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自鐵路(二),或是刪減版本鐵路 (二) 刪減版。
「醒來,狐貍。」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出事了。」
我一邊強迫雙眼張開,一邊努力理解現在的狀況。
「怎麼了?」自床上坐起,只見到荷西蹲在旁邊,神情嚴肅──顯然大事不妙。
「不確定,」我著裝時郊狼退開了一些,轉過身去給我空間。「伊恩正在了解詳細情形,不過……」
「不過什麼?」拜多年規訓的習慣之賜,我不到一分鐘就換好了制服,準備去拿收在櫥櫃裡頭的配槍。出乎我意料之外,郊狼伸手阻止,我歪著頭要求解釋。
「最好不要讓情勢升級。」荷西有點遲疑的說道,但只是讓我更困惑了。
當我將雙臂抱在胸口,表現出侵略姿態以後,郊狼嘆了口氣,身體垮下來。
「是司令。」他小聲的說道,淡黃色的雙眼失焦的對著地板。「傷得很重,聽說正在急救,但是情況非常不樂觀。」
「理性在上啊!」驚愕感來得非常突兀。我想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那匹能以意念摧毀艦隊的暴風之狼,是會受傷的。「路瑟呢,現在是他負責的時段吧?」
荷西又露出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害我非常想衝上去掐死他。
「理性替我見證,你這浮誇的郊狼,你要是不馬上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我的威脅沒有說出口,因為那淡黃色眼睛中一反常態的低落,讓我馬上往最壞的態勢假設。「不會吧。」我喃喃說道,四周的溫度好像突然下降了好多。「路瑟還活著嗎?」
「他沒事。」郊狼的答覆令我鬆了口氣,但荷西的語氣並不像這是好消息一樣,我只能等待真正的壞消息。「他們……禁衛軍說,是路瑟幹的。」好像怕我沒有聽懂那般,他又解釋了一次。「路瑟意圖殺害司令,而且大概成功了。」
之後的時間非常混亂。
許多人跑來跑去,以很有架式的口氣下達命令,巡邏和站崗禁衛軍的數量直接多出了一倍。皇宮原本靜謐的走廊,現在不時便會傳出喧鬧的呼喊,或是急切的腳步聲。
我們都知道這種時候窮擔心一點用也沒有,只能努力設法讓自己獲得至少足夠的睡眠。但是變得無比吵雜的環境,並沒辦法驅散四周好像凝滯了一般的死寂,而籠罩在如此高壓的氛圍中,根本不可能真的放鬆下來休息。
沒有人承認,但我能從伊恩滿是血絲的眼睛,還有荷西愈發陰沉的表情,知道彼此都已經太過疲憊了。我們就像是被凍在結冰湖水中的小魚,無法動作或掙扎,但卻能清晰感知到周圍的狀況有多糟,又徹底的無能為力。
但我們不能倒下,還不能。
禁衛軍來找過伊恩幾次,大黃狗回來以後會向我們解釋最新進展,比如說至少我們沒有被當成潛在的共犯,還有伊恩成功設法替路瑟爭取到了有帝國法官在場的審判,而不是直接絞死。
理性在上,這居然是好消息?
伊恩提到黃金公爵大力遊說元老院,直接絞死路瑟以儆效尤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皺起鼻頭、咬緊牙齒。大概是我的表情實在太過猙獰,還得回頭安撫伊恩,並且表示我只是累了。
所以,我們都灌了一公升的咖啡,然後在出事之後便沒有見過司令的情況下出席審判。
和不時傳來竊竊私語以及誇大流言的長廊不同,法庭非常安靜,安靜到我都快要產生幻聽了──這提醒了我自己有多疲憊。
試著將注意力放在房間的前方,大人物們所在的位置,讓焦躁不已的大腦能有別的事好做,不要一直去想審判可能的最糟走向。
除了司令之外的八位公爵都出席了,他們坐在法庭的右側,和坐在左側的七匹大灰狼相望著。所有人都神情凝重,除了那匹該死的黃金獵犬之外,他興致昂然的樣子表明了自己有多享受現在這個狀況。
路瑟被兩匹白狼押著帶上來,到伊恩身邊時他們才將路瑟的手銬解開。大黃狗作為被告的代表,所以能夠在開庭期間和路瑟接觸。而我只能待在旁聽席,在中午休庭前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路瑟的狀態看起來非常差,目光渙散而且反應遲鈍。伊恩湊到他耳邊說話,但路瑟卻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覆。
「他們對路瑟做了什麼?他那個樣子絕對不正常。」我很肯定,帝國的「調查」往往是從各種嚴刑逼供開始的。但至少路瑟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傷,或許該慶幸,元老院得配合演出一場合法的審判。
「不,我想是別的原因造成的。」荷西雙掌相互搓了搓說道,他顯然也因為只能困在旁聽席而非常焦慮。「這是帝國法官主持的審判,理事會和元老院都有人監督,即使是皇帝本人都沒有辦法干涉,讓調查過程發生違法的事情。」郊狼用吻端往那七匹毛色花紋各自不同的大灰狼比了比示意。
