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抵達最北方的站點以後,再次藉由一群溝鼠的幫助,離開了下水道迷宮。
伯特走在前方帶路,狀態看起來明顯更差了,不時會揉著自己的腦袋,並發出低聲的呻吟。
「出了城市,最後一段搭上船舶就能抵達對岸,進入德意志公國的領土。」黃狗放慢腳步說道,聲音中是那種強行振作的緊繃。「綠意盎然之島。」
「我們需要準備什麼文件之類的嗎?」我看了眼七四二五八,他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好像沒什麼在聽我們說話。
「不用,」伯特笑了兩聲,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戲謔的笑容。「我們走鐵路專用的快速審查通道。」
我想他是努力讓氣氛輕鬆一點,但聲音中的疲憊太明顯了。我不好意思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了解。
時間尚早,或是下水道入口處本來就是偏僻的地方,城市似乎依然在休息,只有一些機器人和無人機在街上跑。
所以,我很快就注意到我們被尾隨了。拐過那麼多次彎都還跟在後面,絕對不是巧合可以解釋的。不過我能發現被跟蹤了的最主要原因,恐怕是對方根本沒有打算隱藏自己的意思。
這只是讓我更加緊張。
忽視身上不由自主豎起的寒毛,我確認一下精神不濟狐貍的狀況,然後挨近伯特身邊。
「我看看……這邊的街道有點複雜,沒有導航實在不太好走。」黃狗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有些笨拙的操作著終端。
「我們被跟蹤了!」我壓低聲音說道,大黃狗神情立刻警戒了起來。
「議會已經批準了啊……為什麼……」他小聲的喃喃自語,藉著街上展示櫥窗的玻璃反射,確認了我們後方那兩匹拉布拉多犬真的是緊咬不放。「是艾德的團隊……」
我能從伯特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安,他讓我們加快了步伐。黃狗再次看了眼終端,或許在規劃該怎麼甩掉跟蹤者之類的。但正當我們又拐過一個彎之後,在街道的盡頭,是兩匹拉布拉多犬朝我們緩緩走了過來。一黑一白,臉上都帶著那抹笑容。
項圈!該死的,我們狀態都太差了,居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我猛力拉著項圈,詛咒著只能作為累贅的自己。
「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想要多撈一點過路費油水而已。」伯特雖然是這麼說,但語氣不是很確定。「議會已經批準了,他們不敢怎樣。」黃狗依序看了我們兩個一眼,塞過來了顆白色的膠囊。「吃下去,以防有任何變卦,這東西能讓我追蹤到你們的位置。」
我們都照伯特的指示做了以後,他又按了終端幾下,然後收回手臂的綁帶上。七四二五八看起來已經醒了過來,睜大的雙眼不斷四處游移著。
「我去確認狀況,」伯特低聲說道,又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揉了幾下。「如果情勢升級或之類的……」他咬了下牙。「跑,能跑多久算多久,我發出額外支援的請求了。」
黃狗邁開步伐,向那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移動。我們則停下來,看著伯特走遠。而後頭原本跟著的那兩匹,也停了下來,沒有繼續靠近。
我操作著自己的終端,想要確認四周有哪些可能的逃生路徑,不過很快就發現,電子紀錄跟實際的巷弄結構並不一樣。
伯特和對方不知道在說什麼,偶爾會小幅的比著某些動作,我似乎嗅到空氣中那絲緊繃的氛圍。雖然拉布拉多犬們臉上都掛著笑容,但肢體語言則不是那麼回事。
「我之前阻止項圈接受指令的設置,應該還是有效的,但我不知道可以繼續維持多久。」七四二五八走到我身旁說道。
「現階段足夠了。」我向七四二五八表示感激。「你能跑嗎?」拉布拉多犬們都豎起尾巴,而且談話間展示牙齒的頻率愈來愈高了。
這絕對是壞兆頭。
「可以。」七四二五八的語氣並沒有太多信心。
「東西就全扔了吧……」我說道,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身後的品種狗們。「鑽進那個錯綜複雜的巷子裡面,我們可能還稍微有點機會。」
「可是伯特不是說,他們不敢怎麼樣嗎?」七四二五八聽起來連自己都無法被說服了。
「保持信心是很好啦,不過謹慎一點沒有壞處。」我收回視線,專注在伯特身上。
冷不防的,我看見黑色那匹拉布拉多犬改變了姿態,好像作勢要準備攻擊那樣。但伯特正和白色那匹激烈的爭執著,顯然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意圖。
我試著出聲警告,可是黑色的布拉多犬動作太快了,他一拳打在伯特的鼻子上,我甚至能夠聽見伯特吃痛的咽嗚聲。
「跑!」我沒有耽擱任何一點時間去確認黃狗的狀況,很肯定自己幫不上忙,只會徒增伯特的負擔。
七四二五八也非常果決的扔下了背包,往我先前示意的方向衝了過去。
我的眼角餘光看見了身後那兩匹品種狗,做出了捧腹大笑的誇張舉止,就好像在玩弄獵物的掠食者一樣。
但我不打算浪費心力在他們身上,只是盡我所能的拔腿狂奔。
就在我們要進到巷子的入口之前,我的項圈傳來了一陣二位元的電子音效──那是拒絕指令的聲音。
理性讚美七四二五八是天才!
一陣夾雜挫敗的困惑狂吠聲自我們身後傳來,在嘴角不由自主揚起的同時,我努力的拉開距離。
一道熱流擦過我的耳朵,然後將前方的牆面給炸開一個小洞。我不想知道如果被擊中會怎樣,所以只是用更快的速度跑著,和七四二五八一同竄入了昏暗的巷弄之間。
「你還好嗎?」我在七四二五八步態開始不穩以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沒事。」他停了下來,靠著牆,將大衣脫下丟到一旁。
「我們可以休息一下,」我輕聲說道,想要說服他我們暫時是安全的。「品種狗們應該還離我們很遠。」
其實我不確定,但我知道如果照這樣繼續跑下去,七四二五八就會昏倒。
狐貍點點頭,接受了我的說詞,緩緩的以背部抵著牆面坐下來。而我也把握住這個時間調整呼吸,並試著確認方位。
「前面有個下水道的入口,應該能夠甩開追蹤。」我低聲說道,七四二五八表示了解。
就在我準備探出身子檢查其中一條巷子時,大分貝的咒罵自附近傳來。
我能聽見質問的低吼、倉皇奔逃的尖叫,還有許多碰撞和物品粉碎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爆炸,塵土飛楊。
理性在上,那離我們太近了!
