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靜得出奇。
並不是沒有任何聲響的那種,而是好像空氣都凝固了一樣的沉悶,讓我能夠清楚聽見身旁其他人急促的呼吸,還有焦躁的心跳聲。
廣場離存放肥料的庫房很近,所以那特殊的酸臭,混著汗水發(fā)酵後的氣味,形成了某種非常微妙的氛圍。大多數(shù)時候,這代表了辛勤勞動和泥土的芬芳,很少會困擾我,但不包含今天。
我抬起頭往上看去,毒辣的太陽被灰濛濛的天空遮蔽不少,只是剩餘的威力依然灼人。氣象預(yù)報今天會有午後雷陣雨,到時候那些從遠(yuǎn)方飄過來的灰燼,也會跟著雨水一同落下,將城市和工業(yè)區(qū)才有的那種特殊金屬腥臭混入田野中,要好幾個月才會稍微淡掉。但只要仔細(xì)嗅聞,總能夠找到一絲殘留的氣味。
就像這即將滲入我記憶中的畫面般。
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選擇將頭低下、閉上眼,或是其他任何能夠讓自己好受一點點的策略,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這是我的責(zé)任。
所以我讓目光重新對焦,看向廣場上的木製高臺,見證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這種人不知足、貪婪,又自私!」德克薩斯伯爵在高臺邊緣來回踱步,他的金色毛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而聲音透過個人終端傳遞到廣場上的擴音器,確保我們所有人都能清楚聽見他的每句話。
「他們質(zhì)疑自己得到的不夠多,想要從其他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陌卜执蟊娛盅e,奪走屬於別人的東西!」他大幅度的揮動雙臂,好像在強調(diào)著自己的論點?!高@還不是最糟糕的,他們教唆、煽動、蠱惑其他人,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求別人犧牲、去冒險,來成全自己想像中『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
伯爵平常是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微不足道的農(nóng)奴由管家處理就綽綽有餘了,也才符合他的身分。那什麼時候黃金家的農(nóng)奴有機會一睹他們高貴領(lǐng)主的尊容呢?
「所以為了公平起見,我們必須給與抱持這種非分之想的惡人相對應(yīng)的懲戒,才不至於愧對其餘安分守己的多數(shù)普通人?!共魮]了揮手,向某人示意,然後回到自己在看臺上的華貴座椅中。拉布拉多犬管家站在一旁,不時用手帕擦著被汗水浸濕了的臉頰,應(yīng)該很清楚這也是對他的警告。
重物摔在木板上的聲響,是一匹紅狐被放了下來,落在看臺上。他全身赤裸的毛皮上,滿是乾涸的血漬和髒汙,許多怵目驚心的傷口,撕開皮膚,露出化膿的血肉。狐貍面朝下癱軟在地上,雙手被綁縛在身後,偶爾才會以很小的幅度抽搐幾下。
此時有匹郊狼走到狐貍旁邊蹲下,將一隻注射器刺進後者的脖子裡,然後在附近的毛皮按壓,好像試著測量脈搏。
郊狼的社會地位甚至比狐貍低下,據(jù)說品種狗世家不允許他們碰觸和食品相關(guān)的製程,所以連成為農(nóng)奴的可能性都沒有,只能做著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工作。不過,說不定我反而更羨慕,擁有遷徙自由的他們呢。
一聲痛苦的喘息將我拉回現(xiàn)實,看著倒在高臺上的狐貍呈半跪坐的姿勢,一邊顫抖,一邊本能的調(diào)整著呼吸。
因為四周實在太安靜了,所以那沙啞的聲響,在整個廣場迴盪著。
我想被項圈勒緊重複懸吊起來的這個過程,有傷到他的喉嚨或聲帶,或者純粹是因為窒息太多次以後,聲音聽起來就會像那樣。
郊狼又等了一段時間,直到狐貍能夠順暢呼吸以後,在自己的終端上按了幾下,勾住狐貍項圈的繩索再次上升,將狐貍吊起。這個過程已經(jīng)重複五次了,前幾次狐貍要窒息前,雙腳會激烈的亂蹬,看起來更怵目驚心了一點。但是後面幾次,狐貍顯然已經(jīng)沒有剩餘的力氣掙扎。
某些角度來看,或許有些欣慰的,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繩索只升高到讓狐貍腳尖可以非常勉強碰觸到地板的高度,這會讓他保持清醒稍微久一點,而郊狼從一旁的桌上拿了一些東西回來。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被強迫觀看這個過程,所有人都知道完整的流程是什麼。
被項圈吊起來的狐貍自己心裡大概也有個底,所以即使止不住那劇烈的顫抖,他還是嘗試站直,並迅速轉(zhuǎn)動著完好的那隻眼睛,好像想要從人群中找到什麼一樣。
在場其他人應(yīng)該都認(rèn)得狐貍,但他們並不知道,他會落得這個下場的真正原因。他是七六一二三,第三生產(chǎn)班的紅狐。好多年以前,他用「亞當(dāng)」再次向我介紹自己,很驕傲的宣告這是他選的名字,「亞當(dāng)」不再僅僅是一串被賦予的編號。
終於,我們對上了視線。
我向某個說不定有可能正聆聽著的存在乞求,亞當(dāng)此時露出的笑容並非我滿溢而出罪惡感所產(chǎn)生的幻覺,或是他已經(jīng)破碎到無以復(fù)加的神志在嘲弄這個世界──而是因為他看見了我──知道我正看著,絕對不會轉(zhuǎn)開視線的見證這最後一刻。
即使這麼遠(yuǎn)的距離,我都能看見,他全部的牙齒和指甲都沒了,而且每根指頭都扭曲變形。再加上我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裡看著,而不是一起被吊在看臺上,我知道亞當(dāng)直到最後,都沒有供出我來。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是,他對我微微點了下頭。
我知道這代表什麼──他用上最後的力氣告訴我,我們在系統(tǒng)中設(shè)置的修改,並沒有被發(fā)現(xiàn),還能使用。
我真想掐死對此感到一絲寬慰的自己,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刻,是關(guān)乎於亞當(dāng)?shù)摹?/font>
因此我壓下所有其他情緒,以同樣的動作回應(yīng),讓亞當(dāng)知道我理解了他想要傳達的東西,這一切都不會白費。
我發(fā)誓我看見了一行淚水自狐貍完好的那隻眼睛流下,差一點就轉(zhuǎn)開目光。但我堅持住了,因為見證亞當(dāng)?shù)淖钺釙r刻,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會永遠(yuǎn)記住,他是以什麼樣的身姿,直到終局,都沒有被擊敗。
站在旁邊的郊狼又等了一段時間,在亞當(dāng)開始因為即將窒息而劇烈抽搐時走了過去,手中鋒利的小刀反射著冰冷的寒光。
*亞當(dāng)淒厲的尖叫聲刺痛著我的耳膜,我死死的咬住牙齒,繼續(xù)看著。他發(fā)出慘叫,但可能因為喉部的受損,所以聽起來像是故障的內(nèi)燃機一樣。我聽見身旁有人開始嘔吐,但我把所有口中的酸液和眼淚,都吞回肚子裡──我必須看著,我會永遠(yuǎn)記住。
液體落在木頭上濺開的滴滴答答,和繩索絞緊的嘎吱嘎吱聲響,形成了一種此起彼落的節(jié)奏。
「叛徒的頭會被釘在大門上,提醒所有心懷僥倖,妄想破壞我們社會秩序的恐怖份子!」伯爵最後起身總結(jié)道?!赶M腥?,都能引以為戒!」
黃金獵犬揮了揮衣袖,在侍衛(wèi)的簇?fù)碇凶呦驴磁_。管家連忙跟上,連手帕落下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顯然嚇得不輕。四周的其他狐貍,則開始移動,畢竟田裡的工作不會因為行刑這點小事就能暫停。
而我,則是繼續(xù)站在原地,看著郊狼替自己的工作收尾。*
「七六一八四,蜂巢無人機又出問題了?!拱肆蝗说耐ㄓ嵁嬅娉霈F(xiàn)在終端螢?zāi)挥覀?cè),一匹雪狐揉著眼睛說道,看起來好像有點疲憊?!笍淖钺醾鱽淼臄?shù)據(jù)看起來,可能是撞上什麼東西?!?/font>
「收到,老大?!刮覈L試遠(yuǎn)端訪問無人機,同時起身拿起我的工具箱。
「七六一八四……」雪狐嘆了口氣,用遲疑的語氣喚道。
「老大?」我大概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但我決定裝傻,暫時不想去碰觸那些太深層的情緒。
「你沒事吧?」雪狐話語中的關(guān)切很真誠,至少我這麼認(rèn)為?!肝抑滥愫推吡欢桥笥选!?/font>
「亞當(dāng)?!股踔猎谖易⒁獾街?,他的名字就被我說出口了。
「什麼?」雪狐並沒有會意過來,以一個疑惑的表情等待我給出更多的解釋。
「沒事?!刮仪辶饲搴韲嫡f道。「我是說,我沒事?!?/font>
畫面上的雪狐嘆了口氣,兩邊耳朵垂下貼在頭上,顯然對我的聲明不買帳。
「真的沒事?!刮蚁蛩硎疚液苊?,沒有時間繼續(xù)閒聊,或是談?wù)撐也淮嬖诘睦_。「偶爾就會發(fā)生,我想大家早就習(xí)慣了?!?/font>
八六一三八有點無奈的攤了攤手,然後切斷通訊。不論他到底有沒有接受我的說詞,反正雪狐也沒辦法做什麼。
成功定位到了出問題的蜂巢無人機,有點遠(yuǎn),在和第四班負(fù)責(zé)的耕作區(qū)域交界處。下達幾個指令,我召來軌道車,同時試著在等待移動工具時診斷無人機。
「搞什麼?」注意到有人正在編輯無人機的內(nèi)部文件時,我不由自主的對著空氣問道。那是物理連線訪問的修改,我沒辦法從遠(yuǎn)端禁止。
當(dāng)軌道車抵達工作站時,我暫時擱置困惑並跳了上去,讓它以最快的速度載我前往無人機的位置。
我並沒有非常討厭我的「工作」。
一成不變的例行公事的確很折磨人,但不知道是因為原始設(shè)計,或後續(xù)維護的缺失,我在嘗試解決各種層出不窮的莫名故障上花了最多時間。平心而論,那其實挺有趣的。
當(dāng)平臺沿著金屬軌道高速前進時,我握住中央的立柱保持平衡,而強風(fēng)將我的耳朵吹得往後壓在頭上。沿途的高大草本作物不斷向後退去,像是一道墨綠色的圍籬,偶爾夾雜著些許鮮紅色的小球妝點其中。
我沒有心思欣賞這有些愜意的景致,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箍在頸部項圈的位置,嘗試舒緩不存在的搔癢感。
好像曾經(jīng)有哪個名人說過,什麼被禁錮的肉體和自由的心靈之類的。我相信,他一定沒有體驗過,脖子上無時無刻束了個項圈的生活。
軌道車開始減速以後,我伸出手,輕輕撫過兩旁作物的葉片。暗綠色上沾染著許多黑斑,看起來就和總是灰濛濛的天空一樣。落灰最近開始變嚴(yán)重了,或許工業(yè)區(qū)有什麼異狀?