我反射性的應了一聲,但就在我對荷西為什麼會這麼清楚這些事情而感到疑惑時,法庭後方的門被打開,一匹幻影貴賓犬走了進來,在審判長的席位上站著,掃視過整個法庭。
我沒有漏掉,當黃金公爵看到貴賓犬時,臉上露出的開懷表情。他甚至用手摀住吻端,一副強忍著不要笑出來的樣子。
該死,法官是他的人。
「肅立!」禁衛軍們突然一致的喊出聲,嚇了我一跳。
伊恩有和我們大致講解過流程,所以我很配合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起身向審判長表示敬意,跟著人群一起坐下。
隨後,在我意識到之前,攸關路瑟性命的攻防就開始了。
我對帝國法律一竅不通。畢竟這個社會從出生到死亡,出身階層和物種基本上就決定了你會遭遇的各種事情,學習法律真的一點點幫助也沒有,除了徒增絕望感。
但我不需要任何法學常識,都能看出來伊恩被殺得片甲不留、一敗塗地。
他甚至還沒有開始幫路瑟辯護,不知道為什麼,大黃狗很努力的要求延後開庭,獲得更多準備的時間。
各方接連的炮火之下,伊恩還是設法撐到了短暫的中場休息時間,我和荷西走向被告席,回過頭瞥了禁衛軍幾眼以確保這沒有被禁止。
「這幾乎是中途島之役等級的慘烈了對吧,以聯邦的角度來看。」不知道為什麼,郊狼還有心情說笑。雖然伊恩惡狠狠瞪了荷西一眼,不過我想我們都能理解,這是他在以最大幅度不要彆扭的表達支持。
「路瑟,你沒事吧?」我強壓下各種擔憂和自黑暗處湧出的痛苦記憶,以平穩的語氣問道。雜種狗好像沒有聽見我說話,有些抽離的看著其中一面牆壁。我伸出手,想要搭上他的肩膀,但我發現我碰觸到了……某種東西。
不……不是東西,那裡並沒有任何物體。但是,我沒辦法摸到路瑟的身體。就好像我們之間的空氣,突然變得無比黏稠,足以阻止我繼續伸手向前那樣。愈靠近路瑟,那種莫名其妙的斥力就愈強。
這實在是有點像那個時候……
「路瑟,你聽得見我嗎?」我再次叫喚,雜種狗的耳朵抽動了一下,但馬上又轉回去,對著那面不知道有什麼特別之處的牆。
「剛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伊恩嘆了口氣說道。「醫生檢查了幾次,結論是生理上沒有問題。」
「我強烈懷疑,這叫做生理上沒有問題。」我再次試著碰觸路瑟,或是引起他的注意,但都失敗了,那詭異的屏障並沒有消退的跡象。
我看了一眼大黃狗和郊狼,他們在低聲說著什麼。
「你們都感覺不到嗎?」我用手在路瑟身邊揮了揮,測試著那奇怪的黏稠空氣範圍。
「什麼東西?」伊恩看了我一眼,滿是不解。但在我開口以前,我看見法庭後方的門再次打開了。
大黃狗低聲咒罵,迅速的看過我和郊狼。
「路瑟狀況比較好,有注意到我的時候,提出了唯一的要求。」他緩緩的說道,咬字之間會露出白色的犬齒。「他要我保證無論如何,不管要付出任何代價都無所謂,都要用盡全力拖延……」大黃狗一時語塞,但強迫自己說了下去。「……拖延處決。」
我想路瑟可能也知道,這是不可能避免的了。
但是……為什麼?
難道他真的……不,不可能。
最多就是一場可怕的意外,我完全無法想像,路瑟有傷害司令的可能,更別提是謀殺。
但是,真的不可能嗎?
理性在上,快停下,你連自己的朋友都無法信任了?你甚至不知道事發過程不是嗎?
「……你確定路瑟是這麼說的嗎,『不管要付出任何代價都無所謂』,只要拖延時間?」我回過神來以後,荷西向伊恩問道,而大黃狗點點頭確認。
「路瑟,為什麼?」我最後一次的嘗試引起他的注意,但雜種狗並沒有表現出聽到我聲音的跡象。「為什麼你需要拖延時間?」只是恐懼那必定到來的終結嗎?不,我並不認為是這樣的。路瑟雖然很年輕,但他絕對是鬥士。那麼,他是在等待什麼嗎?有某種,只有他知道的事情?和他身體周圍那詭異的空氣有關嗎?
「肅立!」禁衛軍再次同步喊道,明確的暗示我們退回去旁聽席。
下半場的審判開始了。
說實在的,跟上半場沒有什麼不同,我又被迅速的答辯攻防弄得頭昏腦脹,而且我確定伊恩並沒有比我的狀況好多少,這讓我更替路瑟擔心了。
但是雜種狗也還是一樣,心思顯然根本就不在這房間,好像受審的是別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最噁心的是,黃金公爵興致昂然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愈加誇張,甚至被法官制止了幾次太過明顯的笑聲。
「被告代表伊恩,我已經聽夠了。」貴賓犬敲了一下法槌以後說道。「除了被告的心思很明顯不在這裡之外,」他側過頭,瞥了眼路瑟。「你如果沒有辦法提出任何站得住腳的立論,我就要宣判了。」
「庭上,這並不公平!」伊恩在示抗議。「犯罪現場的所有報告,都完全不合理,根本就是在暗示……」
「你在帝國之心上服役不是嗎,二等士官長伊恩?」貴賓犬插話。「那你應該就懂才對,那很合理。」
伊恩歪了下頭,但接著緩緩的轉頭看向路瑟,下巴大張,好像雜種狗突然長出翅膀來那樣。
我不知道現場報告說了什麼,所以只是更多的焦慮和不解,都快把我給憋死了。
黃金公爵擺出得意的神情,戲謔似的對伊恩投去一抹露齒獰笑。
那隻心理變態的獵犬知道法官在說什麼?或者,這只是某種貴族間明目張膽的視法律和正義為無物呢?