回過身,只見到七四二五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他還是氣喘吁吁的幾乎沒辦法站直。
我和那固執的橄欖色雙眼對上了視線,立刻做出了一個決定。
「是時候分開了。」我淡淡的說道,將雙手放到七四二五八的肩膀上,制止他尚未說出口的抗議,並將我的終端塞進他手裡。「你也很清楚,這樣下去會被追上的。只要項圈還在,就不可能甩掉他們,連跑進下水道都沒有機會。」
狐貍看起來還想要爭辯,但只是猛烈的咳嗽。
「抱歉,看起來我們不能一起被吊死了。」騷動的聲音更近了,我很確定,再拖下去,就真的完全沒機會逃走了。
所以我一咬牙,迴避著七四二五八的雙眼,將他推開以後,便轉身狂奔,朝下一個岔路衝過去。「再見。」自齒縫中我吐出道別,不忍心看向狐貍那彷彿被丟下了的表情,將他拋在身後。
當我衝過騷動來源處時,聽見了某些高聲的呼喊,大概是成功將賞金獵人們的注意力給吸引到我身上了。
我故技重施,有路就鑽,試著靠著複雜又混亂的巷弄結構甩開追兵。如果持續移動,即使對方有項圈的幫助,他們最多也才四個人,應該沒有那麼容易抓到我才對。但這一次,運氣並沒有站在我這邊。
和電子地圖記錄的不同,我踩進了一條死巷。
我立刻回頭,但只見那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已經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嘿,不要那麼緊繃嘛。」我強裝笑容,將雙手舉至頭部的兩側,雙掌攤開,想要盡可能的多爭取到一點點時間。任何一點點都好,這樣七四二五八就有更大一點點的可能逃走。「你們抓到我了。」
「轉過去,」黑色的那匹朝我靠近了一點。「跪下。」
我順從的照做,希望能夠降低他們的戒心,像杭特那樣低估我。
就在拉布拉多犬以金屬製手銬銬上我的手腕時,我立刻彈起身,用頭頂撞上了他的鼻子。令我通體舒暢的碎裂和咽嗚聲傳來,黑色拉布拉多犬便倒地,按住自己的吻端來回打滾。
我帶著挑釁的目光瞪著白色那匹拉布拉多犬,耀武揚威似的展示我全部的牙齒。
但我微不足道的勝利正如同本日運勢那般稍縱即逝,白色拉布拉多犬以我看不見的速度自腰間抽出了什麼,然後我所能見到的下一個畫面就是地板上的砂石。
無法形容的劇痛隨之而來,接著,我的世界就失去了光明。
黑暗中,我沉入寒澈刺骨的汪洋,緩緩的溺斃。
四周沒有一點聲音,除了我自己的愧疚在放聲嘶吼。
不論我多麼用力的掙扎,想要向上游去,卻總是徒勞無功。
是項圈。
項圈太重了,只會繼續將我往無底深淵拖去。
我憤恨的緊緊抓住項圈,將手指插入項圈和脖子之間的縫隙,用力拉扯著。但是,一點點用都沒有。
我,生來即受到束縛,困於枷鎖之中,被簡化成一連串的號碼,壓縮成沒有厚度的平面。
就像是,某種物品。
似乎沉到了谷底的觸感,那讓我決定試著將自己撐起,卻只是又一次的深刻理解到,自己有多麼無力。
我啜泣著,但淚水在深海之中無法留下任何一點點痕跡,只是導致更多的鹹水灌進口鼻裡,將我嗆得難受。無數氣泡自口中冒出,而肺臟痛到如同在燃燒。
跪坐在世界的最深處,我好像碰到了些什麼。有點光滑,又堅硬的。
低下頭,我將吻端湊了上去,那似乎是某種平面。
平面的另一端,非常模糊又朦朧的,是……我自己的身影嗎?
睜大眼睛,盡我所能的貼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最終,自那黯淡不清的倒影之中,我看見了一匹紅狐,他橄欖色的眼睛直直望了回來。
下一個瞬間,像是猛力扯住頸部上的項圈一樣,我被拉出水面,恐怖的劇痛強迫我醒了過來。
「……看起來是恢復正常了,大概是接觸不良吧?」我第一個看到的影像,是那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他們似乎在研究著掌中的終端。
理解自己被綁在一張椅子上之前,我先注意到的是空氣中的燒焦味。依據頸部皮膚傳來的陣陣刺痛感,看起來七四二五八設下的指令最後還是失效了。
「啊,我們的睡美人醒過來了。」白色那匹朝我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的是一抹輕蔑的獰笑。「還舒適吧?」
「差一點著涼。」我模仿著他的表情,惡狠狠瞪過他們兩匹。「只怕就要開始『流鼻涕』了!」
黑色的拉布拉多犬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我還是注意到他纏著白色繃帶的鼻頭,小幅度的抽動了一下。
沒有給我任何時間得意,項圈發出的電流讓我全身痙攣,緊縛住我四肢的粗糙麻繩甚至都刮到皮膚了。
「喂,弄死了的話,老闆怪罪下來我們可承受不起啊。」我依稀聽見白色拉布拉多犬的聲音,抬起頭來嘗試坐好,看見他將終端自黑色拉布拉多犬的手中拿走。
他們爭辯著什麼,黑色的那匹瞪了我一眼,顯然還是對我弄斷他鼻子懷恨在心。
我嘆了口氣,不太想要提醒自己,那燒焦味是來自於被煮熟了的狐貍。所以為了分心,我研究著周遭的環境,嘗試對於自己身在何方有一點線索。
乍看之下,房間除了我面前的那張金屬桌之外什麼都沒有,所以一下就完成了檢視。但當我注意到自己踩在一個像是排水孔的有縫隙孔蓋上時,背上毛髮不由自主的都豎了起來。
黑白拉布拉多犬身後就是牢門,和連接走廊的牆面材質相同,某種透明的高分子聚合物。走廊上偶爾會有衛哨機器人經過,搭載在履帶上的重型武器表明了這是高級型號,可以抵上一整支熟練又全副武裝的戰術小隊。
我大概知道自己在哪了──某種戒備森嚴的堡壘,應該是品種狗世家高層的據點。雖然我並沒有心存幻想的奢望有機會逃走,但這下可真的是連一點點希望都沒有了。
我握緊拳頭,嘗試對抗那咬噬著我理智的絕望。不能這樣就被打倒,拒絕屈服的每一秒鐘,都是創造更多可能性的珍貴機會。
「悠著點啊,狐貍。」白色拉布拉多犬來到我身前,坐上金屬桌。「如果你太早用光力氣,一下就垮了的話,我們也會很困擾呢。」
