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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澤物語:https://lighthouse-view-from-atelier.blogspot.com/2023/04/blog-post.html
翻完了環(huán)的故事!
湊巧的是,
在我翻到一半的時候,
繁體官方終於宣布要出芹澤的特典小說了。
之後大概也會出環(huán)的特典小說,
但既然起了頭,
我還是把整篇故事翻完了。
畢竟是官方譯作,
想必譯文水準會比我的更好,
如果真的出了,也可以去電影院支持一下喔。
本篇全名為
《願妳不再做惡夢~環(huán)小姐物語~(怖い夢を、あなたがもう見えませんように~環(huán)さんのものがたり~)》。
以下正文。
□
我女兒離家出走了。
確切來說她不是我女兒,是我姐姐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但這十二年來,鈴芽都和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她就像我女兒一樣。雖然還剩戶籍沒有改變,但我們已經(jīng)情同母女了。
大概。
忽然,車廂裡響起氣勢磅礴的音樂,聽起來就像是遊戲的主題曲。
『櫻花號,經(jīng)博多開往新大阪,即將發(fā)車──』
廣播員的聲音從天花板傳來,我拖著筋疲力盡的身軀──因為從一大早就不停趕路── 一屁股坐到新幹線的座位上。不過,我都走了這麼遠,路程只剩下一點距離:前往博多只要九十分鐘,從博多再花兩小時轉(zhuǎn)乘,就能抵達目的地神戶。 雖然鈴芽沒回我的LINE,但訊息已經(jīng)顯示已讀,透過手機的付款記錄也能大致推斷出她的足跡。畢竟鈴芽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都到了神戶還打給她,她也沒辦法無視我吧。這次大概不必那麼擔心了。望著平穩(wěn)行駛的列車窗外,我拉下前方椅背的桌子,在桌上擺好鐵路便當,再打開罐裝啤酒。鹿兒島特產(chǎn)的黑豬燉肉鮮甜多汁、口感綿密,讓我不小心就一口氣把啤酒喝光了三分之一。正中午的新幹線沒什麼人,顯得悠閒而寬敞。九月的天空清澈湛藍,我在兩段隧道間窺見連綿的群山,綠得彷彿從山體內(nèi)側(cè)向外發(fā)光。不論是披在肩上的淡紫色領(lǐng)巾,還是玫瑰金的大耳環(huán),我平常在漁業(yè)工會上班的時候,都不會配戴這些奢華的物件。雖說此行是為了接回離家出走的女兒,但我可能有點興奮。近來工作繁忙,或許這場突如其來的旅行,讓我有那麼一點歡心雀躍吧。從剛才開始,胸口的鼓動就變得格外吵雜,不停怦怦作響。
──不對。
我又喝完了三分之一的罐裝啤酒,沉著地呼出一口悠長的氣息。
鼻子深處酸酸的,眼睛裡也有某種熾燙的液體逐漸湧上。我的腦袋、身體,擅自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天。沒錯。
二〇一一年的三月。
這條九州新幹線剛啟用的那一天,我也坐上了開往同樣方向的列車。
***
那場地震發(fā)生時,我還不過二十八歲而已。自從我離開東北老家搬到九州已經(jīng)過了十年了,但我姐姐椿芽和她女兒鈴芽還留在當?shù)厣睢K麄兙幼〉男℃?zhèn)地處災(zāi)區(qū)的正中央。更要命的是,那場大地震導(dǎo)致整個東日本都淪為災(zāi)區(qū),幾乎無一例外。
地震發(fā)生當天和其後的數(shù)天過去,我依舊無法聯(lián)繫上姐姐。姐姐她是單親媽媽,而我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所以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我憂心忡忡,擔心到睡不好覺。就這麼過了幾天,我實在等不及前往東北的交通恢復(fù),沒有事先估算多久才會抵達,便毅然決然地踏出家門。當時九州新幹線最遠可達博多,全線才剛啟用,車內(nèi)卻陷入一種與熱鬧絕緣的沉重氣氛。整個日本的氛圍,在那時都覆上了一層灰色。東北新幹線恢復(fù)通車的車站只到那須鹽原,所以我從東京搭高速巴士前往盛岡。