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重複一遍計畫嗎?」進到市長宅邸以後,守衛將我們領到前庭花園的一個隱蔽角落便離開了,讓我們自己等候宅邸僕役前來帶路。我把握這個四周無人的空檔,再次和七四二五八確認。
「感染市長私人莊園的無人機、藉著訪問修復線路侵入戶政系統、簽署死亡證明、核發移動許可,」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然後抹去所有紀錄,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登出。」
紅狐的口氣讓這任務聽起來好像非常簡單。但我知道他的能力,所以不難理解這種程度信心的來源。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部分,保持無人機系統暢通就好了。而七四二五八得在控制室,周遭有無數雙眼睛緊盯之下完成一系列高難度操作。和亞當計畫時,這本來這應該是我負責的,但七四二五八顯然更能勝任。
這使我我有了很大的罪惡感,如果事跡敗露,他絕對沒有逃走的可能。
所以,我想要說些什麼,以防最壞的狀況發生,讓這成為我們最後一次對話。但在終於鼓起勇氣準備開口時,一匹看不出品種的灰狗從僕役通道走了出來。我只能閉上嘴巴,將所有沒說出口的話吞回去。
灰狗並沒有出聲,只是面無表情的對我們招了下手,要求跟上。
通道裡的燈光,在我們靠近時一一啟動,清楚照亮了牆面的紅磚結構。平常很少看到以這種材料建造的房子了,所以市長如果不是很念舊,就是喜歡附庸風雅、想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很有品味的那種人。
我們抵達某個岔路後便停下來,灰狗指了其中一個方向,解釋那通往莊園的種植區。我轉身離開之前,對七四二五八點了下頭,表示我對他的信心。紅狐的嘴角微微的揚起,輕輕抖了兩下耳朵。
結果是我被安撫了嗎?
往通道盡頭的亮點走去時,我一邊思索著,為什麼自己曾經會覺得七四二五八很軟弱。或許,堅強的樣貌,比我以為的還多上許多,我就只是不認得罷了。
走出僕役通道,重新踏進戶外,我以為自己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放眼望去,整片葡萄藤架上掛著的,不論是晶瑩剔透的翠綠色、或帶著點神祕深邃的暗紫色圓球,都結實累累,好像快要將植株本身拖垮一樣。
看起來灌溉系統剛灑過水,許多葉片上還沾著液珠,在對的角度下像是在閃閃發光般。
沒有一點落灰。
為什麼?
我抬起頭來,注意到了上方一張淡藍色薄膜,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範圍遍及了整片莊園的種植區。
之前有聽過類似的東西,以靜電吸附落灰的特殊材質,有錢人才用得起的玩意兒。看來,這裡栽培的作物都是高檔貨,才能如此不惜血本的砸信用點。
我在地上找到了供平臺運行的金屬軌道,按照制式的規劃習慣判斷,往中央工作站的方向前進。我沒走幾步,便被另一個特殊的景象給吸引了注意。
是……花。一叢叢像是矮籬的灌木上,綻放著巨大又鮮豔的重瓣花朵。每隔幾道藤架,便會有一小段田地是生長著這種植物。雖然不同灌叢間各自有著不同顏色的花瓣,但其姿態都是招搖如失去控制、恣意蔓延的火舌。
沒有見過這種植物,而且這麼小量的種植,看起來並不是莊園的主要產品。接著我注意到這有著巨大花朵的灌木,在莖葉上都有粗長尖銳的棘刺,讓我推斷它是作為某種籬笆的植栽。
不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灌叢沒有種植成連續的帶狀呢,這樣該怎麼保護目標作物?如果沒有實際意義,又會搶走土壤中的資源,為什麼要栽培這種植物呢?
進到莊園的中心工作站之前,我又觀察了一下這沒見過的灌木,最後只能接受,或許有錢人的心思不是我貧乏的想像力能夠理解的。
計畫執行得非常順利。
比預期還好,宅邸的所有職員,都對我們的工作沒什麼興趣。管理無人機的是一匹有點年紀的黃鼠狼,他表示自己更像是園丁,莊園從來沒有雇用過專業的狐貍工程師。就連守衛都顯得慵懶且友善,唯一短暫讓他們產生侵略性的狀況,是下午茶時段彼此爭奪剛剛送到的斯康。
我只花了幾秒鐘就清除了先前放出來的病毒,然後維持無人機和系統的連線,讓七四二五八開始表演。
全部工作,都在很沒有真實感的情況下完成了。
我絕對沒有任何抱怨的意思,但真的是太過出乎意料的簡單。
「嘿,還順利吧?」我向剛剛在我身邊坐下的紅狐問道。
「很順利。」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人會聽到我們。「他們甚至把我一個人留在控制中心,而且還沒有監控我的終端。」
對七四二五八攤了攤手,我一點點也不反對我們也該有遇上好運氣的時候。
「那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嗎?」他有些不安的在椅子中挪了挪身體,看著宅邸僕役開始將一些餐具放上我們面前。
「據說市長想要表示他的謝意。」至少先前管家是這麼跟我說的。「畢竟我們『修好』了他的無人機。」
七四二五八在我強調「修好」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用手肘抵了我的側腹一下。我則是強忍笑意,假裝對剛剛放在我手邊的水果很有興趣。
陸陸續續的,又有幾個小木盤被擺上來,盛著各式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起司和麵包。我覺得某些有著奇怪顏色和斑點的,味道實在太過濃郁了,但七四二五八看起來躍躍欲試。
「請容我為自己的姍姍來遲致歉,官僚體系的冗長程序。」一匹穿著亮藍色套裝的拉布拉多犬說道,他以非常流暢的動作拉替自己拉開椅子,然後一副這好像是他家那樣的態度坐了下來,臉上則掛著該品系的招牌笑容。「請不要拘束,這只是聊表一點心意。」他對著滿桌的水果和各式起司揮了揮手,並從一旁的恆溫桶中拿出一支玻璃瓶。「四八年的匹茲堡和布里起司是絕配。」拉布拉多犬用指甲撬開封蠟,開瓶以後煞有其事的檢查著軟木塞,甚至嗅了幾下,接著替我們倒酒。
深紫色的清澄液體流入透明的玻璃器皿,形成小小的漩渦,沒有產生多少氣泡。拉布拉多犬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有些隨意的用三根手指拎著高腳杯,轉動手腕晃了晃以後將鼻子湊近杯口,露出滿意的笑容。
「敬科學,」他舉杯至自己的眉毛邊。「還有巧手的工程師們。」
我一點也沒有興趣,對他紆尊降貴的行為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這種喜歡維持自由開明形象的權貴我看得夠多,每個都是這樣,以為略施小惠,就是某種聖人的表現了。去和矛盾交媾吧,我們被殘忍的殺害時,你在哪呢?「這是領主的權力。」我可以想像這拉布拉多犬,有些無奈的聳聳肩,抿了抿裝在細長高腳杯中的上等檔次紅酒,然後發表一番充滿抑揚頓挫的悲嘆,因為自己的愛莫能助而落淚。
七四二五八倒是很配合,也舉杯敬酒。我完全不想讓目前為止都十分順利的行動橫生枝節,所以只好模仿拉布拉多犬的動作,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不管這品種狗有多虛偽又討厭,四八年的匹茲堡實在令我驚艷。就像是……沐浴著盛夏正午的陽光,而帶有蟲鳴和葉片婆娑聲的暖風迎面撲來。
「試試看搭配起司,」拉布拉多犬說道,嘴角小幅度的揚起。「那會讓味道昇華到另一個層次。」
我不想讓他在自我感覺良好的炫耀之中獲得更多滿足,但為了禮貌,還是照拉布拉多犬的建議做了。
理性在上,這……這也太好吃了吧,真的不是只存在於幻想之中的東西嗎?
我強迫自己不要有任何反應,但顯然我的表情背叛了自己,因為拉布拉多犬的笑容加深了。
「食物合成機是很方便又了不起沒錯,但可惜的是,會讓我們忘記,奇蹟是真實存在的。」他靠上椅背打量著我們,啜了口自己的紅酒說道。「偶爾,我們都需要一點點提醒。」
之後市長便沒有繼續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適時替我們添酒,和給出搭配品項的建議。
我顧不得自己有多麼可悲,只能沉浸在感官的饗宴之中。直到宅邸僕役端了一張新的木盤上來,我認出來上面盛著的是包裹在風乾火腿中的切丁水果。我不由自主的抬起了一邊眉毛,感受到一陣反胃。
「不是你想的那樣。」拉布拉多犬笑了出來,做了個表示歉意的手勢。「帕瑪火腿當然是用合成機做出來的,」我有點尷尬的移開視線,感覺到耳朵湧上的燥熱感。「我們沒有那麼野蠻。」
不管是不是單純的誤會,我的胃口已經消失無蹤了。所以放下餐具,拿起一旁的餐巾擦了擦嘴。
七四二五八看起來沒有感到困擾的樣子,依然胃口十足的進食,好像打定主意要把每一種起司都嚐過。
我側過頭,將目光轉向莊園四周的坡地。宅邸位在一座小丘頂端,從我們這個露臺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的俯瞰整個種植區。雖然剛剛就大致看過了,但從制高點眺望,感覺的確還是有些不一樣。
兩種不同顏色的葡萄大致上各占了一半,綿延的藤架上偶爾出現幾串球形果實,蜻蜓無人機依序飛過,從色澤判斷是否有異狀,或作物的成熟度。沿著平臺金屬軌道,和先前的觀察相符,每隔固定距離便會出現一小段功能不明的灌木矮籬。而最遠處,莊園的邊界,則是一排呈帶狀種植的椎形樹木,作為防風林保護種植區。
「你覺得這個莊園怎麼樣?」拉布拉多犬在我背後問道。
「很棒,市長先生。」這大概是你為什麼沒住在城市裡的原因──誰能抗拒自己獨享這麼一大片田野的慾望呢?「我相信莊園運作良好。」
「你知道該怎麼判斷一座莊園是否運作良好嗎?」他的口氣聽起來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理性在上,我只是隨口敷衍而已,這些煩人又愛舔自己屁眼的家犬!
「領地的標準,大致上就是產量。」我轉了回來,努力不要瞪著自鳴得意的拉布拉多犬說道。「市長先生。」
「產量的確很重要,但並不能反映出真正的情況。」拉布拉多犬放下酒杯說道。
好,現在你要擺出高深莫測的神情,然後開始那些很玄、很神秘的大道理說教了對吧?我只能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擺出我最有興趣的樣子繼續聽著。
「評價這個莊園是否運作良好,是看玫瑰花的狀況來決定的。」我順著拉布拉多犬的目光,看他向著那些灌叢示意。
「你的……籬笆?」的確是玄學大道理的前奏,不過提到那帶刺的灌木,讓我好奇了起來。「你是說保護作物的圍籬足夠強韌,才是莊園用作良好的指標嗎?」
拉布拉多犬輕輕的搖了搖頭。理性在上,我真想痛揍一頓那張洋洋得意微笑著的蠢臉。
「籬笆?」七四二五八加入話題,但手沒有停下,又插了一塊包著哈密瓜的帕瑪火腿起來。「我以為那是觀賞用的作物。」
我對七四二五八頭去一個疑惑的表情,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花朵。」紅狐回過頭,瞥了一眼遠方的植物。「我覺得那些花很漂亮。」
我再次回頭,嘗試以七四二五八的角度理解這件事情。是的,好像沒有什麼實用性,但是……我能理解,那花朵的確挺美的。
「我也覺得,玫瑰花非常美麗。」拉布拉多犬開口說道,讓我將視線轉回他身上。「但在這個場景中,美麗並不是重點。」他依次看過我和七四二五八。「而是因為玫瑰很脆弱。」
雖然我有預料到會是玄學了,但這個還是太玄了一點。
「特地種植很脆弱的不實用作物,來炫耀莊園可以負擔這種無意義成本,所以運作良好嗎?」我無法克制不以為然的口氣,果然惹得市長抬起了右邊眉毛。
「抱歉,我以為你們應該能理解。」拉布拉多犬又做了致歉手勢。我發誓,他再重複一次這個動作,我的拳頭就會毫無歉意的朝他臉上招呼過去。「因為玫瑰更加脆弱,所以如果有任何病蟲害襲擊了莊園,都會在真正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災難前,反應在玫瑰上。」他將雙掌放在桌面上正色說道。「因此,要知道任何地方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只要去觀察最底層、最脆弱的族群,就能看出端倪。」
我微微瞇起眼睛,想要從拉布拉多犬棕色的雙眼中解讀出他的思緒。
「合格的管理者都應該知道,讓玫瑰盛開是經營莊園的第一要務。」就在我好像看見什麼的時候,拉布拉多犬又立刻換上了那個微笑的表情,靠回椅背坐好。
他在暗示什麼嗎?
