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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災厄之女:妖言》26. 意亂情迷

山容 | 2023-10-27 22:29:20 | 巴幣 12 | 人氣 119


26.    意亂情迷


       勸服堂的達代堂牧過了一個不愉快的大公節,原先騷動只是從南邊傳來的一陣雜音,可是誰知道太陽下山之後,騷動的聲音完全沒有平息的打算,反而愈演愈烈。休假的消防隊隊員紛紛回到隊上報到,受過訓的義工成群結隊來到會堂前,詢問有什麼需要幫忙。

       「洗衣碼頭出事了。」達代告訴前來詢問的人說:「叫大家把燈點亮,今天最好輪班守夜。叫大橋醫院,還有其他診所準備好,衛生處今天不上班,要是出事得靠我們自己的單位。會堂、廣常通通清空,說不定會派上用場。然後你們這些小夥子出發的時候行行好,哪個蠢貨設路障在路邊,把人和路障都給我推下離離河!」

       明明是非常時期,偏偏還是會有許多不知輕重緩急的傻瓜,在緊要關頭做出傻事。洗衣碼頭過去出事不外乎鐵頭幫和鎖鏈幫的爭執,現在鐵頭幫已經式微了,那會鬧事的就是鎖鏈幫內部有矛盾。普萊黑白兩道通吃已經不是新聞了,只不過近來從洗衣碼頭傳來的消息,變得有些微妙。達代不認為普萊會輕舉妄動,打壞多年經營的布局,鎖鏈幫的領頭也沒有理由和自己的合作夥伴過不去。如果兩邊都沒有問題的話,那就是來自更高層的指令,或是底層有人作亂。不管是哪一邊,問題在大公節後終於爆發。

       達代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會堂前,就著路燈翻閱經書。過去當兵要穩定軍心的時候他時常這麼做,久而久之讀出心得,居然也在退役之後讓他掙到了堂牧的位置。世事難料,誰猜得到前半輩子以殺人為業的他,居然會變成勸人向善的堂牧,腳上、臉上的疤痕成了勸世的教訓。

       「堂牧。」

       出聲喊人的奈羅斯分局長,年方三十的他年輕有為,已經是西六分局的分局長了。達代知道奈羅斯背後一定有人撐腰,人生難免妥協,目前他還找不到換掉奈羅斯的理由,除非山羊鬍看起來很蠢這個理由足以服眾。

       「我們局裡的警員已經全都召回,正在銀行前等著我下令。」奈羅斯走到他跟前說:「我聽說你不許其他人設路障,可以請問理由嗎。」
       達代闔上經書。「鎖鏈幫內部鬧事,會逃到我們這邊來的一定是受到波及的無辜百姓。擋住他們逃生的路沒有好處。」
       「可能有人會有不同的意見。」
       「別是你就好。」達代咕噥道,奈羅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老人家真是看得開。」他說:「消防隊那邊我也派人通知,要他們做好萬全準備,隨時開進洗衣碼頭支援。」
       「叫他們小心安全,天知道洗衣碼頭現在是什麼鬼樣子。」

       默契讓兩人不約而同瞥向南方的天空,那昏紅的顏色和夕陽毫無關係。奈羅斯清清喉嚨,繼續說下去。

       「我剛剛去了一趟碼頭和車站,大雨讓鐵路毀損,搶修至少要一個禮拜。離離河水位暴漲,沿線所有的船隻暫停行駛。」
       「驛馬站呢?那兒的人怎麼說?」
       奈羅斯調了一下頭上的大檐帽才說話:「恐怕他們給不了我肯定的答覆,希望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更好奇的是,為什麼堂牧會想知道這些事。」
       「沒什麼,只是以前當兵的習慣,有狀況就先考慮交通和後勤,這麼多年來都成本能啦!」

       他的本能會在危機發生時大聲尖叫,要達代去注意不尋常的跡象。當然那只在他的內心世界發生,外在達代還是成熟穩重,經驗老到的堂牧。奈羅斯又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顯然沒有達代這般自信。

       「如果需要的話,我有個叔叔在驛馬站支援。我可以派個人去問問看,說不定他知道些什麼。畢竟需要外援的話,多一些總是比少一些來得可靠。」奈羅斯說。
       「俗話說得好,有備無患,你放手去做吧。」