到了盛岡後,我在當?shù)刈咴L了好多家租車行,直到有目的地相同的年長女性答應(yīng)和我共乘一輛車,才終於能踏上前往老家的路途。自那之後的短短幾天內(nèi),我見到迄今未曾見過的景象。聞到不曾聞過的強烈氣味。 每個人都不知所措。每個人都心生恐懼。大家都很拚命。在細雪漫天飛舞、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的小鎮(zhèn)上,歷經(jīng)千辛萬苦和鈴芽相遇的瞬間,我認為這一定是奇蹟。 我緊緊抱住凍僵的瘦小身軀,沒來得及思索,話語就脫口而出:「來當我家的孩子吧」。
姐姐,最後再也沒能回來了。
就這樣,我忽然變成一個有孩子的人。
在九州一棟不甚寬敞的單身公寓裡, 身為二十八歲單身女性的我和四歲的鈴芽,唐突地展開了新生活。當時我沒有任何的決心和準備,也缺乏義務(wù)感和使命感,所以我沒有興奮,甚至不曾感到困惑。畢竟我沒空產(chǎn)生這些情緒。
我別無選擇,只能拚命應(yīng)付當下。準備孩子用的寢具、餐具和衣服。張羅一日三餐,不讓她吃垃圾食物。光是要交給市政府的登記資料、辦理托兒所的轉(zhuǎn)學手續(xù),就需要堆積如山的大量文件,我才知道,一個人的存在所需花費的成本如此之高。我甚至沒發(fā)覺剛開始交往、比我大幾歲的男友正漸行漸遠。我曾經(jīng)是那麼地喜歡那個人,好不容易才能夠和他交往,但不知何時起,我卻逐漸對他喪失了興趣。我失去了本該只屬於自己的時間,也失去了打扮和被愛的慾望。好像我的整個心境都被人徹底改寫。只剩下不幸喪母的四歲女孩對我露出的笑容,成為了我生活中僅剩的喜悅。
而事實上,鈴芽是個愛笑的孩子。
與我原先的擔憂相反,她講起話來喋喋不休,也很會撒嬌,儘管我廚藝不精,但無論做什麼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很快就在托兒所和附近的鄰里間交到了許多朋友,活力充沛地奔跑在邁入初夏的田野和港口邊。她嬌滴滴的嗓音宛如銀鈴般清脆,對每個人都很親切,卻不會表現(xiàn)出孩子氣的傲慢。這個來自東北的小女孩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附近居民眼中的偶像。我曾多次撞見鄰居的那些老人家和她閒話家常,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眼眶泛淚。
「不愧是姐姐的女兒!」
每當看到這幅景象,我都會萌生這種念頭,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奇妙的心情,不知該說是害羞還是懷念。姐姐也是這種個性的女孩。她對任何人都能一視同仁,也深受所有人的喜愛。回想起來,十多歲的我就是想遠離她那耀眼的光彩,高中畢業(yè)後就從老家搬出去住。看著鈴芽在全新的土地上積極表現(xiàn)她的社交能力,即便是我很久以前曾懷有的那種渺小自卑感,都重現(xiàn)於我的內(nèi)心之中。
但現(xiàn)在仔細想想──剛搬到九州後的第一個月,鈴芽和我都不太正常。那是一種不自然的狂躁狀態(tài)。
***
頭上響起的旋律聽起來就像在慶祝「遊戲通關(guān)!」,令人格外有成就感。
『即將抵達,博多。 往鹿兒島線、福北豐線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
我把啤酒空罐和吃光的便當盒裝進袋子。剛才的悸動還是平息下來了。到了這裡,只要再加把勁就能離開九州。通過隧道,我朝車窗外望去,高聳的大樓和公寓迅速地掠過眼前。博多這裡果然有種不同於九州其他都市的繁華。我拍了張照片,用LINE傳給鈴芽,再次確認她手機的付款記錄。
「咦……」
我不禁叫出聲來。
「東京!?」
鈴芽在新神戶站買了往東京方向的車票。差不多在一個小時前而已。
「我都叫她別離開神戶了……!」
好不容易才吞下去的眼淚似乎馬上又要流出來了。我慌張地深呼吸。沒事的,我口中喃喃自語。沒事的、沒事的。就算要從神戶搭到東京,也只要三小時多一點。只要到新大阪再轉(zhuǎn)乘東海道新幹線就好。鈴芽她不可能會去那一邊。那張椅子沒辦法把鈴芽搶走。
──椅子?
對了,我稍微想了一下便會意過來。我又下意識地在意起那張椅子了嗎?