拉布拉多犬總是在微笑,但他們真的是在微笑嗎?
突然間,我有點不妙的感覺。
瞥了眼七四二五八,想要知道紅狐的看法。不過我的共犯太過分心在美食饗宴之中,沒空提供我真知灼見。
「你們應該差不多要離開了吧?」拉布拉多犬問道,同時向剛剛走到他身邊的僕役道謝,接過另一支玻璃瓶裝的酒。「不過,先嘗嘗我的最愛吧,七四年的綠螽斯。」市長再次開瓶,並替我們倒酒。「這個莊園釀造的酒裝桶以後,都會送到小巖城的窖藏中熟成,因為氣候更合適。不過最重要的,是因為那裡有四通八達的交通,可以沿著鐵路北上,將產品配送到目的地。」拉布拉多犬和我們舉杯相碰,然後將紅酒一飲而盡。「再次感謝,你們『修好』了我的無人機。」
宅邸僕役將我們領出莊園時,我依然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從那棕色的眼睛中,找到了一閃而逝的狡獪笑容。
我們挑歲末慶典的第三個晚上行動,因為那是所有人都沉浸在太多天的徹夜狂歡,但還沒意識到自己過於靡爛而開始產生罪惡感的時間點。
我們運氣非常好,那天夜裡起了大霧,視線範圍幾乎沒辦法超過兩公尺。
「準備好了嗎?」七四二五八問道,將食指停在自己的終端上方。
我做了個深呼吸,點點頭向他示意可以開始了。
七四二五八按下終端的螢幕,我甚至沒有聽到任何音效,像是確認電子嗶嗶聲之類的,頸部上的項圈就鬆脫了開來。
「我以為會……更戲劇化一點。」嘴上是這麼說,但我幾乎無法好好控制住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理性見證,我已經不記得沒有戴項圈的日子了。
七四二五八在沒有太多困難的情況下拿掉項圈,丟進待報廢集中箱。我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一時無法將項圈摘除。但七四二五八只是默默的看著我,他知道,這是我必須自己做的事情。
終於,我成功穩住自己,將脖子上那受詛咒的束縛拆下來,馬上扔開,不想再和它扯上任何一點點關係。
輕撫著自己脖子上沒有毛髮的那圈皮膚,還有被徽記壓出的痕跡,想要確認自己真的沒有在作夢。
如果情況允許,我應該就哭出來了。
但我知道,現在離真正的自由還遠得很,那些過於戲劇化的情節,可以留給後面的章節。
「你還好嗎?」七四二五八關切道,我也注意到自己花掉太多時間了,我們的行動窗口並沒有很寬裕。
「沒事。」我抹了抹眼角,穩住自己的聲音說道。「該走了。」
霧色很濃,水氣厚重到阻隔了所有來自慶典的聲響。以往,那喧鬧的噪音總是吵得我無法入眠。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水泥高牆,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偏離了路線。
「這霧實在是太大了……」七四二五八壓低聲音說道,以防寒大衣的下襬遮住終端操作著,在檢查方位的同時避免光線洩露我們的蹤跡。
等待著七四二五八做出確認,我輕輕碰觸那高聳的水泥牆面,感受表面不規則的粗糙紋路。沒有東西,繼續阻擋我……
一陣寒風颳過,我反射性的拉緊大衣。霧氣被稍微吹了開來,讓牆上那個原先有些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晰──那個我一直強迫自己忽視的東西。
所有的羞恥、憤怒、悲傷、痛苦……在這段時間為了讓自己專注在逃亡計畫上,全部埋藏的負面情緒,都一次衝破圍欄,將我吞沒。
我緊緊咬住牙齒,才沒有立刻吼出來。口中血液的腥味是如此濃烈,全身肌肉都因為緊繃到極限而微微抽搐著。
「好了。」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將終端收好。「亞伯……你沒事吧?」他注意到了異狀,用手輕推了我的肩膀幾下。
我一時沒辦法說話,所以盡了最大的努力,以食指向上方指去。
「什麼……」七四二五八低聲問道,但從他身體突然僵直的反應,我知道狐貍理解了那是什麼。「噢,理性在上啊。」他倒抽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亞伯……」七四二五八從身後搭上了我的肩膀,可能想要表示支持,所以靠得很近,近到甚至能夠感覺到他的體溫。
我將七四二五八推開。
「我必須做點什麼。」用力抹過臉,我做出了決定。
「亞伯,」七四二五八的語氣非常遲疑。「這樣會讓我們被發現的……」
「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刻意緩緩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強調著自己心意已決。
我站得挺拔,仰起吻端,和亞當頭顱中空洞的目光交會。
他們應該有做某種防腐處理,所以除了失去光澤的毛髮和移除眼球,亞當基本上和還活著的時候看起來並沒有太大差別。當然,如果能忽略他的頭被砍下來釘在牆上這件事情的話。
他們甚至讓他繼續戴著項圈!理性詛咒那謬誤般的怪物們,他們居然讓亞當繼續戴著項圈!項圈!
好像在宣告著,死亡或是腦袋和身體分家這種小插曲,都無法改變我們都是某人的財產、而且永遠也不可能自由這件事情!
實在太過氣憤,我不在乎七四二五八怎麼想,所以忽視狐貍的輕聲叫喚,逕自找到了通往上方的路,站在水泥牆的頂端,低下視線,看著亞當的頭顱。
我趴了下去,貼平在水泥結構上,奮力的伸出手。但不論我多努力,都不可能憑空跨過那無法觸及的距離。
但我必須嘗試,我必須做點什麼!
只要……只要再將手伸長一點,就能……就能碰觸到……
不,我碰不到,太遠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任由那些兇手,繼續羞辱並且嘲笑亞當,像是展示戰利品那樣的炫耀我朋友的遺骸……
而我……而我……
我用力眨掉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不願意向這群壓迫者示弱。
我會……我會……
「亞伯。」七四二五八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將我拉起。全身氣力用盡的狀況,根本無法阻止他。再說了,意義何在呢?
有任何事情,是有任何意義的嗎?
我們不過都只是,已經像垃圾一樣的死去,或正前往像垃圾一樣死去結局的路上罷了。
「理智一點,」七四二五八拍了拍我的臉說道,和我對上視線,讓我能稍微集中注意力。「你如果做了什麼,比如說把亞當的項圈拿下來,他們一定會發現的,這樣我們的計畫就很有可能會曝光。」
「但是……亞當……不能就這樣……」我甚至無法構成完整的句子了。
我痛恨這沒有用的自己。
我知道七四二五八是對的,我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而且對亞當一點好處也沒有──亞當已經死透了──他們確保了這點,我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
但是……我想要從他們手上奪回,那個好像我是有選擇自由的感覺……那個,賦予我行動意義的……活著,的感受……
七四二五八深深嘆了口氣,橄欖色的眼睛閉起來了幾秒鐘。
「我還在西岸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秘密。」狐貍拿出自己的終端放在地上,蹲下去非常迅速用十根手指操作著。「後來確認了,品種狗們不知道這件事。」他在輸入指令的空檔,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所有的項圈裡面,都有一張晶片,記錄著配戴者的生理資訊,還有聲音跟影像。」七四二五八再次低頭,掃視過螢幕,然後繼續飛速的敲打著。「晶片甚至不需要裝載在項圈中,只要一定距離之內就能持續輸入資料。也就是說,每個配戴項圈者的一生,所見所聞,基本上全部的記憶,都會被儲存在項圈的那張晶片裡面。」
七四二五八站了起來,走到高牆邊緣,指了指下方亞當的頭顱。
「我不知道是哪個組織為了什麼目的設計了這個功能,我懷疑和在犬科帝國各種系統中留下後門的是同一個,但是沒有辦法確定。」七四二五八轉了回來面對我,以雙手搭上我的肩膀,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如果你可以接受這個替代方案,我們能夠帶走那張晶片。」他輕聲說道。「我們一起。」
我還沒有從過於氣憤的狀態中脫離,無法好好思考七四二五八這番話中的所有意思。但聽見那關鍵的詞彙時,讓我手臂上的毛髮都微微豎了起來──全部的記憶──亞當的,記憶。
我逼自己點頭。即使自己根本完全沒有辦法容忍,項圈仍然箍在亞當脖子上。可是……我想我必須要接受,這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七四二五八看到我的反應以後好像鬆了口氣,後退幾步,又低頭望了一眼亞當的頭顱,然後脫下自己的大衣。
「你的也是。」他向我示意,接著將我們的大衣以我認不得的手法綁在一起,另一端栓在矮牆上突起的結構。完成以後他拉扯了幾下這好像有些隨興的繩索,測試是否足夠穩固。「我讓亞當的項圈把晶片退出來了,」七四二五八在自己的脖子側面用指甲敲了幾下。「大概是這個位置。」
我看著他朝我伸過來的手,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狐貍是要我抓住的意思。
所以我握上了七四二五八的手掌,讓他緊緊拉著我,從高牆頂端,踩上牆面,緩緩下降。
一點一點的,我更靠近亞當被釘在牆上的頭顱。
強壓下所有反胃的感覺,我把心力都投注在項圈側面那小小閃著光的晶片。
比我想像中要更小一點。
七四二五八有一點在發抖的跡象,我才想起或許我們的位置應該要反過來,我比他重多了,而且狐貍並不像是很強壯的樣子。但他只是用力咬住牙齒,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懷抱著無法言說的感激之情,我將手伸長到極限,用中指和食指末端掂起了大約一平方公分的晶片,然後握入掌中──緊緊的,握住。
七四二五八開始將我拉上去,而我最後一次的看了亞當的頭顱一眼。
有天,我會解開你的項圈──我會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手掌中方形晶片的稜角,刺痛了我。但我只是握得更緊,然後更緊。
後面的時間,我像是以第三人稱那樣看著,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拜準備工作妥當之賜,我們沒有遇到任何困難的通過領地關口。自由城市簽署的通行許可給了我們極大權限,基本上靠近公國邊境之前都不會受到攔阻。但是如果真的有任何人要求檢查我們的脖子,那可能會讓情況急轉直下,讓我們靠著終端偽造的身分訊號被識破,所以還是不能太招搖。
或許受益於這個系統持續時間太久、又太過強大牢固,以致於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他們面前的狐貍農奴並沒有戴上項圈,只要我們繼續把自己好好的用大衣包住。
暴風雪已經緩歇下來,但並沒有完全停止。所以我們的禦寒衣物和裝備並不會顯得太過突兀,足跡也能很快消失在無盡的銀白之中。
要我說,我大概把這輩子的運氣全部都用上了。
如果我……沒有鬆懈……亞當大概也能……
喀咑一聲,是木柴在火堆裡燒得崩裂的聲響,將我喚回現實。
麥稈磚在上個禮拜就已經燒完了,畢竟那東西實在有夠重,帶不了太多。
「看看我找到了什麼!」七四二五八興奮的說道,從我的背包裡面翻出了幾顆拳頭大的紅色漿果。「我還以為你說新鮮的食物要先吃完。」
「那不是食物。」我苦笑了一聲,趕緊阻止打算把水果塞進嘴巴的狐貍。
「這不是番茄嗎?」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不太理解的向我問道。
「是,但這是基因工程番茄,植物工廠系列的型號。」我小心翼翼的從七四二五八手中接回番茄,放回保鮮盒裡面。「這裡頭有生物合成嗎啡,吃下這顆,大概能讓你睡上三天。」其實會直接鎮定致死,不過我現在還沒心情講這種話。
「喔,原來如此,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三班只需要生產一點點番茄就能達到配額。」七四二五八搔了搔耳朵末梢說道。「可是,你帶不能吃的番茄出來是有什麼打算嗎?」
「交易。」我拉上背包的拉鍊。「藥物在城市裡可是非常搶手的東西,有需要的人會願意付出非常可觀的價錢。」至於是哪種需要……我現在沒有立場深究。
「喔,你考慮得真周道!」七四二五八說道,從自己的背包中翻出了兩條壓縮口糧,丟了一條給我。
「是亞當想到的。」我猶豫了一下,但我還是說了出口。七四二五八應該還是聽出了我語氣中的遲疑,有些尷尬的抓了抓耳朵。「說到這個,」為了改變氣氛,我只好換到下一個話題。「要出境的話,需要偽造平民的身分,你得替自己想個名字。」
「喔……」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較低的那隻耳朵垂下,指著地板。他擺弄著口糧的外包裝,發出沙沙的聲響。
「怎麼了嗎?」我咬下了自己的口糧棒問道。
「就……」七四二五八挪了挪身體,更靠近火堆一點。「……像你之前說的,既然要決定自己希望被怎麼稱呼,應該選個有特殊意義的名字,所以我可能……」他將頭歪往另外一邊,跳動的火焰讓狐貍的眼睛好像變成鐵鏽色的。「……還需要一點時間想想。」
「那慢慢來吧,」我聳了聳肩,故作輕鬆的答道。沒想到七四二五八會對我先前說的話那麼在意,這只是用來通過海關的假身分而已。不過我能理解,那種希望自己能將某些真實感受抓在手掌中的需求。「反正我們離邊界還遠得很,時間非常充裕。」
「不過另一個問題……」七四二五八打開自己的口糧棒,咬了一口之後低頭在終端上滑著。「就需要現在做出決定了。」
「我知道。」我低聲說道,吃完壓縮口糧,然後將包裝丟進火堆。「再給我一點時間。」我用眼角餘光模糊的看到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繼續使用著自己的終端。
原先的計畫,是避開所有潛在的麻煩,只有必要才會進入自由城市補給,其他時候都徒步橫越荒野,睡在人跡罕至的偏僻地區。如果我們能夠成功將藥品交易出去,物資將不虞匱乏,只是會花掉很多時間而已。不過我們留在黃金公國領土的時間愈久,自然也愈有可能發生某種我們沒有料想過的意外。
經過和市長的會面,讓我們多了一個選項──去拜訪阿肯色伯爵領地上最大的自由城──小巖城。我們做了一點調查,綠螽斯莊園在小巖城稱不上是太有名氣的酒商,但是如果作為某種地下組織的掩護門面,似乎是個恰到好處的程度。
市長的確提到了「鐵路」對吧?而且他也暗示,自己知道無人機出問題是我們的手筆。我和七四二五八討論過,他和我得出相同的結論,那頭拉布拉多犬是刻意給我們資訊的。
那問題就只有一個了,我們該不該信任他?