我看了看毛色各異的大灰狼們,沒有人表示不贊同的樣子。所以要不是這是某種顯然只有社會高層才懂的行話,就是帝國早已腐敗到無以復加,而荷西對他們太有信心了。
唯一至少有點欣慰的,其他旁聽席上的犬科動物們,也都紛紛露出不解的神情,包含郊狼。
「如果沒有新的事證或異動,那本庭根據皇帝、理事會和元老院所賦予的權力,對被告雜種狗路瑟,謀殺上級司令官一案,作出如下判決,」幻影貴賓犬舉起了法槌說道。「有罪。依照帝國律法,處以絞刑,即刻執行。」
短短的幾個字,就決定了路瑟的生死,好像他不值得任何人多費唇舌那樣。
不……
某種,像是五臟六腑被瞬間掏空的噁心感攫住了我。
不要……
冰冷的寒風像是不會停歇那般吹拂著,絞緊的麻繩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那個被吊在下方的軀骸,緩緩的來回擺動著……
拜託不要……
我以雙手拉扯著頸部沒有毛髮的那圈皮膚,用力到指甲都刺進去了。
拜託不要再來一次……
絕望中,我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無邊無際的空虛吞噬了我,像是沒有穿著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在真空的宇宙間漂流。
這太過強烈的超現實感,讓我一時沒有注意到,那蓋過了法槌敲擊聲響的話語。
猛然間,周遭靜默的氛圍,讓我回過神來。
我無法理解,但這是正在發生的現實──荷西站了起來,而房間中的所有人都看著他。
郊狼站得挺拔,神情專注又嚴肅,那是我這輩子沒有想過會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他的淡黃色眼睛直直盯著幻影貴賓犬,不亢不卑,就只是在……陳述。
絕大多數人還是一樣困惑,但我注意到了大灰狼們表現出的驚愕。
擁有全場目光焦點的郊狼,好像收到了某種暗示一樣,又開口說了段話──他說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郊狼。」一匹純黑色的狼站起身說道,我相信他應該是尼克斯支派的代表。「但是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請繼續。」
幻影貴賓原本還大張雙眼,下巴都掉下來了,但黑狼開始說話以後,他很快便回復到原本的表情,靠上椅背坐好,好像對於主導權轉移一點意見也沒有那樣。
讓我對這個局勢更放心的是,除了大多數人和我一樣困惑以外,房間中其他不困惑的人,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震驚。唯一的特例是黃金公爵,他看起來怒不可遏,忿恨的對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哈士奇投去惡意的目光。但那匹哈士奇只是繼續表現出家犬訝異時的肢體語言──眼睛大張耳朵直豎──完全沒有注意到黃金公爵的視線。
「作為被害當事人,卻在審判庭上沒有代表、無法發聲,這是不正義的。」荷西字正腔圓的說道,我只有在某次他喝得爛醉時聽過郊狼這樣說話。「我要求作為里希特?德意志的代表,替他發聲。」
起身的黑狼眉頭迅速糾結,但立刻便以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鬆開。而坐在他右手邊那匹純白的狼,露出犬齒時發出的威嚇低吼聲,我很確定整個法庭的人都聽到了。
「謀殺是公訴罪之外,你要以什麼理由,代表……」黑狼停頓了一下,黃色眼睛中閃過一陣遲疑。「……里希特呢?」
白狼在司令的名字被念出來以後,全身的毛髮直豎,對黑狼瞪了過去,但是後者完全沒有理會。
「我們是他的狼群。」荷西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說道,好像這是件明顯不過的事情那樣。
沉默再次籠罩整個法庭,讓所有人的呼吸聲都變得清晰。這次連白狼都收起牙齒,但他依然以雙手在胸前交叉,表情滿是不認同的靠上椅背。
「我想,」黑狼輕聲說道。「這個理由非常充分。」
他看向兩邊在座的大灰狼,像是在徵詢的們意見的樣子。我不太清楚大灰狼們是怎麼得到共識的,但看起來荷西的要求被接受了。
黑狼向幻影貴賓犬點點頭,然後坐下。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意思,貴賓犬讓禁衛軍把荷西帶上和路瑟跟伊恩相對的席位,然後請郊狼發言。
我想,房間中的大多數人都和我一樣,完全搞不懂發生什麼事情了,但我毫不在乎,因為我心中燃起了某種希望。沒想到,這匹浮誇的郊狼居然會在關鍵時刻產生作用。
所以我聚精會神的聽著荷西打算說什麼,即使我還是完全不懂任何一個郊狼吐出的詞彙。
「……刑法第七修正案,適用軍事法總則篇……」荷西腦袋裡為什麼會裝這麼多法學知識?我的頭又在各種沒有意義的數字攻擊之下開始昏眩了,但我盡我最大的努力保持專注。「……我方要求執行。」
「刑法第七修正案在這種情況下顯得很沒必要,但也不是沒有執行的先例。」貴賓犬說道,依序看向先前作為控方發言的一匹斯諾大灰狼還有伊恩。「雙方代表,是否反對?」
斯諾的白狼聳聳肩,沒有反對。伊恩張口欲言,但又看了荷西幾秒鐘,接著嘆了口氣,輕輕的搖了搖頭。
這是好現象嗎,什麼是刑法第七修正案?
「那麼判決更改如下:一百六十下鞭刑後絞死,」這段話超現實的程度已經遠遠溢出我渺小腦袋可以承受的範圍,直到法槌敲擊聲消失以後都沒還辦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即刻執行。」
什麼?我知道甚至有五十下不到的鞭刑就把人活活打死的啊,這是幫哪門子的忙啊!你這浮誇的郊狼,是腦子進水了嗎?