嘆了口氣,我在思緒跑得太遠(yuǎn)之前將之收回來,跳下平臺,拿起我的工具箱,向無人機發(fā)出訊號的位置走去。
只要經(jīng)過最後一排高挺的墨綠色植株,我便會進入和第四班耕作區(qū)的交界。這個時間點,種植的應(yīng)該是小麥。我還能回憶起上一個小麥?zhǔn)辗偧荆菬o盡的金黃色田野,以及瀰漫在空氣中的乾草香氣。當(dāng)初去幫忙過幾次,協(xié)助修復(fù)故障的收割無人機,然後被邀請參加了熱鬧的夜間慶典,首次嘗到聞名遐邇的德克薩斯威士忌。下一個畫面,就是第二天醒來時,那種腦袋好像要裂成兩半的劇烈疼痛。整體來說,是段有趣的經(jīng)驗。
從記憶中脫出,我打算將心思專注在現(xiàn)階段任務(wù)上,早點處理完,或許可以早點收工。而和我的猜測一樣,映入眼簾的是整片禾本科作物,隨風(fēng)搖曳著長長的麥穗,形成一股股深綠色的波浪。
至於另一個景象,就有點意料之外了──一匹紅狐蹲在六角形的蜂巢無人機前,手指在自己的終端面板上飛速敲著,而無人機的工蜂群懸浮在四周待命。
即使是直接外部連線的訪問,都還是不應(yīng)該能夠這麼隨便就繞過我設(shè)下的防禦機制才對。所以帶著點好奇的,我並沒有出聲打斷專注的狐貍,只是靜靜站在他身後觀察,偶爾從自己的終端上確認(rèn)一些參數(shù)。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個層級,所以看著他像是在彈奏著什麼一樣,流暢又簡潔的編碼,一股敬畏自內(nèi)心油然而生──這傢伙是天才。
這讓我更好奇了。
我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他,所以大概是最近剛從別的領(lǐng)地被轉(zhuǎn)移過來。瞥了一眼他的頸部,項圈樣式證實了狐貍是西岸出生的,那裡的領(lǐng)主更喜歡把徽記放在顯眼的位置,讓所有看見項圈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的財產(chǎn)。
我抓了抓頸部沒有毛髮的位置,同時用指尖感受著項圈內(nèi)面的徽記,那個無時無刻刮搔著我皮膚的圖案。
「啊哈!」陌生的狐貍發(fā)出振奮的喊叫聲,將自己面板式的終端折起來收回口袋,站起身後退一步看著蜂巢無人機緩緩上升,並將工蜂群召回去。
他看起來挺自得其樂的,甚至哼著某種曲調(diào),一邊收拾他四散的工具。我認(rèn)出了狐貍在哼什麼,那旋律幾乎就要讓我全身的毛都豎起來。
「哇,你嚇到我了!」狐貍向後跳一步,尾巴僵硬直豎,其上的毛髮蓬起,恐怕是剛剛不經(jīng)意的回過頭,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這是做什麼用的?」我指著自己終端上的那一長串代碼說道,這指令的目的我不是很懂。
「呃……」狐貍好像沒有馬上理解過來現(xiàn)在的情況,抓了抓後腦杓,猶豫一段時間以後才將頭湊上來,讀著我指出的命令式?!肝易専o人機能訪問附近工業(yè)區(qū)的網(wǎng)路,這樣就能夠知道落灰成分,得出黑斑最有可能出現(xiàn)樣式和色澤,進一步排除顏色判斷干擾。接著是位置資訊的紀(jì)錄,和別臺無人機相互協(xié)調(diào)以後,計算所處緯度、風(fēng)向、日照角度等等,可以更進一步預(yù)測大尺度上落灰會在哪個區(qū)域的哪種作物上,形成什麼模式的黑斑……」
我看著他解釋自己的編碼,以及相互連結(jié)的各種資料庫,還有深度學(xué)習(xí)網(wǎng)路模式的建置。
「你靠蜂群系統(tǒng)上傳了你的編碼?」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繞過整個領(lǐng)地的防火牆,更新了所有的蜂巢無人機。
「呃……對?!顾@得有些不安的抓了抓自己的手臂,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刮覐妷合?lián)P起的嘴角正色說道。那群雪狐發(fā)現(xiàn)以後,恐怕會瘋掉,擔(dān)心這是某種有規(guī)模的感染性攻擊。「你幫了所有人一個大忙?!?/font>
「那就好?!购傮犃丝跉猓l(fā)出有些緊張的乾笑聲?!肝也艅傓D(zhuǎn)移沒幾天,不太熟悉這裡的規(guī)矩……」
「喔,我相信你很快就會適應(yīng)的?!棺畛R姷姆绞绞强恐ㄟ^脖子的高壓電流──但我甩開這個想法,嘗試顯得友善些──一個有點冒險的念頭開始自我腦海中萌發(fā)。「這裡基本上和其他種植園並沒有不同。」
「噢?!顾崃讼骂^,搔搔耳朵,在我投去詢問的表情之後轉(zhuǎn)開了目光。「我來的地方,比較沒有那麼……」他焦躁的對著項圈旁的皮膚迅速的抓著。「……野蠻?!?/font>
「西岸的領(lǐng)主聽說比較『文明』?!棺⒁獾阶约旱穆曇籼怃J,讓他的耳朵垂了下來以後,我放緩語氣繼續(xù)說下去?!改悄銈兌荚觞N處理叛徒的?」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但還是成功用隨意的口吻完成了句子。
「往腦袋裡放進一顆子彈?!购偮柭柤缯f道?!钢挥泻車?yán)重的罪刑,才會示眾絞死?!?/font>
「聽起來很文明?!刮以囍云戒佒笔隼^續(xù)說下去。
「畢竟大家都是財產(chǎn),沒有必要影響折舊率波動?!顾麛偭藬偸郑雌饋聿皇呛芟肜^續(xù)這個話題。
「說到這個,」我看著蜂巢無人機蒐集附近的資訊,然後釋出工蜂,開始作業(yè)。「你為什麼會被轉(zhuǎn)移過來,這種事情應(yīng)該很少發(fā)生吧?」我一邊檢核著無人機運行的指令紀(jì)錄,一邊閒談似的問道,想要得到更多關(guān)於這狐貍的訊息。「還是說西岸的領(lǐng)主很常轉(zhuǎn)移農(nóng)奴?」
「不……西岸也是,轉(zhuǎn)移很少發(fā)生?!顾犉饋砀蛔栽诹艘稽c,顯然對這個話題同樣沒有打算太深入的意思?!负唵蝸碚f,我和錯誤的人,說了錯誤的話,所以變成某種燙手山芋?!?/font>
我輕聲回應(yīng),不希望自己的表現(xiàn)太有侵略性,同時將無人機運行紀(jì)錄下載到我自己的終端,以便稍後研究他是怎麼繞過各種防火牆的。
「總之……我大概得繼續(xù)我的工作了。」陌生的狐貍對著遠(yuǎn)處比了比。
「天知道他們?nèi)ツ难e找來這麼多故障的無人機,你說對吧?」我玩笑似的抱怨道,瞥了一下終端確認(rèn)時間。
「這個嘛……」他有點難為情的抓抓後腦,看了眼自己的鞋子?!钙鋵嵨沂窃凇貉惨曁镆啊??!?/font>
「什麼,讓你這種程度的工程師去巡視田野?」我很肯定他被轉(zhuǎn)移到這個領(lǐng)地背後一定有什麼故事,但這麼誇張的愚蠢安排讓我無法克制的將想法脫口而出?!付夷遣皇球唑褵o人機的工作嗎?」
「燙手山芋?!顾麌@了口氣重申,揮揮手,表示無奈但只能接受?!甘聦嵣希@是我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編碼?!购偺痤^,往漸漸飛遠(yuǎn)的蜂巢無人機看去?!肝疫€真沒想過,原來我會懷念有事情做的日子?!?/font>
我完全能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但我再次開口之前,口袋中的個人終端發(fā)出高優(yōu)先度通話提示的聲響。
「我就不占用你的時間了?!顾o了我一個微笑,看了一眼自己的終端然後向我道別?!负芨吲d認(rèn)識你,七六一八四?!?/font>
「你也是。」我從終端上確認(rèn)了他的身分以後,也對他點點頭回禮?!钙咚亩灏恕!?/font>
等到七四二五八走出聽覺範(fàn)圍之外,我回應(yīng)了終端的通訊,並且努力不要在八六一三八驚慌失措的語無倫次中笑得太大聲。