七四二五八覺得獲取直達北方的交通方式,是值得冒險的。但是如果我反對,他願意尊重我的決定。
我提出過折衷方案,讓我先去探路,確保不是陷阱。但是七四二五八認為我們不應該分開,這只會導致如果真的不幸出了任何意外的話,會無法支援彼此。
所以,我必須做出決定。
我不相信貴族,不管他們對品酒還有搭配小點心的眼光有多好。但是……他算貴族嗎?不對,這不是重點!哪個風險比較大,徒步跨越整個大陸,還是踏進說不定是圈套的酒莊?他有需要那麼大費周章騙我們嗎,如果市長對我們有任何懷疑,直接逮捕我們不是比較省事嗎?而且,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好像顯得很真誠。但是,真誠是可以偽造的。但是、但是……
盛開的,玫瑰花。
「去小巖城。」我最後做出決定道,拉扯了幾下頸部上的毛髮。
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上揚的嘴角洩漏了他的心思。從出發以來,雖然狐貍不曾抱怨過,但我不需要太有洞察力,都能看出來他並非什麼徒步健行的愛好者。
又過了一段時間,七四二五八整理好睡袋以後,鑽了進去,向我道晚安。
我打著哈欠回應,同時設置動作感應信標。完成探針的固定以後,我瞥了眼好像已經睡著了的狐貍。
果然是很能適應各種情況的人嗎?
撥了撥火堆,我將最後的柴薪扔進去,結果噴了一些火星和煙塵出來。灰燼的味道充滿了鼻腔,讓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盯著不停跳動著的火焰,我緊緊抱住自己,想要制止顫抖的身體,但效果有限。
所以,我將吻端埋進膝蓋間,以尾巴環住自己,嘗試不要發出一點聲音的啜泣。
「我還是覺得,應該要讓我先去確認一下是不是陷阱。」我低聲對七四二五八說道,努力克制在毛皮上抓搔的衝動。
「我以為你也同意我們不應該分開行動。」七四二五八看了我一眼,折下右邊耳朵。
「只是在發牢騷而已,」我擺了擺手,讓他不要在意。「太安靜會讓我胡思亂想。」
我們繞了一點路,從市郊邊緣靠近綠螽斯莊園。這裡布局和市長的私人莊園類似,不過規模明顯小了非常多,沒經過幾道藤架,便抵達了宅邸。
而且綠螽斯的葡萄相對起來更大顆、更紅。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風土」?
「那……要敲門嗎?」我向七四二五八問道,才發現狐貍皺起眉頭,看著一旁種植在宅邸前方的灌叢,好像很專心在研究什麼那樣。
「什麼……喔對,敲門好了,總不能一直站在這裡吧。」七四二五八猛然回過頭說道,迅速的抓了抓耳朵。
我在大門的控制面板上找到了門鈴的圖示,按下通知主人以後退了一小步等待著。害怕一帆風順好運必有盡頭的莫名恐慌感揮之不去,害我非常緊張,於是決定將雙手抱在胸前,以免自己又開始亂抓。但我的視線還是忍不住一直往大門上方的攝影鏡頭飄去,猜測著莊園主人的樣子。
說不定門打開以後,是一支賞金獵人團隊迎接我們呢。
用力甩甩頭丟開這想法,非常確定黑色幽默不是我現在需要的東西。
我亂轉著眼珠子,試著自己分心一點,不要又去想什麼更奇怪的事情。門廊角落的蜘蛛網、窗軌下方的灰塵,還有連宅邸前院的……玫瑰是吧,看起來不太健康,花瓣上甚至有一些褐斑。
看起來這個莊園主人並沒有那麼勤勞。不過至少,葡萄看起來都長得不錯。吃了這麼多天的壓縮口糧,讓我很想去摘幾顆新鮮的水果來吃。
我撇過頭,再次看了眼葡萄藤架,對自己聳了聳肩,不想要見到莊園主人之前就冒犯對方。
剛轉回來,一匹亮棕色的拉布拉多犬就站在開啟的大門旁,深褐色的眼珠子來回打量著我和七四二五八,帶著該品系一貫的笑容。這個拉布拉多的血系我記得是叫做……巧克力拉布拉多?該死,我更餓了。
「你們有什麼……」他開口問道,我注意到拉布拉多犬的耳朵抽動了一下,就在他瞥過我們兩個脖子的時候──因為連續多天的雪中跋涉,防寒大衣有一點濕掉了,讓它非常緊貼著身體。我懷疑拉布拉多犬已經注意到,我們並沒有戴項圈。自由的狐貍並非不存在,但就我所知,黃金公國這麼南邊的地區沒有幾匹。「……你們還是進來說吧。」
拉布拉多犬後退一步,向我們朝了招手示意。和七四二五八對看了一眼,我輕輕點點頭,想要顯得知道自己在幹嘛,所以率先踏進了屋內。拉布拉多犬沒有立刻喊守衛或掏傢伙之類的,或許是個好兆頭。
我用眼角餘光迅速打量了他配在腰際的武器──某種彈射型槍械,我並不懷疑拉布拉多犬知道該怎麼用。
「聽說你們有往北方的物流通路,」我以謹慎的保守語氣說道。「我和我的旅伴很有興趣了解詳情。」
「有幾個年份的綠螽斯在北方大城很受歡迎,」他接話,向我們指出衣帽架的位置。「不過,僅限於『鐵路』運輸。」他在句尾強調了那個詞彙,再次掃視過我和七四二五八,雙眼微微瞇起,好像在等待什麼一樣。
「這樣的話……」我有點猶豫,但我知道,有時候想要確認箱子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手伸進去。至於是會摸到寶物,或是被咬一口呢,就很難說了。「……聽起來很符合我們的需求。」
我慢慢解開衣領的扣子,避免以太大動作嚇到拉布拉多犬──我有注意到他的姿態變化,顯然是想要將手按在武器上。但值得慶幸的,我拉開前襟並展示我沒有被項圈拘束的脖子時,品種狗放鬆下來,甚至向我們展示了露出牙齒的深邃笑容。
「歡迎來到綠螽斯莊園,想必兩位經歷了很漫長的旅途。」他伸出右手,四指併攏,對我露出掌心。「接下來,『鐵路』會照顧你們的。」
「你們差點把我給嚇死,我沒有收到任何要轉移包裹的通知。」拉布拉多犬在前方領路,細細的尾巴高頻率來回甩動。「你們打哪來的?」
他放鬆下來以後,口音也變得明顯,有某種濃厚的北方大城腔調。
「非常遙遠的鄉下地方。」我搶在七四二五八開口前答道。
「哈,謹慎!這很有幫助。」拉布拉多停下腳步,回過身對著我們說道,臉上依然是那友善的微笑。「我是杭特。」
他可能是想要消除我們的疑慮,所以自報家門,但我一點都沒有被這種上流社會才有的行為給說服。
「抱歉我們只有編號,而那對你來說應該沒什麼意義。」我的語氣稍微強硬了一點,品種狗只是聳聳肩,沒有多說什麼。
「杭特……?」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對拉布拉多投去困惑的眼神。
「杭特?巧克力。」品種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清楚表達了他對自己姓氏的看法,然後轉身繼續領路。「顯而易見不是嗎?」
我們穿過幾個門廊,最後抵達一個看起來像是廚房的地方。
「我猜你們應該餓了。」杭特瞥了我一眼說道。那讓我耳朵末梢發熱,確定他有聽見我剛剛發出一連串咕嚕聲的肚子。「我剛好在準備晚餐,就一起吃吧。」
「我們可以幫忙!」七四二五八非常熱情的說道,我甚至來不及婉拒,品種狗就滿是笑意的遞給他一隻大湯勺。
七四二五八並不會做菜,這是非常稀有的技能,通常由某些需要打發太多時間的品種狗階層所壟斷。所以狐貍只是負責清洗食材或幫忙翻炒攪拌之類的雜事,而我在第三次切傷自己手指以後就被光榮除役了。
七四二五八好像十分樂在其中,拉布拉多犬和狐貍之間不斷笑鬧著。某道聞起來很香的麵食起鍋以後,杭特將吻端湊近七四二五八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狐貍放聲大笑了起來。
那個好像有些太過親暱的舉止,讓我尷尬的別開了頭。
「希望你不會介意我暫時偷走你的『夥伴』。」拉布拉多犬將盤子放在我面前時說道,側過頭瞥了七四二五八一眼。我沒有漏掉杭特微微瞇起眼睛,還有刻意舔著自己右邊犬齒的動作──和他始終掛著的那抹微笑搭配起來有點違和。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我試著以最平常心的舉止表示道,絲毫不懷疑他是在強調詞彙的另一個意思。
「喔,真的嗎?」他興致昂然的說道,回過頭來對我露出了一抹獰笑。「那麼想必你不會介意我留下他囉?」
「呃……什麼意思?」我嗅到不妙的氣息,但盡量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
「鐵路可以提供運輸的位置是有限的,」拉布拉多犬又回過頭,看了眼正忙著替水果銷皮和切片的狐貍說道,手指則在自己放上桌面的終端輕輕點了幾下。我看到一幅地圖,上面有幾個紅色節點,以黑白相接的線條串聯。「我得決定,誰值得『優先』上車。」
他語氣中的直白沒有任何一點讓我會錯意的空間,我只能故作鎮定的點點頭。
不管拉布拉多犬怎麼解讀我的回應,反正他看起來非常滿意,隨手抓起一塊切好放在旁邊的蘋果丟進嘴裡,絲毫不掩飾咀嚼時露出的犬齒。
真是太糟糕了啊,這是什麼異常狀況?果然不應該隨便相信品種狗!
但那張是鐵路的據點地圖嗎?或許其他據點的管理人會比較正常,像市長那樣。但是,如果更不正常呢?總之,先想辦法把他的終端弄到手,然後再考慮該怎麼擺脫這詭異的傢伙吧。
我強忍反胃的感覺,看著杭特回到流理臺,將手搭在七四二五八背上,然後有意無意的緩緩往下方移動,最後在尾巴末梢那撮黑色的毛髮上用手指轉了轉。狐貍看起來並沒有反感,甚至帶著點挑逗意味推開拉步拉多犬那無禮的手時,耳朵末梢還微微垂了下來。杭特又將吻端貼到七四二五八耳邊,低聲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讓狐貍點點頭,然後走向拉布拉多犬指向的那扇門。
內心深處萌發的疑慮,沒有停歇的抓搔著大腦,驅使我生成了一個可怕的結論。我接著強迫腦袋繼續運轉,替可能發生的最壞情況找出應對方案。
趁著他們視線都不在這邊的時候,我從一旁的餐具中抓了把尖刀藏進袖子裡。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用這個,同時很肯定拉布拉多犬知道該怎麼用他的槍。但有什麼可以抓在手裡的東西總比沒有好,而且只要捅得夠多、夠快,大概沒有什麼差別吧?
