
隨著分針指到十二點鐘處，古鐘發(fā)出了低沈的嗡嗡聲，這也意味歸宿的開店時間，上午十點到了。
翻轉(zhuǎn)營業(yè)中的牌子，益翔搔著後髮，走入後場。用杓子撈起一口，確認玉米濃湯和羅宋湯的味道都沒有問題後，益翔才放心的走回吧臺，坐在他熟悉又舒適的木椅上。
翻開名為「離島」的漫畫，益翔微微瞇起眼睛，潛心閱讀了起來。
這由亙羽老師創(chuàng)作的漫畫，使用了病毒來襯托出宗教的恐怖。在先前發(fā)生的疫情下，人們確實飽受疫情所苦……這種時候，宗教便發(fā)揮了他的作用。他能安撫人心、給予慰藉。
但若宗教給出的旨意，是不正確、價值觀偏差的，那盲信該宗教的人，將會受到比病毒感染更加嚴重的後果。
不見得是宗教，言語也是一種信仰……言語的力量是極為強大，這對益翔這位心理諮商師來說，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
思考到此，益翔蓋上了書，兩眼無神的望向前方，內(nèi)心正進入另一個思緒當(dāng)中。
回想起那天，妤潔帶著阿嬤來店的那一日。阿嬤直接在錄影時，說出的那句：「能麻煩你成為我們妤潔的家人，代替我這個阿嬤照顧她嗎？就算最後沒有走在一起也沒關(guān)係，至少在她找到伴侶以前……」
這句話，對妤潔來說，或許是個救贖。但對益翔來說，其實已經(jīng)成為了束縛。
是不想當(dāng)妤潔的家人嗎？並非如此。
是不想成為他的伴侶嗎？實際上，也不是。
自己究竟配不配得上她，又值不值得要她成為自己的誰。這些才是真正無法想出所以然的問題。她可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有著無限未來與可能性的孩子啊……
怎能被我這體內(nèi)住著老頭般思想的男人給阻礙？我就好好當(dāng)她的避風(fēng)港，直到她找到伴侶，那不就好了。
給了自己一個結(jié)論後，風(fēng)鈴聲也於此時響起。走入店中的，是一名身穿全綠制服，頭上戴著郵政標誌安全帽的郵差，「掛號喔！」
「欸？好……」益翔走了上前，抱著疑惑拿著筆前來，郵差便將一個長方形約十公分的包裹交給益翔道：「你是沈家成嗎？」
這名字，不就是昨天那群人在找的人嗎？益翔繃緊神經(jīng)，看向包裹的地址，「我不是耶……但地址是對的。」
「那麻煩你幫我簽收。」
無奈只能簽下包裹，益翔把它擺在了吧臺上。以雙眼觀察著它，從那粗糙到讓人起疑的包裝，到寄出地址為新竹某郵局。
無一不讓人起疑啊……明明就在新竹，卻用寄的？
如果是小時候流行的筆友就算了，這怎麼看都不像裡面寫著什麼令人溫暖的話。
沈家成是誰？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是誰的？我的交友圈中有這個人嗎？
正當(dāng)益翔陷入窘境之時，風(fēng)鈴聲二度響起。
「早安啊！」益翔非常希望，現(xiàn)在進來的人是一個普通客人，但這說早安的人，是那個穿著西裝搭大衣，手提公事包的游宇宸。
今天的他，梳起油頭，氣質(zhì)滿分，用玉樹臨風(fēng)來形容他也不為過。
「這麼早來幹嘛？不是在上班？」想著既然是熟人就算了的益翔，並沒把包裹收起。
「沒啊，今天沒約談的客戶，想說來找你聊聊……這是啥？」
宇宸的目光投射到了可疑的包裹上頭，「這凌亂到讓他從小到大的美術(shù)老師都會想哭的包裝是怎樣？」
「不瞞你說，昨天我來退冰食材的時候，遇到了幾個黑衣服的在外面瞎晃，他們也正好提到了這個名字。」益翔以手掌撐著臉頰，無奈道。
「你說……沈……家成嗎？」宇宸看了一眼包裹上，潦草到要用密碼學(xué)去看懂的字。
「嗯，而且明明就在新竹，卻用寄的這點，讓我非常困惑。」