「執(zhí)行模擬,阿爾發(fā)綠四號。」我對工作站的終端發(fā)出指令,近乎以欣賞藝術(shù)的心情,看著程式碼運行,還有我設(shè)下的防禦屏蔽再次被徹底擊敗。
五分二十三秒──新紀(jì)錄,愈來愈快了。
瞥了眼個人終端上的原始代碼,如此精簡又微小,好像完全無害那樣不起眼。但是當(dāng)宿主運行必要程式時,誘導(dǎo)序列便能協(xié)助感染代碼啟動,然後被當(dāng)成系統(tǒng)自身的一部分插入編碼中。靠著劫持宿主的運行程序,達成自身目的。
但是更可怕的,是這代碼的適應(yīng)性。
每次成功的感染,都會產(chǎn)出無數(shù)新版本,隨機修改一部分自身序列的子代碼。而子代碼同時會加上具有宿主特徵的編碼上去,靠著試錯傾向的重複性感染,突破各種意圖攔阻病毒的防禦機制。
而且因為原始代碼的大小,即使逐條檢查所有編碼,都很不容易找出被感染的序列。
這真是太美了。
「執(zhí)行模擬,貝塔紅六號?!刮以俅蜗铝?,靠上椅背,準(zhǔn)備見證另一場史詩級的戰(zhàn)役。
「七六一八四?!棺⒁獾浇K端的通訊提示以後,我輕觸螢?zāi)?,八六一三八的聲音說道?!杆陌嘈枰愕膸兔?,他們又遇上了某種自己搞不定的問題?!?/font>
「樂意之至?!刮冶緛硐胍刂谱〔挥勺灾鲹P起的嘴角,但反正雪狐看不到。
「抱歉,明明是休息日,卻一直增加你的工作量?!拱肆蝗寺犉饋碛行┳飷焊小!傅闶撬麄冏钺岬南M??!?/font>
「互相幫助是應(yīng)該的?!刮移鹕恚煺沽艘幌禄卮鸬?。
「我會確保你得到足夠的補償。」八六一三八鬆口氣似的說道,這次我忍不住笑了出聲來?!缚偛荒苊看味甲屇闳退麄兪帐皻埦帧?/font>
「只要收穫慶典的晚宴有我的位置就好?!刮谊P(guān)閉工作站的終端,帶上自己的工具箱。
「喔,可不是嗎?!刮夷軓难┖恼Z氣中看見他翻白眼的樣子,非常生動?!傅驴怂_斯威士忌?!?/font>
八六一三八又喃喃說了一些有點種族歧視嫌疑的發(fā)言,關(guān)於酒精和紅狐的,所以我沒有理他,逕自跳上金屬平臺,前往我的下一個目的地。
「聽說你需要協(xié)助?」七四二五八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我正好處完手頭上的事情,將無人機的外殼裝了回去。
「當(dāng)然?!刮肄D(zhuǎn)過身,朝他仍過去一個我從工具箱中撈起來的鋁罐。七四二五八沒有馬上反應(yīng)過來,但還是即時接住了?!冈谛菹⑷諘r段,需要幫運重物的粗活?!刮衣柭柤?,語調(diào)故作無辜的向他比了比?!竿劾病!?/font>
「噢!」七四二五八很快就理解過來我的意思,但顯然讓他更困惑了。狐貍看了眼手中的鋁罐,另一手在褲管上抹了抹,將沾到的小水珠擦掉。
「陪我坐一下吧。」我以微笑的表情說道,試著顯現(xiàn)出友善的樣子,同時對身旁的一棵大樹比了比,把無人機翻面,倚靠樹幹立起。
替自己另外拿了罐啤酒,我挑了個平整的地面坐下。而狐貍放低右邊耳朵,表情依然有些遲疑,但還是走了過來,坐在粗壯樹根上。
我們屁股下的小丘,位於一到四班耕作區(qū)的交界點,從此處能夠很清楚的眺望四周田野。不知道幾百年前誰埋下了種子,現(xiàn)在這顆蒼天巨木,是附近最顯眼的地標(biāo)。
我想要獨處的時候常常來這裡,一邊坐在樹蔭中啜著冰涼的啤酒,一邊看夕陽從地平線落下,偶爾還會嗅到從遠(yuǎn)方吹過來充滿怪味的風(fēng)。這些毫無關(guān)連的元素湊起來,總是能讓灰濛濛的天空,好像沒那麼難以忍受些。
「你有想像過,在這之外的生活嗎?」我用下巴對著夕陽消失的那端比了比。德克薩斯伯爵領(lǐng)非常大,遠(yuǎn)超過我們的可視範(fàn)圍,但我想七四二五八懂我在說什麼。
「嗯……」他用空的那隻手按著項圈,扭了扭脖子。「我有因為被分派的任務(wù)待過自由城市一段時間,我覺得基本上沒什麼不同?!购傓D(zhuǎn)過來打量著我,而我沒辦法從那雙橄欖色的眼睛中讀出他的思緒?!府吘棺犯胯?,生活不外乎就是吃喝拉撒睡?!?/font>
我應(yīng)了一聲,灌了一大口啤酒,讓有些氧化的苦澀液體在我舌頭上肆虐。
「我總是想像,如果能自由的呼吸空氣,天空會更藍,草地會更綠?!刮业恼f道,抬起頭向上望去,並且注意到七四二五八轉(zhuǎn)開了視線。
夕陽最後的餘暉將整片天空染成紅色的,還殘存著一些溫度的晚風(fēng)吹了過來,讓我們頭頂上的葉片跟著韻律發(fā)出令人放鬆的唰唰聲。
「你不喝嗎?」交談並沒有以我想像中的方式發(fā)展,我只好轉(zhuǎn)換策略,指了指剛剛丟給七四二五八的那罐啤酒?!缸儨亓艘葬?,味道會跑掉。」他一直拿在手上,看不出來有打算進一步動作的意思。
「喔,抱歉!」狐貍像是剛剛才想起來這件事般,瞥了手中的鋁罐一眼。
「你不喝酒嗎?」我大膽猜測,想要找一個新的話題。
「不是?!蛊咚亩灏诉t疑的說道,顯得有些不安的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钙【啤容^不是我偏好的種類?!?/font>
「喔。」我笑了出來,無法能理解為什麼要搞得這好像是很難說出口的事情。難道因為怕拒絕我的好意,會冒犯我嗎,西岸人是不是都這樣?「那你喜歡哪種的?」
「呃……」他看起來更不安了,在自己的頸部上抓搔幾下。「……氣泡水果酒?!?/font>
「看你說不出口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我嘲弄似的說道,讓狐貍有些尷尬的乾笑了幾聲。「不過這兩種酒不是很像的東西嗎?」
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對我投來不解的眼神。
「都是果實釀造的啊?!刮抑赋鍪聦?,比了比第四班耕作區(qū)的小麥。
「你要這樣說也沒錯啦?!蛊咚亩灏寺柫寺柤纾知q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開鋁罐的拉環(huán),喝了一口。
「怎樣?」我得努力憋笑才能完成問句,狐貍糾結(jié)成一團的面部表情實在太有趣了。
「風(fēng)味……」他打了個冷顫。「……獨特?!?/font>
「溫度很重要啦,你拿在手上太久了?!篂榱藦娬{(diào)這個論點,我喝乾了我的啤酒,將空鋁罐丟回工具箱中。
七四二五八一點點也沒有買帳的樣子,依舊面有難色,但還是努力的勉強自己,繼續(xù)把液體灌下去。
「看你那麼痛苦,我都要有罪惡感了!」我哈哈大笑,不忍心再作弄狐貍,將半滿的鋁罐拿了回來,一飲而盡。「噁!」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冷顫,舌頭因為那苦澀的味道都皺縮起來了?!妇驼f溫度很重要了!」
舔了舔手背,想要搶救一下我生命跡象微弱的味蕾,而此時,七四二五八笑了出來。他笑了好一陣子,甚至揉了揉眼角,擦掉湧出的淚水。
我默默的看著,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鋁罐收好,併攏起膝蓋撐住下巴,而尾巴擺到身前,輕輕的梳理著。
又過了好一段時間,狐貍終於緩過來,挪動身體滑到地上,倚著樹根坐下。他也用尾巴將自己環(huán)住,接著鬆了口氣似的把後腦杓向後靠去。
薄暮消失後的天空,呈現(xiàn)一種很朦朧的黯淡眩光效果,因為無法散去的懸浮微粒,會反射遠(yuǎn)方大都會徹夜通明的燈火。據(jù)說霓虹和二極體代替了星空閃耀,而那五顏六色的光彩,比日正當(dāng)中的太陽更加刺眼。
但是……星空看起來應(yīng)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輕觸了終端的螢?zāi)?,看著自己的桌面圖片。夜像是一張布幕,無以數(shù)計的發(fā)光小點遍布其上,偏藍和紫色澤的光暈渲染開來,替畫面增添了幾分神秘的基調(diào)。
這是真的嗎,或者只是又一個經(jīng)過層層加工過後,沒人能分辨出來的謊言呢?
