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作是一件需要啃食自我的事,但生活本身也不遑多讓。
離開學校後,我的第一擔憂是自己還能給文學多少時間。經歷一段時日的社會打磨後,我意識到假若文學是必要的,那麼當你將經濟需求考慮進日常運作,犧牲便是一件難以避免的事。這未必是指生活會因文學變得窮困,而是更直接影響到創作的,對創作心思的耗損。
人生真正重要的問題無法通過以經濟為目的的務實工作來解決,這點未必人人同意,可我認為確是如此。在任何時代,追求經濟上的穩定固然是許多人的第一要務,但有時這樣看似理性務實的做法,其實只是一種偏安。
無條件且理所當然地全身心投入務實工作,能很大程度避免掉精神變得敏感的機會,同時,這樣維持社會穩定性的做法,很正常地會受到主流的認可,不過,將工作換取來的物質作為人生最大追求的人,固然能夠迴避掉思考,卻容易在突然的存在危機中陷入動搖最終崩潰。精神麻木以及被物質收益所俘虜就是選擇它的代價。
想來,跟我同時期開始創作的好友,如今仍在練筆的少之又少。其實大多數絕不是意志不堅,更多只是機緣巧合下的結果。在我的立場,我也很難說是他們想不開,還是他們想開了,只知道他們跟那些果斷認定自己平庸,或純粹不願多想生命意義的人,都挑選了在他們自己看來最合理的那條道路,逐漸淡出我的視野,消逝在人海之中。
眼下我還能在這寫點什麼,並且認定自己仍會寫下去,說到底,恐怕更多只是偶然。我與這些好友,與具有同樣興趣的他人,以及根本志不在此或毫無才能的人,本質上並無不同。那麼究竟為何還在這裡,也許就是幸運,或者是一種詛咒,原因不明。
然而生活仍舊以一種隱晦的形式,公平地讓大家受到誘惑。
中文系畢業後的最近一份工作,是我在營造業進行的建築設計。畫建築加工圖的時候,前一張跟後一張的內容誤差零點幾毫米,後來每一張就以不同方向的零點幾毫米或邊角的零點幾度在變化,這樣看似同樣的圖,一次連畫上百張,上百張要連畫好幾天,所以上班打開電腦畫到睡著是常有的事,每天都要喝上一到兩罐提神飲料才能維持基本運作。
在問題有些棘手的時刻,加班到跨過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也曾經有過。為了挪出一點生活的餘裕,整個月下來除了休假,幾乎沒有一天平日睡超過六小時。
不過,付出所換取的一切是有收益的,經濟的等值成長與升遷的可能性就擺在眼前,疲累但仍有假日可供休息,加班但加班費照給,年終還給了你整年辛勞的遮羞。但,這一切都安逸得使人太過幸福。
在過去,我花了這麼長時間在創作,近乎無償地公開血肉給讀者,還會抽可能以小時計的時間來回覆他人的困惑,替他人給予些寬慰、指引些什麼,可與之相應的,社會地位、經濟能力,以及對現實社會的建樹卻並不很多。
對此,周遭旁人難免對我有些憂慮,縱使他們仍表支持,可在現實問題前,理想畢竟還是嚴峻。
如今我有了伴侶,住在雖是租賃但相當精緻的新套房,還在目前蕭條市場下仍屹立不搖的資本額上億的企業下工作。那些旁人目光的質疑逐漸散去,變換成了新的笑臉,這與我最孤獨時創作的處境截然不同。
我有了一些被寄託的盼望,而那些盼望著我的人,以欣慰的、滿意的、溫柔的姿態,因我而喜。以前沒有幾個盼著我的人,這時卻有了。有了一致、重複、安定、從眾、被認可的日常以及一望到底的預期,進公司後開機畫圖,離開公司後原來的路線返家,回家開門後愛人上前擁抱,生活美滿、關係和諧、眼下踏實、將來穩定。
這種幸福與充實甚至使我有一種錯覺,彷彿沒有文學存在,人生的問題依然能得到解決。
是的,文學的侷限性不只是不碰文學的人清楚,連碰文學的我們也清楚。有些人終其一生與文學無緣,他們也從未因沒有文學而陷入不幸,這是事實;這個事實就是你所在意的一切之於他人微不足道,連你本身也微不足道。
這是個困惑我許久的問題。文學本身存在侷限,文學在我的生活中也受到侷限。倘若文學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假如我不必依靠文字就能生存,甚至我的幸福其實可以跟文學無關。那麼,文學存在於我生活的意義是什麼?