我把目光焦點集中在荷西身上,希望他還有後招或之類的。除此之外,我知道現在如果看到黃金獵犬那得意的噁心笑容,應該會克制不住衝上去掐死他──這對事情絕對一點幫助也沒有──但說老實的,只怕是也沒辦法更糟了。
「庭上,這個情況下,我也要求執行第七修正案的第二附錄條款。」荷西再次出聲說道。理性在上,我就快要開始懷念郊狼總是隨意啐出低俗粗話的臭嘴了,今天真是聽夠法案、條例和細則了。
貴賓犬抬起一邊眉毛,看了眼黑狼。
「由……你嗎?」黑狼歪著頭,對荷西問道。
「是的,尊貴的尼克斯閣下。」郊狼放低耳朵和尾巴,看向地面,對黑狼鞠躬。「路瑟一樣是狼群的成員。」
「嚴格來說,這也很合理。」黑狼聳聳肩,忽略身旁白狼不滿的咕噥聲,再次和貴賓犬交換視線,後者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貴賓犬最後說道,又敲了下法槌。「散庭!」
伊恩、荷西和路瑟跟著禁衛軍從同一個出口離開,其他禁衛軍等他們通過以後關上大門,在面板上點了幾下。路瑟直到剛剛都還是維持一樣的遲鈍狀態,彷彿根本沒發現自己被下了死刑判決。我注意到黃金公爵對他們投去惡意的瞪視,接著就追上打算離開的哈士奇,在西伯利亞公爵耳朵邊低聲說著什麼,直到兩匹消失在門後方都還緊緊糾纏。其他貴族和大灰狼也從自己專屬的出口離開,沒有在法庭中繼續逗留。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迅速。我彷彿是身處一場,只有我看不出來笑點的鬧劇中,自散場人潮中不知所措的被淹沒。
我需要做點什麼。
我知道自己需要做點什麼。
脖子上的莫名搔癢感,逼得我去抓了幾下,但我碰觸到了意料之外的濕黏感。
看了眼指甲上的紅棕色污漬,我才注意到,頸部的皮膚先前已經被我抓破了,正在流血。
但現在並非分心在這種毫不重要小事上的好時機,所以回到了房間以後,我拿出了自己的終端,和牆壁上的充電接口相連。
我一直以來的猜測被證實了,皇宮的系統裡面,也藏了那道後門,可變的十六位密碼同樣能被做為鑰匙使用。
這背後的真相,可能比我想像中更加龐大許多。
我迅速的在終端上敲著,讀過所有閃爍跳躍的數字和符號,開始編碼。
能行,這能行。我在腦海中組織出所有可能,並且一步步的將計畫變成事實。
把我們的生物資料丟進門禁系統,賦予通行權限、閉路監視畫面的循環播放設置、改寫禁衛軍班表和他們的個人終端,創造出巡邏時間和空間上的破口……那麼撤退方案呢?每艘帝國旗艦都有開啟蟲洞的能力,不用太貪心,只要一臺就好,快來爸爸這裡……
我很久沒有這麼專注的編碼了,所以直到完成所有我需要的安排以後,才發現伊恩和荷西都已經回到房間來。
「你給我解釋清楚,鞭刑是怎麼回事。」我放下終端,將雙臂抱在胸前向郊狼施壓,同時感受到腎上腺素高峰消退的虛脫感──我都忘記這種感覺有多刺激了,全心全意的沉浸在數據和指令構成的世界中。
看起來我打斷了伊恩和荷西的交談,但郊狼只是猶豫了很短的時間便開始解釋。
「路瑟要求更多時間,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荷西說道,試著擺出平時那個對所有事情都滿不在乎的態度。但我再也無法那樣看待他了,我已經知道真相。「刑法第七修正案要求,所有的罪刑的判決都應該被獨立回應。也就是說,謀殺導致死刑判決成立,但是軍法中攻擊上級長官的懲罰仍然要被執行。」郊狼豎起了幾根手指計算著。「路瑟是一兵了,所以和上將相當官階的司令,有十六階差異,那就是一百六十下的鞭刑。」
「這到底哪裡有得到更多時間了?」我努力控制脾氣,確保在說話的時候不要露出犬齒,要求自己相信荷西是真心想幫忙。「你明明知道,正常人根本撐不過五十下。」
「第七修正案同時要求,必須要確保受刑者的狀態足以接受完整的懲罰。」荷西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說。此時我才注意到,那充滿血絲的淡黃色雙眼好像更紅了。「所以這會讓鞭刑被分成好多天執行。」
「理性詛咒,這是哪個變態想出來的東西?」我實在是忍不住咒罵。「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他們會暫時留住路瑟的命,只為了確保路瑟受到更多的折磨,直到最後被吊死嗎?」
「至少由於附錄二的規定,我能夠監督和協助這個過程,確保路瑟不要受到太多不必要的痛苦,還有爭取到最多的時間。」荷西垂下視線說道,顯然知道自己聽起來有多荒唐。「因為這是路瑟要求的──『不計一切代價』。雖然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認為我們必須要尊重他的意願。」
「你有看過,被絞住脖子吊起的人,直到窒息的前的那一刻才放被放下來,只為了再被吊起來嗎?」我緊緊咬住牙齒,緩緩的說道,但仍然控制不住的顫抖著。「一開始,在窒息之前,雙腳都會亂蹬好一段時間。有人會說,就像是在跳舞那樣。」我哼了一聲,露出右邊犬齒和一抹獰笑。「然後通常,他們都會失禁,如果沒有因為先前的折磨而脫水的話。而大概第三次以後,他們就不會掙扎了,甚至需要靠血氧劑、腎上腺素和可體松雞尾酒救回來,才能繼續維持意識的被絞住脖子折磨,直到再次昏厥。」脖子上那圈沒有毛髮的皮膚,又癢了起來,但我繃緊全身,強迫自己不要去抓。「你知道,那有多殘酷嗎?讓最後的死亡,都真的是某種仁慈了。」
房間裡非常安靜,直到液體在地面上濺開的聲音傳來,我才注意到自己在流淚。我更用力的繃住身體,壓抑去抹臉的衝動。就讓他們看到吧,我早就已經厭倦掩飾自己是什麼了。