       奈羅斯拍胸行禮後帶著手下散開各自行動去了,達代再次翻開經書,雖然天曉得他其實一個字都讀不進去。這可真是水深火熱,進退維谷了。邁格林怎麼會突然踩進這一池泥淖裡?過去的經驗告訴達代,看不見的危機往往比看得見的敵人還要兇惡,動盪來得快又不自然,也許這次真的要天翻地覆了。達代老了,突然間覺得自己沒有把握能撐過這次危機。

       該怎麼辦呢?
       那獰笑的惡魔坐在他面前,說出他的心聲。
       這次你覺得自己能救下幾個?
       達代沒有答案,或許根本就不會有答案。由遠而近的身影匆忙混亂,看看他們慌張的腳步,達代認為自己的答案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像他這樣的老人,了解世道有時僅僅是埋頭苦幹而已。收穫什麼的輪不到你,也等不到你。

       「堂牧,能在這裡見到您實在太好了。」
       「米希太太,真是久違了。」達代今晚第二次闔上經書,向碎步奔向他的女士舉手致意。「這位是……」
       「溫琳。」

       米希太太一手抓著布包一手牽著女孩,語調顯露出些許困窘,那女孩不是普通的孩子。達代不動聲色,掃過她的獨眼獨臂,以及月亮般的圓臉,當然也沒放過他們身上稱不上整潔的衣物。

       「這麼晚了還急匆匆出門,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件事說來實在是讓人難過。」米希太太的臉紅了起來。「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會把溫琳從我的雇主——也就是她叔叔那兒帶出來。她受到些不好的待遇,要不是今年的雨下得及時,她叔叔就要把她賣到人口販子手上了。」

       根據達代過往的經驗,這樣的女孩要是真的落進人口販子手裡,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想幫她找個能暫時安身的地方,好聯絡上她姊姊把人接走。」米希太太焦急地說:「除了堂牧之外,我實在是想不到誰能幫這個忙了。」
       「我懂了。」能讓平時冷靜嚴謹的米希太太慌成這個樣子,恐怕溫琳的叔叔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要是庇護溫琳,達代得想想可能招致的後果。如果是平時,達代可能會勸米希太太將人帶回去,尋求正常的管道申訴,或是等溫琳的姊姊回來再處理這件事。法理上這才是正確的作法,只是看看南方躁動的天空,達代不認為今晚還有人在乎法理。

       「請跟我來。」
       「謝謝!謝謝您!」

       達代帶激動的米希太太和眼神渙散的溫琳走進會堂,讀經室後給行腳僧掛單的房間還空著,暫時安置兩人不是問題。好奇的鳥兒繞他們飛,啄一下達代手上的煤油燈又飛上屋簷,對牆上映著火光的玻璃窗轉圈。

       鳥?

       達代應該是眼花了。
 
 
       不管魏爾森怎麼極力挽留,蕾米達堅持離開。明知綠蒔路十七號暗藏危機,還留下來就太不智了。蕾米達盤算著要快快回到美心之家和三位看護商量下一步,必要的話還得請他們走一趟綠蒔路幫幫魏爾森。情況不妙,在最緊急的時候,最可靠的幫手居然出了差錯。

       「我送李陶芬小姐回去。」最後是潔梅茨自告奮勇。「今天路上不太平靜,要是出意外就不好了。」

       喋喋不休的魏爾森總算閉上嘴巴,不再堅持要蕾米達留下。孟羅夫婦帶著小孩上樓休息,魏爾森借了一盞提燈給他們,再送人送到門口。

       「蕾米達,你真的不留下來?」
       「太晚回去媽媽會擔心我。」蕾米達小心掌握力道,將魏爾森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扳開。「謝謝你的關心,羅基叔叔,快點進去休息吧!」

       魏爾森從來不曾握住她的手,用言語強迫她留在某地。黏膩的感覺在她指尖上糾纏不去,好像她剛剛扯開的是一隻不懷好意的章魚,而不是熱情過頭的老叔叔。

       「魏爾森醫生很關心你。」

       離開綠蒔路之後,是潔梅茨率先打破沉默。和白日的喧囂比起來,入夜的街道靜得可怕,一盞盞燈火下好像都躲著怪物,巷弄牆垣下的陰影有邪演窺伺。潔梅茨找話和她攀談,只是蕾米達實在無心細聽。剛剛醫生絕對有古怪,被人掐住喉嚨的感覺還在,蕾米達甚至浮現不可思議的想法。