「我請『小蜜桃』替我們拿瓶合適的紅酒。」杭特在我對面的那張椅子坐了下來,然後丟了什麼在桌上,發出沉重的聲響。「我是哪裡露餡了?」
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他變得冰冷無比的語氣,或是指著我的金屬槍口。拉布拉多犬扔上桌子的,是一個項圈──那讓我的血液好像凍結了。
「而且我非常想知道,你是怎麼解下項圈的。」他用手槍敲了敲項圈。「不過事情一件一件來吧,我們會進到那個環節的。」大口徑的槍管再次對著我的腦袋。「戴上。」
在這糟糕至極的懷疑變成現實的情況,我所有嘗試對身體發出的指令,都進入了無盡迴圈。
他要我戴上項圈……
「其他時候,我不介意花點時間享受這種充滿張力的氛圍,但我可不想又被訓話說『花太多時間在玩樂上』。」杭特的臉色更加陰沉,但那抹微笑依然掛在他臉上。品種狗轉了下眼珠,向七四二五八離開的門瞥去。「我保證,可愛的小蜜桃不會受到傷害,我甚至願意在玩膩了以後放他走。」拉布拉多犬做出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說道。「但我有多快失去興趣,取決於你有多合作。」
他以為是我解開項圈的。
即使有鑰匙賦予的管理員權限,要不是七四二五八有注意到一個隱藏的安全程序,我就已經在解開項圈的瞬間觸發領地系統的警報了。
和所有其他自以為了解世界是怎麼運作的人一樣,他低估了七四二五八,只因為狐貍的行為表現和他們想像中應該要有的樣子不同。
但這是我能利用的優勢。他低估了七四二五八,誰知道他還會低估什麼?而且最樂觀的情況下,拉布拉多犬說不定真的會放走七四二五八──有些時候,停損比繼續掙扎是更加明智的。
所以我將桌上的項圈捧了起來,努力說服自己不要顫抖得太厲害或是吐出來。
項圈比我記憶中重很多。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或許是因為不同型號間的差異。拉布拉多犬死死的盯著我,擺了擺手槍催促著。找不到任何其他可行的選擇之下,我只能將項圈戴回脖子上並扣好。
直到那密合的喀喀聲傳來,我都還是無法相信自己做了什麼。
我親手結束了自己短暫的自由時光。
我原本以為,自己寧可死去也不願意再受縛於這東西。但是我確切知道了,項圈是有辦法拿下來的。我想,這改變了很多事情。
「看吧,沒有那麼困難嘛。」拉布拉多犬看了自己的終端一眼,然後將手槍插回槍腰間的槍套上。「現在先說說,為什麼你突然懷疑我,」杭特把桌上裝水果的大碗抱進懷裡,然後靠上椅背,僅以兩隻椅腳著地,將自己穿著黑色長靴的雙腿翹上桌面。「我應該沒有做出什麼違反角色定位的事情啊?」他一邊歪著頭,一邊將自碗中隨手抓起的水果丟進嘴巴裡面。
「如果關於『鐵路』的各種傳聞是真的,這個組織旨在幫助所有嚮往自由者脫離困境的話……」我拒絕移開自己和杭特對視的眼睛,以最堅定的語氣說道。「……那麼他們的成員,根本不可能說出那種把人當成是貨品的言論,要『留下』誰。」
「可是之前都沒有人對這個說法有意見啊?」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好像真的很困惑那樣。「算了,我會列入參考的。」他又抓起一塊紅色的切丁水果塊往嘴裡扔去。「再來,你從哪個領地跑出來的?」
我用力咬住舌頭,非常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會讓八六一三八還有其他人,甚至是伯爵和市長惹上非常大的麻煩。
「喔,你有懂我的意思嘛。」杭特又給了我一個露齒微笑。「我連手指都不用動,就能透過那個項圈讓你生不如死。不過,這樣太容易了。」
連手指都不用動?我其實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但我想他很快就會替我解釋──很不幸的。
拉布拉多犬慢慢舔了自己的鼻子一下,將頭側向七四二五八剛剛離開的那個門。過了一陣子以後,我聽見細微的聲響,馬上理解過來那是狐貍要回來了的意思。
我繃緊身體,打算大聲警告七四二五八,但是杭特豎起食指朝我搖了搖,以打趣的目光朝我看過來。
「我不介意欣賞你被電到尿失禁的樣子,但是那有點臭。」拉布拉多犬將豎起的食指抵在桌面上。「坐好。」
杭特的肢體語言是那麼的自信,好像情況完全在他的掌握中一樣。我並不懷疑拉布拉多犬真的那麼認為,但我也注意到了他稍稍向腰際移動的手,做好了隨時能拔槍的準備。
我垮下身體,縮回椅子中,決定等待更好的機會。
「替我倒一杯好嗎,小蜜桃?」杭特甚至沒有看向七四二五八,只是以親暱到噁心的語說道。「我的舌頭有點乾燥。」
七四二五八抓著一隻酒瓶,渾身僵硬的站著,一手還搭在門把上。他迅速的打量過我們,顯然很快就了解的狀況。
「乖。」杭特檢查過酒瓶的封蠟,讓七四二五八替他倒完酒以後說道,用手指在狐貍的尾巴上梳過。七四二五八瑟縮了一下但沒有太大的動作,只是順從的允許自己被杭特拉到身旁。「我很討厭重複說過的話,但看在小蜜桃這麼可愛的份上,我再問你一次,」拉布拉多犬將空碗丟回桌上,以慵懶的語氣說道。「你從哪個領地跑出來的?」空掉的陶碗在木桌上轉著圈,發出嗡嗡的聲響。
我不知道這匹品種狗會做出什麼事來,但很肯定如果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之外,其他人也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
所以我只是緊緊咬住牙齒,沉默是我唯一的籌碼。
拉布拉多犬聳了聳肩,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脫掉你的衣服,小蜜桃。」杭特將臉頰撐在左手上說道,一邊隨意晃了晃右手的酒杯,瞇起眼睛盯著透明玻璃容器中的液體。「全部。」
「什麼?」七四二五八驚愕的說道,耳朵直豎,尾巴上的毛都蓬了起來。
「你聽見了。」拉布拉多犬以更慵懶的語氣說道,甚至沒有看七四二五八一眼。「我本來是瞄準耳朵的,」他皺了下眉頭,接著聳聳肩,無所謂似的說道。「下次就不會失手了。」
直到杭特刻意將手槍緩緩的插回腰際,我才注意到頭頂上的灼熱感,以及毛髮燒焦的味道。
他是什麼時候拔槍的?那個裝著酒的高腳杯,甚至被放回了桌上,盛在其中的深紫色液體迅速轉動著,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七四二五八看了我一眼,神情中滿是掙扎。我小幅度的對他搖搖頭,並且以眼神懇求他不要照做。拉布拉多犬沒有將項圈放上七四二五八的脖子,他還有機會逃掉。但狐貍的視線稍稍往上飄去,看了眼我頭頂上方那個在椅背中燒出的焦黑小洞以後,便開始解開襯衫的扣子。
我恨透了鬆一口氣的自己,座椅扶手在我的緊握之下發出嘎嘎的聲響。
當七四二五八脫下襯衫,並解開腰帶扣環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於是將頭轉開。
「嘖、嘖、嘖!」杭特發出清晰的咋舌聲。「你會錯過最有趣的部分──抱歉我更正──你會害我錯過最有趣的部份。」感覺到脖子上一陣麻刺的電流通過,我忍不住叫了出聲。「這只是警告。現在,給我好好看著,你這可悲的蠢狐貍。」
無法確定拉布拉多犬是在對我還是對七四二五八說,兩種好像都適用。我咬緊了牙,強迫自己抬起視線,繼續看著他們。
我能嘗到口中血液的味道。
七四二五八已經脫掉了所有的衣物,將雙手放在胯下前嘗試遮掩,低垂著頭看向地板,無力攤平的耳朵末梢是醬紅色的。
*「我也可以很溫柔的,只要你們不要惹我生氣。」拉布拉多犬嘆口氣,攤了攤手說道,給了我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你從哪個領地跑出來的?」
「堪薩斯伯爵領。」我從齒縫之間吐出了回應,試著拖延時間。任何機會也好……任何機會……
「喔,托托,你離家可真的很遠了。」拉布拉多犬站了起來,在七四二五八後腦杓輕輕的抓著。杭特比較高一些,但現在七四二五八非常努力的把自己縮成一團,讓狐貍看起來更瘦小了。「而我們都不在堪薩斯了,對吧?」
拉布拉多犬猛然將七四二五八按上桌面,狐貍吃痛的悶哼,餐具都跳了起來,發出匡噹的聲響。
「我回答你了!」我大聲喊了出來,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才沒有跳起來。
「『心智類波動構築與波形解析,初級』,」拉布拉多犬歪了下頭,抬起視線向上看去,好像在回憶著什麼。「我最後還是被當掉了,不過反正大多數肉食動物學員都沒辦法通過。」他重新和我對上視線,完全不在意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繼續自顧自的說著。「但我從中學到了一個受用無窮的技巧──如何判斷對方在說謊──尖銳轉折的刺痛感,就像是最傷人的話語那樣。」杭特用食指指甲在胸口點了兩下。「你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繼續浪費我的時間。」
拉布拉多犬對著桌面掃視過一遍,然後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我從來沒弄懂初榨橄欖油到底該用在哪裡,涼拌還是快炒。」杭特扭開了手中的透明罐子,對著開口嗅了兩下。「別裝清純了,你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拉布拉多犬俯身將裝有黃綠色清澄液體的容器放在七四二五八眼前,同時對著他的耳朵說道。「抬起你的尾巴,狐貍。」
七四二五八將臉埋進交疊的雙手之間,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一點,但他還是照品種狗要求的做了。
「新墨西哥伯爵領!」顧不得合理性或是其他考量,我吐出了腦袋中閃過的第一個答案。
拉布拉多犬並沒有理會我,將透明罐子中的橄欖油倒在手上。我的思緒打結,只能看著帶著點些許黏稠的黃綠色液體流下,在杭特布滿深棕色細毛的手掌上緩緩漫開、溢出,然後滴到木桌上,發出厚重的潑濺聲響。
當七四二五八打了個劇烈的冷顫,並發出帶著哭腔的咽嗚聲以後,我實在無法繼續承受,只能閉起眼睛撇開頭。
瞬間自頸部傳來的疼痛令我全身僵直,視野甚至發白了幾秒鐘。我能夠重新看見東西以後,才注意到自己多麼猛力的喘著粗氣。
「忘了提醒,這項圈和你平常戴的有點不一樣。」拉布拉多犬的聲音中滿是笑意,我緩緩恢復坐姿,瞪著噁心的品種狗。「這是我特製的,電流強度沒有安全上限。」
杭特做了某個動作,使七四二五八全身一震,緊握的拳頭甚至浮現出鼓起的血管。
「德克薩斯伯爵領。」像是被打敗了一樣,我癱在椅子中說道。「求求你住手。」
「就說沒那麼困難吧!」拉布拉多犬愉悅的說道,而七四二五八壓低聲音咽嗚著。*
又一次的,我就只能看著。
「接著跟我說說,你的小小冒險,是誰幫忙指路的呢?」杭特說道,將自己的手在七四二五八的背上抹了幾下。「我們總是找不到足夠有力的證據,能夠確認鐵路在德克薩斯站點的負責人是誰。」
我腦海中閃過的畫面,是穿著亮藍色套裝的拉布拉多犬向我們舉杯致意。
該死的……如果市長是鐵路中有一定份量的人物,如果我把他供出來,那麼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但是……
我看了趴在桌上的狐貍一眼,他還是將臉埋在雙臂之間,沒有動彈。
我應該為了某個神祕的組織,而放任七四二五八遭受到這種……折磨嗎?