荷西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我。那淡黃色的眼睛中,並沒有動搖,而是……理解。該死的,他知道我在說什麼!那你怎麼還敢,怎麼還敢這麼做?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我將沒有意義的雜念丟到一邊,指了指我的終端。「我們會把路瑟救出來!」
在我的宣告以後,伊恩和荷西都瞪大了眼睛,露出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
「少給我那種臉,我沒有在開玩笑,而且前置作業都已經弄好了。」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表明我對他們的支持和信任有多欣慰。「門禁系統、畫面循環播放、禁衛軍巡邏路線、皇宮的平面圖和密道……我通通都已經設置完成,」我讓終端將影像投射在牆上,向他們簡單解釋我的計畫。「唯一還缺的,就是行動!」
「理性在上啊,亞伯!」伊恩碰觸了右邊眉毛末梢和心臟說道。「你入侵了皇宮的系統?」
「哇嗚,狐貍,」荷西抬起了一邊眉毛。「你不覺得這有點太極端了嗎?」
「你們在說什麼?」我終於受不了,吼了出來。「路瑟──我們的朋友,就要被慘無人道的折磨、然後殺死了,你們居然覺得我太極端了?」
「亞伯,我知道你現在有點太激動,無法接受這件事情。」伊恩擺出了安撫的姿態說道。「但是證據表示,司令現在的……狀況,真的是路瑟需要負責。情緒化的反應對事情一點幫助都沒有……」
「我才沒有情緒化!」你怎麼敢?「倒是你,為什麼一點點同理心都沒有?」我對著大黃狗吼道,讓他原本就下垂的耳朵放得更低了。「路瑟絕對不會傷害司令,如果連這麼基本的信任都辦不到,你根本不配當他朋友!」
「你知道路瑟是『異能者』嗎,亞伯?」伊恩嘆了口氣說道。「那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群體,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同。路瑟出於某種目的,去殺害司令,以異能者的標準來說並不奇怪,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你在說什麼?」我緊握雙拳,確定如果再聽下去這胡言亂語,不掐死他就只能掐死自己了。「我一點點也不在乎路瑟是不是異能者!而且路瑟是不是異能者,和現在他有麻煩了需要我們的幫助,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麼關聯?你為什麼說得好像路瑟是某種異類,只因為他和你『不同』?」一股酸楚感湧上了鼻頭,但是我必須繼續說下去。「你真的了解,你口中的異能者們嗎,還是只是你自己想像『異能者的標準』?」
伊恩對我的質問沒有回應,只是稍稍低下了視線。
「路瑟要求的是更多的時間,我不確定這是他想要的。」荷西居然在扮演理性的聲音?可見情況到底有多麼可悲。「而且我很確定,他不會希望你將自己置於這種程度的危險。」
「理性一點,你是在說劫囚,還是從元老院和大公爵們的眼皮之下,亞伯!」伊恩有點不安的回過頭,看了一眼房門說道,打算支持荷西的觀點。「你有沒有想過,就算真的成功了,那之後要怎麼辦?」
「懦夫!」我太生氣了,也無法相信伊恩和荷西居然會決定要放手任由那些貴族殺害路瑟。「我跟你們保證,如果是你們遇上了一樣的事情,路瑟絕對不會在這邊浪費時間,找藉口來讓自己好過一點!」我抓起終端,放回綁帶上,然後將需要的工具通通插上腰帶。「就算要跳進火坑裡頭救你們出來,路瑟肯定連皺一下眉頭那種程度的猶豫都不會有!」
我推開無能的大黃狗和郊狼,逕自走出房門,不理會他們在我身後的叫喚。
世界,是建立在數字之上的。
不是那種無意義,單純用來記錄和編號的數字,而是命名、表達,和建構一切,活生生的數字。
日出月升、星辰運行、四季輪轉、花蕾綻放、浪花破碎……都是數字。
當我們的生活,對數字依賴愈來愈深以後,使用者介面──終端──便給了能夠理解其中邏輯的人,碰觸並且操控數字的能力,進而改變世界、構築現實。
我讓其中一支禁衛軍小隊的個人終端,時間稍微加快一些,然後對另一支小隊做了相反的事情,並暫時禁止藉著網路同步更新時間的功能。
我採用的路線,所有攝影鏡頭的反饋畫面都不斷自動重複播放,回溯著某個時間點之後拍攝到的場景。而其他類型的感測器,則是在我達成目的之前,都只會發出「一切正常」的訊號。
每一扇門都將為我開啟,因為我是獲得最高許可通行清單上的用戶,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只需要動動手指,我就改變了現實,讓其他人以我想要的方式看見世界的樣子。
每次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起古老蠻荒時代,那些崇敬著無上力量的宗教信徒,並且深深理解他們──我所做的事情簡直就像是神一樣。
不過好在我並沒有被膜拜的興趣,所以只是專注自己的任務。
回到法庭中,找到通往拘留室的那扇門,系統給出密碼,讓我通過。
為什麼這道後門會存在,而且被設置於這麼多地方呢?是誰設置的,又為了什麼目的?如果是為了讓擁有解讀能力的人可以使用,那麼是不是其實還有其他形式的線索,指出能夠獲得這把鑰匙的方法呢?