「的確，拆開吧！」宇宸二話不說就抓起了包裹，「剪刀給我。」
面對宇宸向自己伸出的手，益翔皺眉道：「不要吧，還不知道是誰的，裡面放炸彈怎麼辦？」
「要真是炸彈，你不拆也會爆啊！」
好吧，為什麼這傢伙總能把話說的那麼中肯。
於是，在宇宸暴力的用剪刀劃破一層包裝後，宇宸扯開膠帶的瞬間，「噢……」
一滴一滴。那鮮紅的液體從宇宸的手掌心落下，益翔的變的凝重的起身道：「誰他媽這麼低俗啊！我去幫你拿醫(yī)藥箱……」
在宇宸手持的膠帶上頭，正黏著好幾片美工刀的刀片，而刀片的尖銳處，留下了一絲血水。那也正是劃破宇宸手掌的兇器。
「麻煩你了。」宇宸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先把膠帶置於檯面，坐了下來。
益翔也從後場拿了醫(yī)藥箱出來，迅速拿出裡面的食鹽水、碘酒與繃帶，在檯面上直接抓住宇宸的手，在其傷口處，倒上食鹽水。
「幹幹幹幹幹幹！會痛、會痛啦！」
「你不要動啦！感染的話你會更糟，閉上嘴巴等我弄好！」
用了快五分鐘，益翔總算把繃帶纏好在消毒好的傷口上，並擦了下汗水，「到底誰幹這種低俗的事啊……」
看向檯面上的美工刀與血跡，益翔終於注意到包裹最裡層有的一張紙條。
正當(dāng)他要伸手去拿時，風(fēng)鈴聲突然噹啷響起，伴隨而來的，是熟悉、又最不希望現(xiàn)在聽到的聲音道：「老闆早安！我來上班了！今天下午沒課，所以我……」
「你們在幹嘛？」是妤潔……她正朝吧臺走來。
益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起一旁的抹布，擦拭血跡，並把刀片給捆起包住回：「沒有啊！」
來到了宇宸身旁的妤潔，看到了桌上的醫(yī)藥箱和宇宸手上的繃帶，再看向那被拆的凌亂不堪的包裹，懷疑的問：「發(fā)生什麼事了？那個包裹怎麼了？」
益翔、妤潔、宇宸，三人面面相覷，沈默了幾秒。
宇宸只好利用傻笑打破沈默，並對兩人說：「我剛剛拆東西，不小心劃到手掌啦！」
「哦……好吧！那裡面那張紙條是什麼呀？」妤潔伸手想去拿，益翔緊張的瞬間搶走了紙條回：「秘密！」
啥秘密需要這麼誇張？懷疑到不行的妤潔雙手抱胸、微嘟起嘴：「什麼秘密這麼神秘到不能說，啊你手上那捆抹布包著什麼？」
她直盯著益翔的雙眼，看的益翔心裡發(fā)寒。
「沒有！剛剛用來擦這白癡滴在上面的血，我先進去洗一下！」益翔用力搖頭否認後，連忙將桌上的垃圾一同抱入後場處理，留下妤潔和宇宸在吧臺前頭。
兩人互相對望，妤潔也隨即說道：「老闆是不是……在閃我啊？」
「欸？」對於妤潔的提問，宇宸感到驚訝，「有嗎？」
雖然宇宸知道剛才的事，肯定會讓她起疑，但卻不理解，妤潔為何會提出這樣的疑問。因為她的懷疑，感覺不是從這件事就開始的。
「嗯，總覺得現(xiàn)在的老闆，離我越來越遠了……」妤潔抱胸的雙手，有些用力的抓住了手臂，她微微顫抖的身體，也被宇宸所注意到了。
「沒事啦，他不會做這種事的，尤其是對妳這既可愛、又甜美的正妹。」宇宸向妤潔露出溫暖的笑容，願她能藉此好過一些。
「嗯……我想相信。」
妤潔低下了頭，默默的走入後場。看見的，是正背對自己，偷看著什麼的益翔。
「嘖……為什麼會有這種鳥事啊……」益翔輕聲的咋舌道，卻還是被妤潔所聽見了。
「老闆……到底怎麼了呢？有什麼，是不能跟我說的嗎？」
不被信任嗎？還是覺得我不夠成熟呢？不就是個包裹嗎？妤潔的內(nèi)心，滿是疑問。
益翔也轉(zhuǎn)過了頭，向妤潔露出那一如既往的笑容，「沒有啊？」
為什麼在笑？你為什麼連這種時候都在笑啊？我可是認真在擔(dān)心怎麼了耶……
「那個紙條，寫了什麼？」