我……我不知道。
如果我現在咬舌自盡之類的,就不用管這些事情了。但是這噁心的品種狗,大概只能從七四二五八身上找出答案──我強迫自己不要想像那個畫面。
金屬碰撞聲將我的注意力喚回,剛好看見杭特解開了自己的腰帶。
理性在上。
七四二五八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動了動,掙扎著想要將品種狗給推開。但下一個瞬間,杭特便反扭著狐貍的手臂,將七四二五八壓制在桌上。
他的動作好快,我只有看見殘影。
「拜託繼續抵抗,我開始有感覺了。」拉布拉多犬咧嘴展現單邊犬齒,露出一抹獰笑。「理性見證,這比我預期的有意思呢。」
七四二五八再次掙扎,而品種狗則加大了壓制的力道,我聽見關節發出的喀啦聲。狐貍叫了出來,逗得拉布拉多犬放聲大笑。
我能感覺到,腦袋的最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斷掉了。
抽出之前藏在袖子中的尖刀,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起身,打算朝那噁心的品種狗撲過去。從他剛剛那如閃電般流暢的動作,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勝算,但我只是沒有辦法繼續只是看著了。
強烈的電流立刻自項圈發出,我全身的肌肉都以最大幅度的收縮著。在動彈不得的恐怖劇痛之中,連呼吸和轉動眼球都沒有辦法,隨機的抽搐是我這段時間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最後癱回椅子上的時候,身體熱到像是要被從內部煮熟了一樣,燒焦的硫磺臭味自頸部傳來。下半身傳來的濕熱感,讓我知道我尿在自己身上了。
「理性在上,真是太有意思了!」杭特笑得非常誇張,他還在自己的眼角邊擦拭了幾下。「我只有聽說過而已,還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被電到尿失禁的樣子。」
七四二五八看著我,橄欖色的眼睛中滿是擔憂的神情。我剛剛好像有聽見狐貍叫喚我的名字,但並不是很確定,畢竟剛剛有道強力電流在我的中樞神經網路亂竄。
理性見證,這種處境之下,他還有力氣關心我?
「你們這些……噁心至極的……家犬……」我邊努力的調整呼吸一邊說道,試著將杭特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來,不過我字字句句絕對都是肺腑之言。「自稱是高尚的……貴族,總是掛著和善的微笑,但是……背地裡真正的樣子是那麼的……噁心。」我擺出了自己所能想像出最鄙夷的表情,然後朝腳邊啐了口唾液。
乾涸的口腔幾乎沒有口水,但倔強的叛逆精神還是驅使我這麼做了。
「和善的笑臉迎人?」我剛剛以為拉布拉多犬的語氣已經很冰冷了,但顯然我錯了。「你覺得,我們總在笑是嗎?」身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本能讓我知道自己碰觸到了逆鱗。至少,目的達成了,現在拉布拉多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拉布拉多犬,不是最友善的品種嗎?」我其實不太在乎那些無聊的上流社會八卦傳聞或刻板印象笑話,但我努力的找出任何可能的痛點,讓拉布拉多犬分心。「不論是溫暖陽光的金黃色,或是溫潤濃郁的巧克力色……總是笑臉迎人……」
「閉嘴。」看著杭特帶著微笑,以充滿怨毒的語氣吐出這個詞彙,實在是非常的違和,不過我從中找到了一絲絲勝利的感受。只是我沒有任何餘裕可以放鬆,因為持續通過頸部的電流讓我雙顎緊閉,差一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這比剛才的那種還弱很多,但還是有點痛,而且也大幅度的影響了我控制其他身體部位的能力。
「你們這種野生型的物種,根本不懂自己有多幸運。」杭特緩緩說道,話語中的怨毒只是更多了。
在這個只能微微抽搐的狀態,我沒辦法大聲宣告自己的確非常「感恩」沒有作為品種狗降生,真是異常的幸運。
「你根本不能想像,永遠只能微笑的感受。」拉布拉多犬給了我一個更深邃的微笑,露出兩邊的犬齒。「你以為,品系的『友善』特徵只是在說我們的外型嗎?」他豎起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額角。「試試看總是心靈祥和,全世界充滿了彩虹色澤的棉花糖是什麼感覺!」
我實在是聽不出來這有什麼不好的,但被電流定住的情況下我沒辦法嘲諷他。
「發育不全的腎上腺,還有總是高漲的血清素……很少人願意談這件事情,但大家都很清楚,我們的心智早就被這連情緒都無法自己選擇的狀況搞壞了!」他幾乎吠了出來,又瞪了我一眼。「你大概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吧?」
我當然無法理解你這噁心的拉布拉多犬在說什麼,我只聽見擁有一切的品種狗,享受著我只能幻想的自由,然後在抱怨一堆無關痛癢的小事,像是自己每天都太過幸福了只能微笑。杭特又瞪了我一段時間,嘴角持續呈現那詭異的弧度。不太確定是因為不想讓我現在就窒息死亡之類的,項圈的電流停止了,我再次癱坐回椅子中。
*「家族成員們都心照不宣,唯一能感受到某種真實感受的方法,就是極端一點的……手段。」拉布拉多犬將視線轉回到趴在桌上的七四二五八,我能從他棕色的眼睛中讀到狂亂的跡象。努力嘗試再次引起杭特的注意,但全身痠麻到連開口出聲都非常費力,頂多只能吐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我甚至對雄性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那種屈辱和痛苦並不會因為性別有差異。」品種狗將吻端深深的埋入七四二五八的毛皮間嗅聞著。「當他們被侵犯,卻興奮的勃起的時候,總是會非常羞愧。」狐貍在杭特的動作之下微微顫抖著,發出低聲的啜泣。「我對這種自我厭惡的反應深深感到著迷,好像是他們的錯一樣,所以要懲罰自己。」*
當我剛有起身的意圖,項圈便放出一道短暫但強力的電流,再次癱瘓我的行動。
「該是時候辦正事了。」拉布拉多犬站直了身體,將腰帶抽掉,隨手扔在地上。槍套仍然繫著他的大腿,我很確定杭特不會讓自己的武器離身。
七四二五八發出了微弱的呻吟,小幅度的扭動著。但杭特顯然並不介意,居高臨下的打量著,然後一把抓起狐貍的尾巴根部,使七四二五八又抽搐了一下。
那個瞬間,我真的是起了「不如讓我就這樣被電死算了」的念頭。可是我知道這病態的拉布拉多犬不可能放過我之外,我覺得這樣完全對不起七四二五八,也愧對亞當為我做出的所有犧牲。
但因為這該死的項圈,我什麼也做不了,就只能看著……我真應該再還有機會的時候奮力一搏的,而不是順從的戴上項圈……
突然,杭特向後踉蹌了兩步,鬆開抓住七四二五八尾巴的手。
「你做了什麼?」他口齒不清的吼道,表情閃過一絲驚恐。「你這該死的狐貍……你做了什麼?」
拉布拉多掏出了他的武器,但動作遠遠沒有先前那麼靈活了。只是當那金屬槍管對準我的時候,我依然無法動彈──太長時間的不斷痙攣,我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氣,連轉動眼珠都有點困難。
所以最後,杭特扣下板機的時候,我只能癱在椅子上,看著七四二五八撲向拉布拉多犬。
赤裸的狐貍趴在倒地的拉布拉多犬身上,兩匹都沒有動作,而我的耳朵還因為手槍擊發的巨大聲響耳鳴。呆滯的盯著眼前這畫面,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腦中我對自己吼著,要求肢體站起來行動,去查看七四二五八的狀況。
但這副軀殼並沒有服從我的命令,我被自己的身體給背叛了。就像,我讓所有人都失望了那樣──所有,信任我的人。
電流造成的影響大概消失了,所以我猜,現在無法移動的原因,並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因素。
我,像是被無盡的黑暗給包圍了,死寂的深淵將我吞入看不到底的……
七四二五八動了一下。
那狐貍還活著,還活著!
我被拉出了泥沼,重新再次能夠呼吸。是一雙堅定的手,抓住了我。
「狐貍,你沒事吧?」我喊著,在一個踉蹌跌倒以後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但我還是手腳並用的爬到他們身旁,將七四二五八翻過來,確認狐貍真的有在呼吸。
「沒事,」七四二五八揉揉額角說道。「我剛剛好像撞上地板,失神了一下而已。」他橄欖色的眼睛眨了眨,最後對焦在我身上,笑了一聲。「跟你比起來,我的狀態實在很不錯。」
見到他還有心力說笑,我也放鬆了下來,跟著笑了幾聲。但我很快就注意到七四二五八手臂上的傷口。
「皮肉擦傷而已,」他檢視過後說道,然後馬上將頭湊上來,仔細打量著我的項圈。「先幫你拿下這東西。」
七四二五八從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中找到了終端,接著從杭特口袋中翻出品種狗的,然後開始工作。
我不想測試項圈的防禦機制,所以讓七四二五八自己忙著。
注意到拉布拉多犬的胸口正微微起伏著,我只好轉開視線,決定暫時當作他根本不存在。
「你要先穿上衣服嗎,我沒有那麼緊急。」雖然多戴著項圈一秒,都讓我渾身不自在到想拿頭去撞牆,但七四二五八維持這樣赤裸狀態,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噢,」狐貍的耳朵微微下垂,末梢湧上一陣紅暈。「我現在不能停下來,如果讓你感到不自在了,我很抱歉……」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尾巴動了動,試著最大面積的遮住自己的身體。
「不是的,我並沒有不自在。」我趕緊擺了擺手解釋,不想要顯得像是不知感恩的渾蛋。「我只是怕你會……不自在。」我很確定,自己的耳朵變紅了。
「這個嘛……」七四二五八輕笑一聲,身體顯得放鬆了一點。「在全是雄性的環境住個十六年,沒有早點習慣,或是至少能假裝習慣,是生存不下去的。」
狐貍語氣中無可奈何的坦然接受,讓我心頭揪了一下。但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才好,或者是該不該回應。
「等等,」我這才注意到,狐貍說「十六年」。「你幾歲?」
「再幾個月就十九了。」七四二五八瞥了我一眼,橄欖色的眼中滿是笑意。「我的邏輯知能評比非常突出,所以很早就被發掘出來培訓。」
「十九?」成熟的談吐、超群的技術,或許更顯著的是,那看過太多東西的眼睛。「我以為你只比我小個幾歲而已。」
「被大叔這樣說還真難讓人開心。」七四二五八對我嘲弄道。
「我才三十三!」我絕對沒有提高音量,或是爆發莫名的焦慮。
七四二五八聳聳肩,沒有多說什麼。
「我有幾個壞消息……」又過了一段時間,七四二五八抬起頭來對我說道。「就像杭特宣稱的,這項圈和我們平常看到的那種不一樣,並沒有設計解開的選項,我連追蹤訊號和電擊功能都沒辦法關閉。」他再次靠了過來,檢查著我脖子上的項圈。「要考慮物理性的破壞的話,需要很專業的工具。」
「這麼大的莊園,總有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吧?」我嘆口氣,環顧著現在有點混亂的廚房。
「這就是下一個壞消息,」七四二五八給我看杭特的終端。「他發消息出去了,有人正在過來的路上,我不知道在對方抵達之前,我們有多少時間。」他側過頭,看了眼昏過去的品種狗。「我可以從這裡嘗試入侵對方的終端,但如果反而打草驚蛇就麻煩了。」
我就知道我們的好運總是會到頭的。這個時候,倒在地上的拉布拉多犬抽動了兩下,發出類似呻吟的聲音。
「我不是很在乎,不過你對他做了什麼?」想到杭特到最後都還是把我視為更高程度的威脅,讓我又有股想要笑出來的衝動。
「我把你的嗎啡番茄混在水果裡面。」七四二五八對我吐吐舌頭說道。「我知道這種覺得自己掌握全局、勝券在握的傢伙,會有哪些習慣。雖然我本來是打算加進酒裡面的,但連封蠟都還沒弄掉就……」七四二五八的聲音又漸漸變小,然後便轉過頭去,撿起衣服開始穿上。
我本來想問他需不需要去清理一下之類的,但我覺得這似乎不是我有立場說嘴的事情,所以便作罷。就在杭特又發出像是要斷氣的聲音以後,我才想到另一件事情──他吃了多少番茄?