有到過遠(yuǎn)地方的狐貍曾經(jīng)說過,大氣比較乾淨(jìng)的區(qū)域,當(dāng)沒有光害的時候,可以看見滿天星斗,就像是眺望著能夠通往千萬世界的窗口般。
「你有看過星空嗎?」我沒有多想便說了出口,不太確定七四二五八會對這毫無來由的問題作何反應(yīng)?!肝沂钦f,親眼看見,真正的星空。」有點尷尬的,我清了清喉嚨補充道,不太想讓安靜的時間填滿這突兀的瞬間。
「沒有?!挂饬现?,七四二五八很自然的就回答了?!?/font>整個美洲大陸上,汙染都太嚴(yán)重了,聽說如果夠靠近極圈有機會?!?/font>
點了點頭,我依稀也記得有聽過類似的說法。
或許,我和他的差異可能比我以為的更大,要拉攏這狐貍會需要比預(yù)期的困難。但又或許,有些道理是無論有多少差異存在,都是不會改變的──你無法靠著謊言獲得信任,不論是多麼巧妙又善意的謊言。
「我其實已經(jīng)不記得,確切有這個想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上次說這件事情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馬上把亞當(dāng)?shù)挠跋褡阅X海中抹去──現(xiàn)在不是時候?!缚赡苁橇x務(wù)教育的課程,提到戰(zhàn)神星上的草食動物,還有穀神星上的龍族的章節(jié)吧?」我漫不經(jīng)心的梳開尾巴上糾結(jié)成團的毛髮,以免手不知道該往哪裡擺?!缚赡苁且驗榫嚯x造成的夢幻感,或是某些差不多的原因,讓我產(chǎn)生了如果能夠自由的選擇,離開這裡以後,我想要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想法?!估^續(xù)盯著自己的尾巴,我將一小撮紅棕色的毛髮捲在食指上?!冈谛请H間航行,體驗所有沒有想像過的事情?!?/font>
我甚至不確定應(yīng)該要在我的白日夢中加入哪些元素,因為沒有辦法確定網(wǎng)路上能找到的東西,有多少是被修改過的,而義務(wù)教育課堂上對蓋亞之外的事情著墨非常少。所以理事會的圖書巡迴就是唯一接觸到這些資訊的機會──我用力甩甩頭,拒絕碰觸和亞當(dāng)相關(guān)的記憶。
「我知道其他地方,都會招收有足夠能力的船員,即使是農(nóng)奴階級出身。」我聳了聳肩,放開自己的尾巴?!傅呛盟啦凰溃揖统錾谖ㄒ徊贿@麼做的國家。」抬起頭往七四二五八看去,對上他橄欖色的眼睛,我等待著他的答覆。
「我想,我是那種隨遇而安型的人。不管是怎麼樣的變動,總是存在著一定的規(guī)律,最終都還是會習(xí)慣?!顾_口輕聲說道?!复蟾啪褪且驗檫@樣,我不曾想像過,能夠離開所屬的領(lǐng)地,或是過上不一樣的生活。畢竟,我並沒有對現(xiàn)況有什麼不滿?!?/font>
「聽起來也不錯啊?!刮覍ζ咚亩灏送度ス膭畹男θ?,表達我能理解他的立場?!肝疑踔炼加悬c羨慕呢?!?/font>
狐貍笑了出聲,好像沒有非常相信我的說詞。接著他將頭後仰,向我露出喉嚨,枕著樹根往上方看去。
「所以……」他緩緩的說道,輕輕撫過自己的尾巴?!改愦筚M周章把我找出來,只是為了跟我聊天嗎?」
「可以這麼說。」換我笑出來了?!改阒肋@個時代要找人聊天有多困難嗎?等到義眼移植式的終端普及,大概就沒有人在意真實世界了。」
「可以想像?!蛊咚亩灏苏{(diào)整姿勢,想要用尾巴將自己最大幅度的蓋住。氣溫的確開始下降了?!覆贿^下次你可以用簡單一點的方式,比如說傳訊息給我。」他向我看過來,報以一抹狡獪的笑容?!覆恍枰獕奈覀兊臒o人機?!?/font>
「我盡量囉?!刮沂褂弥w語言對他作出不明確的保證,惹得狐貍又笑出聲來。
之後,我們又這樣聊了一段時間,直到接近宵禁時間,才各自返回居住區(qū)域。
我敲著工作站的終端,上傳了無人機系統(tǒng)更新,添加幾個無意義的迴圈指令,這樣下次績效檢核就有成果可以寫了。
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掃視過一遍蜻蜓無人機的反饋畫面,確認(rèn)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問題。此時,我才注意到軌道車接近的提示訊息。
我一邊好奇著訪客的身分,一邊稍微收拾一下桌面,確認(rèn)沒有什麼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東西散落在外。
「老大?!拱肆蝗颂萝壍儡囈葬幔蚁蛩皖^致意。雪狐的精緻五官,還有嬌小的身形,總是會讓我忘記他比我大上二十歲,產(chǎn)生他是幼崽的錯覺。
「七六一八四?!寡┖行╇S意的揮了揮手回禮,找了張椅子逕自坐下來。
「抱歉工作站沒有什麼能招待的?!刮蚁胨麘?yīng)該無法忍受我們低階食物合成機做出來的東西,但說說場面話還是需要的。
「你記得之前七六一二三引起的風(fēng)波吧?」雪狐沒有打算隨著我起舞,單刀直入的說道。顯然有人被剛剛的季度會議弄得很不開心。
「記得。」我小心翼翼的應(yīng)對,確保沒有透露出任何異樣。
「伯爵找來的外部團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有問題的地方。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決定在年底,稅務(wù)結(jié)算完成以後重新還原系統(tǒng)。」八六一三八用茶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道。「我很努力的試著將時間拖延到明年播種完成,但機會渺茫?!?/font>
「呃……」我抓了抓耳朵,有點猶豫是否要提出我的問題──這些事情都和我負(fù)責(zé)的工作無關(guān)。「老大你來跟我說這個是因為……?」
「因為我知道,全德克薩斯最優(yōu)秀的工程師,不可能看不出來七六一二三在系統(tǒng)裡動了什麼手腳?!寡┖櫫讼旅碱^,不太開心的說道?!傅銋s覺得我不會想到這件事,讓我?guī)缀跤幸稽c受到?jīng)@辱的感覺?!?/font>
八六一三八接近指控的直白陳述,讓我一時語塞,把所有預(yù)先準(zhǔn)備好,當(dāng)類似狀況發(fā)生時的說詞都忘光了。
「第四班又發(fā)來支援請求了?!寡┖鼪]有打算追問,只是繼續(xù)說道?!府?dāng)然還有收穫季和慶典,你被指名作為貴賓出席?!?/font>
「喔?!闺m然有預(yù)期時間也差不多了,但八六一三八突然改變主題讓我只能順著對話下去。「當(dāng)然,我……勞煩你提醒了?!?/font>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雪狐需要親自跑過來和我說的話──他不想留下紀(jì)錄。
「去好好玩吧,你應(yīng)得的。」他站起身,走上平臺,操作著自己的終端準(zhǔn)備啟動軌道車。「然後……」雪狐的茶色眼睛閃過一絲猶豫,但他還是飛快的碰了下脖子上的項圈。「祝你好運?!?/font>
八六一三八就這麼離開了,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看著雪狐的背影和白色大尾巴,消失在高大的墨綠色植株間,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謝了……」我喃喃的說道,下意識的用指腹感受著項圈內(nèi)面的徽記?!浮洗蟆!?/font>
幾匹紅狐將壓縮緊實的麥稈磚放進燃料槽以後,位在大廳中央的暖爐開始向四周輻射出穩(wěn)定的熱源。
「這是內(nèi)建生質(zhì)柴油轉(zhuǎn)換功能的型號嗎?」我一邊向坐在右手邊的紅狐問道,一邊考慮著是不是應(yīng)該要慫恿八六一三八也弄一臺過來放在宿舍。
我歪了下頭,暗地嘲笑著自己的想法。
「沒錯!」狐貍滿口酒氣的大聲喊道?!缸钚滦吞?,纖維能量轉(zhuǎn)換效率高達七成五,如果是單醣甚至可以到九成!自機碳捕捉,不會消耗排放配額!還有可接入式的液相和氣相閥,多種輸出可加熱物質(zhì)能做選擇!」然後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好吧,我們不能自由選擇職業(yè)的確是社會的一大損失。
「七六一四三總是特別容易對新玩具感到興奮,讓你看笑話了。」另一匹狐貍走了過來致歉。我擺了擺手表示我並不在意,目送新來者從身後攙扶說著夢話的狐貍,步履蹣跚的離開大廳。
從啤酒杯中灌了一大口威士忌,我掃視過沉浸在黯淡燈火的宴會大廳。木造建築的牆面上並沒有什麼稱得上裝飾的東西,倒是有許多功能性的電子元件,其中幾個附帶真空管的鐘形金屬構(gòu)造,正放送著輕快的音樂。
而我們的樂曲騎師,看起來是坐在角落的那匹狐貍,他正以連接許多電極的手套,比劃著複雜的手勢,演出或是安排曲目。狐貍戴的全罩式頭盔則隨著節(jié)奏,變化其上二極體面板的發(fā)光位點分布模式,看來就像是給自己安了張像素構(gòu)成的臉。
暖起來的空氣中,有一股安詳?shù)姆諊?,搭配上四周長桌邊傳出的杯盤碰撞,以及帶著不同程度醉意的笑鬧聲,我?guī)缀蹙鸵軌蛟诳谥袊L到,那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滋味。
如果……這樣就足夠了的話,我真的要求太多嗎?難道品種狗們沒有說錯,只不過是我產(chǎn)生的錯覺,奢望著那些,我其實不需要擁有的……
「這不是我最喜歡的紅狐嗎?」八六一四二在旁邊空出來的位置坐下,搭上我的肩膀熱情的問道。
「我的榮幸?!刮业拖骂^回應(yīng),並讓我們手中的大酒杯相碰。
「不要告訴其他人,但我真的非常樂意用十個……不,二十個沒用的蠢貨跟八六一三八換你過來。」東扯西聊了一段時間以後,八六一四二顯得有些醉了。「你們這些只會替我找麻煩的飯桶,多學(xué)著點好嗎?」雪狐扯開嗓門,對著其他張桌子的紅狐吼道,但只得到許多訕笑和噓聲?!冈撍赖木帕闶来顾藗€白眼喃喃抱怨道,把酒杯喝個底朝天,用力的扣在桌上?!肝艺娌恢腊俜种宓脑霎a(chǎn)量是怎麼來的……大概是前年低落到難以想像吧?」雪狐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付嗵澚四?,七六一八四!」
我懷疑按照這個狀況發(fā)展下去,他大概就要抱著我開始哭起來了,所以想辦法轉(zhuǎn)移話題,讓焦點換到隨便什麼東西上都好。
「但你們不是得到了補充的人力嗎,七四二五八?」我一直沒有看到喜歡水果酒的狐貍,想要隨便打聽一下?!杆俏铱催^能力最好的工程師了。」
沒想到八六一四二聽到狐貍的編號以後,面有難色的調(diào)整著坐姿,看了一眼空掉的大酒杯,好像很後悔太早喝完那樣。
「能力怎麼樣我是不知道,但你還是不要跟他扯上關(guān)係比較好?!寡┖瓜乱暰€和小小的耳朵,低聲說道。
「什麼?」完全無法將這些沒來由的敘述做出連結(jié),我困惑的要求說明,但八六一四二只是繼續(xù)喃喃的說了一堆糊成一團的字句,我只能很勉強的聽懂「轉(zhuǎn)移」和「警告」之類的詞彙。在我能釐清他到底想表達什麼之前,雪狐便以需要休息向我致歉並告退。
決定放棄深究這莫名其妙的行為,我啟動終端,嘗試靠自己找出七四二五八的位置。