***
我發(fā)現(xiàn)對任何人都笑咪咪的鈴芽有點不對勁時,從我?guī)骄胖葆幔呀?jīng)過了好幾個星期。
當她從外面回家,絕不會說「我回來了」。
即使我回到家,她也絕不會說「歡迎回來」。
我知道原因。我當然知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和我成為一家人,姐姐一定會很傷心。我想,時間總會解決一切的。但要應(yīng)付和她那張笑臉截然不同的固執(zhí),還是令我感到非常辛苦。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不由得感到在意。那就是鈴芽在家裡總是帶在身邊、缺了一腳的小椅子。我在東北找到鈴芽的時候,她也抱著那張椅子。瓦礫堆覆上一層白雪,而她就在陰影之中抱緊那張椅子,彷彿要保護自己的朋友。在我把她帶回九州的那班新幹線上,鈴芽唯一的行李就是那張椅子。 我知道那張塗上黃色油漆的椅子,是由她媽媽親手製作、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寶物。我在姐姐發(fā)來的郵件裡看過好幾次她們和椅子一起拍的家庭合照。所以我覺得很幸運,即便鈴芽的手邊只留下了那張椅子。我想鈴芽和那張椅子之間,一定有某種特殊的情感在吧。
可是。
可是那天,海嘯應(yīng)該把整個家都沖走了,鈴芽究竟是在哪找到那張椅子的呢?怎麼可能只有椅子偶然回到那個一切都沖向遠處的地方呢?就算我試圖從鈴芽口中問出什麼,她也只會回我「不知道」。
「……鈴芽,妳剛才在跟椅子講話吧?」
就算晚上一起入睡,鈴芽總會在黎明時分溜出被窩,跑到椅子的旁邊去。她會抓著椅腳睡覺,又或是對椅子竊竊私語。仔細一聽,會聽見她小聲地喵喵叫,似乎在說些什麼。看她那樣子,我備感心酸,卻同時有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油然而生。那張小椅子似乎連結(jié)到了某種寒冷、陰暗的另一個世界,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擺脫這種感覺。
「嘿,妳可以和小椅子說話嗎?」
清晨,我在客廳輕聲詢問鈴芽。鈴芽躺在沙發(fā)上抱著椅子,聽到我的話便撐起上半身看向我。
「不行。」
鈴芽搖搖頭,抬起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說道。
「但它會聽我說話。」
這點事情我也做得到啊!──我嚥下自己想說的話,擠出模稜兩可的笑容。
「用小貓咪的話就可以跟它溝通?」
「嗯。人類的話不行。」
「哦……」
椅子的背板上刻了兩個狀似眼睛的凹槽。我朝看似臉部的背板試探地叫了幾聲。
「喵~喵,喵喵?」
你是誰?
「它說它吃飽了。」
鈴芽用格外嚴肅的表情回答,見狀我放心地笑了。就算這孩子十分乖巧,不用我多花心思照顧,可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我暗自下定決心,下個月就是鈴芽的生日,到時買個柔軟、好抱的玩偶給她吧。
***
新幹線通過我原先的目的地──新神戶站,終點站的旋律響起時,已經(jīng)夕陽西斜。
『感謝您的搭乘。即將抵達終點站,新大阪。』
廣播裡的男聲聽起來有些悠閒。新幹線停了下來,我走到新大阪站的月臺上,斜陽刺眼的光芒讓我瞇起眼睛。我抬手搧風,揮開大都市特有的悶熱暑氣,在檢票口補繳這一路上的車費。我快跑到綠色窗口(註:日本各JR鐵路公司的票務(wù)櫃臺通稱), 重新購買了一張前往東京站的車票。
「御茶水……」
我看著手機喃喃自語。 我查看了鈴芽的付款紀錄,發(fā)現(xiàn)她在四小時前到了東京,從御茶水的檢票口出站。之後,她還在名叫「御茶水店」的超商買了便當。那麼,眼下我的目的地也是御茶水。等我到那邊就晚上了,今晚就住在那附近的旅館吧。順利的話,或許可以跟鈴芽一起住進旅館。或許明天之內(nèi)就可以回到九州了。
──好啦。
決定好該做的事,我稍稍平復(fù)了情緒。我在便當販賣處挑選晚餐,拿起神戶牛壽喜燒&烤肉便當,還連帶買了兩罐啤酒。我要好好吃飯,要是可以,再稍微睡一下,準備好決戰(zhàn)。
決戰(zhàn)?