像被妤潔點中了痛處，益翔的笑容瞬間消失，握在手中的紙，也被他給捏了個皺折。
「我做錯了什麼，讓你不開心了嗎？你其實可以告訴我的啊！」妤潔的眼光泛淚，藉著內(nèi)心深處那不明所以的痛楚，向益翔說出了這番話。
「等我處理完再告訴妳，好嗎？」益翔撇開了眼，不願與妤潔對視。
「那老闆處理好，一定要告訴我，絕對不能再隱瞞我了。因為這種感覺，真的很差。」妤潔說完話，便套上制服圍裙，打了卡就走了出去。
留在後場的益翔，握著那上頭寫著「沈家成，這次的禮物喜歡嗎？下次就不是那麼簡單了哦？」等字樣的紙條，緊咬著牙。
「到底干我們什麼事啊，沈家成到底是誰阿……這種下三濫的恐嚇到底是什麼，惡作劇也做的太過頭了。」想到自己的疏忽害的宇宸受傷，益翔難掩憤怒之情。
但氣憤歸氣憤，益翔還是走入辦公室，將被自己揉皺的紙條與剛才劃傷宇宸的刀片拍下存證，放入抽屜後，才走出後場。
看見正在生氣的打掃環(huán)境，藉此洩憤的妤潔。與坐在吧臺，無奈聳肩的宇宸，益翔深呼吸了一口氣，調(diào)整了表情。
「私底下傳訊息給我，」宇宸趁妤潔不注意時，輕聲說起，「反正八成不是什麼好事，你也別過於獨自承擔(dān)了，我也被牽扯了嘛！」
他笑著拍拍益翔的肩膀後，轉(zhuǎn)頭向打掃中的妤潔喊：「我好想吃妤潔學(xué)妹做的焗烤飯喔！可不可以做給我吃啊！」
空曠無人的歸宿，使宇宸所說的話，滿是回音。妤潔也停下動作，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回：「付錢我就做給你吃啦！」
「那麻煩妳了！」
都到了這種情況，宇宸還能調(diào)節(jié)氣氛，益翔對此鬆了口氣。
這整件事，也讓他覺得自己的反應(yīng)不太妥當(dāng)，也是最不像心理諮商師的一次了。
4
在上午那突發(fā)事件結(jié)束後，總算是來了一波客人。十七張椅子也終於有了坐滿的一段時間，這對一家簡餐店來說，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
畢竟冬天，人們較常往火鍋店去。歸宿在怎麼說，也不是個專賣咖啡的店家，並不會特別吸引人來。
翻桌率也因環(huán)境安靜，適合上班族和學(xué)生坐下來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一點也不高。
雖然兩人互相有了小芥蒂，但並不影響他們是良好夥伴的事實。妤潔和益翔，還是合作無間的完成了所有客人的餐點，並送到他們的桌上。
見證著這些的宇宸，也時不時在一旁偷笑著。但現(xiàn)在的他，沒有時間看這兩人，而是努力用那受傷的手，認真敲打著筆電鍵盤，處理業(yè)務(wù)文件。
總算是忙完的妤潔，也走入吧臺，用那位於內(nèi)側(cè)的小水槽清洗剛才收來的馬克杯。一旁的益翔則以抹布，輕輕擦拭淨(jìng)空的吧檯檯面。
望向那正低頭認真清洗杯子，與往常一樣紮起馬尾的妤潔，益翔暫時停下了手邊工作，把抹布摺起放好，並走到了她的身旁拿了兩個乾淨(jìng)的馬克杯，輪流用茶桶向裏頭倒入三分之二的溫?zé)峋G茶。
將兩杯裝著綠茶的容器置於檯面上，再把下方小冰箱中的牛奶拿出，以那純淨(jìng)潔白的香醇鮮乳填滿容器中，剩餘的三分之一。
「妤潔，休息一下，喝口飲料吧？」益翔知道，妤潔最喜歡喝的，是自己所調(diào)製的茶拿鐵系列。奶香綠茶，也是其一。
將杯子全部清洗完畢後，妤潔抬起了頭，面向那向自己遞上飲料的益翔，露出了微微的笑顏，「好。」
雙手捧起杯子，妤潔走出吧臺，坐在了認真打文件的宇宸身旁。看向那筆電中所映出的密密麻麻文字後，有點倒彈向後仰頭問：「你怎麼可以打這麼多字啊……學(xué)長。」