成功搜尋到我想找的那匹狐貍以後,大廳中的氣氛突然變得更加歡騰了。很有可能,是空氣中滿滿的威士忌香氣引發(fā)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許多紅狐開始跳起某種舞蹈,搭著彼此的肩膀,串成一長條的隊伍,跟著輕快的節(jié)奏踩出一致的步伐。
婉拒了共舞邀約和幫我添酒的熱情眾人以後,終於成功在樂曲暫歇的空檔,找到離開大廳的路徑,將和諧的輕快氛圍拋在身後。
一踏入室外,冷冽的空氣馬上將我包圍,那彷彿要從每個毛髮間隙咬上皮膚的刺痛感,讓微醺的感官就像是自睡夢中驚醒般,再次清晰的感知到世界。
瞳孔迅速調(diào)節(jié)光線,我很快便能藉著微弱的光源中看清楚四周。
好幾車的壓縮麥稈磚堆放在附近,是一整天第四班狐貍們的辛勤成果,等待後續(xù)的倉儲或運輸。不遠(yuǎn)處,剛收割完成的廣袤田地中,一小段剩餘的乾枯草莖還留在土裡,看起來好像歷經(jīng)大火焚燒過後的焦土。
焚燒過後的……
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我本能的豎起毛髮,並以尾巴環(huán)住自己,讓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減到最低。用雙掌相互搓著,一絲暖意緩和了手指後,我再次從終端上確認(rèn)了目的地。當(dāng)我自軌道上邁開步伐前進時,清脆的金屬敲擊旋律是夜色下唯一能夠被聽見的聲響。
偏僻的工作站散發(fā)出一股陳舊感,像是很久沒被使用過了,收發(fā)天線有些搖搖欲墜,小部分結(jié)構(gòu)甚至覆蓋著鏽斑。
我可以理解那種想要遠(yuǎn)離吵鬧活動的心情,不過在這麼冷的天氣,跑到位在區(qū)域邊界的工作站,就有點太大費周章了。
毛玻璃製成的窗戶上,有模糊的影像晃動著,讓我確認(rèn)了站臺並非空無一人。控制面板看起來並沒有通電,所以我敲敲金屬滑門,看著門縫下透露出的光影改變位置。
七四二五八有些遲疑的在門後站了一段時間,當(dāng)他打開滑門,確認(rèn)是我敲門的以後,表情顯得十分訝異,但很快就露出放鬆的笑容。
「我沒有在宴會上看到你,」七四二五八讓我進來,我看著他操作一系列的槓桿和滑輪組,將門關(guān)上以後說道。「不喜歡人多的場合?」
「可以這麼說。」狐貍聳了聳肩?!肝也艅偰玫揭浑p新的靴子,不想讓它沾上嘔吐物?!?/font>
我馬上注意到他在說謊的跡象──幾個月來的交談,使我能夠分辨出這狐貍有所保留、或是不想多談某個話題的時候,總是轉(zhuǎn)開目光看著地板,雙耳末端下垂。
我一時不太確定是對話的哪個部分觸發(fā)了這反應(yīng),但當(dāng)我看見地上的深綠色睡袋,還有掛在旁邊晾著的衣物時,我便理解了。
「他們沒有安排鋪位給你?」我的語氣比自己預(yù)期的激烈了一點。在工作站我有放置一些私人物品,偶爾太忙也會睡在那,但這是特權(quán),而不是……
「呃……有啊?!蛊咚亩灏吮攘吮人?,但依然低垂著視線,顯然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我嘆了口氣,倚靠著桌檯型終端,將尾巴擺了上去。反正這個狀況應(yīng)該能讓我更容易達成目的,就好好利用吧。
「你的適應(yīng)能力十分強大呢。」我攤了攤手,向他表示我的不贊同和無奈?!改愣紱]有遇過什麼真的完全無法忍受的事情嗎?」
「這個嘛……」他歪著頭,搔了搔項圈附近的毛髮?!府吘刮揖褪请S遇而安的那種。如果真的要說最接近無法忍受的事情,大概就是處刑──七六一二三那場。」
「亞當(dāng)?!褂忠淮蔚?,在我意識到之前,便脫口而出。
「抱歉,你說什麼?」七四二五八抬起頭,對我投來疑問的目光。
「他的名字?!刮揖従彽拇鸬溃庾R到這是第一次和其他人說起。
「喔!」七四二五八將頭歪向另一邊,依然無法理解的樣子。「這是東岸的習(xí)俗嗎?」
「不,只有他替自己取了名字。」意料之外的酸楚感湧上了鼻頭,我的視線甚至馬上模糊了起來,但我還是設(shè)法將句子完成。「亞當(dāng)老做那些沒有實質(zhì)意義的事情?!?/font>
我拒絕承認(rèn)我的聲音中有些濃厚的鼻音,只能故作自然的擦了擦鼻子。
「我的禮貌呢,真是的!」七四二五八突然拍了下腦門說道?!盖韲悼蓻]辦法說話,對吧?」可能是顧及到我的面子,狐貍並沒有對我抹過眼角的動作給出任何評價,只是比了比工作站的後門。
我不知道他想要表示什麼,但七四二五八又招了招手,我只好跟著他走出工作站,來到建築後方推放雜物的室外空間。
「我沒有太好的東西可以招待,但也只能將就一下了。」狐貍一邊說道,一邊對由許多管線和儲槽拼裝起來的裝置鼓搗著。扳動了幾道閥門以後,他拿出兩個金屬杯,從其中一個管道開口接住流出的液體,最後拿起一旁的板手,把杯口的泡沫給刮掉。
「敬健康?!刮覄偨舆^狐貍遞過來的飲料,他便率先將杯子舉到眉毛邊說道,然後仰頭喝了一大口杯子中的東西。
七四二五八顯現(xiàn)出這麼主動的樣子,讓我有點不習(xí)慣。不過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抱怨的,所以只是模仿他的動作,喝了一大口微微冒著氣泡的液體。
如果要問我的意見,我會說這麼甜膩不合我的胃口,而且大概是因為釀造裝置擺在戶外的關(guān)係,有一點太冰了。但是,飲料從喉間流過,細(xì)小泡泡在黏膜上破裂以後,自舌根湧上來的香氣別具一番滋味。
真是特別的體驗,我想我會喜歡上氣泡水果酒。
「你可以考慮自創(chuàng)品牌。」我擦了擦嘴邊的泡沫說道?!高@東西有名字嗎?」
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好像沒有想過這件事。
「月光?!顾鹨暰€,用眼角往天空瞄了一眼以後笑著說道。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想要弄懂這其中的關(guān)連,但只見朦朧的薄霧狀結(jié)構(gòu)散佈在天空中。
我的舉動讓七四二五八的笑容更深了,他又抿了一口酒,接著將杯子遞到我面前。
我歪著頭,對他折下右邊耳朵,但狐貍只是維持著相同的動作,臉上依然帶著笑意。
此時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讓我們都瑟縮了一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懂了。
杯中液體映照著上空黯淡的光輝,破碎亮帶在掌中蕩漾。
「私釀!」我發(fā)出恍然大悟的聲音?!肝抑耙恢辈欢鞘鞘颤N意思?!?/font>
七四二五八聳聳肩,替自己加滿酒,然後用他的杯緣碰了一下我的,讓一些液體濺進我的杯子裡。
「聽說以前的人會這麼做?!箍赡芸次覍@不太衛(wèi)生的行為無法理解,七四二五八解釋道。「表示我們可以信任彼此,沒有下毒?!?/font>
「以前的人很懂待客之道?!刮乙酝诳嗟恼Z氣說道,也喝了口杯子裡的東西。
七四二五八再次聳聳肩,做出了個表示同意的表情。
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繼續(xù)說話,只是喝著自己的酒。杯中,無數(shù)細(xì)小氣泡破掉的聲音,甚至可以在略冷空氣中被清楚的聽見。
「西岸也有理事會的圖書巡迴團吧?」醞釀夠久了以後,我聽見自己緩緩的開口問道。
「一年四次,」七四二五八搔了搔下巴說道。「不過我來的地方,大家都沒有太熱衷就是了?!?/font>
「我們那邊也差不多。不過亞當(dāng)算是特例,他總是對『教士』們的到訪感到興奮。」我苦笑了一下,做出請理性寬恕的手勢,原諒我用這麼接近褻瀆的字眼?!该看窝厕拡F駐紮的期間,亞當(dāng)都會花上大把時間泡在書堆中?!?/font>
我把空掉的金屬杯輕輕放到一旁,手指來回沿著杯緣劃過。
「從我們還是幼獸的時候,亞當(dāng)就這樣了,一直對閱讀愛不釋手。有次,我甚至發(fā)現(xiàn)他抱著一本食譜,津津有味的研究了整個下午。」我抬起頭,深深吸了口低溫的空氣,感受那一絲絲刺痛感將我的胸口充盈?!肝业南埠帽容^狹隘,專注在那些……遙遠(yuǎn)的主題。不過這方面的書籍很少,並不是每次巡迴都會出現(xiàn)。所以亞當(dāng)只要找到我可能會喜歡的書,都會替我?guī)н^來?!?/font>
天空中發(fā)著微光的飄渺煙塵,讓我第一次注意到,原來自己的興趣也是如此的沒有實質(zhì)意義。但我現(xiàn)在不忍心,將亞當(dāng)興高采烈的抱著「裸陽」跑來找我的畫面抹去,他一直記得我有多喜歡「鋼穴」。
「聽起來你們很親密?!蛊咚亩灏苏f道。
「是啊?!箖H僅是提起他,那種自指尖上湧出的刺痛感就已經(jīng)要近乎無法忍受了?!鸽m然這樣說有點炫耀的嫌疑,不過太有才能,是會招人忌妒的。大多數(shù)其他紅狐都不太喜歡我,除了亞當(dāng)之外?!刮肄D(zhuǎn)過頭,瞥了七四二五八一眼,猜測他也是類似的狀況。
「噢,」他很快就理解了我想表達的意思,有點尷尬的看向一旁。「其實原本大家都很尊重我的,而且我的待遇比雪狐還好?!?/font>
我挑起右邊眉毛,要求進一步的解釋,但他迴避了我的視線。
好吧,我好像怎麼猜都能猜錯。
「總之,某一次的巡迴團駐紮,亞當(dāng)找到一本很特別的書?!蛊じ镅b訂,看起來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我現(xiàn)在都還能記起來那光滑的觸感還有氣味,同時懷疑是不是需要一場謀殺才能製造出這麼美麗的材質(zhì)?!改憬^對不會相信是什麼?!蛊咚亩灏宿D(zhuǎn)了回來,歪著頭擺出疑問的樣子,而我沒有打算繼續(xù)賣關(guān)子?!甘亲诮痰浼!?/font>
「在東岸會查禁嗎?」七四二五八將頭歪向另一邊,卻輪到我困惑了。「所有類型的宗教典籍都一樣受到『大圖書館敕命』的保護,沒有意圖進行散播迷信的儀式或相關(guān)行為,各地領(lǐng)主以及理事會本身都不能干涉閱讀、講述,甚至抄寫?!?/font>
雖然我並沒有太認(rèn)真的研究繁多的律法條例,但這還真是我第一次聽說。不過狐貍對我擺了擺手,表示這無關(guān)緊要,替打斷我致歉,並請我繼續(xù)說下去。
「總之,他大概從某個寓言故事裡面找到了這個名字,而且認(rèn)為這很適合他。」嘴唇碰上冰冷金屬時,我才想起來杯子已經(jīng)空了。「我覺得替自己取名字是一件非常缺乏實質(zhì)意義的事情,因為也不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所以並沒有對他決定選『亞當(dāng)』作為對自己稱呼的長篇大論說明太感興趣。」
緊握的拳頭中,指甲刺入掌心的尖銳疼痛質(zhì)問著,願意付出什麼只求能回到那個無聊的當(dāng)下。
「他甚至替我也選了一個名字。我問他為什麼會選這個當(dāng)我的名字,他只說,這很適合我。」我輕笑了一聲,回憶著發(fā)音,還有唸出來時口中有點奇怪的震動。「亞伯?!购孟衽伦约和裟菢樱矣种匮}了一次?!杆形摇簛啿弧!?/font>
七四二五八沒有回應(yīng),我看了他一眼,只見到狐貍低頭著看自己的杯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也太隨便了吧?』?!刮易猿暗?,有些隨意的靠上旁邊的金屬欄桿,用尾巴將自己環(huán)繞起來,以抵抗繼續(xù)下降的溫度?!讣热灰獩Q定自己希望被怎麼稱呼,不是應(yīng)該選個有點特殊意義,或是深奧一些的名字嗎?」