我俯身,聽著杭特淺淺又緩慢的呼吸,還有……低吼聲。以食指和中指併攏,測量完脈搏以後,撐開他的眼皮,看過兩邊瞳孔,接著拿起自己的終端,啟動光源晶片照了照拉布拉多犬的眼睛。
「你要不要先去找找物資,急救包之類的,這種規模的莊園藥櫃應該都會有準備。」我對七四二五八說道,比了比他的手臂。
「好。」他對我點點頭,然後將杭特的終端丟回地上。「我假造了幾個你項圈的訊號,那應該能夠暫時讓嘗試追蹤我們變得困難,但這不是長遠之計。」他離開前,又有些擔心的看了我一眼。「我們還是需要盡快離開。」
擺了擺手向七四二五八表示不用擔心,我想要搜索一下廚房。
確定他離開了以後,我走到杭特身旁蹲下,將雙手放在拉布拉多犬的脖子上,緊緊扣住。
我能感覺到那微弱的呼吸、脈搏,還有體溫。
「抱歉,你已經沒救了。」我曾經在用藥過量的其他狐貍身上看過這些癥狀,總會有人禁不住誘惑,偷藏幾顆嗎啡番茄。「考慮到你打算折磨和殺害我們,我想這沒有不公平。」攝入過量的嗎啡,但是不足以立刻致死,所以在全身癱瘓的狀態下,一點一滴的走向死亡,緩緩窒息。「相信我,這是在幫你的忙。」我看過那有多恐怖,沒有人應該遭受那種折磨,即使是……品種狗們。
我開始施力,緊緊掐住拉布拉多犬的脖子。
我腦海中閃過的是,所有被品種狗虐待的朋友、所有被品種狗傷害的人、還有……亞當最後的身影,跟他沒了眼珠的頭顱。
雙手開始顫抖,但我試著堅持下去,只是最後當杭特雙腳開始亂蹬以後,我終於承受不住放開了拉布拉多犬。
該死的,為什麼?
我不恨他們嗎?我恨透了啊!為什麼,我做不到?
我曾經幻想過,親手掐死那些壓迫我們的邪惡品種狗,為什麼現在我真的有這個機會了,卻做不到啊?
他剛剛還打算非常殘忍的凌虐我們啊,如果今天立場互換,我很肯定這變態的拉布拉多犬會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弄死我──畢竟他已經示範過了──我怎麼可以這麼沒用啊?
坐在拉布拉多犬胸口,我的身體垮了下來,替軟弱無能的自己啜泣著。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七四二五八在我身旁蹲下,一手搭著我的肩膀,橄欖色的眼睛中滿是關切。
「我甚至是想要幫他解脫……」我顧不了聲音中的哭腔,或是潰堤了的淚水。「為什麼我做不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樣……」七四二五八出聲,將我的注意力拉回。「……或許比較容易,我剛剛破解了安全系統。」
七四二五八握著拉布拉多犬的槍說道。我有想過用槍打爆杭特的頭,或是用刀割開血管,但那個畫面光是想像就能讓我卻步──我真的很沒用。
「數到三,好嗎?」七四二五八輕輕捧著我的手,讓我們一起握住了槍柄,食指都按在板機上,我看見一顆小小的二極體發出綠光。「我們一起。」
我的視線更模糊了。但我試著在吸著鼻子的同時,向七四二五八點點頭。我不想出什麼岔子,所以把槍管塞進了拉布拉多犬的嘴巴裡,抵住上顎。
「一……二……三。」我們同時扣下板機,子彈擊發。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槍聲好像比剛剛的小很多,**而杭特的後腦杓則是應聲炸開。**
本來以為自己會有點反胃,但現在只有鬆一口氣的解脫感。
我差點就投降了,準備投身在空虛的美好之中,什麼都不再管。但是又一次的,七四二五八扮演了我們之中堅強的那個。
他給了我一點時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等我脫出過於抽離的狀態以後,他已經將我們的背包收拾好,從衣帽架上拿回了我們的大衣,甚至替我找到了替換的衣物。
我心裡同時湧起一陣羞愧和感激,讓我不太確定該怎麼反應。
理性在上,他還不到十九歲啊,我是不是該有點用呢?而且,他才剛被……
我用力甩甩頭,知道現在不是想這個的好時機。再說了,我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種事情應該需要很細緻的處理,而我對這方面完全一竅不通。
不管怎樣,癱坐在地絕對於事無補。所以我用袖子擦擦臉,至少先站了起來。
「我剛剛發現一個東西。」七四二五八在我著裝的時候說道,嘴角有一絲笑意。「你肯定會想要看看。」
我對狐貍點點頭,然後讓他領路。
我們都小心翼翼的避開杭特……遺骸的任何部分,想要假裝那大片的血跡都不存在。但是最後離開廚房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倒在地上的拉布拉多犬──他甚至還帶著那抹微笑。
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個時候從胸口中湧出的那股憐憫。我可是才剛剛親手扣下板機,打爆了他的頭啊!
但或許,我只是注意到了,原來當死亡最終找上我們了的時候,彼此之間是如何的相像,而又沒有任何差異的。
「這……很有趣。」在一個像是機械庫房的地方,我看著眼前的二輪載具,只能如此評價道。「我還是幼獸的時候,很迷虛擬駕駛的實境遊戲,不確定實際上有多少差異。如沒差太多的話,我說不定能操作。」
內燃機和排氣管……這東西現在非常少見了,因為碳排放配額的關係。但是能量轉換的便利性,有些地方還是會留著類似的載具備用。
我看向七四二五八,剛好及時接住他扔過來的東西──一頂全罩式安全帽。
「虛擬駕駛的實境遊戲?」他露出犬齒笑道,橄欖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亞歷山大有……」七四二五八的臉色一沉,但馬上恢復。「……我前……咳……前領主有一臺同樣型號的,以前很常趁他不在領地的時候,騎出去兜風。」
我還在努力消化這個過於豐富的資訊,七四二五八已經戴好安全帽,跨上摩托車。
「跳上來!」狐貍喊道,我注意到安全帽內部在震動,是內建耳機。「我們有一些路程要趕。」
我只能聽話的跨上後座,調整了我們的背包,然後過於謹慎的豎起尾巴,不想要被排氣管燙傷。
確定我坐穩以後,七四二五八催動油門,我們衝進了最深沉的夜色之中。
引擎咆哮著,四周的景物都化作模糊的影像,迅速向後退去,被我們拋在身後。我早就把尾巴給收了起來,才沒有被無法停歇的強風給颳跑。內燃機在我們身下震動著,那特殊的頻率就像是……心跳。
「這東西……也太快了吧!」我緊緊抓住摩托車後方的突起構造說道,還是有一點點害怕。
「你還沒見識到呢!」可能誤解了我的語氣中的驚恐,七四二五八充滿自信的聲音自耳朵邊的麥克風傳來。
他催下油門,讓速度達到另一個等級。根據四周景物扭曲的程度,我很懷疑我們已經進入了曲速。而突如其來的慣性,給我一種要被拋出去的錯覺,只能反射性的屈身向前環抱住七四二五八的腰。
理解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一股燥熱感衝向耳朵,好像就要燒起來那樣。而當我很確定麥克風捕捉到的是七四二五八嘗試憋笑的聲音以後,那尷尬又羞恥的情緒讓我認真考慮,是不是該直接放開雙手,跌去路上摔斷脖子說不定比較舒服又輕鬆。
可惡,這臭狐貍不會是故意的吧?
當我打算出聲質問的時候,七四二五八再次加速了。
慣性和風速變得更強、更大,所以我只好死命抱住狐貍的腰,顧不得任何奇怪的感受。
我的胸口緊貼著七四二五八的背,能夠清晰察覺到他每次的呼吸起伏,以及那穩定有力的心跳,就像是……引擎。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注意到自己還抓住了七四二五八環在自己身上蓬鬆尾巴的末段。那令我有點尷尬的放開手掌,擔心把他弄痛了。
狐貍這次沒什麼反應,可能是在認真看路,我不想打擾他。
終於比較適應這種高速疾馳、將一切拋在身後的狀態,我放膽稍稍抬起頭來,打量著周遭朦朧到如同幻覺般的景物。
世界,好像失去了輪廓,所有邊界不再有意義,全部色彩都扭曲、混雜在一起,然後被拉長成無數線段。身下的平坦公路,鑲嵌其中的二極體照明元件,在感應到我們靠近以後就會被點亮,讓我們像是一道閃耀的流星那樣飛馳。
某種感受自胸口中滿溢了出來,但我暫時沒辦法說清楚,只能沉浸在陌生卻又熟悉的衝擊之中。
然後,是聲音。適應了低沉嘶吼著的引擎,我才發現周遭有多麼安靜,安靜到我可以清晰聽見自己的脈搏。
撲通、撲通。
我,就是世界的焦點;我,就是自身的萬象。
在如此寧靜和失焦之間,我又辨認出了另一個聲響──是七四二五八和我同步的呼吸聲。
就好像宣告著,在這遼闊到令人畏懼的空曠世界中,我不是孤獨的。
我輕輕以指尖摩娑著掌中的毛髮,感受狐貍尾巴上那細緻的觸感。我都已經忘了,上一次和其他人貼得這麼近是什麼時候了。偶爾,能依靠別人,好像……也不錯。
炙熱的暖意,給了我更多勇氣,所以能夠側過頭,看向一旁那個引起我注意的靛紫色光源──花了點時間才確認那是什麼。
城市──是座距離我們好幾公里遠的巨大都會,以自身的璀璨光芒,驅散黑夜,形成了股往外輻射的氛圍,好像某種會發光的薄霧狀遮罩一樣。
我大概知道,入夜後的天空為什麼總是看起來那樣了。什麼代替星空閃耀、比正午的太陽更加刺眼──會做出這種形容的人,大概都沒有親眼見過這個景象。
非要從我貧乏的詞彙中選出個合適的比喻,那大概就是……超新星──瞬間炸開燃盡一切的超新星。
如同通天高塔的雄偉建物聳立在無數層相互堆疊的銀灰色合金結構之上,其中斑雜著許多細小亮點,就像是圖片上描述的銀河那樣。如果站在最高的樓層,是不是真的伸手就能碰觸到天空呢?