但後來我注意到,每個人的人生不都是備受侷限的嗎?所有行為在一開始就注定了它的邊界,如同人與人之間所必然存在的鴻溝那般,即便是在極為務實的醫學領域,醫生也僅能通過醫術去救可以救到的人那樣,醫學也有侷限;魯迅不正是意識到精神遠比肉體更重要,才認為學醫救不了中國人,進而棄醫從文嗎?
藝術家的藝術跟醫生的醫術是相似的,我所做的,就是通過文字去救文字可以救到的人,而這注定是有力所不能及,卻又注定有可以觸碰的空間範圍。
然後我明白了,寫作固然未必能給我帶來幸福,可幸福不是我的創作目的,甚至於,幸福也不是我的人生目的。幸福的感覺瞬閃即逝,而生活的基本現實就是建立在苦難之上。只為追求快樂或幸福以逃避任何苦難的人生必然空虛。
我不是那種生來注定寫作的人,但促使我不得不寫作的原因,則是我要活下去。這也是為何有的人不需要文學,依然可以感到生命充滿意義。那是因為,每個人都必須去實踐一種能夠承擔責任,進而體現自己人性尊嚴的事,而那未必要是文學;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東西,可未必人們都意識得到這回事。
人不會因缺乏幸福感而自殺,只會在缺少意義的情況下選擇離開。
文學創作填補了我這層需要,使苦難降臨之際依然能在獲取不到任何快樂的情況下生存。所以文學創作不是為了幸福,其實是為了創造意義,肩負起自我救贖的任務就是我的責任。
同時,我認為這個世界需要能依照自主意願行事並提供價值的人,而許多人正缺乏意義,或者,他們不曉得如何過一種具有意義的生活。有時,人們很難意識到當前究竟是什麼東西困住了他們。
那些困住他們的一切未必都使他們如坐針氈,反而可能使他們不願意挪動自己的身子。只要安穩於當前的處境,就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受制於此。
不過,即使留意到了,有時人們也未必會為此發聲,或基於恐懼,或者是不知如何開口。倘使我能說出他們想說,或說出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說的事,進而能夠讓他們反省自我、反省他人、反省這個社會,使他們從這種困境中得到解放,那麼我有何理由不這麼做?
可在此之前,我首先要意識到,眼前這份工作固然能提供我物質層面的需要,以及社會地位的虛榮,但它之於我是缺乏意義的;如何看待這份工作,才是我的當務之急。
畢竟在我不自覺的時候,它給予的那些安穩與幸福,以及使我誤以為埋沒自我、擁抱世俗給予的獎賞才是我真正追求的錯覺,正是對我靈感、創意、希望、遠方、意識、信念、生命力的全面扼殺。我無法從中得到意義。
假若我熬過了這段麻木的疼痛期,使疼痛本身變得更加麻木,或許對於意義與否的問題便毫不在乎,可這正是最為使我警惕的部分。於是我離開了這份工作,並且待業至今,即便我仍不清楚自己是基於勇敢還是軟弱。
或許失敗跟成功有著相似性,受折磨與受眷顧也有著同樣的吸引力。在跟我同樣歲數的人們早已安頓下來的此刻,我仍在玩味著自身才能的同時,一面品味著自己的不幸;但機運隨著時光正一點點流逝。
遺憾和值得安慰的地方是,我對自己的特質與缺陷知之甚詳,這是我的最大優點。在這些年的寫作時光中,做得最多的,就是剖析我自己。縱使他人已在社會上扎根立足,而我仍深陷諸多困境,所幸我具有的使命感,使我不至於輕易被眼前的舒適所迷惑。
如今文學的處境欲發艱難,作為一名創作者,我深知自己無法在文學圈裡屢屢獲獎,於是眼下需要尋找一種轉型的做法,而不是純粹精神上的雞湯。畢竟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任何直接尋求安慰的行為都很難促進自身的成長,要先在意識到自己的無能與軟弱以後,否定掉他人告訴你已經「足夠好了」的話語,再來開始尋找問題的解決方法。