「嗯？還好吧？基於我手受傷，這些字數(shù)算少了耶。」宇宸笑著回應(yīng)，手卻沒有停止的繼續(xù)輸入文字。
「為了工作，只能忍了吧？」益翔幫宇宸把喝乾飲料的杯子，倒入了無糖綠茶道。
「其實我不是在工作……我只是在寫小說而已。」
妤潔被這話震驚，瞪大了雙眼，益翔則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拉了自己熟悉的木椅坐下，「他從我高中的時候就會寫了。」
「我還想說，學(xué)長怎麼能這麼認真欸……如果是小說的話，學(xué)長都寫些什麼啊？」
「我喜歡設(shè)計一個全新的異世界！然後虐爆主角，讓主角不斷遭遇艱苦後，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向，然後覺醒！」宇宸停下了雙手，滿是自信地面向妤潔笑著回。
「出書了嗎？」妤潔有些興趣的問。
「哪有可能，出書是很難的，中間要經(jīng)過很多程序，還要搞一堆有的沒的……我只是寫興趣的啦！」
宇宸急忙澄清創(chuàng)作只是自己的興趣，益翔也微微笑著回：「是啊，在臺灣搞創(chuàng)作，真的比其他國家還要艱辛一些。」
「是喔……如果有機會，我也來寫個小說，」妤潔喝了一口奶香綠茶，將杯子放到檯面上後，抬頭思考，「寫一個，屬於歸宿的故事！」
「哦？說來聽聽？」宇宸蓋上了筆電，感到趣味的問。
「如果寫了也可當(dāng)作宣傳吧？我想寫這家店，跟形形色色的人來找那老闆聊天，並得到開導(dǎo)與動力的故事，」妤潔邊說，邊望向益翔，「寫那一個人，接納著渴望被接納的人們的故事。」
益翔嘴角微彎，閉上雙眼品嘗了自己製作的奶綠後，以溫和的語氣回：「我期待著。」
「不過，寫小說會很難嗎？」妤潔再確認益翔沒有反對後，轉(zhuǎn)而向宇宸詢問。宇宸也搖了搖頭回：「以前的話只能用手寫，會難上很多。但現(xiàn)在只要敲敲鍵盤，有點靈感，學(xué)會架構(gòu)就能搞定了。」
「重點就看你想寫給誰看了。」
「想寫給誰看？」妤潔歪頭疑惑道。
「嗯。是想寫給自己看，還是想把這故事，寫給更多人，讓大家都能產(chǎn)生共鳴等等……反正很多眉眉角角啦，真的要學(xué)再慢慢聊吧？你不是有我的LINE？」
點了點頭，妤潔起身拉直手臂，伸著懶腰回：「嗚——哈！也對啦，最近好像也沒那餘力去做賺錢跟上學(xué)以外的事情。」
「畢竟大四了，也該好好為未來做打算了。」睜開雙眼，益翔以嚴肅的口吻說起。
「嗯……未來嘛……」
說實話，妤潔過去也曾談過未來，但那個夢想，恐怕無法實現(xiàn)了。
妤潔再次坐回位置，向益翔詢問道：「畢業(yè)後，我還能在老闆這工作吧？」
「如果你不嫌棄這裡賺不夠多的話，當(dāng)然歡迎。」益翔用著那招牌笑容回。
「怎麼可能會嫌棄呢……」妤潔撇開了頭，鼓起了臉頰輕聲說：「你們都對我這麼好，我還能嫌什麼啦……」
望著這時不時就想賣萌一下的妤潔，益翔輕嘆了一口氣，並向宇宸使了個眼色。
宇宸先是歪頭疑惑的看著益翔，但看到他不斷用眼神盯著自己在看向妤潔，似乎理解甚麼似的直接向益翔道出：「白癡啊，我已經(jīng)跟小婷有不錯的進展了。」
「啥……你說啥？」益翔瞬間皺起眉頭，妤潔也被這話吸引的回歸原位，一同看向宇宸。
被注視著的他，露出了笑容，以手扶著後頸，「就……我有約她去吃飯啊，覺得我們還蠻合得來的，或許有機會啦！」
「你說什麼——！」驚訝，太驚訝了！感到驚訝到了一個極點的妤潔立刻從口袋抽出手機，打了封LINE給小婷。
在她低頭確認真相時，益翔依然緊皺眉頭，盯著宇宸問：「你是認真的嗎？」