一陣綿延又巨大的火舌竄出,使我將注意力轉向了城市邊緣處相對偏僻的區域。煉油廠一排排的直立燃燒爐吐著小小火苗,偶爾噴出較大的火勢。而更往低處一點就看不清楚了,金屬加工廠不間斷噴出蒸汽,把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的水霧中。
「我以為會回收甲烷再利用。」我沒有必要的壓低聲音說道,再次竄出的雄偉火舌讓我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敬畏感。「我知道發酵槽和畜牧區都會這樣做。」
「成本問題。」七四二五八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戴森雲的能量太便宜了,還不如直接燒掉甲烷,再用捕捉裝置回收二氧化碳。」
安全帽的面罩上閃著以虛線圈起的輪廓,七四二五八替我指出了一個建築物。嚴格來說不是建築物,而是……結構,沒錯,比較像是「結構」。
那結構比地表還要低,所以之前我沒注意到。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弧面凹陷,和城市本身的佔地差不多,其上好像有鑲嵌著不少元件,但這個距離看不清楚,只能藉著面罩上的輔助指示說明判斷那些東西的功能。總之,這是戴森雲的地面能量接收站。
我知道這東西只要一座,就能供給整個大陸的用電,應該會是某種宏偉的大傢伙,但沒有想到實際的結構是如此的……廣闊。
順著一些看起來像是軌道的東西,我在城市的對側發現了另一個驚人構造物。
因為處於背光面的關係,我並沒有看清楚纜線上的警示閃爍紅燈,但在面罩上的說明字樣引導下,我看見了──是太空電梯。
關掉顯示功能,我以肉眼成功分辨出來太空電梯的輪廓。
這實在是太驚人了。
都會的高聳建築都有直通天際的氣度,但這……太空電梯的纜線,就是字面上的直接通往天際了。
聽說遠古時代的人曾經認為,有位巨人將天空扛在肩膀上。我想,混雜著敬畏和浪漫的說法,很貼切的詮釋了這個景象。
微微瞇起眼睛,我似乎看到有車廂沿著纜線在移動,那種速度大概會讓我心臟病發吧?順著纜線往天空看去,我的視野極限消失在一團發光的雲煙之中,沒辦法見到更高處的樣子。
我收回目光,又再次看了眼巨大的都會。
活生生、數以百萬計、自由的生靈們……刻意緩緩吐氣,提醒著自己要記得呼吸。
放鬆了身體,靠在七四二五八的身上,我欣賞著宏偉壯麗的大都會,用非常緩慢的速度漸漸向後退去。
說不定有天,我能夠搭上太空電梯、沿著看不見盡頭的纜繩升空,親眼目睹無窮浩瀚的宇宙?而當那個時候到來,或許我也可以順便低下頭,俯瞰著這顆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星球。
在只有我們的筆直公路上前行,我深切理解了先前的感受究竟是什麼了──沒有障礙能夠阻攔我、沒有枷鎖可以困住我──我,是自由的。
無拘無束的破風而行,我感覺不到脖子上的項圈。
我──紅狐亞伯──七六一八四,不論究竟是哪一個,現在正放聲大笑。因為我體驗到了什麼是真正的活著,還有該如何自由自在的呼吸。
和七四二五八討論過以後,最終決定在一處林地的小山洞裡面過夜。導航把我們領至樹林深處,後面的路程得用走的,所以七四二五八找了個可以停放摩托車的位置,然後熄火。
「我的屁股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摘下安全帽,我撥撥耳朵說道,然後整理著頭上的毛髮。
我在七四二五八也拿下安全帽以後,才想到自己好像不應該這麼快就提到某些關鍵字。不過狐貍沒有表現出不舒服的跡象,只是輕笑兩聲以後甩甩頭。這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我暫時大概也動不了,」七四二五八揉著自己的大腿說道。「休息一下應該就能恢復。」
我們都將背包和大衣丟在地上,試著使用有限度的動作舒展身體。七四二五八的尾巴在過程中掃到我的鼻子,害我打了個噴嚏。
「喔,抱歉。」他回過頭笑著對我說道。
「沒事。」我擺了擺手表示不在意。「倒是你的尾巴,我沒弄痛你吧。」
「還好啦,我經歷過更糟的。」他嘲弄似的語氣讓我不禁翻了個白眼。「都不知道你是會喜歡握尾巴的那型。」
「那只是意外。」被比喻成幼獸讓我很不是滋味,羞愧的燥熱感湧上耳朵末梢。「總之……」我清了清喉嚨,準備將我一路上不斷排練的話說出口。
七四二五八抬起一邊眉毛,用他橄欖色的眼睛和我對上視線,可能不太確定我想說什麼。
「從最開始打算拉你入夥,共同執行這個計畫,我都是抱著『幫你一個大忙』這種心態。」我承受不了狐貍的注視,所以看向一旁,尷尬又羞愧的抓了抓耳朵。「好像我才是真正看清世界的人,要來協助你脫離苦海。」緩緩的呼出口氣,我調整好節奏繼續說道。「但是結果,一路上都是你在拯救我自以為是的屁股,我幾乎沒有任何貢獻。」連決定戴上項圈都是因為七四二五八能幫我拿下來,還把這當成某種能夠替他製造出機會的犧牲,而沒有考慮到七四二五八也會為我做一樣的事情。
一陣略帶涼意的風吹過,讓樹林的枝條隨著韻律擺動,發出唰唰的聲響。幾片乾枯的葉片被吹落到地面上,喀啦喀啦的滾過我們腳邊。
我深深吸了口氣,讓這股和諧的氛圍安撫我沒有來由驕傲造成的羞愧感。
「我很抱歉。」即使我是真心這麼想,說出口依然比預期的困難許多。
我轉了回來,重新和七四二五八對上視線,希望能知道狐貍的想法。但他只是靜靜睜著大大的橄欖色眼睛,豎起耳朵聽著。我把這當成是願意聽我說下去的意思。
「就在剛才,我想我體驗到了畢生不曾有過的經歷……自由飛馳。」抬起手,把手掌張到最開,我感受著微風從指縫間吹過的觸感。「我甚至察覺不到項圈的存在了,就連現在也是,這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我將手指放進項圈和頸部的縫隙間確認,項圈真的還在那裡。「這些全部,都要感謝你。你讓我看到了,原本我只能想像的事情,是真正存在的。自由,不僅僅是某種虛幻又不切實際的東西,而是可以親手碰觸、親身體驗的。我……」
我被打斷了。
我花了一點時間,腦袋才理解過來現在正發生著的事情。
濕濕暖暖的,是狐貍的鼻子,還有他的嘴唇,貼上了我的。七四二五八閉起了眼睛,雙耳下垂向後擺去。麻麻癢癢的,是舌頭上的觸感……
我的耳朵跟尾巴立刻和全身的毛髮同步豎起來,反射性的後退,全身僵硬。
「噢!」我的反應顯然讓七四二五八理解過來情況。「抱歉,我……我只是……」他手足無措,慌亂的比著各種安撫動作。
我一邊掙扎一邊跳下後座,痠麻不已的雙腿使我跌在地上,摔進厚實的落葉堆。許多枯黃的樹葉被我弄到半空中,有幾片帶著點沙土的掉在我鼻頭附近,害我又打了個噴嚏。
「沒事……哈啾……嗯……對,腳麻了!」我故作鎮定的爬起來,用單腳笨拙至極的跳著。鞋底的落葉紛紛被我踩碎,發出清脆的破裂聲。「走一走就會好了!」
「亞伯……」七四二五八小聲叫喚著,放低視線,耳朵都貼到頭上了。
「沒事,我馬上就回來!」我已經語無倫次了,想到什麼說什麼。「偵查地形……對,偵查!」
途中我被自己絆倒了兩次,好在落葉堆很厚實,沒有受傷。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也沒有任何勇氣回頭看向七四二五八。那充滿罪惡感的神情我無法承受,只能繼續一跛一跛的逃進四周無光的密林之中。
「轉身就跑,你還能更成熟一點嗎?」我對自己發著脾氣,重複踢著腳邊的小石頭,同時漫無目的的前進──小石頭掉到哪裡,我就往哪去。
隨著時間過去,氣溫也愈來愈低。我用手掌搓了搓雙臂,一邊試圖讓自己暖和點,一邊替忘記帶上防寒大衣而氣惱著。但現在還不能回去──至少在理出來個頭緒以前不能。
以前也不是沒有被追求過──我還是有一定地位的──更年輕一點時,太熱情的示好偶爾就會發生。而四班有幾匹年輕的狐貍,更是每次都會在我到訪的時候毫不掩飾的調情。不過,一直以來都這麼做的都是雌性就是了。
但自從和亞當發現鑰匙以後,我便放棄了組成家庭、甚至是與他人過於親近的想法,轉而與所有釋出明確訊號的雌狐保持距離,以免橫生枝節。
因此我孤僻又難搞的名聲更加盛行,就這樣幾年過去以後,也幾乎不再有追求者出現了。當然,我並不介意,偶爾在四班的慶典晚宴後,跟好心招待我留宿的女士一同醒來。
所以我確定,這不是某種「害臊」之類的反應,我不是那種未經世事的小夥子,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對雄性有過那種感覺。
只是說實在的,如果不曾嘗試過,怎麼會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興趣呢?
我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聳聳肩。不管怎麼樣,這至少……釐清了一些事吧?
氣溫終於低到超過能忍受的範圍,我拿出終端確認七四二五八的方位。最後用上全力朝那顆小石子踢去,看著它消失在覆滿落葉的林地深處。
在折返的路上,我突然有點後悔太早踢開小石子。雖然只是無意識動作,但在這空曠的森林中,少了那規律的聲響,似乎就顯得些許過於安靜了。
再次聳聳肩,我用尾巴環住自己,往七四二五八的所在處走去。
我依照終端指示,找到七四二五八的時候,他已經在山洞裡面升起了營火,並且把我們的東西都拿了進來,甚至替我弄好了睡袋。
狐貍側身縮在自己的睡袋裡面,看起來好像睡著了。但我知道,如果真的睡著了的話,是不會那樣一動也不動的。
我將先前撿拾的乾枯樹枝放在一旁,脫下鞋子並坐上睡袋,把大腿以下塞進隔熱良好的夾層裡面,身子很快就暖了起來。
看了眼燃燒著的篝火,注意到動作感應信標已經設置好,所以七四二五八肯定察覺我回來了。但我其實並沒有真的理出什麼頭緒來,所以只是靜靜坐著,望向火堆另一側蜷縮的狐貍。
「我很抱歉。」一如以往的,是七四二五八先開口。「大概是情緒起伏太大,我一時頭腦發熱,沒想清楚誤會了。」聽著他必須這樣替自己解釋,心中湧起了某種無法言說的感受。我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千言萬語全都卡在喉嚨。「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或被冒犯了,我只希望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而且我真的很抱歉……」狐貍語氣遲疑了一下,動了動身子接著說道。「要是你不想繼續和我一起行動,我完全可以理解。明天就能抵達下一個城鎮,到時候就……」
好在最終,我還是找到了我的勇氣。
「不,」我的聲音有點沙啞,所以清了清喉嚨,試著堅定的繼續說下去。「我希望我們可以繼續一起行動。」七四二五八還是沒有明顯的動作,但耳朵緩緩轉向我。「並不只是因為我需要你的技能或是陪伴,而是因為……」其實我自己都不確定因為什麼了。但說實在的,真的需要什麼理由嗎?「……因為這樣感覺很對。我們是夥伴、同謀,還有共犯。」我苦笑了一聲,強壓下湧上鼻頭的酸楚感。「如果我們沒有辦法一起抵達終點,至少可以一起被吊死。」
「我比較希望是第一種情況,你知道的。」七四二五八也笑了出來,毛髮和睡袋內襯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
「很高興知道你還有幽默感。」我揉了揉鼻子說道。「我很擔心,在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我想要更細膩的處理這件事情,但得承認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我直接開口了,盡可能的像是普通的對話那樣。「你還好嗎?」
「我猜你是在說先前和杭特的不愉快小插曲。」七四二五八的反應很平淡。「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很想要好好洗個澡,但我現在實在是太累了,這並不是我目前最優先考量的事項。」
雖然狐貍的語氣聽起來真的非常無所謂,但我很擔心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否認」階段。該死的我真的很不擅長這個啊!
「如果你……嗯……」理性在上,我應該要想好自己打算說什麼再開口的,但現在如果突然沉默下來感覺就更怪了。「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和我說,我都會聽的。」我一口氣把話說完,深怕一個猶豫就會失去講下去的勇氣。「畢竟……發生了那麼恐怖的事情。」
「喔,也是。」七四二五八翻過身仰躺著,橄欖色的眼睛有幾分抽離。「親手殺人的感覺還滿怪的,只是動動手指而已,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七四二五八將一隻手伸出睡袋外,在自己的吻端前握了握拳頭。「沒有說真的很糟,不過我一丁點都不想再來一次了。」
「呃……對。」他是在迴避嗎,如果我繼續提起這個話題,會不會把狐貍逼得太緊反而沒有幫助呢?「但我是說……」理性在上,我甚至沒辦法把那個詞彙說出口。「我是說杭特對你……做的那些事情。」
我小心翼翼的朝七四二五八瞥了一眼,他楞了一下,接著露出聽懂了的表情。
「這個嘛……」他用指甲搔了搔側臉。「我完全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的。」狐貍看起來有些難為情,但可能不是我想像中的原因。「倒是你那個慘樣,我還覺得嚴重多了。」
「可是……那拉布拉多……他……」我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我缺少處理這種場合需要的細膩。我是不是應該只要閉上嘴巴負責傾聽就好呢,但是我又覺得,如果就這樣避而不談,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是,感覺很差,而且那就是徹頭徹尾的侵犯。」七四二五八嘆了口氣,將手放回睡袋裡,看著上方的巖壁。「但真的沒有那麼嚴重。硬要說的話,就像是被強迫跟很討厭的人吃飯,聽對方從頭到尾都在夸夸其談,然後還得出於禮貌的一起看完自己沒有興趣的電影。」
「我很難把這兩種情境放在一起。」我低聲說道,想要讓語氣顯得婉轉些,不要好像在否定他的感受那樣。「因為你先前看起來有點……難受。」
「這個嘛……」紅狐看起來更不好意思了。「我前……前領主……唉,去他的悖論。」他嘆了口氣低聲咒罵。「亞歷山大有一些……自信相關的問題,所以我花了點時間研究,究竟哪種反應會讓他特別投入。他們這種高階層的品種狗,行為模式和心理活動都一樣。」七四二五八最後輕笑了一聲,抓了抓有些微微泛紅的耳朵末梢。「總歸來說,我有很多機會可以練習,該怎麼裝得很像。」
「裝的?」我腦海中泛起了幾個疑問。「雄性也可以嗎?」
對於我的問題,七四二五八以一個非常高深莫測的微笑回應,讓我確定自己並沒有很執著於想要知道答案。
「但是為什麼……」我回想起狐貍和杭特相處的一些舉止。「你一開始就注意到拉布拉多犬有問題了?」不知道是因為七四二五八本來就真的更敏感細膩,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喔,對啊。」七四二五八說道,看了我一眼。「你沒有發現,莊園裡的玫瑰疏於照顧嗎?」
「我沒有馬上連結起來。」我低聲說道,替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著。
「總之,到了廚房以後,我馬上想到了你的番茄。」七四二五八點了點自己的下巴幾下。「雖然知道他吃下去了,可是不知道藥效多久才會發作,有點難熬。但剩下能做的,就是拖延時間了。」
七四二五八從口中說出「難熬」時,讓我不禁瑟縮了一下。無論他的語氣有多輕描淡寫,或者是不是真的並不感到太困擾,我都還是沒辦法擺脫只能袖手旁觀的罪惡感。我甚至不能確定,如果立場互換,我會為了他做一樣的事情。
「但我絕對不是想要表示,自己對你做的事情沒什麼。」七四二五八的語氣又變得有些焦急了,他握住拳頭,緩慢又用力的揉著下顎。「我擅自就認定狀況,是很惡劣的行為,和……」
「沒事的。」我打斷了七四二五八,用再次手指輕輕碰觸自己的嘴唇,回憶著那個感覺。「我並沒有覺得被冒犯,只是太突然嚇到了而已。」
這應該是我真實的感覺吧?我沒有在「否認」吧?