       魏爾森用她無法說明的方法,影響孟羅說話思考。

       「我先前都不曉得你們認識,而且關係這麼好。」潔梅茨還在說話。
       「他是我爸爸以前的長官。」蕾米達回答說:「從以前就是這樣,晚輩有事情他總是會熱心幫忙。」
       「真是令人羨慕。」

       蕾米達不太確定他是真心還是假意,過去只是公事往來沒有多加注意,今天一下子出了這麼多事,他冷漠的面具好像裂了一條縫,讓人很不自在。薄明跟在他們身邊,脖子上那顆嚇人的紅眼珠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出現。她已經明白油嘴滑舌的薄明可不好玩,必要時懷疑也能變得嚇人且致命。

       「潔警官是洗衣碼頭的人嗎?」蕾米達問道。
       「叫我潔梅茨就好。至於你的問題,沒錯,我是洗衣碼頭出身的人。」
       「弗拉吉林警官出事你一定很難過。」
       「我不只一次懷疑過我的記憶,幻想他依然平安健康。」潔梅茨苦笑問道:「你也曾幻想過什麼事嗎?」
       我幻想中的朋友現在睜大了紅眼珠,告訴我它滿腹懷疑憋到快要爆炸了。

       當然蕾米達話沒說出口。只不過為什麼薄明又睜開那隻紅眼珠了?蕾米達想制止牠,一時間又想不到方法該怎麼在潔梅茨面前不露破綻做這件事。那隻紅眼睛好可怕,好像薄明懷疑潔梅茨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薄明就是懷疑。

       蕾米達在懷疑什麼?

       魏爾森操控孟羅,那又是誰在影響蕾米達?

       脫離險境之後腦子冷靜下來,簡單的推理就能想通是誰出了問題。孟羅夫婦為了兩個孩子焦慮狂躁,魏爾森言行異常,如果這是他一手設計的局,那蕾米達就是他沒料到的變數。正因為如此情急之下潔梅茨犯了大錯,咒語粗糙蠻橫,讓接觸過靈薄的蕾米達識破了,也想到方法繞過咒語扳回一城。她這次運氣好,只是想到先前很可能任他欺騙擺布了好幾回,蕾米達就不禁噁心想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誤導孟羅和蕾米達去調查普萊對他有任何好處嗎?那些死掉的警員,難道不是他的朋友嗎?

       不能帶他回美心之家。

       他沒見過紀雪,想必認為美心之家如今還是只有老好人可可和布莉姬焦頭爛額,以為那裏只有手足無措的女人和小孩。這是他大意失察之處,是他們反擊的起點。蕾米達要小心,身心靈都是,如果潔梅茨能夠接觸靈薄,會不會他和布莉姬一樣擁有靈敏的感應?潔梅茨看得見薄明嗎?潔梅茨跟著她轉進另一條道路,看上去沒有絲毫防備蕾米達的意思。

       「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是他。」
       「瘋霾的恐怖之處在此。」蕾米達說:「能夠無聲無息奪走一條性命,又能無止境折磨一個人。看看孟羅兩個可憐的孩子,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邪惡的疫鳥同樣沒有放過。如果世上真有個幕後黑手,我會竭盡全力將他拖出巢穴,吊在噴泉廣場上空燒死昭顯正義!」
       薄明猛力拍動翅膀,蕾米達好像有點太過興奮了。
       「抱歉。」
       「請別說抱歉,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也不斷自問為什麼壞事總是會找上好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而每次當我覺得自己找到答案時,又會有人無情否決一切。」潔梅茨說:「你聽說了嗎?關於康索小姐的事?」
       「康索……」
       「她死了,而且死狀悽慘。」