或許,我可以用亡命之徒的餘生來破解這個秘密。有點可惜,我本來還覺得,荷西會是個不算太差的旅伴,而且我也已經漸漸習慣將伊恩視為可靠的後盾。但路瑟也還行就是了,看他總能面不改色吃下故障食物合成機做出來的詭異料理,我相信雜種狗不是那種會抱怨伙食的人。雖然我說不定會想念在帝國之心上服役這段十分有趣的日子,但或許值得慶幸的,我總是很擅長習慣各種事情。
想到自己居然這麼樂觀,讓我不禁嘴角上揚。
我不知道怎麼開啟蟲洞,所以挾持西伯利亞公爵,強迫他幫我們弄出一個逃生路徑,會是計畫中未知變數最多的地方。不過誰知道呢,聽說那匹哈士奇很好說話,搞不好會直接讓我們走,或是把帝國之門拱手送上。
我甩甩頭,決定不要繼續考驗自己樂觀程度的極限。
只有一間拘留室被使用,我走到滑門的控制面板前,透明的高分子牆面讓我看到雜種狗非常呆滯的坐在一張小床上,直直盯著空無一物的牆面。
理性在上,我一定會弄清楚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拘留室的系統是獨立的,所以必須花上一點額外的功夫處理。我拿出終端和工具,拆解面板、剪開了幾條光纖製造物理接口,然後著手破解系統。
好在整個皇宮的安全設置,看起來更仰賴某種震懾力,所以我並沒有遇上太多阻礙。成功解開滑門鎖以後,我看了一下時間──還剩下二十分鐘,進度超前。
我抹了抹有一點濕掉的額頭毛髮,收拾好我的工具,打算把路瑟立刻從這個鬼地方帶走。
「路瑟,」試著碰觸他,讓雜種狗知道是我,但那詭異的屏障還在。如果路瑟是異能者,這就不奇怪了。「快點醒過來,我們要離開了!」
「亞伯!」奇蹟似的,路瑟注意到了我,棕色的眼睛有了焦點。「發生什麼事了,我還有多少時間?」
「不,那不重要了。」我差點沒哭出來,看到他脫離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是鬆了一大口氣。「我找到方法,讓我們可以逃走,但是時間有限。」我又看了一眼終端倒數著的數字。我本來擔心會花掉很多時間在這一階段的,但沒想到路瑟居然立刻清醒了過來。
「我不能走,」路瑟緩緩的說道。「里希特……需要我……」他開始夢遊似的呢喃,讓我很擔心他又要回到之前的那個狀態。
「現在不是內疚的時候!」我加大音量,好像這樣會有幫助似的,但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我很肯定你被絞死,絕對不是幫助司令的有效辦法。」
「不……你不懂,亞伯。這很難解釋……」路瑟的目光愈加抽離。「現在這個距離就已經很困難了,再遠一點,恐怕我就無法維持連結……」
「什麼?」我擔心路瑟的心智顯然出了什麼很大的問題,只能嘗試採用原本的方案。但我依然無法碰觸他,愈靠近雜種狗的身體,莫名其妙的阻力就愈大。邏輯的三大謬誤,這東西不是只有在自我保護的時候才會出現嗎?
「亞伯,聽好,這很重要。」路瑟猛然打了個大大的冷顫,重新和我對上視線。「想辦法讓里希特離我近一點,一點點也好。」
「為什麼?」我馬上開口回應,想要稍微更理解一點狀況,但雜種狗顯然已經再次神遊到理性才叫得出名字的地方了。「路瑟,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非常沒用,我的朋友就在我面前,顯然遭到了某種傷害,但我除了發出無意義的問題之外什麼都做不了。路瑟,你等著,我一定會把你給救出去,就算要拖著這張床去找西伯利亞公爵也一樣!
「你省了我不少功夫,所以我會留你一命,狐貍。」一個低沉的聲音自我耳邊傳來,其中的威壓讓我全身的毛髮直豎,差點跳起來。「不要製造麻煩,以免我改變主意。」
完全沒有聽見任何聲響啊,雖然我太過專心的時候好像偶爾會這樣,疏忽周遭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很肯定前一刻,拘留室和走廊上都沒有半個人。而我再怎麼粗神經,都不可能沒看到從那扇厚重的安全門進來的身影!
所以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更別提,他說會「留我一命」的語氣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了,所以我隨手抓起扳手,往聲音來源處砸去。
下一個瞬間,我發現自己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釘在牆上,完全動彈不得,像是牆壁突然磁化,而我是一個大鐵塊。理性在上,至少我能眨眼。
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體驗到這種超自然的情況,之前只有看過發生在別人身上。這讓我立刻理解過來,對方也是異能者,而且被釘在牆上的感覺比看起來恐怖多了。
「我說過了,不要製造添麻煩。」發話者再次用他那低沉的聲音警告。「我不是為你而來,但我不介意多殺一個。」
雖然現在我像是一隻可悲的小蟲,被看不見的大手壓在牆壁上,但至少我能看清楚發話者的樣子了。
一匹非常高大的白狼,配上深藍色眼睛,表明這是匹斯諾。他的毛髮失去光澤,末端分岔又顯得乾澀,看來是上了年紀。但不論其姿態,或那散發的氛圍,只要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看得出來這魁梧的白狼有多危險。
然後我想起來,他剛剛說「多殺一個」。理性在上,他是來殺路瑟的。
「你最好給我一個非常好的理由,為什麼不現在就剝了你的皮。」白狼揪住路瑟胸口的毛皮,將他砸上牆壁,雜種狗發出吃痛的咽嗚聲,瑟縮了一下。「或許從解釋,為什麼里希特需要你,還有你在維持什麼連結開始。」白狼從腰際掏出了把帶著鋸齒的匕首,刺進路瑟的右邊臉頰,緩緩的往眼睛的方向切割,暗紅色的血珠湧了出來,沿著刀刃滑落,最後滴在地上。
為什麼,他能夠碰到路瑟?
不,這不重要,專心!該怎麼對抗異能者,那種光憑念頭就能把你釘在牆上的存在?