我也不曾問過亞當(dāng),為什麼覺得這很適合我。
「不……」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抬起頭,用他橄欖色的眼睛和我對上視線?!讣热皇菑挠H密的朋友收到的,那便是意義非凡、彌足珍貴的禮物。」
不管我和這狐貍之間的不同,多麼頻繁的顯示在方方面面,這個短暫的瞬間,我確切感受到了某種被理解了的暖意。
「有天,亞當(dāng)發(fā)現(xiàn)了一則訊息,隱藏在書頁之中。」我用指腹撫過金屬欄桿,感受著表面細(xì)微的刻痕?!冈诩垙堉?,特定的頁數(shù),有遵守規(guī)律刻出的細(xì)小缺口。如果沒有非常注意,只會以為那是某種書頁的損壞。亞當(dāng)一開始也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我們從不只一本書內(nèi)找到這個特徵,才確定是某種密碼?!刮椅兆〗饘贆跅U,感覺到自己的體溫被吸走?!该恳槐居羞@種規(guī)律缺口的書,內(nèi)容都有提到一個相同的東西──鐵路?!?/font>
七四二五八靜靜的聽著,但是當(dāng)我提到「鐵路」時,我注意到了他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我們花了好多時間,才解讀出那是什麼意思。」我站直身子,將雙手埋進口袋裡──空氣已經(jīng)冷到讓我有點不舒服的地步了?!改鞘且唤M十六位數(shù)的字串,根據(jù)不同地區(qū)的編號做為輸入的參數(shù),可以改變最後生成的密碼?!刮矣弥讣纵p輕在項圈上敲了敲,轉(zhuǎn)向正對著七四二五八說道?!赣腥嗽谙到y(tǒng)建立之初,留了一道後門,而那十六位的密碼就是鑰匙,能提供訪問權(quán)限。」
七四二五八還是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一定聽過這個傳言──我們?nèi)悸犨^,在每個沒人能確信來源的耳語之間。但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我們證實了這件事情。
「你可以想像一下,成功獲得管理者權(quán)限的時候,那種超現(xiàn)實感,讓我們在工作站的終端前呆滯了好幾分鐘。」所有的條目和訊息,在我們眼前展開,沒有任何保留。「以前,離開這個鬼地方遠(yuǎn)走高飛,只是偶爾能夠在對現(xiàn)實的抱怨之間說出來的幻想,但現(xiàn)在,變成了真實。」
將拇指塞進項圈的縫隙中,我感受著頸部被收緊的束縛不適感,還有項圈內(nèi)面的紋章印記。
「我們又花了幾年研究,究竟整個農(nóng)奴系統(tǒng)是怎麼建置的,又和那些平行或是子系統(tǒng)相互交集串聯(lián)等等?!刮依^續(xù)加大拉住項圈的力量,直到呼吸開始困難才放手?!肝覀兘K於完成所有離開這個鬼方地需要的一切準(zhǔn)備──死亡證明、假身分、移動許可──只差一步,就能實行計畫。但大概是每件事情都太順利,所以讓我們疏忽了。」
不……是「我」疏忽了,是我的錯……
「亞當(dāng)以管理權(quán)限訪問系統(tǒng)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了?!刮矣昧Φ乃λ︻^,決定暫時隔絕內(nèi)疚的感受,否則那深不見底的黑洞絕對會將我徹底吞噬。「他被帶走,消失了三個月,然後……」我對七四二五八揮了揮手,想要顯得隨意一點,大概在嘗試說服我自己吧。「……剩下的事情你都看到了?!?/font>
狐貍有點不安的換了個站姿,用尾巴將自己環(huán)住。
「還有三個月,系統(tǒng)就會被還原,即使我依然能使用原始的後門,但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全部都會白費?!刮揖o緊咬住牙齒,強迫自己以平穩(wěn)的語氣把話說完?!付也幌胱屵@一切白費?!?/font>
七四二五八嘆了一口氣,從我手中拿回杯子,然後替我們各自添滿飲料。
「我想,你和我說這些,是有原因的?」我接過杯子以後,他低聲問道。
「遷徙許可還有死亡證明,需要從市政廳的系統(tǒng)下手,而那程序至少得由兩個人完成──兩個技巧高超的駭客?!刮覍馀菥埔伙嫸M,向紅狐攤開我的底牌?!笌臀?,你能用原本要給亞當(dāng)?shù)奈恢秒x開這裡?!刮覐娖茸约壕o緊盯著七四二五八橄欖色的眼睛說道。「拜託?!箲┣髲奈乙Ьo的齒縫中竄出,像是一聲垂死的呼喊。
「我……」狐貍的雙眼中滿是猶豫,那讓我不由自主的緊握了手中的杯子?!浮也恢??!顾麌@了口氣,垮下身子。
「為什麼?」即使完全無法理解緣由,但我知道我最擔(dān)憂的事情成真了,害我克制不住吼了出來。我們的差異顯然很大,但是理性在上,你的腦子是燒壞了嗎?「這個理性詛咒的鬼地方哪一點讓你想要留下來?」
「我看不出來,逃走、離開,或是去對抗,有什麼好處──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蛊咚亩灏司従彽恼f道,將耳朵向兩邊攤平?!冈僬f了,你是能逃去哪呢?」
「北方!」我努力壓抑,但還是忍不住繼續(xù)嘶吼。「跨過拉布拉多海峽,踏上格陵蘭就是德意志公國的領(lǐng)土!」
對所有人來說都沒好處?你怎麼敢這麼說?還一副我們沒有想清楚,只是一時興起那樣的口氣?不行,我還是需要他,我不能冒險激怒這想法詭異的狐貍。
「你為什麼覺得,到了德意志公國,事情就會好轉(zhuǎn)呢?」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看著自己的鞋子。
「至少在那裡,農(nóng)奴能自由選擇居住地,甚至是轉(zhuǎn)換職業(yè),改變階級!」我在絕望中認(rèn)知到,要說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以為七四二五八會因為受到莫名其妙的不公平待遇,進而不滿產(chǎn)生離開的動機──結(jié)果全部都是我的幻想。
但為什麼,為什麼?。侩y道有人骨子裡,真的就是……就是……
「這樣,問題就都解決了嗎?」他淡淡的說道,抬起頭和我對上視線。從那橄欖色的雙眸中,我認(rèn)出來了,不再抱有希望的神情──我只在那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身上看過而已。「你知道公國之間,可以要求對方交回屬於自己的『財產(chǎn)』吧?」
「但這很少發(fā)生,不是嗎?」為什麼,亞當(dāng)經(jīng)歷了各種難以想像的酷刑都沒有放棄,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戰(zhàn)鬥,你憑什麼露出那種眼神?「而且這也是我們僅有的機會了!」
「或許……對你來說是這樣吧?!顾従彽恼f道,我必須用上十二萬分的自制力,才沒有衝上去把這狐貍掐死。
「難道你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他們這樣對你,你一點點都不生氣嗎?你真的能這樣過下去,這是可以習(xí)慣的事情嗎?」我試著想要理解七四二五八,但我發(fā)現(xiàn)不可能。
「說實在的,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聳了聳肩,反問我?!肝覀兂缘蔑?、穿得暖,有良好的醫(yī)療照護,頭上有屋頂遮風(fēng)擋雨,有事情做,工作也稱不上苛刻。這已經(jīng)比大多數(shù)平民過得更好了?!?/font>
「因為快樂的奴隸有比較高的生產(chǎn)效率,但並不會因為這樣,奴隸就不是奴隸了??!」為了強調(diào)我的論點,我再次拉緊了自己脖子上的項圈。
「除了自由遷徙之外,我們基本上沒有受到什麼限制。很多平民,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自己居住的城市。自由的面相有很多種,有很多種類的自由都不是必要的?!顾贿呎f著,一邊梳理著自己的尾巴末梢。
「你在開玩笑吧?」這狐貍是認(rèn)真的嗎?「那當(dāng)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需要的某種自由,是你無法擁有的呢?」
「這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蛊咚亩灏寺柫寺柤纭!付以诳深A(yù)期的未來中,也無法想像這件事情發(fā)生。再說了,我們都是習(xí)慣的生物,沒什麼是習(xí)慣不了的?!?/font>
「就連他們這樣對你都沒有關(guān)係嗎?」我氣憤的對著破舊的工作站比了比?!杆麄兩踔翛]有幫你接電!」
「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自找的?!顾抗庾兊糜行┏殡x,繼續(xù)梳理毛髮的動作?!肝液筒舻膬鹤铀恕!?/font>
「什麼,就這樣?」要不是我現(xiàn)在太氣憤,應(yīng)該就笑出來了?!脯F(xiàn)在是帝國前的蠻荒時代嗎?」
「那只是表面上看起來。」七四二五八低著頭回應(yīng),繼續(xù)好像無意識的那樣擺弄著自己的尾巴。「你沒有聽過,他們是怎麼說『抬尾巴的』?」
「我沒聽過西岸有這麼奇怪的觀念,可是這不就更表明了,繼續(xù)待著對你沒有好處嗎?」這是我最後的一搏了,我不知道,如果連這樣都無所謂,還有什麼是他會在乎的。
「所以我現(xiàn)在待在相對『沒什麼』的地方啊。」七四二五八語氣很無奈的說道。「舊金山伯爵已經(jīng)很老了,遲早會死,到時候八六一四二就不需要屈服於壓力,向貴族交代,而處處針對我。」
七四二五八的態(tài)度讓我一時語塞,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信任,」他放開尾巴,站直了身體和我對上視線。「光是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情,你就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font>
雖然理智上我能理解,有這種想法的人一定比較多,不然帝國怎麼能屹立千年不倒?但是我現(xiàn)在真的是太生氣了,完全無法接受七四二五八放出想要停止這個話題的暗示。
「就是因為你這種想法,所以事情都沒辦法有所改變!」我不應(yīng)該指責(zé)狐貍,這不是他的錯,但我需要發(fā)洩我的無助感?!改阋詾樽约簺]有選邊站,可是恰好相反,你就是和那些壓迫你的人站在一起!」
「或許吧?!蛊咚亩灏寺柫寺柤?,看著自己的杯子說道?!傅铱床怀鰜硐嗷鼓苡惺颤N幫助?!?/font>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麼說?你的意思不就是亞當(dāng)?shù)目範(fàn)幨呛翢o意義,他的死亡也是毫無意義嗎?