這世界終究是不需要這麼多人來寫作的。在這層面上,我與一般人之間沒有不同,但有些需要我去做的事存在於這世上,我要去完成它,並且只有我能完成。我需要確定自己是被世界所需要的這種人。這與自我認同無關,而是我想證明一些事。
作為一點轉變的開端,我決定將過去舊有文章轉移到新的部落格與其他平臺,以不同的形式呈現出來。今後除了持續創作新作品外,也會將不同類型主題的文章做出區隔,發布在相對應的地方,待到佈置好以後會再跟各位說明。
此外,如今一些舊文章重新再貼已不合時宜,或與我當前價值產生衝突,我會進行刪減與修改,算是為各位與將來讀者的再整理。
目前還有另一項將來的計畫,雖然還在草擬階段,也未必保證進入實踐環節,要端看轉型後的效果再做考慮,但現在可以公布的計畫內容是,屆時可能提供一些與讀者好友們的新型態互動模式,但會以有償的形式去呈現,讓各位不會只單純就文章回覆來進行交流,而是更貼合各位的需要。
最後,我花了點心思開通了贊助平臺的連結。雖然對我們這樣以理念先行的創作者而言,有些實話大家不樂意說,畢竟談到現實層面的苦惱,難免落了平庸的俗套??晌医K歸是對寫作之外的部分一無所長,謀生畢竟是我不大容易做的。
有時,我會想到自己在這樣的世道裡,何以在缺少務實長才的前提下,依舊得到他人的寬慰與支撐。究其原因,或許就是在這樣不缺少利益但缺乏信念的社會上,自己仍有點什麼能照進他人心底的火苗。當然了,這是我的自以為是,亦或真是如此,將來我依然要去證明它。
我深知嚴肅文學畢竟是很無趣的東西,遠沒有大多數短影音、娛樂電影、電玩遊戲來得刺激。它很難帶來人們的笑聲,只會讓人對眼下的生活無言以對,許多時候,它不只無法帶來快樂,反倒只剩不幸。這就與主流的娛樂風氣正好相反。
倘若人們能夠在虛擬世界中得到幸福,使無法解決的問題在虛構處境下被解決,那麼,他們也就因之感到快樂,便能在夜晚安穩入眠。可是,既已在虛擬世界中成全了自己的安穩,便不用追求現實世界的幸福,也因為虛擬世界中的問題得到了緩解,從而忘卻自己的現實還有問題仍待解決。
本以為自己找到迎向生活的能量,實際卻只讓自己在面對問題時,越來越脆弱,也越來越需要虛擬的幸福來逃避現實的不幸,逃避自己必須得面對嚴峻問題的事實。
嚴肅文學注定是無言的。唯有當我們在虛擬世界中遭逢不幸,沒有在最終得到一種圓滿的成全,我們才能在緊皺眉梢之際思考現實中的事。如果這樣的無言才能帶來成長,才能讓人不被強烈的短暫刺激給麻痺,才能意識到自己被不假思索的常識給監禁,才有否定現有價值的可能性,那麼,這份無言就是我要給人們的,而這也是我在創作文學的過程中,由文學所帶來給我的。
在此基礎上,我的文學注定是社會性,甚至是在一定程度上反社會性的。我固然要在文章中繼續摒棄與讚揚,也要在現實世界中陸續,或至少是階段性地實踐這份否定與肯定,並且幫助他人回歸到真實自我,陷入沉默、痛苦、理解、看透與超越。
所以,倘使你願意贊助我,這份意義不僅只是對我務實生活的支持,也是支持你所認同的價值。
文學畢竟是沉默的,它就如同世界一樣生息不滅,也未必因寫作者的才能、努力而滿足其與讀者的企圖。在這其中,無論有著怎樣的善惡因果,而我將因之造就什麼樣的結局,旁觀者大可如同故事般看過與體會過便是;若有餘心、餘力,就涉身我與故事的其中。我知道若不是基於這種天真而毀滅自己,便是因它而為自己或他人得到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