我只知道一種方法,但我手邊現在沒有恰當的工具。
「我向你保證,當我開始時,會讓鞭刑像是度假時光的按摩一樣。」白狼繼續說道,我很肯定他會把路瑟的眼睛給挖出來,但還是只能動彈不得的看著。「把你做成地毯以後,我們可以再繼續討論要怎麼慢慢處理剩下來的部分。」
就像……一直以來那樣。我……只能看著。
我無法轉頭,連說話都不行。但是我在心中吶喊著,希望路瑟能夠聽見。
如果路瑟也是異能者,或許他會知道,該如何對抗這匹魁梧的斯諾。
所以,抱持著某種混雜著幻想和希望的,我用盡全力的呼喊雜種狗。
不知道單純是我的想像或巧合,路瑟動了兩下,好像注意到眼前的白狼。
「里希特……我們……連結……」路瑟微微抽搐掙扎著,奮力的擠出了這幾個字。「精金的碎片……太多……」
「什麼?」白狼問道,聽起來更憤怒了,但至少他停下了匕首,沒有繼續切割下去。
「連結的狀態……繞開存在圈……移除精金碎片……」路瑟又扭動了幾下,和白狼對上目光。「我能……救他。」
魁梧的斯諾沒有馬上回應,他在鞋底抹掉血液以後收起匕首,用空出來的右手以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接著他皺起眉頭,瞪著路瑟。最後,將吻端湊到路瑟的頸部旁邊,深深的嗅了幾下。
我不太懂這對大灰狼來說是什麼意思,但這是好現象吧,大灰狼和狗……好像都很喜歡聞來聞去?
「那小子口味都沒變啊,」白狼嘆了口氣,放開路瑟,讓雜種狗跌坐在地上,咳了幾聲調整著呼吸。「總是挑黑毛的。」
壓制力量消失,我踉蹌了一下但及時找到平衡沒有跌倒。我想要趕到路瑟身邊確認他沒事,但白狼阻止了我。
「我年紀大了,控制力不好。」他迅速比劃著複雜的手勢,用眼角餘光瞥了我一眼說道。「我沒有把握在不害你變成……白癡的前提下修改你的記憶,所以給我們一點空間。」理性為證,白狼和路瑟所在的那一側,突然看起來更黯淡了一點。他做了什麼?「讓我再說一次──不要製造麻煩,我保證雜種狗會完好無缺。」
最後白狼甩了兩下手,我就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了。
隔著某種屏障,我能看見白狼和路瑟的嘴巴在動,但沒辦法聽見任何對話內容。
或許我應該錄影,然後再分析他們的唇語?
我理智上很想這麼做,但本能告訴我,如果不想被做成地毯或是某種更糟的下場,還是乖乖在這裡罰站就好。
隨著對話的進行,白狼糾結的眉頭慢慢鬆開,表情甚至變得有一點柔和,雙耳微微攤平,指向身後。
路瑟則是和先前一樣,時不時就會雙眼失去焦點,變得極度抽離,但看起來他們都還是能進行某種有效的溝通。
真神奇,或許這也是異能者能做到的事情之一。
沒事情好做,只能默默的觀察著這兩匹一黑一白的犬科動物,看著他們隨著咬字偶爾露出的獠牙,還有細微的肢體語言──這讓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先前伊恩解釋同支派的大灰狼們基本上都是親戚這件事情時,我並沒有多想,但現在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這匹魁梧的斯諾,和司令長得很像──尤其是從這個角度,那個下顎的輪廓。
我對大灰狼的社群絕對沒有伊恩那麼了解,但我內心深處還是湧上來了一個問題,還有一個猜測。
但就在我能完成自己的思緒以前,白狼轉過頭瞥了我一眼,深藍色的眼睛中閃過一道紅光。
情緒高漲了整個晚上,讓我現在只能感覺到某種內在徹底空掉的無力。就像水袋裝得太滿,最後脹破、液體流光,只剩下一個塌陷的皮囊那樣。
房間的滑門打開以後,伊恩和荷西顯然因為看見我大大的鬆了口氣。他們穿著全套對人戰術裝備,武器也都滿裝彈藥,放置在桌上。
這讓我有了一點罪惡感。
但因為實在太過疲憊,只簡單和他們解釋我並沒有把皇宮弄出一個洞,或者引起什麼會讓禁衛軍們炸毛的狀況,而是支持路瑟的決定,盡量爭取時間,等待轉機。
雖然說他們大概沒有想到,「轉機」指的是司令有可能被救回來,並且親自撤銷掉所有對路瑟的指控。
不過大黃狗顯然對這個發展非常欣慰,一點也不在乎中間發生的枝微末節,只是要我早點休息、多留點力氣準備明天的出庭之外沒有多說什麼。郊狼偶爾對我投來某種複雜的神情,但不管他在想啥,總之沒有說出口。
我則試著道歉,關於我先前說出口的話。不過他們並沒有表現出放在心上的樣子,只是再次安撫我,讓我早點休息。
伊恩迅速脫下裝備,將武器都收好鎖回櫥櫃中,然後便帶上換洗衣物,向澡堂走去。荷西則是收好了裝備以後,靜靜坐在床上,用他淡黃色的眼睛注視著我。
「今天在法庭上,你說了什麼?」我沒想過,平常聒噪的浮誇郊狼,安靜下來以後反而更難以忍受。
「我宣稱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審判,違反了所有邏輯。」荷西聳了聳肩說道。「這通常是引起尼克斯注意的好方法。」
這個答案只是製造出了更多疑問,但我現在太累了,決定把相關的話題,還有其他我應該說的話,留到以後再講。
「你說,『我們是他的狼群』,」我將東西歸位以後,找出了自己的換洗衣物。「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郊狼短暫的露出了猶豫的肢體語言,但他輕輕嘆了口氣,表情放緩,決定向我解釋。「『他在毫無希望的黑暗之中屹立,指引我們方向』。」
「我以為,那只是說給幼崽聽的童話故事。」我緩緩的說道。
「所有的故事中,都蘊含著部分真相。」郊狼又說了不符合自己獸設的話了。接著他躺上床,將頭枕著交叉的手臂,翹起腿來盯著上層鋪位,沒有繼續說話。
我本來想要提醒他,那應該是伊恩的位置,但我想大黃狗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床,所以便拿上衣物向澡堂走去,不打擾沉思中的郊狼。