       只有一瞬間,要不是薄明動作更快,惡毒的咒語會命中她的眉心,瞬間擊潰她全副心防。驚愕的蕾米達踉蹌兩步,她沒料到潔梅茨居然這麼肆無忌憚,如此心狠手辣。

       「怎麼了嗎?」潔梅茨作勢要扶她,蕾米達趕忙拒絕。一旁的薄明張開長喙,將蟲子吞入腹中。
       「沒事,只是有些嚇到了。」
       「有些嚇到?」
       蕾米達深吸一口氣。「畢竟我們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她又是我助理。真可憐,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就這麼走了。」
       「我以為你們很要好。」
       「艾麗絲和辦公室裏每個人都很要好,她是那種會讓你打從心底呵呵笑的女孩。」
       「你不難過?」
       「我當然難過,全南區檢察法庭辦公室,所有人都會為她難過。」事實是她心如刀割,艾麗絲無辜慘死,而兇手就站在蕾米達面前。
       「我以為你們是很親密的朋友。」
       「朋友?我和她——喔,我懂了,你可能有些誤會。我們只是工作上熟識而已,要說有私交實在是太勉強了。」蕾米達說:「不過她的父親是位局長,我想我可以動用一點關係和他搭上線。說不定女兒的死,會讓他站在我們這一邊,一起揪出兇手。」
       「我們得快點對普萊展開行動。」潔梅茨陰鬱地說:「我很怕我們已經慢了一步。」
       「怎麼說?」
       「我在現場都看到了,煽動洗衣碼頭暴動的就是普萊,孟羅的女兒受到暴民波及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蕾米達忍不住問道。她的口氣有些太激動了,聲音傳出兩人踏步的光圈之外,在黑暗的街道上激起回音。蕾米達沒注意到四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安靜,好像有顆黑色的枕頭壓在城市上方,眼去所有掙扎吵鬧的聲音。南方的天空還有火光,隱約透出的不安色彩,她身旁只被燈火映出半邊容顏的警官變得加倍嚇人,光圈外沒有四肢的形體蠢蠢欲動。

       「我猜他想要更多,多到可以保護他的地位。」潔梅茨冷冷地說:「你很清楚假道學的人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聖蘇南文講師病逝之後,勢必要有新的講師來到洗衣碼頭。按照規矩,新講師上任要選新的堂牧,普萊很有可能因此失勢。」
       「他在意的是這個?」蕾米達不禁啞然。「一個他自稱毫不戀棧,為了民眾才留任的職位?」
       「我只是猜猜而已。」

       這個答案有些避重就輕的味道,蕾米達忖度他剛剛說的話有幾分是針對普萊,又有幾分是自己心中的想法投射在他人身上。

       「如果他和鎖鏈幫有勾結,那是怎麼做到的?」她問道:「一個堂牧和船運公司、苦力幫派能有什麼掛勾?」
       出乎她意料之外,潔梅茨居然笑了。
       「你真的不了解離離河對吧?」
       蕾米達忍住反駁的衝動。「我承認我認識不多。」
       「古河船運認識城外的大公,知道船要去什麼地方搬東西換黃金。鎖鏈幫知道怎麼管船管人手,幫忙拉起一條條航線,確保雀金福銀不會斷貨。他們生意愈做愈大,需要更多更便宜的人手,外鄉人和破落客是最好的招募目標。想想這些人來到邁格林,還有誰會比古道熱腸的堂牧更適合招攬他們?」

       那藥紅花又是從哪個環節進入這個系統中?是古河船運授意,還是鎖鏈幫的外快?又或者,是大公和堂牧另有盤算?

       「這一切都連結在一起,邁格林是一個大城市,想在其中生存你總得扮演什麼角色才行。」潔梅茨說:「普萊他……我認為他的野心變大,不再滿意自己原先的角色,從八年前開始一步步走偏,直到現在終於無法回頭。」
       「好嚇人。」蕾米達搓搓上臂,雖然是夏夜,可是衣著單薄的她還是感覺得到涼意。今晚的風不甚友善,搖曳的燈火沒有一絲溫暖。「真不知道我是扮演什麼角色,才會落到現在遭人懷疑又失業的下場。」
       「你不懂嗎?」

       潔梅茨突然停下腳步,蕾米達一時來不及反應多走了兩步走出光圈外,就這麼站在黑暗中回頭望。光圈照出薄明的影子,還有一隻沒有頭的大鳥,在潔梅茨身後張開翅膀對峙。只要再過兩個路口就是李陶芬家了,可是在這當下,蕾米達突然很害怕自己永遠沒辦法抵達,沒辦法回家見爸爸、媽媽最後一面。潔梅茨看著蕾米達,所以他應該沒注意到自己的影子變形了,沒注意到天上的月亮和手裡的燈火聯手背叛他,照出靈薄中的真相。