我看了眼他別在腰間的獵手,還有幾把小刀。
「這樣直直盯著,很不禮貌啊。」他迅速舔了下鼻子,流暢的抽出了那把帶鋸齒的小刀放在桌上。刀尖亮晃晃的,閃爍著冷冽的鋒芒。「而且,會害我有點按捺不住喔。」
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笑了一聲,將雙手抱在胸前,靠著牆對我投過來了個興致昂然的神情。
「這樣好了,先來點前菜,當作熱身吧。」他將自己的終端拿下來,滑了幾下以後放在桌面上。「讓你了解一下情況。」
我花了點時間,才看出來那是什麼。
我的血液凍結了。
「……其實絕大多數的狀況,都會從胸口刺穿。所以老闆滑滑順順、沒有一絲偏差的,讓木樁從嘴裡鑽出來時,我都差點激動到要拍手了。」我沒有太仔細聽白色的在說什麼,他的聲音有點遙遠。「……伽馬級的就是不一樣,有幾百人啊,他才揮幾下手,就都完成了。」
終端的螢幕上,是八六一三八。他泛白的雙眼望著天空,一隻沾滿血汙的木樁從他的口中直直向上穿出,將上下顎撐開到脫臼。雪狐全身赤裸,雙手被綁縛在身後,依然潔白如雪的毛皮,和這景象有著非常強烈的對比。我的視線移到了他身下,從兩腿間刺入的木樁,末段深埋進土中,而其上露出地表的部分,有許多先前流下的乾涸血跡。
我依稀可以看到,遠處還有許多這樣立起的木樁,每一根木樁上,都是……
「……德克薩斯那傢伙被剝奪領地,全家放逐了。虧我還挺喜歡他──喜歡他提供的笑料。至於鐵路站點的負責人,居然是『不可動』,真是有點掃興。」白色拉布拉多犬將頭湊到了我的面前,掛著嘲弄的笑容。「欸,你好像有什麼話想說?」
我緊緊咬住牙齒,強迫下顎不要繼續顫抖,從齒縫中吐出我的問題。
「為什麼……會知道?」我是想要讓自己罪惡感輕一點嗎?我不知道。
「檢查一下就知道啦,杭特血液中的嗎啡濃度顯然超過娛樂用途。」白色拉布拉多聳了聳肩說道。「你該不會不曉得,所有植物工廠的產品型號都經過特殊設計,會在最終產物添加上獨有的修飾啊?跑個光子質譜儀,就知道是哪個地方種出來的了。」
血液湧上腦門,我感覺到被緊緊綁住的四肢末梢開始發麻。失去了焦點的視線,我在模糊的世界之中乞求能夠鈍化自己的感官,但好像仍然過於清晰的聽見了那些遙遠的淒厲尖叫聲。還有……自己從喉嚨發出的低吼。我下意識的皺起了鼻頭,亮出了獠牙。
我甚至都不在乎這讓自己看起來有多麼可悲了,但是我克制不住,無盡的怒火要求宣洩。
「看看,這表情真棒啊!」白色拉布拉多犬拍了下手說道。「他在威嚇我們呢!」
黑色拉布拉多犬走了過來,陰冷的笑容不斷加深,露出單邊白色的犬齒。當他朝我伸手時我嘗試咬他,但被品種狗俐落的避開了,還反手一個巴掌抽在我的臉上。
「就是這個精神!」眼冒金星的狀態下,我似乎聽見白色那匹雀躍的歡呼聲。
被抓住頭髮,腦袋砸上金屬桌面的劇痛,讓我眼前的雜訊被驅散了。顱骨之內還不斷迴盪著撞擊聲響,嘴裡便感受到一陣寒意,有什麼冷硬的東西塞了進來。
我的頭被緊緊壓住,而那冰冷的觸感,在我的犬齒上產生了一陣壓迫。
理解過來那是一把金屬鉗以後,我的毛都還來不及豎起,恐怖的痛楚就自我上顎傳來。
拉布拉多犬按得非常緊,我無法做出任何掙扎,即使我很懷疑那除了加劇疼痛之外能有任何幫助。隨著痛徹心扉的碎裂聲,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冰冷的金屬鉗從我嘴裡抽離時,取而代之的是鮮血的溫熱,還有舌頭上氾濫的鹹鹹鐵腥味。
「哇嗚,你看看!」某個鮮血淋漓的東西被放到了我的眼前,我能從大概的樣子猜到那是我的犬齒。「這是上顎骨的碎片嗎?老兄,你的技術真的有待加強。」
我還沒有從恐怖的衝擊中恢復過來,金屬鉗又插進了我嘴哩,我不由自主的發出呻吟。這次是下排的犬齒,恐怖的摩擦聲持續了更久,金屬鉗扭動著,最後伴隨近乎將我意識抽離的痛苦拔下了另一顆牙。
「是牙根欸!果然有要求才會有進步,你說對吧?」那噁心的聲音很朦朧。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放開的,但缺乏坐起身的力氣,只能趴在桌面,感受著臉頰上的毛髮被帶著點溫度的血液浸濕。我無法控制的啜泣著,喉嚨隱隱約約的疼痛暗示了自己曾花不少力氣在尖叫,但我自己甚至都沒有聽見。
痛……好痛。
「有什麼進展嗎?」一個新的聲音加入了談話,從那語氣中的高傲猜測,這位大概就是老闆了。「不要弄過頭了,干擾『提取』會浪費更多時間。」
「不用擔心,老闆,我們非常小心翼翼的。」白色拉布拉多犬的語氣有些諂媚的說道。
被揪住耳朵,拉布拉多犬強迫我抬起頭來。花了一點時間,模糊的視線才成功對焦,讓我看清楚剛剛發話的對象。
那是一匹高瘦的黃金獵犬,銀色的眼睛似乎閃爍著某種暗沉的色澤,顯得有些詭異。本來以為是光線的錯覺,但他稍微走近一點以後,我確認了那光亮的金色毛皮中不協調感來自於何處──緻密纖細的灰色毛髮夾雜在大片的金黃色之間,讓他看起來好像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燼那樣。
「我有幾個問題,你應該可以回答。」黃金獵犬瞥了一眼金屬桌說道,然後撢了撢自己的袖子和領口。
「就是你……做的嗎?」少了單側最大的牙齒,讓我咬字非常不清楚。「為什麼……?」我腦海中閃過八六一三八失去光彩的雙眼,望著天空的樣子。
「現在看起來是讓你發問的場合嗎?」黃金獵犬嘆了口氣,掏出胸前口袋的手帕,在鼻子附近抹了抹,如同捺住很大性子的說道。「領地的子系統,我可以理解,但侵入戶政系統?那是中樞的一部份,不應該是你這種貨色能夠突破的。」
我惡狠狠的瞪著黃金獵犬,決定不要讓他稱心如意。
「背後主使是誰?」黃金獵犬繼續發問,但我沒有裡他,所以我們就只是相互瞪著彼此。
我很清楚,這是一場必敗的戰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盡所有可能的拖延,讓結局更慢一些到來。