對益翔來說，他是清楚宇宸喜歡妤潔，才一直讓自己拒絕對妤潔產(chǎn)生好感。昨天早上到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有一半的成分都是如此。
但宇宸卻突然和小婷好上？這是在跟我開什麼國際玩笑？
「我是認真的，百分之百。」宇宸用堅毅的眼神，打擊著益翔那充斥滿腦的困惑。
「你不是在算計我？」
「我算計你幹嘛？」
兩人再次掀起對峙，那是一個眼神的對質(zhì)，就像誰先閉眼誰就輸了那種遊戲一樣，既幼稚又很實際。
雙手抱胸，益翔倚靠回了木椅的椅背，斜眼了宇宸回應(yīng)道：「隨便你啦，媽的我這麼用心想給你機會，結(jié)果你卻直接挑人家閨蜜下手，真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自認自己沒問題的宇宸，向益翔聳起肩膀，哼了一聲說：「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是嗎？我選擇我喜歡的，而你去選擇你該選的，別老是替人著想，久了就會變成偽善。」
「偽……你說我偽善！？」
「對！」宇宸和益翔各自堅持己見，一旁看不太懂得狀況妤潔攤開雙手，擋在了兩人的中間喊：「STOP——！夠了！這種事情到底有甚麼好吵的啦！」
先是面向益翔，妤潔向其說道：「學(xué)長想和小婷再一起，我根本不會在意的！倒是老闆，剛剛你說那句用心想給你機會是甚麼意思？你給了學(xué)長什麼機會？」
移開視線，益翔不想多做回應(yīng)的看著牆邊。想起他最近總是不願面對自己問題的妤潔，也不想追問的大嘆一口氣。
「啊～煩死了～你們這兩個男人真的很難搞耶！完全不懂！」
隨著妤潔的嘆息，宇宸也像趁勢搭話的說：「對，尤其是那完全不想正眼看人的傢伙！」
「好了！學(xué)長也不要再說了！我相信老闆有自己的考量，都給我好好冷靜思考，不要吵架了好嗎？」像是在念小孩一樣，妤潔擔(dān)當(dāng)起了那樣的角色。
而這樣的窘境，卻還是持續(xù)到了打烊，宇宸和妤潔都各自離開後，才得以結(jié)束。
5
剩下獨自一人在店中的益翔，仍然眉頭深鎖。但他在意的，不是今天和宇宸吵架，也不是今天和妤潔的事。
而是他放在辦公桌上，那還沾有一絲血跡的刀片與恐嚇紙條。
「沈家成……沈家成……」嘗試從抽屜翻找各本資料，益翔的目標是找到有關(guān)這名字的線索。只要找到，確認這是誰，又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是誰後，就能決定要不要報警。
報警雖然是一件必經(jīng)流程，但卻也可能害死這名為沈家成的人。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fā)生，益翔還是想保留那一絲的慈悲。
在翻找所有抽屜過後，益翔把目光停留在了一張租賃契約上頭。那是這家歸宿在一年前所簽的契約書，上頭寫的，是自己與房東的名字，與各種契約細項。
從條約到租金，益翔認真看過一遍。最後才將目光停留在了簽名處。
「立契約承租人，王益翔。出租人即房屋所有權(quán)人……沈家成！」
緊握住租賃契約，益翔咬住了牙，並回想起那一晚，房東滿身是傷和自己借錢的模樣。
彷彿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答案一樣，事情的真相，明朗了。
抬起了頭，益翔看著那染血的刀片，想起上午那掌心無緣無故就被割傷的宇宸，心中的怒氣逐漸上升。
「原來就是你啊……就是你造成的啊！幹！」益翔抱著怒氣吐出諱言，並直接舉起辦公室的室話話筒，一鍵鍵輸入了房東的號碼。
但過了幾秒後，話筒中傳來的卻是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如要語音留言，請按一。