腦中浮現(xiàn)的話語,讓我不由得苦笑起來。我又不是要去和誰競爭。也沒有在跟誰爭奪鈴芽。但是──我發(fā)現(xiàn)那張椅子不在鈴芽的房間了。三天前,鈴芽臉色大變、從家中飛奔而出,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好像沒看到她手上有拿椅子或其他東西。但是,本該放在房間裡的椅子卻消失了。究竟發(fā)生了什麼?是誰進到家裡,拿走了那張椅子嗎?鈴芽是追著那個人才離開了家?
想不通──雖然想不通,我腦中浮現(xiàn)了一種假設(shè),會是那張椅子把鈴芽帶走了嗎?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實在太幼稚了,說起來鈴芽對那張椅子的執(zhí)著,也只有小時候的一小段時間而已。但不論我怎麼想,都覺得她這次的離家出走,和那張椅子脫不了關(guān)係。我又在跟那張椅子對抗了嗎?我怎麼會做這種蠢事呢。
「……從那次生日後,好久沒有這種心情了。」
我小聲說著,提起沉甸甸的便當,再次走向新幹線的月臺。
***
鈴芽的生日在五月下旬。
這是她第一次在九州迎來的五歲生日。自從她跟我一起生活,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
「鈴芽妹妹,生日快樂──!」
在她生日的那個週末,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風聲,我們家狹窄的公寓擠滿了絡(luò)繹不絕的人潮。 來的人有鈴芽在托兒所的朋友、住同一棟公寓的大學生、身兼這一帶地主的房東、住在附近的老年人,還有我職場上的同事。大家為鈴芽帶來大大小小的禮物,也送了一些蔬菜、魚和酒之類的東西給我。本就狹窄的廚房堆滿紙箱,虧他們送了這麼多東西,我們家似乎接下來整整一個月都不用買食材了。
「鈴芽妹妹,這餃子很好吃喔。」
「這是蠟筆套組,讓妳畫個夠。」
「阿姨,妳拿烏克麗麗過來啦?有什麼能彈的曲子嗎?」
「鈴芽妹妹,這裡有黑鮪魚、甜蝦,我還帶了鮑魚喔。」
「環(huán)小姐,妳接下來想喝點什麼?紅酒?燒酒?我看看還有什麼。」
鈴芽對每個人都笑咪咪地對答如流,也有好好低頭道謝,頻頻發(fā)出響亮的笑聲。她食慾旺盛,面對滿桌的菜餚吃個不停。許多大人看到她這麼有精神都濕了眼眶,流著淚說:「這孩子真了不起。環(huán)小姐,妳可要好好振作起來,我們會支持妳的。」說完,還拍了拍我的肩膀。
但那天晚上,鈴芽吐了。
那時我剛收拾好派對後的一片狼藉,也哄睡了鈴芽,便待在客廳裡看電視,心不在焉地啜飲燒酒。忽然,一旁的寢室傳來鈴芽的嘔吐聲。我嚇了一跳,趕緊推開日式拉門,只見她把塌塌米吐得到處都是。
「鈴芽!怎麼了,還好嗎?」
鈴芽的眼角浮現(xiàn)淚光,不停地對我道歉。
「對不起,阿姨。不小心弄髒地板……」
「那種事就算了!妳很難受嗎?」
一問之下,她才說是自己努力過頭,吃太多了。或許是吐過之後舒服多了,在我?guī)退龘Q掉弄髒的睡衣時,她又若無其事地露出笑容。雖然我是鬆了口氣,完全沒留意到鈴芽狀態(tài)這麼不好,還是令我相當自責。 鈴芽比起我這種不擅交際的人更有親和力,我就疏忽大意了。
「對不起哦,鈴芽。」我忍住落淚的衝動。「我也跟妳一起睡吧?」
深夜,我聽見鈴芽的哭聲。
明明睡前我們一起蓋上同一條被子,但醒來後,鈴芽已不在我的身邊。隔壁房間傳來微弱的哭聲,聽起來十分壓抑。我送給鈴芽當生日禮物的大熊玩偶,孤零零地遺落在棉被上。
我安靜地推開拉門,以免發(fā)出聲音。
鈴芽的背影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她緊緊抱著黃色的椅子,小聲啜泣。月光從窗簾的縫隙灑落室內(nèi),將她抱著玩偶的身影投下淡淡的淺藍色。宛如只有我們兩人的四周裝滿了失重的水。
「──鈴芽。」
聽見我的呼喚,鈴芽緩緩把臉轉(zhuǎn)了過來。我不禁屏住呼吸。她的表情很老成,令人大吃一驚。大顆的淚珠有如冷冰冰的玻璃珠,白皙的臉頰就像沒有溫度的瓷器,豐厚的嘴唇似乎蘊含了超脫善惡的言語。那是一張令人陌生的臉,因為她知曉了大人所不知道的絕望、我所不知道的情感。