「和這傢伙有關嗎?」黃金獵犬拿出了他的終端,按了幾下,然後將畫面展現在我眼前。「德克薩斯那個白癡沒有上報,其他人也都問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我只好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
螢幕上,是亞當被釘在牆上的頭顱。這讓我的胸口中又湧起了一陣怒火,填滿了所有的空虛。下顎止不住的顫抖,我想要放聲咒罵,但只有破碎的字句從喉嚨間吼出。
「什麼?」黃金獵犬抬起一邊眉毛,湊近了一點,想聽清楚我在說什麼。
而我把握住這個機會,用上所有力氣,往黃金獵犬的臉啐了一口混著鮮血的唾液。但夾雜著紅沫的口水像是撞上一堵隱形的牆那樣,在黃金獵犬的面前濺開。品種狗轉動銀色的眼睛,瞥了那片汙漬一眼,黏稠的液體就落到了地上。
「收回前言,我的判斷有誤。」黃金獵犬後退一步,將雙臂在胸前交叉。「你們看著辦吧。」
「沒問題,老闆。」白色拉布拉多對黃金獵卻犬鞠躬,接著轉身,向我投來一抹誇張的笑容。
黑色拉布拉多犬按住了我的手背,以金屬鉗在手指末端來回點著。
「Eeny、meeny、miny、moe,」白色拉布拉多犬哼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調。「夾住狐貍的指甲,如果他叫出來了的話……」品種狗歪了下頭,有些困惑的抓了抓自己的臉頰。「後面我忘了,自行發揮吧。」
黑色拉布拉多犬用鉗子夾住了我的中指指甲,溫熱的鼻息噴上我的頭頂。他似乎正享受著我的反應,而沒有立刻有下一步動作。
我不想要向品種狗們示弱,但對痛苦的恐懼使我無法控制發抖。紊亂的急促呼吸,我能聽出自己快要哭出來的咽嗚聲。
只差一點點,我就徹底崩潰了。現在如果那黃金獵犬再問我任何事情,我都會非常樂意告訴他。為了能夠停下這種酷刑,我什麼都能說出來。唯一阻止我的,就是緊緊咬住自己舌頭的倔強。
那個時候,亞當也是遭受到同樣折磨的嗎,他到底是怎麼撐過三個月的?
直到最後,我依然被保護著。
羞愧的淚水再次自臉頰滑落,滴上我腿部的毛皮,帶來一點點溫熱的觸感。
所以,為了亞當、為了所有人,還有,為了我自己。我吸了吸鼻子,仰起吻端,和那詭異的銀色眼睛對上視線,清楚的表明了我唯一想要告訴他的事情。
接著,如同將神經一起抽走的劇痛自手指末梢傳來,我無法停歇的尖叫聲在空間中迴盪著。
我的嗓子已經啞掉,眼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早流乾了。那讓我只能發出非常可笑的啜泣聲,無力趴在沾滿血汙的金屬桌面上。
「應該是可以了,沒想到小狐貍居然能撐到十片指甲都被拔下來。」我被揪住耳朵拉了起來,白色拉布拉多犬將吻端湊到我眼前檢查著。「這讓我有點想切下他一隻耳朵,或是……」他的表情稱得上陶醉,我感覺到臉頰傳來陣陣刀割的疼痛,還有毛髮被切斷的聲音。但我光是調整呼吸就用上了所有剩餘的力氣,沒辦法有更多反應。「看看這綠寶石般的眼睛……」
「夠了,說過弄太過頭會有反效果吧。我嘗試提取過一個精神錯亂的腦袋,那真的是很糟的經驗。」黃金獵犬走了過來,把白色拉布拉多犬趕到一旁,但繼續抓著我的耳朵,讓我維持在不會倒下的姿勢。「拿到我要的東西之後,你們愛怎麼玩都可以。」黃金獵犬用三根手指,按上了我的太陽穴,他的銀色眼睛變得純然鮮紅。
我感受到大腦好像被直接壓迫,一個非常明確的問題,在我思緒中瘋狂攪動著。
無數的影像閃過,但我完全無法控制,如同記憶被扯了出來那樣。
最後,飛速模糊跳躍的畫面固定住了,是七四二五八在我工作站的終端上,瀏覽著我們計畫的樣子。
「有點出乎意料。」黃金獵犬說道,將我拉回現實。他正用手帕擦著自己的手指,眼睛中的鮮紅開始消退,緩緩恢復成銀色。「不過就這樣吧。」
我的大腦還沒有恢復或來,但確定的是,剛剛那陣天旋地轉班的翻攪,讓現在如此虛弱的我,非常非常不舒服。接著,我吐了一堆東西出來,噴上了黃金獵犬的高級西裝。我理解自己幹了什麼之前,那奇怪的草莓味是我唯一能聞到的氣味。
黃金獵犬的表情是全然的震驚,像是無法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情那樣。而站在我身旁的白色拉布拉多犬,他身體僵直的反應,連我都能感覺到。
要不是我隨時會昏倒,一定會大笑出來。
「你!」黃金獵犬的動作很快,我只有看見模糊的影子。「這!」他抄起白色拉布拉多犬放在桌上的鋸齒小刀。「賤種!」一道銀光閃過,他將小刀刺進我的右臂,力道之大,刀尖甚至從椅子的扶手下方穿了出來。
我再次慘叫,但是心中湧起了某種詭異的勝利感。
我應該是快要瘋了吧?
「你會後悔……」黃金獵犬吼道,但他突然停下動作,猛然回過頭。
一聲轟然巨響,還有隨之而來的衝擊波,將我摔上了牆壁。椅子在我身下粉碎,而我好像聽見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如同破爛的布娃娃般癱軟在地上,我沒有任何力氣思考發生什麼事了,只能動也不動的趴著。
隨著幾聲喊叫,緊接著的是綿延不絕的火藥爆炸聲,以及像是暴雨般灑在我身上的各種碎片。
當四周終於安靜下來,瀰漫的煙塵也差不多散掉以後,我逼自己抬起頭來,檢視著像是戰場一樣的房間。
數不清的大小各異圓孔,將牆面蹂躪到粉碎。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殘留下來足以辨認的部分並不多,主要都散落在自己血液形成的小漥之中。最後,有一點失望的,黃金獵犬直挺挺的站著,舉著一隻拳頭在眼前,看起來毫髮無傷。
他放開拳頭,匡噹一聲巨響,我才注意到房間外兩團扭曲的金屬掉落到地上。從一些還稍微看得出樣子的部件判斷,那本來應該是衛哨機器人。
我想要趁著這一團混亂溜走,但過於虛弱的身體並沒有太服從我的命令。
可惡,快動啊!