「我覺得你在說謊,」你就繼續(xù)自我催眠好了。「你那天在哼『鐵路』,我認(rèn)得那旋律。」我仍然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僅僅從曲調(diào)中就能聽出的渴望。
「不過是剛好想到那首歌而已,」他又說謊了──轉(zhuǎn)開目光看著地板,雙耳末端下垂。「你只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font>
我不確定是累積了太多的壓力,還是距離系統(tǒng)還原的期限愈來愈近,但現(xiàn)在計畫就這麼卡住了,又或者因為攝入太多酒精,反正不管到底是為什麼,我清楚感覺到怒火壓過了僅存的理智,滿腔沸騰的挫敗感隨時會以任何可能的形式噴發(fā)出來。
一把抓住七四二五八的項圈,逼得狐貍朝我踉蹌一步差點跌倒,我同時舉起緊握的拳頭,忿恨的咆哮著,展示出全部牙齒。
七四二五八瑟縮著想要從我身邊退開,但我沒有鬆手,只是拉得更大力。他將雙耳向兩邊攤平,尾巴夾起,以橄欖色的雙眼看著我,那視線中混雜著悲傷和恐懼。
如同,放棄掙扎,認(rèn)命的承受將要發(fā)生在他身上暴力那樣,因為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
抗?fàn)幒翢o意義,死亡毫無意義──一切都毫無意義。
七四二五八的樣子讓我清醒了過來,沒有做出更糟糕的行為。一時之間,只有被我摔到地上金屬杯滾動著的聲音。
我在做什麼???
羞愧又憤怒的,我放開狐貍的項圈,轉(zhuǎn)身以最快的速度跑開。
好像只要能跑得夠快,就能逃離我所有無法彌補的錯誤一樣。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你怎麼敢?
那是什麼態(tài)度,好像在指責(zé)我們這些不知感恩的賤民,做出僭越本分的無恥行為,才是撕裂社會、打擾你歲月靜好生活的元兇,搞得我們才是壞人一樣!
憑什麼、憑什麼???
冷冽氣流毫不留情的颳過全身上下每一寸毛皮,我試著假裝自眼角無法控制滑落的淚水,並沒有將雙頰凍得發(fā)疼。
因為不知道停下來以後應(yīng)該做什麼,我只能邁開步伐死命跑著。
為什麼這麼生氣呢?是在氣七四二五八可悲至極的順民心態(tài),還是我就這麼浪費掉了亞當(dāng)拚上一切保護的機會?
為什麼這麼羞愧呢?是七四二五八低下的姿態(tài)令我不齒,還是發(fā)現(xiàn)我原來和自己厭惡的那些貴族一樣,只因為我可以,就能毫不猶豫的去傷害別人,而難以置信呢?
肺部傳來的撕裂感已經(jīng)快要痛到無法忍受,如同被某隻看不見的手掐住那般,但猛力的喘息只是吸進更多低溫的寒氣,讓喉嚨更加乾裂。
大腿肌肉終於因為不堪疲勞而開始痙攣,逼得我慢下速度,一個沒踩穩(wěn)便向前跌去,面朝下的趴在地上滑行了一小段距離。
狼狽中我撐起自己,半跪坐在地上咳著,把吃進嘴裡的細(xì)小砂石都嗆了出來。迫人的寒意使我下意識的以尾巴將身體環(huán)住,嘗試在自己和那無盡的虛空間架起屏障,留下一絲尚未逸散的溫度。
低頭看著雙掌間的地面,被止不住的淚水打濕,形成一個一個圓形的濕濕小點。
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
這不是任何人的問題──不是七四二五八的,甚至不是品種狗們的──這都是我的錯。
亞當(dāng)已經(jīng)因為我,遭受到難以想像的折磨至死,而他在整個過程中仍然保護著我?,F(xiàn)在,我要以什麼立場,繼續(xù)拖其他人下水呢?
不希望浪費掉亞當(dāng)替我留下來的機會?不,我只是想要犧牲其他人,讓我可得到自己覺得「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
原來到頭來,那些高高在上,總是對其他下等階層不屑一顧的品種狗,還比我更了解自己。
啊,大概是因為,我們其實骨子裡是同一種人吧。
我嘆了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
有一部分的我,想要就這樣,動也不動繼續(xù)縮成一團,靜靜待著自怨自艾,直到失溫然後得到肺炎死去,或是沒有留下任何曾經(jīng)存在證明的被世界遺忘──端看哪一個先發(fā)生。但另一個部分,那個站起來了的部分,需要去證明,自己和會坐在華麗椅子中觀賞殘酷處決的品種狗,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抹掉因為羞愧而流下的淚水,抬起依然有些僵硬的腿,艱難的邁出第一步,然後,是下一步。
老遠(yuǎn)之外,我就看到八六一三八坐在門廊的一張椅子上,同另一匹雪狐聊著什麼。他注意到我時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和談話對象致歉以後便朝我走了過來。
「已經(jīng)要宵禁了,你怎麼在這裡?」八六一三八發(fā)現(xiàn)我沒有要回頭,而是堅定的往雪狐宿舍大門走去的時候顯得更焦急了。「你會惹上麻煩的!」
「我有些話需要對八六一四二說,」是的,我需要聽到自己說出來?!府?dāng)面?!?/font>
「你不能挑好一點的時機嗎,或是像個正常人,傳訊息?」八六一三八在宿舍大門為我打開以後愣住了一下,但立刻跟上。「理性在上啊,拜託告訴我你是用了我的通行權(quán)限?!?/font>
我聳聳肩,沒有正面回答。雪狐低聲吐出一連串咒罵,拿起自己的終端開始操作著。
「八零世代的確都特別叛逆,但你的延遲也太大了吧?」他一邊迅速的按著終端介面,一邊安撫其他和我們擦肩而過時對我投來疑惑目光的雪狐?!付以谶@種敏感時機,讓其他人知道你能破解領(lǐng)地的保全系統(tǒng),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很想也被吊起來了?!?/font>
當(dāng)八六一三八提起這件事實時,我的臉頰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但我再次把相關(guān)的思緒趕到某個黑暗的角落──我的感受現(xiàn)在並不重要。
「我覆蓋掉了門禁系統(tǒng)的紀(jì)錄?!闺S著他的終端發(fā)出確認(rèn)二位元的電子音,八六一三八吐出一口長氣,稍微放鬆了下來?!刚埐灰龀鋈魏文銜峄诘氖虑椤!寡┖诺土硕?,幾乎是對我懇求著說道。但我沒有動搖,我很清楚自己需要這個,不然我剩下的生命就只能永遠(yuǎn)在懊悔中翻攪了。
找到正確房號,我沒有一絲遲疑便朝滑門走過去,金屬門俐落的往兩旁分開讓我通過,八六一三八停下留在房外。但直到滑門再度闔上,我都還能感覺到他擔(dān)憂的目光。
八六一四二癱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好像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只會說一次,所以勞煩你聽清楚了?!刮掖蛄藗€響指,八六一四二在座位中彈了一下,和我對上視線。
「我還以為你是喝太多之後產(chǎn)生的幻覺?!寡┖檬终婆牧伺淖约旱哪X門?!缚峙挛覜]這個福份,對吧?」
我懶得回應(yīng)他的爛笑話,確保至少雪狐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七四二五八是我看過最厲害的工程師,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八六一四二或許從我的開場聲明中嗅到了某種不妙的氣味,但只是稍稍皺起了眉頭繼續(xù)聽著?!改銜o他在宿舍安排一個鋪位──就和其他紅狐一樣!」我將身子微微向前傾,放緩語速強調(diào)道?!覆粌H僅是因為他的能力絕對配得上,而是任何有一點點──理性為我見證──任何有一點點基本的人性就會這麼做!」
八六一四二好像石化了,沒有任何動作或表情改變,我只能樂觀的相信酒精並沒有全完關(guān)閉他的大腦功能。
「然後你會頂住從理性才知道什麼陽光照不到地方來的壓力,保護好七四二五八,因為那就是你的工作!」在來這裡的路上,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慷慨激昂的議論,但現(xiàn)在我平靜的不可思議。甚是沒有拉高分貝,只是用充滿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陳述著事實?!妇拖裎也粫賻湍銈儾疗ü闪?,因為那不是我的工作!下次系統(tǒng)又出什麼問題,或許你可以考慮好聲好氣的去請七四二五八幫忙!」
「你知道為什麼,舊金山那些西岸佬寧願放棄這麼優(yōu)秀的工程師,也要趕走七四二五八嗎?」八六一四二眨了兩下他茶色的眼睛說道,好像正努力的組織語句那樣。
「不就是因為他是抬尾巴的那個嗎?」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給雪狐看,清楚表達了我對這件事情的想法。
「對,」八六一四二低聲說道。「但他不僅僅是『抬尾巴的那個』……」
「那又怎麼樣,」我捺住性子說道?!改阌腥魏握?dāng)?shù)睦碛?,所以這樣對待七四二五八,把他隔離在外嗎?」
「那是為了他好?!闺m然八六一四二很快便回答,但我注意到雪狐茶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真的?」我抬高些許音調(diào)施壓,雪狐撇開了視線?!赴阉粋€人丟到?jīng)]有通電的廢棄破爛工作站,還有一個睡袋?」
「閒置的空間沒有那麼多……」八六一四二的聲音愈來愈小,所以我聽不到後面他說了什麼。
「那你既然這麼處處為七四二五八著想,那我就好奇了,」我將雙臂在胸前交叉,微微仰起吻端?!高@些安排,你有問過他的意願嗎?」
八六一四二沉默而沒有回應(yīng)。
「我想也是?!刮移鹕恚瑢⒁路系膲m土拍掉。走出房門以後,我看到八六一三八靠在牆上,隨意的在終端上滑著。
「這齣鬧劇的主題是什麼?」雪狐將終端收回右臂上的綁帶問道。
「罪惡感?!刮覈@了口氣,感覺到腎上腺素高峰過後的餘波,那種莫名的失落感,還有肢體末梢微微的麻痺刺痛。
「我就不問到底發(fā)生什麼事了。」八六一三八是這麼說,但我懷疑他大概有聽見剛剛我和八六一四二的對話?!钢皇窍M隳苷徑獍肆凰亩?。」
我們並肩走過無人的走廊,自動照明因為我們的靠近而開啟。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的世界有多麼恐怖?!顾碾p眼一時失去了焦點,像是深深陷入回憶般。「你也不知道,雪狐為了能夠最大範(fàn)圍的保護你們,做過了多少……」八六一三八短暫停頓,咬了下牙才繼續(xù)說。「……不得已的決定?!?/font>
我並沒有漏掉,他是說「最大範(fàn)圍」。
「很多時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繼續(xù)向前走下去,將那些過於沉重的包袱丟下?!顾Z氣和表情十分抽離,但很快便甩了甩頭接著說下去?!覆还茉觞N樣,看到現(xiàn)在年輕人這麼有活力,我好像都不太想得起來過去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了。」八六一三八歪了下頭,搔了搔臉頰,因為某個自己才懂的笑話輕笑了一聲。
我沒有找到什麼機智的回應(yīng),所以只是保持沉默讓八六一三八將我送出大門。
「我並不是在指責(zé)你,或是要你體諒我們這些……」雪狐將頭歪向另一邊,思索了短暫的時間?!浮^時的老人。只是目睹浪潮湧退、看著最後消逝的浪花,多少會有些感慨的?!顾o了我一個故作神秘的微笑?!傅饶愕轿疫@個年紀(jì)就懂了?!?/font>
八六一三八沒等我有什麼表示,便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我判斷自己這個晚上已經(jīng)精神透支了,所以放棄思考這一連串事件中的任何潛在意義,只是踏進朦朧的夜色中,跟著金屬軌道指引的方向走回宿舍。
我聽著自己在終端介面上機械式敲擊的聲音,形成一股很有催眠效果的沉悶旋律。九零世代的編碼怎麼都這麼冗贅啊,就像是在過於肥大的軀幹上隨便找?guī)讉€洞塞進四肢,然後期望一切能夠正常運作。
這些又是什麼鬼東西,編碼到一半睡倒在介面上,用臉隨機打出指令的嗎?實在是懶散又專注力低落的一群……
發(fā)現(xiàn)自己在無意義的碎念以後,我頓時停住了動作──原來我也到了這個年紀(jì)了嗎?