       界線愈來愈薄弱,怪物隨時都會脫出獸柙。

       「我以為你會了解。」潔梅茨笑了。「當普萊、鎖鏈幫、古河船運這些自私的小人,像瘋狗一樣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不惜殺人放火,只有你願意幫別人著想,幫忙為美心寡婦和弗拉吉林平反。你和他們不同,獨一無二。」

       恐怕他想的比他說的還要多出幾千幾萬倍,無首的惡鳥伸出利爪,擺動身上的羽毛招搖威嚇。羽毛晃動的樣子令人心生恐懼,仔細看能看出一根根都像蟲子巴附在骨架上,一齊搖動著尾部展示身上的色彩。陰影混著黃光,陣陣波動隨潔梅茨的腳步逼向蕾米達。薄明再次生出紅眼,這一次沒有猶豫,不再慌亂搜索,兇手就在眼前,刀片般鋒利的羽毛豎直向著敵人。

       蕾米達打了個冷顫。

       「怎麼了嗎?」潔梅茨停下腳步問道。
       「我沒想過你居然是這樣看我。」冷靜,爸爸教過她,下棋時被對手低估總比被人摸透好。「我……怎麼說……有點受寵若驚了。」
       潔梅茨苦笑。「抱歉,我不太會說話。」
       「千萬別這麼說,有你的鼓勵,我會繼續堅持下去。天知道我差點就要放棄了,不過衝著你剛剛那番話,還有孟羅和艾麗絲,我覺得我應該繼續努力。畢竟除了我們之外,還有誰關心可憐的弗拉吉林和美心寡婦呢?」
       「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潔梅茨說。
       「沒錯,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時間不早了,你請先回去休息吧。我家就在前面,明天我們再回綠蒔路碰面,和醫生一起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
       「不用我送你嗎?」
       「沒關係,請留步吧。」

       潔梅茨舉拳拍胸,他身後的影子已經恢復原狀,蕾米達碎步快走離開現場時,薄明緊追在她身邊。

       「他走了嗎?」蕾米達輕聲問道。
       「他站在原地看著你。」薄明迅速回頭望了一眼。「我快吐了。」
       「別吐在這裡。」蕾米達告訴自己別走太快,不能讓人看穿她正在逃跑。逃跑會讓掠食者以為有機可趁,她現在又餓又累,沒有半點力氣和心理準備對抗來自靈薄的怪物。她得知道更多,掌握更多,要是因為大意讓害死艾麗絲的兇手逃跑,蕾米達餘生都不會原諒自己。要有證據,找到證人,等她準備好,就是潔梅茨的末日。眼淚滑下臉頰,蕾米達趕緊用手背擦掉,家門就在眼前,不能讓媽媽看見她難過的樣子。薄明跑到前頭,拉長頸子替她守望四周。

       李陶芬家沒有燈光,裏頭的人應該都睡了。

       蕾米達拉了一下鈴繩,心裡想著等等會被罵些什麼字眼。衣衫不整、擾人清夢、孤身在夜晚的暗巷遊蕩。不過這些話現在傷不到蕾米達,她有遠比母親的嘮叨更嚴重的事要處理……

       門鈴沒響?

       情況不大對勁,蕾米達又試了一次。剛剛心太亂沒有注意到,這次她發現門鈴確實不會響,取而代之的是又悶又頓的敲擊聲,好像有人掐住了門鈴的鈴舌。發生什麼事了?

       「媽媽?」

       蕾米達舉手推門,發現前門根本沒有鎖。這不像媽媽的作風,蕾米達頓時背脊寒毛倒豎。她回來得太晚了嗎?忍著心中的恐懼,蕾米達踏進家中,循著記憶的指引將手探向門後。很好,拐杖還在原來的老位置,蕾米達抽出杖中劍,雙手握緊兵器慢慢往前走。劍可能有段時間沒有保養不夠鋒利,但遇上竊賊、搶匪要嚇嚇人還不成問題。蕾米達真正憂心的是別的東西,在這荒唐的一天最後的一小段夜裡,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薄明壓低身體,縮起脖子準備出擊。

