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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在夜深人靜的市街馬路上,益翔在回家整理完帳本後,只沖個澡就出門了。
四個鐘頭前,益翔收到了宇宸發來的簡訊,雖說多少已經預料到後續,但事情仍舊來的太過突然。
「喂?你們在哪?手術進行的如何?」停妥機車,來到醫院的益翔隨即打通宇宸電話,但電話另一頭的背景音,卻是一陣陣的佛經朗誦聲。
「妤潔的阿嬤走了。」電話中的宇宸,聲音聽來有些疲乏無力,益翔也此這話震驚,立刻皺起眉頭回:「那你們在哪?地下室嗎?」
加快了腳步,益翔心急如焚的從急診趕忙入內。走到寫有告示牌的電梯前頭時,宇宸正好回了句:「我在地下室,阿嬤需要有人照看。妤潔說她想去靜靜。」
聽見「她想靜靜」這話,益翔立刻將目光對向樓層指示牌,一樓樓的仔細確認這家醫院有哪些場所,「她有說去哪嗎?什麼時候離開你身邊的?」
「她說要去急診外頭走走……大概五分鐘前。」
「五分前?我完全沒有看到她啊……游宇宸你是白癡是嗎!這種時候妳居然讓她落單!死也要攔住她啊!」感到事情可能不對的益翔直接掛斷電話,將通話切至妤潔,一邊嘗試撥通,一邊走入電梯。
與此同時,被掛了電話,站在太平間外停車場的宇宸放下了手機,用力的咬住牙齒,以沒拿手機的另一手往一旁的水泥牆重重的槌了上去。順著鏗的一聲,宇宸怒吼著:「幹——!我為什麼總是會漏掉一些重要的東西啊!夠了沒啊游宇宸!」
已經顧不得其他事,益翔會找到妤潔,宇宸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讓自己的腦袋更加清晰。
放下痛到發燙左手,宇宸撥撥頭髮走入太平間,「我能詢問禮儀相關的費用嗎?」他向禮儀師,十分有禮貌且冷靜的問著。
另一邊,在電梯中的益翔,已經於一樓告示板上確認了這家醫院唯一的室外空間,只有天臺花園。
一個平時讓病患和家屬曬太陽放鬆的地方,如今對妤潔來說是個非常糟糕的地點。自己並非是責怪宇宸,他有他該做、該幫忙的,但這時候讓她落單真的不行。
「要是我早點抵達這裡就好了,事情或許不會變得更糟。」跺著腳,益翔對於緩慢上升的電梯很是不耐煩,內心也難免躁動了起來。
「但願我猜的沒錯……」電梯總算停下,門順勢而開,益翔立馬衝向走廊,拐了三個彎道,走到一整面玻璃落地窗所隔起的天臺花園前。
視線對向右側,本該緊閉的入口門已被開啟,這證實不久前有人進入,而那個人,或許就是益翔想找的人。
任由陣陣冷風吹來,益翔走入天臺後方的同時,眼中映入的是那月光照映下,長髮隨風飄逸的女子。
從天臺向外看去,是那燈火稀少,高低起伏的樓與樓間,使今夜的市區添加了幾分愜意。
女孩就這樣靜靜的,坐在距離墜落只有幾米距離的花臺邊上,以憂傷的神色望著與其相襯的夜景。
「妤潔……」嘗試想走到她身旁的益翔踏出一步的同時,妤潔也回過頭來,朝益翔伸出掌心道:「不要過來,就一下也好。」
被她所阻止,益翔只能停下腳步,任由逐漸增強的陣風吹起瀏海與衣領。
望著妤潔的側臉,益翔只能站在原地問:「有什麼想跟我聊聊的嗎?」
益翔在腦中不斷警惕自己,現在的妤潔十分危險,有可能一個情緒就會使她墜樓而下。可以使用強硬的辦法阻止她,但這樣什麼都不會好轉,無論是她的心,還是念。
唯一能做的,就是誘導,「妤潔,我想聽聽,阿嬤跟妳的故事,妳願意告訴我嗎?那些,開心的、有趣的故事……畢竟妳也知道嘛,妳阿嬤是個幽默風趣的人。」
被這麼一說,本來望著夜景的她也轉頭面向了益翔,「幽默風趣嗎?在老闆眼裡……阿嬤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呀……」她的表情有些感慨,似哭似笑的模樣令人心疼。
但只要她還願意回答,沒有放棄對話。益翔這貨真價實的諮商師就還有幾個法子能用。