澡堂滑門打開、被瀰漫水氣包圍的瞬間,再次清楚的讓我知道,究竟自己離維持站姿直接睡著有多麼接近。
基於某種沒人了解的原理,熱水流過全身毛皮的感受,好像能將疲憊一起沖走般。我很肯定,現在自己非常需要這個。
而伊恩大概也是。大黃狗站在水柱下,全身的毛髮都濕透了,體型稍微縮小了一些。
我不想顯得好像還在生氣,或表現出有些尷尬之類的,所以選了伊恩右手邊的噴頭,在面板上設定著水溫和流速。
好一段時間中,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聽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沉默的沖澡。
「你說,我是懦夫。」伊恩低著頭說道,下垂的雙耳遮住了眼睛。
「伊恩……」我小聲喃喃說道,打算再次替自己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氣話道歉。
「不,你沒有說錯。」大黃狗關掉水,仰起頭來,在臉上抹了抹。「我是懦夫,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在頸部上裸露的皮膚以指腹輕觸,檢查之前被自己抓出的傷口。
「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伊恩看起來沒有打算繼續深究這個話題,逕自說下去。「你失去了誰?」
我知道這個話題遲早是會來,但是真的有必要挑現在嗎?而且,他是問「你失去了誰」,而不是「你有失去的人嗎」。
「朋友,」我輕聲說道,抬起頭來,讓溫熱的水珠打濕我的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嗯……」伊恩出聲應道,但沒有接下去說話,所以我們再次只是繼續聽著水珠落在地上的聲音。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黃狗看起來是洗好了,關掉噴頭的水流,並輕輕甩了甩身體,沒有將水濺到我身上。
「我真羨慕,那麼勇敢的你們。」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接著便在我有機會給出任何回應前轉身走掉了。
我嘆了口氣,用手掌蓋在眼睛上,感覺著自己貼著頭頂的耳朵。
熱水澡有效舒緩了各種莫名的不適感,讓我奢望能夠就這樣繼續貪婪的享受下去。但我提醒自己,不應該讓荷西等太久,他絕對沒有比我們更不疲憊。
走出淋浴間,在置物櫃前找出毛巾開始擦拭身體以後,我注意到伊恩早就出去了。所以我加快速度,只在風洞裡面待了一下就離開,然後對著更衣室的全身鏡,隨手梳理一下蓬得亂七八糟的毛髮。
近乎無意識的,我再次碰觸頸部上那圈無毛的軌跡,依照弧度輕撫而過,然後盯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在看另一匹紅狐那樣。
另一匹,紅狐。
我猛力甩甩頭,從太過遙遠的記憶中脫出,對著自己回望過來映像的雙眼,下了一個決定。
不管路瑟能不能用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方法救回司令,我都不想要再失去朋友了──任何一個。
穿好衣服回到房間以後,伊恩已經將荷西趕開,側躺在床上背對我,身體緩緩的隨著呼吸規律起伏。至於郊狼,則是做著某種舒緩動作,可能在收操的樣子。
荷西注意到我出來以後,抓起自己的衣物,向我輕輕點點頭,便往澡堂走去。
有太多事情占用我的心思,所以只是頷首回應,沒有做出別的表示。
當我終於面向下趴上柔軟的床鋪時,清楚感覺到所有先前強行死撐著的力氣都瞬間消失,而身體拒絕執行腦袋發出的任何命令,連調整一下姿勢都不肯。
對於這個狀況,我只得無奈的接受,並努力清空思緒,希望自己能夠盡快睡著,以便獲得休息。
只是,在我墜入完全的黑暗中之前,早先的一小段記憶,又再次進到我的腦海裡。
「里希特……做得怎麼樣?」魁梧的斯諾在將我送回房間的路上問道,可能是嘗試讓我們之間的氣氛不要那麼尷尬。所有和我們遇上的禁衛軍,都不太開心的打算質問我為什麼在走廊上亂晃。但一看清楚我的護送者,都立刻停下腳步,讓到一旁貼著牆站好,連抱怨的咕噥聲都沒有。「我是說,作為……指揮官?」
「很不錯吧,我想。」我答道,將注意力從耳朵和尾巴直豎的禁衛軍們身上轉移開,回想著帝國之心艦隊的各種評價。「雖然我沒有待過別的艦隊,不過聽說司令是非常難得的好長官。」
白狼沒有馬上回應,只是緩緩的點了點頭,深藍色的雙眼像是飽含無數的思緒。
「在法庭上……」他再次開口,咬字之間會露出巨大的白色犬齒,害我有一點點緊張。「郊狼宣稱,你們是里希特的狼群。」魁梧斯諾轉過頭,朝我瞥了一眼。以白狼的身形還有氣場,被他居高臨下打量壓力真的很大──我相信這是為什麼禁衛軍都那樣反應的原因。「為什麼?」
「因為司令是狼?」我歪了下頭,大膽猜測道。理性才知道荷西的理由,可是我覺得這是其中一個解釋。不過白狼露出我懷疑是受到冒犯的表情,抬起了一邊眉毛。
「但你們不是。」他指出了非常明顯的事實。
斯諾的陳述讓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畢竟那郊狼的腦子,肯定有受過某種導致嚴重後遺癥、並且無法根治的物理損傷,所以誰能確切理解荷西想表達什麼?可是……我自己呢,我自己是怎麼想的,為什麼當荷西在法庭上這麼宣稱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違和,而是能懂他的意思呢?
我想,我是一直知道答案的。所以,我便開口說了出來。
「他在寸步難行的積雪之中領路,走在我們前方。」
※接續完整限制級版本 鐵路 (四)或是刪減版本鐵路 (四) 刪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