       「媽媽?」

       蕾米達把聲音放輕,輕到好像她根本沒有發出聲音,而是透過薄明將訊息從靈薄送出去。她的呼喚只有李陶芬夫人聽得到,是他們母女專屬的信號。二樓有個很重的東西踩得地板嘎滋作響,蕾米達開始嚴正考慮在上樓之前,先繞到後院去找斧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今天全邁格林的人都瘋了嗎?蕾米達穿過客廳,有人躺在廚房前。她忍住衝上喉頭的驚呼聲,快步向前就著月光檢查一番。

       不是李陶芬太太。

       灰髮、矮小、瘦巴巴的拉維斯太太躺在廚房的門口,平時和藹可親的她滿臉驚恐,像死人一樣一動也不動。蕾米達放下手上的木鞘,蹲低伸手確認脈搏。

       不是像死人一樣,拉維斯太太真的死了。廚房後門有個持斧的人影,睜大眼睛瞪著蕾米達。

       「媽媽?」
       李陶芬太太迅速向前,豎起左手食指要她壓低聲音。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回來……」
       「快走!」

       李陶芬夫人抓住蕾米達的手腕,一邊拖著她走出後門,一邊頻頻回頭看向身後。蕾米達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接著才想起母親注意的方向正是樓梯的位置。

       「爸爸?」蕾米達焦急地問道:「爸爸怎麼了?」
       「他瘋了。」李陶芬夫人在發抖。「要不是我把要給拉維斯太太的蘋果醬放在倉庫,我們都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蕾米達一時間難以消化媽媽說的話。「可是爸爸他……」
       「那不是你爸爸,那是別的東西。」李陶芬太太拉著蕾米達來到後院的小門,將蘋果樹下的包裹塞到她手中。「拿著快逃,裏頭是拉維斯太太做的鬆餅,看你這一身就知道你今天又沒好好吃飯。鬆餅省著吃,吃完就沒了。」

       月光下,蕾米達看見多年來獨自撐持家計,照顧臥病在床的父親,始終不曾示弱的母親留下眼淚。

       「殺千刀的,我和拉維斯太太約好要一起吃鬆餅,喝下午茶。」她說:「那個老不死,居然趁我不在屋子裡的時候下毒手。」
       「媽媽?」
       「他還在找我。」李陶芬夫人抹去眼淚。「只要我待在這附近,那個怪物就不會離開房子。我和他周旋一個下午了,我可以和他繼續耗下去。」
       「媽媽,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又闖禍了,警察今天來過家裡了。」李陶芬夫人語帶無奈說:「天知道這些破事是怎麼找上我們家。」
       「我很抱歉。」
       房子的方向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李陶芬太太立刻抓緊手上的斧頭。
       「你該走了。」她說:「別讓那個怪物發現你,快走!」

       蕾米達還想說些什麼,想和媽媽約定好之後再見面,想留下來母女一同面對困境。可是媽媽沒有給她機會,推著蕾米達離開房子,不顧又餓又累的她淚流滿面。

       「你有你該做的事。」

       她的父母都是一樣的傻瓜,蕾米達帶著拐杖和鬆餅從後門離開,氣憤地踏著月光疾行。難怪他們會配成一對,遇上生死關頭傲慢的夫婦倆都把她當成小孩子,大手一揮要蕾米達滾得遠遠的。炸彈、斧頭、怪物,天知道他們下次還有什麼花樣。邁格林要完蛋了,逞英雄還能逞到幾時?蕾米達萬萬沒想到今天一早離開美心之家,到了夜裡居然會變得無家可歸,在街頭哭泣遊蕩,身邊只有一隻活在虛幻中的怪鳥。

       「我們要到哪裡去?」薄明問道:「我懷疑這個城市還有哪裡稱得上安全。」

       蕾米達走在前方不發一語,她從小到大記性就非常好。今天發生的事她點點滴滴都記下來了,現在她只需要一個地方重整腳步,準備好未來要把帳全都收回來。得走快點,她落後對手三步,藏了一張王牌,這一局誰輸誰贏還沒分曉。
 
 
       和蕾米達分開後,潔梅茨獨自回到住處。在今天以前,他從沒想過能夠走這麼遠。礙事的亞歷斯終於死了,和弗拉吉林、麥多佛一樣徹底死去,身心靈全都毀了。李陶芬婆娘是他的了。