嘆了口氣,我揉揉有點痠痛的眼睛,重新檢視剛剛跳過的代碼。
這讓我注意到,自己忽視了八六一三八的通訊。
「老大?」畫面上的雪狐沒有馬上說話,他沉默的看了我?guī)酌腌姟?/font>
距離上次那個有些過於戲劇化的事件,已經(jīng)一個月過去了,我都還沒有收到某種懲處,所以我想八六一三八大概又幫我擦屁股了。
這提醒了我,那天晚上自己是多麼義正詞嚴(yán)的要八六一四二做好自己的工作。強烈的羞愧感伴隨著一股燥熱衝上耳朵,但我決定不要在八六一三八面前表現(xiàn)出這麼不專業(yè)的樣子。
「老問題?!寡┖K於開口,茶色的眼睛直直盯著我?!高\行異常的無人機,座標(biāo)發(fā)給你了。」
「收到,老大。」我檢查工作站和我個人終端的同步情形,打算在通勤的途中繼續(xù)檢查初級工程師的專案。
「對了,你有聽說路易斯安那上週的暴風(fēng)雪嗎,聽說是百年重現(xiàn)期等級的重大災(zāi)難?!拱肆蝗碎f聊似的說道,但我知道他對聊天氣一點興趣都沒有。
「希望減災(zāi)工程有發(fā)揮它的功能?!刮遗鲇|了右邊眉毛末梢和心臟說道,幾年前赤道區(qū)域爆發(fā)過一波氣候難民,那真的不是什麼很讓人愉快的記憶。
「不管怎麼說,這嚴(yán)重影響了德克薩斯的對外交通,恐怕沒有花上一個月是不可能搶通軌道運輸?shù)?。」我注意到雪狐在「一個月」稍稍加重了語氣。
「影響到稅務(wù)結(jié)算的進度,可就太不好了對吧?」我讓八六一三八知道我有聽懂他的暗示。
「這交給我煩惱就好?!寡┖行┰甑膿]了揮手,然後便切斷了通訊。
我還是沒辦法決定,是不是應(yīng)該就這麼放棄這個我和亞當(dāng)準(zhǔn)備了許多年的計畫,認(rèn)命的在這個鬼地方生活,繼續(xù)替理性詛咒的貴族們──那些殘忍凌虐然後殺害亞當(dāng)?shù)膬词蜘ぉすぷ鳌?/font>
當(dāng)以這個角度看待問題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決定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簡單很多。我有什麼好害怕的,除了難以想像的磨難和死亡之外?
我的腸子掉到腳邊,心臟被挖出來焚燒的時候,有多少人會吐出來呢?而在下一次徹夜狂歡的慶典上,還有多少人會記得,紅狐流水號七六一八四,因為他無法被理解的愚蠢而遭到處死。
不──一個強烈的念頭打斷了我自己的思緒──是「亞伯」。
金屬平臺快速的前進,兩旁的作物化作深綠色的帶狀向後退去。迎著吹上來的風(fēng),我仰起頭大笑著。
感覺很好。就像真的屬於我,而且無法被奪走的東西那樣。
如果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見,那還算是存在嗎?紅狐亞伯是真的嗎,又或者那是只存在於七六一八四幻想背後的影子呢?
自耳邊呼嘯而過的風(fēng),蓋過了我的笑聲。我清楚的聽到了,清楚的看到了。在這理性遺棄的灰濛濛天空之下,我會自己記住。
並且,以最桀驁不馴的姿態(tài),走向絞索。
最後一小段路需要徒步走完,種植區(qū)邊緣並沒有軌道覆蓋。
在撥開足足有我身高三倍的草本作物之前,我就聽見了歌聲。
「……我知道,只有當(dāng)我們握住彼此的手時,才是真正的活著、才知道如何呼吸。
草地將更綠,天空將更藍。不為什麼,只因為我從你的眼中才能真正看見世界。
枷鎖和圍籬,高牆或鐵幕,或許可以阻攔我的腳步,但永遠(yuǎn)無法阻止我的追尋。
兩千三百五十七萬,一千一百一十三公里。
我將沿著鐵路走下去,直到最終我們在彼方相見?!?/font>
七四二五八背對著我,把外殼裝了回去,蜂巢無人機再次運作,緩緩的離地升空。
雖然沒有其他表示,但紅狐的耳朵轉(zhuǎn)向後方,所以我知道他有聽見我靠近。
「『鐵路』是一首很特別的歌。」七四二五八說道,傍晚的夕陽,讓他毛髮末梢像是在發(fā)光一樣?!缚偣灿腥齻€段落,隨著更接近終點,才會知道其他部分。而原始設(shè)計,就是能填上不同的詞,所以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版本。」
七四二五八轉(zhuǎn)過身面向我,臉龐因為逆光而被陰影覆蓋,但那雙橄欖色的眼睛依然清晰透亮。
「所以,」他緩緩的說著,同時調(diào)整了一下項圈的位置?!改阍觞N知道第一段旋律的?」
「理事會圖書巡迴的教士?!刮一仡櫮嵌斡洃??!杆麘?yīng)該是注意到我們發(fā)現(xiàn)密碼,很隱諱的暗示了一些資訊。」其實我依然不是很確定,哪些是真的資訊,而哪些只是我們的過度解讀。但不管怎麼說,看起來「鐵路」是真的。
「我一直懷疑,『鐵路』在帝國很高層有內(nèi)應(yīng)。」七四二五八說道?!肝矣新牭降谒陌嗟钠渌嗽谡?,這個季度的巡迴時間是不是差不多了?或許和那個教士談?wù)劊軌蛑栏嗍虑??!?/font>
「巡迴團抵達的日程可能會延後。」我想起那場暴風(fēng)雪?!傅菦]有影響什麼,因為從去年開始,那個教士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了,而接替他工作的同事只提到不清楚詳情的『調(diào)職』?!刮倚难e頭悲觀的那部分,能夠猜到他的遭遇。
七四二五八緩緩眨了下眼睛,應(yīng)該也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
「你能告訴我……」當(dāng)紅狐開始解釋「鐵路」的特別之處時,我的耳朵就彈了起來。但我需要確認(rèn),我需要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浮銥槭颤N會問我這些問題嗎?」
七四二五八以大大的笑容回應(yīng)我的問題,白色犬齒自上揚的嘴角中露了出來。
「你之前問我,有沒有什麼真的無法忍受的事情,我沒有說實話。」紅狐的耳朵向兩邊攤平,但他以誇張的手勢在頭上撥了撥,讓耳朵重新豎起。「打呼聲?!蛊咚亩灏苏f道?!肝艺娴耐耆珶o法忍受,睡覺的時候附近有人在打呼?!?/font>
紅狐故作嚴(yán)肅的表情,還有當(dāng)下的狀況實在太有違和感了,害我不由自主的噗哧一聲笑出來。
「所以拜你之賜,我現(xiàn)在每天都遭受睡眠不足的折磨。」七四二五八又調(diào)整了項圈,接著走向我,遞過來什麼?!高@大概就表示,是時候該考慮離開這個鬼地方了?!?/font>
是鋁罐,一個布滿小水珠的鋁罐。
「沒理解錯誤的話,你有些想法打算跟我分享?」紅狐歪了下頭,用橄欖色的眼睛對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滿溢的各種情緒讓大腦過載,一時之間無法組織出任何言語表達我的感受。所以我接過那沒有任何圖案或標(biāo)記的鋁罐,打開拉環(huán),和七四二五八替自己準(zhǔn)備的那罐相碰,確認(rèn)他沒有對我下毒以後,仰頭一飲而盡。
這次,溫度恰到好處。
*七六一二三被以「英式車裂」的方式處死,如果很有興趣知道詳情,可以自行搜尋。*
※接續(xù)限制級版本鐵路 (三),這段沒有R-18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