聽到這邊，益翔立刻按下了一，並以譴責(zé)的語氣對著話筒說：「房東先生，您欠錢不還已經(jīng)讓對方直接寄了恐嚇信和刀片到店中，並傷害到了我們的人身安全，若你不再一天內(nèi)給我回應(yīng)，我保證我會立刻報警。」
說完這些後，益翔掛斷了電話。閉上雙眼，以雙手的兩指，輕輕按壓著太陽穴。
找到事情根源了，只要找到房東，應(yīng)該就能解決。
只要在事情變得無法收拾以前，好好跟房東談好應(yīng)該就能搞定……應(yīng)該。
像房東那種愛賭的人，真的還的出錢嗎？
益翔是個活在八大行業(yè)之間，見證社會黑暗面長大的孩子，而會有這樣的經(jīng)驗，皆是源自自己的父母親，皆為該行業(yè)的工作者。
這樣的環(huán)境下，最常看見的，就是那些整天喊著號碼，簽著地下牌支的賭博者。為了贏錢，他們可以到全臺各地，找各種師傅，請他們報明牌。
為了贏錢，他們能把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歸類成代表號碼。
為了贏錢，他們能不惜犧牲一切，只為拚那一口氣……
那，房東是哪一種人呢？房東是個地主，這整棟房子都是他的。若他把這棟房子的地契也給賠了出去，那歸宿會怎麼樣？
想想就讓人感到恐怖，益翔趕忙搖搖頭，試著將這些不好的思想，從腦裡甩開。
「就一天。我就給你一天的時間，如果沒回我，我絕對報警。」
益翔站起身子，離開了舒適的辦公椅。走出後場，來到吧臺的前頭。
望向外頭那整齊排好的桌椅，感受這在月色照映下，依然愜意的歸宿。益翔露出了堅毅的眼神，「我絕對會保護這裡……保護這屬於大家的避風(fēng)港。」
若沒了這裡，那我將什麼也不是。所以，我沒有退路了。
在確保歸宿的各個鐵門都關(guān)好關(guān)滿後，益翔騎上了機車，在靜悠悠的道路上行駛著。
心裡不斷糾結(jié)著，是否該等房東，還是就應(yīng)該直接去警局備案。
那些人既然都敢把房東打成這樣，那在紙條上恐嚇的砸店一事，或許也做得出來。
要是自己判斷錯誤了，怎麼辦？要是自己因為沒先報警，害到了妤潔和宇宸，那可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了……
明天，就去報警吧。
大概是用腦過度，益翔一回家，把澡洗完就累癱在了床上。陷入那沉沉夢鄉(xiāng)一段時間後，就彷彿一直有個聲音在不斷在呼喚著自己。
那對益翔來說，是熟悉的，「益翔，你快起來。」最終停留於耳邊的，是那溫和，猶如母親的聲音。
被這夢中的聲音所喚醒，益翔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正在震動的手機。上頭的來電顯示，正是房東。
趕忙起身，益翔接起電話，劈頭就問：「喂，到底要不要報警啊！這事情我不允許再發(fā)生了！」
沉默。對方處於沉默的狀態(tài)幾秒鐘後，才用那顫抖的聲音回：「益……益翔，能不能……拜託你把我藏起來……拜託。」
「蛤？」
「拜託你了！他們今天要來討！我要是被抓到，會出事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為何不報警？報警絕對比求我還快啊！」
「不行！絕對不可以報警！你趕快把店門打開，讓我進去躲一段時間，躲過了就好了！」
益翔眉頭緊皺，趕忙套上外套，「電話先不要掛，好嗎？我現(xiàn)在就過去。」
將通話中的手機放入口袋，益翔告訴著自己。這件事，一定得報警。
房東連說話都已經(jīng)有些困難，就表示事情並非自己想的那麼單純，要是自己現(xiàn)在不去保護他，恐怕不只歸宿不保，很多事情都會很糟。