「是呢……阿嬤她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從小到大,她從不會給我壓力,不會像一般家長一樣,一昧的要求課業上進。」表現著無奈,妤潔頭低低的說著。
「我的父母在十歲時離婚。媽媽為了上班把我交給阿嬤帶,沒想到不久後,媽媽也因車禍去世了,」妤潔以單手扶著額頭,「爸爸自從離婚後就完全沒出現過,就連喪事也一樣……」
有些憤怒,但又無力,這是她現在的表情所呈現出來的意思。想必對她來說,真正的親人只剩阿嬤,也是從那時定義的。
「那之後,阿嬤把阿公留下來的菜園重新打理,就這樣拖著年老的身體,翻土、播種、澆水、收成,甚至自己在大半夜時搬去市場賣,」她輕輕的抬頭看向益翔,「也是因為這樣,老闆才認識阿嬤的吧。」
點了點頭,益翔隨即回應:「是個很好的阿嬤,很疼妳的阿嬤。」
「是呢……她總是優先考慮我的事情,買我喜歡的東西、煮我喜歡吃的飯,明明賺的就沒那麼多錢……」妤潔淡淡的苦笑著,眼眶有些泛淚,「明明……明明就可以對自己好一點……」
「阿嬤對我真的很好很好,她還跟我說了!有我這樣的孫女他很自豪啊!」妤潔伴隨哽咽的聲音說著。益翔也由此判斷出她的情緒再次起伏,心中有些不安。
「我真的好幸福,有一個這樣的阿嬤。」以手肘摀住臉頰,妤潔並不想讓益翔看見自己那哭醜的臉。
隨著她一滴滴的眼淚留下,益翔也有些心疼的開口說出:「阿嬤也跟我說了,妳很孝順、很乖,是她最棒的乖孫女。」
眼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益翔抱著嘗試心態,忐忑不安的跨出一步,「所以……走吧?不要待在這吹風了……」
說到這邊,妤潔手摀住的雙眼,彷彿穿越時空,在黑暗中逐漸映出畫面。有如錄影帶般,黑白的、彩色的、所有與阿嬤有關的畫面,以片段放映著——
在放學的路上,阿嬤用那滿是粗繭的小手牽著自己走著,並溫柔的向自己說:「妤潔呀,從今以後,阿嬤會好好保護妳,不會再讓妳受委屈。」
抬頭望向比自己高上許多的阿嬤,年僅十歲的妤潔緊緊握住了阿嬤的手回:「阿嬤不會拿皮帶打我、不會亂砸酒瓶、不會踹我媽媽、不會每天罵我對不對?」
「絕對不會!阿嬤跟妳掛保證,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絕對不會讓我的乖孫受委屈!」雙手扛起妤潔的腋下,阿嬤把妤潔抱了起來。
妤潔也從疑惑的模樣,化為笑容回:「妤潔要一直跟阿嬤在一起!」
從那之後,妤潔經歷了國小、國中、高中、大學。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原本比阿嬤還要矮的小冬瓜妤潔,也成長成一個擁有傲人身材、稚嫩臉蛋,備受矚目的女大學生。
相對的,阿嬤的皺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甚至開始有了些小毛病。
就算如此,阿嬤依然會在每天的放學時間準備好飯菜,坐在客廳看八點檔,等待自己回家吃飯。
直到那天下班。妤潔將身子擋在了電視前,歪頭望著阿嬤問著:「明天去吃麥當勞當早餐好不好?」
坐在老舊沙發上的阿嬤笑而不語。
瞬間,一切的光景有如撕碎的紙片一般,離她遠去。
再次出現的畫面,已是從手術室推出,掀開白布後,面無血色,無論怎麼哭喊都不在有表情和回應的阿嬤。
放下了摀臉的手,妤潔低下頭,以極為低沈的聲音回了句:「阿嬤已經離開我了。」
這句話錐心的刺骨,益翔只能瞪大雙眼,宛如被這句話所影響一般,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我說的沒錯吧?這不是夢,回憶無論多麼美好,現在就是失去了。」緩緩抬頭,對上益翔目光的妤潔雙眼已經毫無光澤,宛如她的心,已經死去一般。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阿嬤離開了,代表最後的家人也沒了。