「我們還沒有完。」黃金獵犬轉過身,用冷酷的聲音說道。他揮了下手,我就被摔上了牆壁,緊緊貼著,雙腳離地。
那讓我早已傷痕累累的身體更是痛到無以復加,悶聲叫了出來。
「放開他!」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七四二五八自煙塵中走了出來。他用獵手指著黃金獵犬,橄欖色的雙眼中滿是堅毅的神情。
「居然自己送上門了。」黃金獵犬只是向後瞥了眼,冷冷哼了一聲。「等一下再去找你。」
「我說,放開他!」七四二五八吼道,強調似的晃了晃手中的槍。
「那是杭特的吧?」黃金獵犬翻了個白眼,神情不屑的說道。「你知道,開槍不僅僅是扣下板機而已,還要有那個種。」他再次用眼角餘光瞥向七四二五八。「而我很懷疑你有。」
黃金獵犬轉回來,朝我走了兩步。就在這個時候,七四二五八開槍了。
「驚喜連連的一天。」黃金獵犬哼了一聲,但沒有停下腳步或回頭。
我能看見,一顆被壓扁的彈頭,懸浮在黃金獵犬的身後。就和我吐出的口水一樣,子彈像是撞上了看不見的屏蔽,被擋了下來。
黃金獵犬的視線在地上搜尋著,然後抽起了一段鋼筋。
「勉強湊合。」他聳了聳肩,自言自語道。「好了,我們剛剛說到哪裡,在被無禮的打斷之前?」
黃金獵犬在手上掂了掂鋼筋,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想要做什麼。
七四二五八繼續扣下板機,不過子彈也只是繼續撞上黃金獵犬的身後那看不見的屏障。我想,這大概就是伯特說的防禦圈。
「說『啊』,我想你應該能夠吞下去……」黃金獵犬的神情變得有些抽離,雙眼再次蒙上一抹鮮紅。
我則感覺到無形的力量,拉扯我的吻端,強迫上下顎分開。
好痛!
我頑強的抵抗著,喉間又無法控制的湧出低聲的咽嗚。見狀,黃金獵犬笑了出來,接著抓起鋼筋,作勢往我的喉嚨插過來。
「好,就讓我們看看……」黃金獵犬帶著笑意的話語,被一聲槍響打斷了。他跌坐在地,翻倒在一旁,鋼筋落下,發出匡噹的聲響。
壓制的力量同時消失,我馬上摔進瓦礫堆中,揚起一陣煙塵。
「亞伯!」七四二五八趕到我身邊,檢查著我的傷勢。「理性在上啊,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我感覺到脖子被扎了一針,頓時清醒了過來,全身沒有間斷的疼痛好像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效果能維持多久,這只是緊急處置。」七四二五八將我扶了起來說道。「你能自己走嗎?」
「可以。」我動了動雙腳,慶幸傷害主要集中在上半身。
在七四二五八的協助之下,我跨過了各種碎片,只被攤黏稠的血液絆了一下。
「你!」黃金獵犬狼狽的將自己撐起來,以半跪坐的姿勢向我們吼道。「事情還沒完!」
「他說的沒錯。」我拉了下七四二五八的衣角說道。「我們得殺了他。」
黃金獵犬的臉色一變,皺起鼻頭,對我們露出犬齒低吼著。他原本按在腹部上的手,開始往傷口裡頭挖去。
沒錯,為了所有,被你傷害過的人。殺了他……殺了……殺……
「不!」七四二五八出聲將我喚回,按住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了條鋼筋的手。「你不知道他是誰嗎?如果我們殺了他,逃去哪裡都沒有用了!」
「我才不在乎,要有人付出代價!」我咬緊牙齒,嚐著自己滿口的血。「為了所有死去的人!」
我要打斷他的狗腿,然後一點一點的把那噁心的黃金獵犬搗成肉泥!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記憶的碎片像是狂風中的落葉般,紛亂的在我四周飄散、凋零著。
八六一三八按著我的頭,逼我和資深工程師道歉。但那天晚上,他給了我一根香草口味的霜淇淋,還有一袋跳蚤,讓我自己決定怎麼使用;亞當和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橡樹下,他哼著鐵路第一段的旋律,舒適的清風中帶有新鮮泥土的芳香;喧鬧的宴會,各種吵雜的笑鬧聲穿透我緊閉的門窗,折騰得我睡不著。突然間一群醉醺醺的狐貍破門而入,半強迫的將我架了出去。他們讓我加入了瘋狂舉杯敬酒和唱著走音歌曲的行列,而我嘴角則無法控制的揚起。
我……我要……
一陣阻力,是七四二五八拉住了我。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橄欖色的雙眼中滿是堅定的神情。
「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狐貍的聲音有些哽咽,但他還是設法給了我一個真誠的笑容。「為了……所有還活著的人。」
剎那間,有某種東西粉碎了。原本以為早已透支的情緒,不知道又從哪裡找到了縫隙,讓我的視線模糊。
活下去……繼續……前進……
我一個踉蹌,差點就倒下了,但七四二五八將我撐了起來。
「該走了!」他焦急的說道,頻頻向走廊看去,我依稀聽見遠方有吵雜的交火聲靠近。於是對狐貍點點頭,咬緊牙關,邁開步伐。
就這樣,我們忽略身後黃金獵犬毫無意義的吠叫聲,一起繼續前進。
撤退的路上沒有遭遇更多阻攔,我們找到一面高牆上的巨大缺口,從中離開這座看起來非常像碉堡的安全設施。
充斥空氣中的煙硝味、沿路滿地的彈殼,還有不斷傳來的激烈交火聲響──七四二五八想必用上了真本事。
我一拐一拐的跑下緩坡,踏進整片稀疏的低矮灌叢之中。
「理性在上啊,你們都還活著!」伯特找到我們時,把我嚇得差點跳起來,但我疲憊到沒辦法做出這麼誇張的反應了。