       不能相信任何人,亞歷斯金傑就是忘記這句箴言才會惹來這麼多麻煩。美心之家的兔崽子吃錯藥弄死自己本來只是一件小事,幫忙掩蓋也只是件小事,偏偏這件小事千不該萬不該惹來弗拉吉林注意。他會向誰報告可想而知,在他眼裡當笑話看的蠢事,另一個經驗老到的屁精可不這麼想。麥多佛,自作聰明的麥多佛,只差一點就揭穿真相的麥多佛。

       他該死,通通該死。

       月光照不進公寓外的巷弄,潔梅茨每次晚歸都得摸黑前進。好在他已經習慣了,就像他習慣人生中每個令他期待的人事物,最後總會讓人失望。漸行漸遠的弗拉吉林,表裡不一的麥多佛,自以為是的馮齊格。分局長?真是笑話,要不是手裡握著麥多佛的把柄,他憑什麼?

       所以潔梅茨設了一個局給他,讓他去找退休閒居在綠蒔路瘋老醫生。魏爾森在莊園區和廣場區四處探問,追著偶然散落出來的藥紅花不放,已經讓鐵爵老爺不開心了。就讓他和馮齊格去窮攪和,再把南區檢察法庭的婆娘拉進來,把孟羅派出去到處問話放消息瞎忙,然後多嘴的美心寡婦死了,下一個是多疑的普萊。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潔梅茨真正的目標是誰,隨著時間過去李陶芬婆娘愈來愈信任他。

       潔梅茨拾級走上樓梯,不遠處的天井照出一塊潔白的方鏡。鏡中有雲影漂浮,滑動宛如長蟲。

       普萊變得太貪心,想趕在聖蘇南文死之前掌握更多,以免未來失勢。不過改朝換代在所難免,潔梅茨猜得出鐵爵老爺的意思,這次事件是好機會,他要把握機會。處理掉西南二分局的蠹蟲,釣出古河船運的內鬼,洗衣碼頭天下大亂。看著南方躁動的火光,聽進妖言陷入瘋狂的普萊想必和亞歷斯同樣離死不遠。聖上真神的好運氣彷彿也在暗中幫助潔梅茨,孟羅的女兒和魏爾森一起發了瘋,落入他的掌握之中。

       最後是那個傲慢的女人。

       「啊!大爺用力、大爺用力——不、嗯嗯、啊——英雄!你是英雄!用力!」

       潔梅茨站在自家門全身僵硬。有可能嗎?在這惱人的噪音中,他想起那個李陶芬婆娘在魏爾森的住處,放下身段全力支持他和魏爾森編出來的瘋話。目中無人的傲慢女人居然贊同他,即使落魄潦倒還是願意幫忙?潔梅茨的咒語終於成功了嗎?還是李陶芬婆娘不同於他人,那些咒語對她釋放了不同的東西,有了不一樣的效果。比起他計畫的還要順利,當邁格林陷入混亂的當下,只有他們才是彼此堅實的戰友。其他選項全被一一排除,潔梅茨沒留其他選擇給她。

       「沒錯、沒錯!好、好、好!幹!」

       潔梅茨呼吸變得淺而急,剛剛一路上好不容易消退的熱血又重新湧起,高溫燒得他的手臂連彎一下從口袋取出鑰匙都沒辦法。上天詛咒他的硬骨頭,還有這不合身、綁手綁腳的制服褲。他想起麥多佛的醜態,當然他必須死,還有妄想靠著接近助理吸引李陶芬注意力的亞歷斯,自詡李陶芬好朋友的醜女助理,多管閒事的弗拉吉林……

       「到了、到了!」

       對面門中的噪音終於停了,接下來是一連串模糊的碰撞聲,他能想像尷尬難堪的兩人正在想辦法將床單、枕頭歸位,意亂情迷的夜晚結束了。逃亡般奔進家門的李陶芬婆娘像他們一樣,此時此刻還沒有辦法面對真實的情感,接下來還有待潔梅茨努力爭取。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走進住處,思潮爆發過後腦中一片空白。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那些浮動的影子不斷給出建議,潔梅茨一則一則細聽,關上房門將外頭的噪音隔離。洗衣碼頭到處都是孔洞,要說全塌了也不為過,恐怕往後再也沒有清靜的日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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