七四二五八一時沒有回應,但至少看起來稍微放鬆了下來。
我覺得,我們可能有必要更深入討論這件事情,甚至是在有第三者協助的情況。但我很確定,現在不是個好時機。
「你是怎麼得知『鐵路』存在的?」我想要試試看談點別的,暫時不要繼續糾結。
「有趣的地方在於,是亞歷山大告訴我的。」七四二五八輕笑了一聲,嘴角微微揚起。「他大概算得上是某種『思想前衛』份子吧?」狐貍特地將雙手從睡袋中伸了出來,做出強調的括弧手勢。「他喜歡說著,自己對未來有多遠大的規劃。」七四二五八的聲音漸小,語氣也變得有些抽離。「那麼多的改革,還有各種願景,拼湊出一張美好的藍圖……不,不是藍圖。」狐貍輕輕閉上了眼睛,嘴角再次泛起一絲笑容。「餐桌。他總是說,一張圓形的,所有人都有座位的餐桌。」
「很特別的形容。」餐桌嗎?我回想和其他關係親密的人,圍著同一張桌子吃飯的那個畫面,同時試著想像,如果把品種狗們給加進來的樣子──似乎不太合適。
「喔,亞歷山大很擅長特別的形容,你真應該聽聽他怎麼形容帝國封建法理的。」七四二五八以狡獪的語氣說道。「舊金山伯爵對此不怎麼高興,但老傢伙實在太寵自己的獨子了,只要亞歷山大不要真的舉兵謀反之類的,他都沒有意見,甚至不在乎領地最後會落到遠房親戚手上。」
「這樣的話,我能問個可能有點不合時宜的問題嗎?」我猶豫著是否不應該把這個問題說出口。但我想要更了解七四二五八,弄清楚那些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些讓他有了那種眼神的事情。得到了狐貍點頭回應以後,我盡可能小心的選用中性的字詞陳述問題,希望有幫助。「為什麼你們的關係會害你被驅逐,如果舊金山家那麼……開明?」
「因為他知道了,我是什麼。」七四二五八依然閉著眼睛輕聲說道,但沒有在笑了。那語氣,簡直就是在替自己的存在感到抱歉那樣。狐貍翻過身,用手背抹過眼角的動作讓我撇開了視線。
快點說點什麼啊,你這麥稈腦袋就不能有點機智風趣又幽默的經典名句之類的來化解尷尬嗎?不是你想要逼問人家嗎,現在變成這樣你不用負責的嗎?
咦?
「如果……」七四二五八非常遲疑的說道,對我的腦內小劇場喊了卡。「我是雌性的話,剛剛你就會接受了嗎?」他說得非常緩慢,讓話語好像在思緒中都產生了回音那樣。
「是。」很諷刺的,這其實有點怪又不合時宜的問題,反而好回答很多。畢竟我都先問了那種問題,現在這樣很公平。再說,我也看不出來有任何必要,否認自己的感受。
「有一雙手,溫柔的愛撫過你的全身,讓你感到無比興奮。」七四二五八依然背對著我,讓他的聲音有點不清楚。「那雙手,有性別嗎?」
「有啊。」我思索了一下之後做出答覆。「手的主人總是會有個性別吧?」我腦海中有個很具體的形象,不過我覺得現在分享自己的性癖好像有點奇怪。
七四二五八沉默了一陣子沒有回覆,燒得乾裂的樹枝崩裂是唯一的聲響。
「抱歉,我以為已經過得夠久了。」七四二五八喃喃說道,我必須要很仔細才能聽見他在說什麼。「但我好像其實並沒有準備好談那些事情……」狐貍在睡袋中動了動,把自己縮得更小了。
「嗯……沒關係,」沒關係?「等你準備好以後再說,都沒問題的。」不是啊,怎麼講得好像是我在施予恩惠那樣啊?
我努力組織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要說的臺詞,讓我們的對話可以不要那麼……呃……困難,但大腦空轉了老半天,並沒有任何東西從我嘴巴輸出。
「那你願意和我說說,亞當的事情嗎?」七四二五八再次救場,這都要變成某種慣例了。「我基本上是靠著他的遺產才能獲得離開的機會,如果保持著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態,好像有點不應該。」
我沒有想過,七四二五八會想知道這個。不,準確一點,我沒有想過自己對再次提到亞當,其實是這麼的抗拒。
但他說的沒錯,我們能獲得這個機會,是亞當的遺產。如果我沒有給他相對應的尊重,就太不應該了。
碰了碰脖子上的項圈,我想要提醒自己一些事。
「對大多數的紅狐來說,離開原生家庭,開始培訓的那幾年肯定是生命中最難熬的日子之一。」我不知道七四二五八能不能理解。沒有童年和家人一起生活的記憶,以這種情況而言,搞不好反而是祝福。「我一直沒注意到,自己其實不是很受歡迎。花了很多年,我才理解什麼叫做『遭人忌妒』。」即使過了這麼久,我都還是能嚐到口中的苦澀。「這讓那些日子更難熬了不少。只有亞當願意和我說話、願意和我玩。他從來沒有解釋過為什麼,但一切好像都那麼正常、本來就應該這樣。」
花了更多時間才懂,被惡意的對待,並不表示有錯的是自己。那麼,自然就沒有什麼需要解釋的了。我輕輕閉上眼睛,繼續喚醒過去的回憶。
「結訓之後的編號賦予程序,我很幸運的和亞當一起被分配到了同一個伯爵領地。我們之間的關係一直沒有改變,不過倒是環境變了。」我挪了挪身體,朝火堆更靠近一點。「當你成為了所有人都得依賴、靠你一個人就可以降低大家工作量的角色時,再怎麼有人眼紅你的能力,都還是會獲得一定程度尊重的。」想想其實挺好笑的,原來這就是變成熟了的意思。「但是,我可能已經因為早先的經驗,所以沒辦法很坦然自在的和其他人相處,成為了那種很難搞的孤僻怪人。但就像先前說的,我和亞當的關係一直沒有變。他一直是那種……」我思索著該怎麼貼切的形容,並忍住回憶這些事情時的刺痛感。「對所有事物都很樂觀,總是能看到一切最好的那一面。從他的目光之中,我甚至偶爾會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值得。」
或許我其實不值得,但亞當能讓我真的去相信,或許……
「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總是覺得他的心思都在那些沒有實質意義的事情上頭。因為,他知道,凡事都有著更深層的意義、更貼近本質的樣貌。」傷口依然太新鮮了,讓那些愈是溫暖的記憶,就愈無法承受。我緩緩張開眼睛,看著石壁上的花紋,不希望自己對亞當的印象,因為無可名狀的痛苦而扭曲。所以我打算停下來,當自己真的準備好了的時候,再弔唁我已經逝去了的摯友。「我們就這樣過著有點無聊的普通日子,在工作和休息之間輪轉,和所有宿命從出生就被階級決定好的人一樣。直到亞當發現了鐵路的存在,之後的事情你幾乎都知道了。」
是的,除了……那件事之外。那個,為什麼現在是我們兩個躺在這無人知曉洞窟之中的原因。
想想,因果真的是非常奇妙的東西不是嗎?
「最後幾次排定的例行檢核,剛好和第四班的慶典撞期了。」七四二五八可能察覺到我還有沒說出口的話,所以一直沒出聲,只是靜靜聽著。「我應該要去檢查我們在系統中藏起來的修改,還有維護資料的完整性。但因為距離預計行動的期限愈來愈近,那段時間事情又特別多,我想要找個藉口放縱休息一下。」把這件事說出來真的非常困難,即使希望不要聽起來像是替自己狡辯,但每字每句都依然像是……嚥下炭火那樣。「所以,就在我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亞當試著當有責任感的那個。」我聽出自己的聲音有點哽咽,但我強迫自己說下去。「他甚至沒有用我工作站的終端登陸!」事先設置的路障保護還有鏡像偽裝節點,至少可以拖延足夠的時間,在被追蹤者定位到之前發出示警。
我很想要因為這樣生他的氣,或是怪罪他,但我知道,自己辦不到。
因為,這都是我的錯。
是我疏忽了。
「我居然還幻想著,自己會解開所有人的項圈。」我用指尖感受著那塊方形晶片,在口袋裡面的輪廓。「但我恐怕連自己脖子上的,都處理不了。」
我嘆了口氣,試著接受自己就是這樣的無能,總是只能當旁觀者。但是掌中晶片尖銳直角的觸感並不認同,那刺痛嘶吼著對我要求去做更多。
「如果這樣有幫助的話,」七四二五八說道。「你可以握我的尾巴。」
繼續盯著巖壁上的繁複花紋,在試著從中解讀出某種道裡來的空檔,我作出了決定。
「謝謝。」我將手伸出睡袋,掌心攤開向上放著。
窸窸窣窣的聲響隨著七四二五八移動傳來,然後是那柔軟細緻又溫暖的觸感,輕輕的擺上我的手中。
好一段時間裡面,我們就只是這樣看著山洞的頂部發呆。
「亞歷山大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要『解開所有人的項圈』。雖然覺得他這樣很傻,但我得承認,自己挺喜歡這股傻勁的。」七四二五八說道。「不過『所有人』的範圍,可能還有待商榷就是了……」狐貍幾乎以氣音說道。「無論如何,他的這股傻勁讓我也開始好奇,『解開所有人的項圈』到底是不是有可能的。」
七四二五八的語氣中有什麼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豎起耳朵專心的聽著。
「就在尋找解答的過程中,藉著品種狗世家提供的協助,我確定了那張神祕晶片的存在、該如何拿出晶片,以及訪問裡頭儲存內容的方法。這真的是非常大的發現,雖然我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利用這個知識。」七四二五八可能察覺到了我的情緒,所以加快了一點語速,不想吊我胃口。「但我來不及和亞歷山大解釋的是,彈出晶片的指令是共用的,而且因為是深度隱藏的高階核心指令,所以……」我已經知道狐貍要說什麼了,但我捺住性子聽下去。「……只要能夠訪問到夠高級別的終端,我可以用這個指令啟動所有項圈的『解開』功能。也就是說,『解開所有人的項圈』這件事情,是有可能的。」
即使猜到他的結論是這個,但我依然像受到了過大的衝擊那樣,一時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只能輕輕握住手掌中的溫暖觸感,提供自己一點支持。
「確定這件事情之後,我一直在編寫一個能運行相關程序的病毒,一個能夠『解開所有人的項圈』的鑰匙。但在完成之前,我的工作就被迫中斷了。」七四二五八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被送走之後的這段時間,我基本上對所有事物都不再抱有希望,也不在乎任何人會怎麼樣了。」
我感覺到一陣酸楚感湧上鼻頭,這一次,我允許自己去接受,而非繼續壓抑。
「不過,情況有了改變。我發現原來自己還是能夠在乎的,只需要一些來自其他人的提醒。」七四二五八說道。「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完成。」柴薪即將燒盡,讓巖洞上的火光跳動不定。「一起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我本來想要立刻答應的,但是顫抖不已的下顎,讓我沒辦法好好的說話。
又過了好一陣子,直到餘燼殘存著熱力只能勉強讓我們足夠溫暖時,我好像注意到了,有一絲光線,自洞口照了進來。
原來,都已經黎明了嗎?
只有身處在最黑暗的時刻,才會清晰顯現,破曉那瞬間的光亮。
「我們一起。」這不僅僅是答覆,更是承諾、誓言,還有最重要的──希望。「我們一起,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杭特侵犯並且凌虐七四二五八*
**杭特的腦袋炸開**
※接續鐵路 (五),這段沒有限制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