黃狗看起來也經歷過一場惡戰──右邊瘀青的眼睛腫到張不開、帽子不知道去哪了、大衣滿布塵土和焦黑的痕跡。還有最顯眼的,那少掉的一隻耳朵。
「你少了一隻耳朵。」大概是過多的痛覺刺激讓我腦袋短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畫面很好笑。
「我還以為你是『還有一隻耳朵』那種人呢!」伯特倒是非常有幽默感,把我都逗笑了。
不過七四二五八好像不怎麼覺得有趣,翻了個白眼,催促我們繼續移動。
「你真是危險的小東西呢,居然只是動動手指就把要塞給拆了。」伯特笑道,拍了拍七四二五八的手臂。
「我有很多棋子可以用。」七四二五八說道。「那讓事情簡單了很多。」
伯特笑得更開心了,回過頭看了剛剛再次傳來爆炸聲響,然後開始冒出濃煙的要塞一眼。
「你沒事吧?」我有點擔心黃狗的狀況。
「好得不得了。」伯特對我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你呢?」
「還有半條命。」我想被拔掉幾顆牙齒和指甲,可能讓我的幽默感開竅了。
伯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甚至得停下來休息。稍微緩過來以後,黃狗告訴我們,接駁的工具已經停在岸邊了,只要越過這灌叢區就能看到。而且議會不太高興黃金家的行動,所以使用更直接的方式干涉了,基本上我們不需要再擔心自己的行程被阻攔。
聽到這個消息以後,讓我稍微放鬆了下來,比較能真的喘口氣。
「伯特……」七四二五八不安的調整了一下坐姿,猶豫的看向大黃狗。後者抬起了一邊眉毛,保持著一貫耐心的微笑等待著。「你不是說,杭特獵手裡的那顆子彈,沒辦法擊穿防禦圈嗎?」
「對。」伯特點點頭。「你們該不會遇上異能者了吧?」他看起來有些擔憂。
「我……」七四二五八看了我一眼,抓了抓耳朵。「我們遇上了……新約克侯爵。」
「閃耀的理性之光啊!」伯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小聲的吠道。「還好你們逃出……」他突然停了下來,好像想通了什麼。「你們具體來說,怎麼『遇上』愛德華的?」
七四二五八大至解釋了一下遭遇那頭黃金獵犬後的事情,我則補充了我這邊的視角。
「理性在上啊。」伯特用手掌蓋上自己的雙眼。「愛德華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啊,這下可麻煩了。」他嘆了口氣,將手上在大腿上。「但是,根據你的說法,有些事情我得確認一下。」
黃狗起身朝七四二五八走去,叮囑他別動,然後將右手掌覆在狐貍的頭頂上。伯特閉起眼睛,一動也不動的就這麼站著。我注意到七四二五八微微打了個冷顫。
「恭喜,你是艾普西隆級的。」黃狗苦笑兩聲。「這下真的麻煩了。」
「為什麼會麻煩了?」我替顯然太過焦慮而將雙手絞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狐貍把疑惑給問出口。
「嗯……」伯特來回踱步,舉止間散發著少見的焦慮。「先說好消息吧。」他停了下來,轉向七四二五八。「你的才能已經引起了注意,再加上異能者的身分,議會絕對會找上你。我們到了格陵蘭以後,大好的前途就在那邊等著。」
「聽起來很棒。」我有些煩躁的說道,感受到伯特將要說出口的「但是」。「那壞消息呢?」
「但是,尚未覺醒的異能者,在還沒收到議會的邀請之前,屬地條款有一些很麻煩的規矩。不過這等之後再來煩惱就好,眼下真正會造成問題的,是因為你攻擊了愛德華,就會讓他有權利……」伯特的話被一聲爆炸給打斷,沖天火焰瞬間在我們附近漫開。「……這樣做!」
我們跳了起來,拔腿狂奔。
又是一陣爆炸,火焰好像液體那樣四處流淌,迅速吞噬周遭的一切。
「去海岸!」我們被一波高熱給逼退,不得不原路折返以後,伯特吼道。
四周都在燃燒,濃煙燻得我眼睛發疼之外,稍稍吸入一口,就會被嗆到咳嗽連連。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終於逃進尚未燒起來的區域,七四二五八抹了抹臉問道。
「某種榴彈發射器,配備燒夷彈。」伯特看了眼後方的火勢說道。「我猜啦。」
「還有多遠?」我終於喘過氣來,努力將問題完整的從口中擠出。
假裝沒有注意到七四二五八投過來的擔憂目光,我強行繃緊了身體,止住微微的痙攣。他可能已經注意到,止痛藥的效果差不多消失了,我現在隨時都會昏倒。
「就快到了。」伯特視線飄忽的說道。「再堅持一下。」
我試著繼續展現我新開竅的幽默感,但不遠處一陣新的爆炸讓我們都瑟縮了一下。
「出來玩啊,小狐貍!」狂躁的嘶吼聲蓋過爆炸造成的耳鳴,火焰舔拭著乾枯樹枝的霹哩啪啦聲好像也變小了。
「那喪心病狂的傢伙……」伯特低聲啐道,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這邊!」
我們才剛開始移動,就依稀看到有什麼紅色的東西掉在前方。
「趴下!」伯特回頭撲過來,將我們壓在身下。一陣火勢噴發,高熱逼得我閉起了眼睛。
「你們沒事吧?」黃狗關切的問道。當我爬起來以後,正好看見他將大衣丟在地上,試著踩熄還在燃燒的部分。伯特的毛髮有許多地方都燒焦了,末梢捲曲翹起。
「出來啊,不然我就要去找你了!」那吼聲再次劃破空氣,像是某種失去理智的怪物。「我知道你在哪裡喔!」
黃金獵犬的宣告讓我渾身一僵,下意識的往頸部抓去。
項圈!
這理性詛咒的項圈,為什麼,我就是永遠也擺脫不了這沉重的枷鎖!