絕對要報警，這警報定了。
慶幸著路上都是綠燈，益翔以飛快、時速將近一百公里的速度來到了歸宿前頭，舉起手機就問：「你在哪？」
才剛問起，房東便從一旁的巷子，偷偷摸摸走了過來。他的身上，滿是瘀青，簡直就像剛被人群毆過一樣。
「到底怎麼了？」看著房東的模樣，益翔有些不耐煩的問。手也不忘拉開歸宿的鐵門。而且現(xiàn)在才早上六點，這大概是益翔最早開門的一次。
「說來話長，拜託你了！」
兩人走入歸宿後，益翔便將鐵門從內(nèi)側(cè)拉下，讓整家歸宿處於密閉狀態(tài)。
「好了，我得報警了。」
「不要報警！拜託你不要！」
益翔堅定自我的搖著頭，手持的手機，按下了一一零，並對手機說出了地址與自己的房東正被討債集團追債的相關(guān)情況後，對方承諾，會馬上派員警過來處理。
得到心安的回應(yīng)，益翔才掛斷電話，回答剛剛房東的請求：「我在救你，不要再鬧了。」益翔的心意已決，尤其是看著房東身上滿滿的傷痕，更加明白這事不能就這樣過去。
警察或許無法保護房東永遠，但至少可以保護一時。至於自己，只是在做對的事。
歸宿是個避風(fēng)港，無論對於哪種人來說，都必將完成他的任務(wù)。就算是房東這樣的人也要如此……
「說到底，為何你會把自己搞成這樣？到底欠了人家多少啊？」
面對益翔的質(zhì)問，房東以手指比了個三。
「三十？」房東輕搖頭，「三百？」房東點了頭。
以右手摸著額頭，益翔滿臉厭惡的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只攸關(guān)你一個人啊？你的老婆、你的小孩都得靠你吃穿，但你卻把錢都花去賭博？」
「不要在罵我了……我每天已經(jīng)聽到長繭了。」房東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上頭，一眼也不想看向益翔。
面對救命恩人是這種態(tài)度，可真令人咋舌。
安靜了幾秒，外頭突然傳來鐵門被用力拍打的聲音，「給我出來！沈家成！你以為躲在裡面就沒事了是嘛！」
兩人一同看向入口，益翔吞了口口水，一句話也不說。
「出來啦！」外頭的人大喊道，且不忘對鐵門踹上一腳，「在不出來就砸了啦！」
噗通——噗通——益翔的心臟聲趨向急促，冷汗也冒個不停。面對這種可能危害性命的情勢，他緊握住拳頭，看向後場的那些刀具，心想要是真的到那種時候，自己是否該舉起刀械，跟他們拼命。
正當(dāng)益翔這樣思索時，外頭突然傳出救贖一般的警笛聲。伴隨這聲音的，是剛才囂張的叫喊的人們，一個個大喊著：「是條子！快走！」等詞語。
直到益翔接起一通來電，是警察告知自己已抵達現(xiàn)場後，益翔才放心地拉開鐵門，把滿身是傷的房東帶到警察的面前。
「麻煩你們跟我們?nèi)ゾ盅e做個筆錄。」
在警察的要求下，房東和益翔分別以乘坐警車和自行騎車抵達警局，並把各自知道的來龍去脈完整的告訴警察後，益翔才得以離開警局。
站在警局的外頭，益翔抬起了頭，看著那因天氣欠佳而遲來的一線曙光。
「希望事情能到此結(jié)束……」
留下了這句話，益翔打著哈欠，走向了機車。
無論自己一大早遭遇了多少鳥事，歸宿還是得照常營業(yè)。因為誰也不知道，今天是否又有人心情不好，想進來坐坐和聊天。
身為避風(fēng)港的主人，益翔必須擔(dān)起這份責(zé)任，保護所有客人來店的權(quán)益。
直到不能營業(yè)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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