低著頭的妤潔不顧周圍的陣陣強風,直接站起身子,踩在危險的花臺邊上,隨時都可能墜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保護我了……沒有人會抱著我、摸摸我的頭說沒事了。」
這瞬間,益翔將口袋中的手機拿了出來,並將螢幕對向妤潔大喊,「不管妳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現在都給我認真看完!這是你阿嬤留給妳的影片——!」按下螢幕,手機上的預錄的影片隨即播放。
一個有著些許雜訊,但能辨識是益翔的聲音如此說道:「開始拍囉,阿嬤,妳有什麼想跟妤潔說,看這個鏡頭嘿。」
畫面中的阿嬤,用那妤潔熟悉不過的慈祥笑容,帶著溫暖的眼神望著鏡頭,「妤潔呀,有些話,阿嬤沒有勇氣當面對妳說,只能麻煩少年頭家幫我拍下這些,」片中的阿嬤變化了表情,有些嚴肅,「阿嬤知道自己的時間不久了。」
聽到這話,站在天臺邊的妤潔有些腿軟,彷彿阿嬤被推出手術室的畫面與此話呼應一般,心裡揪成了一團。
益翔也於影片播放之時,悄悄步步的靠近,影片中的阿嬤同時接著說:「但阿嬤不希望成為乖孫的絆腳石,或許我看不到妳交男朋友,也無法牽著妳步入禮堂,甚至無法參加妳的畢業典禮。」
此時,影片中的阿嬤露出的一絲笑容,「但阿嬤會一直在妳身邊,無論之後阿嬤是否離開了,只要這個乖孫女不忘記我,阿嬤會永遠永遠,在妳身邊。」
隨著阿嬤的話,啜泣聲已然而出,妤潔再也管不住淚腺的落下淚水,單手緊抓著胸口的衣服,哽咽的哭道:「太狡猾了……阿嬤……妳怎麼可以說這種話麼…….」
「無論如何,阿嬤做鬼也會保護妳,所以不要怕!現在的妤潔,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哦!就是因為這樣,阿嬤才放心了呀。」影片中的阿嬤有些感慨的掉下幾滴淚水,片中的益翔也抽了幾張衛生紙,遞給了阿嬤。
接過衛生紙的阿嬤擦了擦淚,便以一種近似玩笑,卻又認真的語氣說:「妤潔呀,妳真的沒有男朋友的話,就嫁給少年頭家吧。」
在影片中,聽到這話的益翔震驚了下,隨即駁回起:「喂!八字都還沒一撇啦!而且她只是我的員——」
然而,影片中的阿嬤沒想給益翔機會撇清,搖搖頭回:「阿嬤說適合,就是適合。對吧?益翔啊。」
「對……」
「能麻煩你成為我們妤潔的家人,代替我這個阿嬤照顧她嗎?就算最後沒有走在一起也沒關係,至少在她找到伴侶以前……」
「若是說不見得要成為她的誰,而是讓她有個避風港的話,我會一直這麼做的。」
「那就好。」影片中的阿嬤如釋重負的笑呀笑,並在最後對著鏡頭說:「妤潔呀,阿嬤一手把妳帶大,知道妳容易想的太多,所以阿嬤比妳想更多,知道妳會用『沒有家人』的藉口來糾結,所以阿嬤親自找了一個家人給妳。」
影片於此刻中斷了畫面,立於危險邊際的妤潔也已經大哭了起來,「阿嬤妳,到底為什麼可以這麼狡猾啊!連讓我去找妳的機會都不給……」
「甚至,甚至還擅自把老闆跟我湊對!嗚唔——」或許是傷心的哭,也可能是對阿嬤留給自己的話感到欣慰,妤潔總算放聲的哭了出來。
每滴淚水與每個哭喊,都是這段時間來,她的辛苦與不安。
最終得到的,或許並非是最好的結果。但阿嬤所留下的,是讓妤潔活下去的理由與信心。
這時的益翔,早透過放影片這個殺手鐧,成功來到妤潔身旁,靜靜的望著她。
從阿嬤倒下不知哭過了幾次。唯獨這次是真正哭到心裡舒暢的妤潔,舉起那纖細且稚嫩的雙臂,一劃一劃的抹去淚水。
這樣嬌嫩的她,承受住了失去最後家人的痛與重擔,鼓起了面對一切的勇氣。
益翔能做到的,只有伸出手,「走吧?」
「好……」正當妤潔想伸出手抓住益翔的瞬間,跨出的步伐卻踩了個空,她的身體瞬間向後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