我緊緊拉住項圈,直到自己呼吸困難。
「……迂迴的前進,他不可能一直這樣開火……」伯特依然努力突圍,想盡辦法鼓舞我們的士氣。「……只差一點點了。」
但那沾滿灰黑髒汙的黃色臉龐上,我看見了他有多疲憊。黃狗想要用笑容藏住不斷發抖的手,還有在我們都不注意時,才會去揉自己的額角。
「嘿,還好嗎?」七四二五八在我耳邊低聲關切道,想要扶住我,提供一點支持。
但夾雜在話語間的濃濁呼吸聲,還有不時會踉蹌一下的凌亂腳步,我知道他也到極限了。
「我沒事。」給出了最有說服力的笑容,我試著讓他們安心。
但從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在尖叫,那噬骨的痛楚,還有剛剛拉不拉多犬們造成的傷害,在止痛藥失效之後,一齊撕扯著我所剩無多的意志力。
又是一陣猛烈的爆炸,伴隨著沖天火焰作勢要將我們吞沒。
我沒有閃躲,只是閉上眼睛,感受著那高熱的烘烤。
我想,就這樣了。很多時候,知道何時該停損,是更重要的。
「我們跑不掉的。」我小聲但堅定的說道,確認他們都能聽見。「至少,這個情況是不可能的。我們遲早會被炸死、燒死、嗆死,或是累死。」
狐貍和黃狗都沉默了下來,我們三個彼此對看著,都知道這陳述的真實性。
「我去拖住他。」伯特說道。「你們繼續前進吧,完成你們的旅途。」
黃狗毅然決然的神情,差一點就讓我鬆動了。
「你連站著都有困難了吧?」身為也隨時就要倒下的人,我很清楚他的肢體語言中透露了哪些虛弱的跡象。
「我是說拖住他,又不是要和他跳舞。」伯特聳了聳肩承認。「我是議會成員,有規則保護,不用擔心我。」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嘆了口氣說道。
「亞伯……」七四二五八低聲抗議道,起身想要攔阻黃狗。
「不,沒關係的。」伯特擺了擺手,笑著說道。「這本來就是我選擇的路。」他將手舉到頭上,但接著才發現自己的帽子早就不見,自嘲似的笑了幾聲。「很榮幸能夠將你們送到終點。這旅途很短暫,但有趣。」他依序向我們點點頭。
七四二五八看向我尋求支援,但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他上前,輕輕拍了拍七四二五八的手臂以後低聲說道,便轉身準備離開。
「不跟我道別嗎?」我玩笑似的說道,成功讓伯特停下腳步,走了過來。
「我以為你是不喜歡這套的。」黃狗笑著說道。
「喔,這樣很傷人呢。」對於我的回應,伯特歪了下頭。
「那麼……就……」突然,黃狗像定格一樣停住了。「他在這裡!」
我把握住伯特分神的這個瞬間,從他腫起來那隻眼睛的死角將拳頭揮了過去。
「亞伯!」七四二五八急切喊道,蹣跚的跑到伯特身旁蹲下,檢查黃狗的況狀。
又是一陣爆炸,掩蓋了七四二五八喃喃的抱怨。而我甩了甩手,忽視大概骨折了的手指。
「抱歉,我沒有看到別的選擇。」我低聲說道,直視著七四二五八橄欖色的眼睛。「伯特是鐵路的成員,如果落到他們手上,後果一定不堪設想。而且,我一點點也不覺得,那頭瘋狂的黃金獵犬,是會在乎什麼規則的人──不管規則到底是什麼。」我緊緊握住項圈,強迫自己不要去抓搔頸部的皮膚。
「但這樣不是更難逃跑了嗎?」七四二五八站了起來,瞥了眼倒在地上的黃狗。
「我之前說『我們跑不掉的』,是認真的。」回過頭,我嘗試找到那黃金獵犬所在的位置。「至少,這個情況是不可能的。」我用指甲在項圈上點了點強調道。
「不……」七四二五八近乎呢喃的說道,他知道這對話會導向何方。
「請幫忙把伯特帶到安全的地方,我們虧欠他很多。」我強迫自己不要轉開視線,繼續看著七四二五八的眼睛說下去。「然後,你還留著我的終端嗎?」
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在口袋裡翻找著,然後將我的終端遞給我。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
我也是。
我輸入指令,打開隱密夾層,拿出了兩張一平方公分的方形晶片。
「幫我……繼續看下去好嗎?」我強迫自己微笑,將兩張晶片和終端遞了出去。
「不……」雖然是這樣說,但七四二五八接下了交付的東西。
「我想,大概就到此為止吧?」又是一個很近的爆炸,但我現在不在意這種小事了。
當噴濺起來的泥土在我們周圍掉落時,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兩行淚水自眼角流了下來。
「嘿,別這樣啊,這是唯一的辦法。」我試著安撫狐貍,但他就這麼哭了起來。七四二五八一直拼命的抹著眼角,只是源源不絕湧出的眼淚,讓這舉動無比徒勞。
所以,我向前一步,將七四二五八擁入懷中。他哭得更厲害了,握起拳頭,捶著我的胸口。
「沒關係的,」我輕聲說道,將下巴擺到狐貍的頭頂上,露出了喉嚨,一手搭著七四二五八的手臂。「我也很害怕。」
接著,他的身體垮了下來,像是洩光了氣那般。
我知道七四二五八並不是這樣就會被擊倒的人,所以只是拍了拍他的後背,給狐貍足夠的時間。而七四二五八則是以緊緊的擁抱回應我,像再也不打算放開那樣。
由於四周的火勢,我一直沒有注意到,天空,漸漸開始亮了起來。
就在這個短暫的剎那間,我們一起沐浴在黎明的光彩之中,深刻理解到,自己再也不會是孤獨的了。
我不想要破壞這個氣氛,所以試著繼續強忍疼痛,但是傷痕累累的身體還是太過脆弱,只好輕輕推開七四二五八。
「完成你的病毒,好嗎?」我說道,直直看進了狐貍橄欖色的眼睛之中。「一起,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七四二五八抹掉眼眶中的淚水,對我點了點頭。
「謝謝你。」我發自內心的說道,很自然的就笑了出來。「讓我能夠看見彼端的樣子。」順著輕柔的曉風,我抬起目光,在朝陽的照耀下,格陵蘭的海岸清晰可見。
我並沒有為只差一步就能抵達終點感到惋惜,而是替自己走了那麼遠驕傲。
這個景色,給了我毅然決然轉過身的力量。
畢竟,我和那討厭的品種狗,還有帳要算呢。
灰燼燃燒的味道,充斥著我的鼻腔。
但我回憶起的,不再是亞當的死,而是他如何奮戰到最後一刻。
我想,我終於真正理解,亞當的感受了。
「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出來呢。」黃金獵犬呲牙裂嘴的說道,一邊填充手上的榴彈發射器。「準備好領死了嗎?」
我新得到的幽默感立刻發威,逼得我狂笑不止。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表現得那麼無禮的。」終於緩過來以後,我擦了擦眼角湧出的淚水,向滿臉驚愕的黃金獵犬致歉。「但實在真的是太好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黃金獵犬狂吠著,全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那只是讓我笑得更厲害了。
「你要『殺死我了』,」我勉強在無法控制狂笑的空檔說道。「有聽懂嗎,『殺死我了』?」
「你以為你們分開行動,我就找不到你的同夥了嗎?」他將榴彈發射器扛上肩膀,露出犬齒威嚇道。「我會留你一條命,讓你看著我把他們炸上天,然後……」
我不由自主的發笑,再次打斷了黃金獵犬的長篇大論。我很肯定,他那銀色的眼睛,就要噴出火來了。
「對不起,鄉下人比較沒禮貌。」我比了幾個手勢致歉。「請繼續。」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看他都快要哭出來了的樣子,我憋笑的努力差點就再次失敗。「等我把你切成一塊一塊的碎片餵魚,我看你到時候還笑不笑的出來!」
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其實貴族們是十分有幽默感的。真是錯怪他們了。
「你知道,解釋笑話,會讓笑話不好笑對吧?」我歪了下頭,誠心發問。
黃金獵犬發出挫敗的吠聲,我懷疑他就要原地爆炸了。
「好嘛,不要那麼激動。」我抬起手來,比出了安撫的手勢。「我就好心替你解釋一下吧。」
黃金獵犬臉上錯愕的神情,太值得記住,然後細細品味了。真是感謝七四二五八和我一同踏上這段旅途,我才能看見這麼棒的事情。
「我突然發覺,曾經的自己,原來是那麼的好笑。」我緩緩的說道。「我居然會怕你們、會忌妒你們,還會恨你們。」盯著黃金獵犬銀色的雙眼,我堅定自己的立場。「你們不過,就是這麼的弱小。」
「弱小?」黃金獵犬氣憤的吠道。「等我剝了你的皮,慢慢的凌遲……」
「對,更多的威脅。」我保持語氣的沉穩,繼續敘述著這段旅程給我的體悟。「奴役、傷害、折磨、囚禁、屠殺……你想要我們怕你,想要我們恐懼。」
我細數著品種狗們的罪行,替自己的平靜深感意外。
「大多數的時候,恐懼都很有效。對於被你們剝奪一切之人來說,恐懼是非常好用的支配工具,就像是給我們帶上的項圈那樣。但是,這恰恰暴露了你們最大的弱點。」我忽視全身上下不斷傳來的劇痛,邁開步伐朝品種狗走去。我很確定自己看到黃金獵犬瑟縮了一下。「你們害怕著,那些不怕你們的人。你們,就是如此的弱小。」
我走到黃金獵犬身前,和他對視著。在這個情況下,我才發現,原來我比他高。
「你們可以給我們戴上項圈,你們可以禁錮我們,」我用指甲在項圈上頭敲了敲。「但你們永遠,」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強調我所說出的話語,確保黃金獵犬有聽清楚了。「永遠,無法困住那些對自由嚮往的心靈。」
那雙銀色的眼睛,開始有一絲紅暈泛了開來。我不是非常確定那是什麼意思,但我也不在乎。
「因為,你們就是那樣的無能,那樣的弱小。」我最後給了黃金獵犬一個鼓勵的笑容,希望他不要感到太挫折。
吻端傳來的劇痛和衝擊,將我打倒在地上。
我花了一點時間爬起來,半跪坐的姿勢撐著自己。鮮紅色的血液自鼻頭上滴落,在青翠的草地上濺開。
啊,這也太有意象了吧?
「就像我說過的,無能。」黃金獵犬的暴力行為又將我給逗笑了。「你還有別招嗎?或是說,你只知道這個辦法,來博取注意呢?」
黃金獵犬抬起腳,踢上了我的腹部。我很肯定那力道並不正常,因為我飛出去了好幾公尺。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好困擾的,只是仰躺在地上調整呼吸。
我怎麼沒有注意過呢?他們是如此的弱小。
我怎麼會曾經害怕他們呢?他們是如此的無能。
現在,我心中甚至沒有恨了,只有滿滿的同情。
「你看,就像我一直強調的,你什麼事也做不了。」大概是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吐了,所以反胃感很快就消失。「你可以用盡一切手段,想辦法讓我怕你。但是如果我不怕你,你就沒轍了。就是這樣,如此的弱小、如此的無能。」我胸前的毛皮被揪住,拉了起來,和雙眼綻放著瘋狂紅光的黃金獵犬對上視線。「你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但你並不擁有我。」我嚥下滿口鮮血,心懷感激的品嘗那每一絲苦澀。「不曾。」
黃金獵犬掄起拳頭,朝我的臉招呼了過來。伴隨著骨頭碎裂聲,我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並且吞下了幾顆牙齒。他沒有停手,繼續用拳頭砸上我的臉。
過了好一段時間,每次被揍時所發出的液體潑濺聲終於變得過於黏稠,讓他好像有點累了,暫且停止動作,只是喘著粗氣。
我的一隻眼睛看不見了,也幾乎沒辦法呼吸。濕黏濃濁的抽吸聲和血液倒流進氣管的灼燒感,讓我知道鼻子斷了。
看吧,無能的弱者,根本什麼都做不了。只會依靠恐懼,沉浸在自己掌控一切、擁有力量的錯覺。
想到這裡,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即使痛得要死,我還是笑了出聲。
這是,你們永遠無法奪走的東西。
我大概是戳到了痛處,黃金獵犬再次抬起拳頭,雙眼中滿是殺意。
不過我想,就不要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毫不重要的東西上好了。這趟旅程,是無數人的犧牲,才得以獲得的禮物呢。
所以,我轉動著完好的那隻眼睛,看向上方,那個我曾經幻想過,總有一天要在其中無拘無束遨遊的地方,那個浩瀚無垠的星海之間。
雖然,我的視線或許沒辦法看得那麼遠,但是,眼前所見的景色,依然令我震撼至骨髓。
原來,天空可以是這麼藍的呢!
「亞伯。」路瑟輕聲叫喚著,將我拉回了現實。「然後呢?」
雜種狗出聲以後,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停下來很久了。剛剛路瑟幫我「倒」的飲料,也都已經因為握在手上太久而變得溫熱。
「然後……」我開口,緩緩的說道。「司令就出現了。」
我仰頭喝空了杯子裡頭的東西,輕輕將玻璃杯放回桌上。
「雖然沒有那天在皇宮的排場誇張,但他踩在海面上,從格陵蘭走了過來!」想到這裡,我笑了一聲。「司令總是很清楚,該怎麼戲劇化登臺。」
路瑟也笑了,然後詢問我還需不需要飲料,我搖搖頭拒絕。
「然後……」我試著組織後面的情節,但那不是很容易。「然後,司令把海水給分開,將我和伯特從海底撈起來。」
我看著桌上的玻璃杯,紅狐的倒影用橄欖色的眼睛望了回來。
湧上鼻頭的酸楚感退去以後,我繼續說著剩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