「…… 今天也是它的生日。它也一歲了。」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說的是椅子。
「所以鈴芽才連它的份一起吃。不小心吐了,對不起。」
我不禁哽咽地回答:
「……我都說沒關(guān)係了。」
「阿姨?」
「怎麼了?」
「還不能回家嗎?」
「──!」
我好想大叫。 好想痛哭一場。我用力閉上眼睛。為了讓眼淚不要奪眶而出,內(nèi)心不要就此決堤,我得死命地緊閉雙眼。當我的眼皮用力到極限,眼珠深處炸開了虹色的火花。 我花了好一陣子深呼吸,又謹慎地吐氣。這才讓眼皮張開一道縫隙,看向鈴芽。
「吶,鈴芽。」
我的聲音沙啞。但我仍設(shè)法擠出溫柔的聲音。
「我也可以和小椅子談?wù)剢幔俊?br>
「嗯,可以哦。」
在鈴芽和椅子的簇擁下,我坐到了沙發(fā)上。
「用人類的語言沒辦法跟它溝通吧?」
「嗯。」
我點點頭,又深呼吸一口氣。我看著椅子的臉。那張黃色的臉筆直地回望我。
「……喵喵喵,喵~喵。」
我也很難受啊。
「喵~喵,喵~喵~」
對生活感到不安。對將來感到不安。
「喵喵,喵喵喵喵。」
這孩子肯定一輩子都不會對我說「歡迎回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我不是想成為她的媽媽。但我以為我們能夠變成家人。
「喵~喵,喵~喵。」
但我不禁開始認為這孩子很礙事。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憎恨。後悔。可憐。愛。
「喵,喵喵。」
喂,姐姐。
「喵~喵,喵~喵~」
負起責任啊。既然妳沒辦法負責。
「喵~喵~喵~喵~喵~!」
夠了吧,妳也該對鈴芽放手了!
――有人在摸我的頭。
是鈴芽。她盯著我的眼睛說,
「喵喵喵~喵,喵喵喵。」
別哭了,阿姨。
我的雙眼擅自流出淚水,抱緊了鈴芽,口中流瀉出嗚咽聲。 已經(jīng)沒辦法思考了。一切都無所謂了。我發(fā)出響亮的哭聲。
我一邊用胸口感受她微弱的體溫,一邊撲簌簌地落下眼淚。看我哭了,鈴芽像是受到了我的影響,開始放聲大哭。我們沒能成為大人,也無法繼續(xù)當個孩子。我們不停哭泣,彷彿要嘔出所有的悲傷。我們不停哭泣,直到堆積在體內(nèi)的結(jié)塊徹底溶化。
***
『即將抵達,終點站,東京──』
窗外的夜景不知在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片光海。放眼望去都是無數(shù)燈火通明的窗口,沿線行經(jīng)的巷弄裡人潮擁洶湧。這座城市的龐大總是令我為之震懾。
車內(nèi),在酒精的催化下,我恍惚間想起了那時候的事。直到迎來鈴芽第一次的生日那天,短暫的兩個月。雖然短暫,卻又非常、非常漫長的兩個月間。儘管那之後的十二年也很長,但也許那兩個月對我來說,比這十二年來的生活更加漫長和充實。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鈴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會對我說「我回來了」跟「歡迎回來」。是我在郊外買了獨棟房之後,還是之前呢?無論如何,那天過後,我們就漸漸變成極其普通的家人了。她會跟我吵架,也會撒嬌。時而會為彼此著想,時而則各執(zhí)己見。我們變成了這種理所當然的家人。
那張缺了一腳的黃色椅子,也許真的連結(jié)到了某處。或許它去了一趟死後世界又或是異空間那種莫名其妙、可疑的地方,才又再次回到了鈴芽手中。不論真相如何都無所謂。是什麼都行。鈴芽在那之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變成了一個不帶一絲神秘感的普通女孩。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
新幹線停了下來,車廂的門開啟。
我踏入一片光海之中。
首先該怎麼做呢?要傳LINE給鈴芽嗎?但就算傳了,她也只會已讀不回吧。要打電話給她嗎?但就算打了,她也不會接吧。正合我意。我就在御茶水埋伏到末班車結(jié)束,要是沒見到她就先到旅館住一晚,再從明天首班車開始埋伏在車站。
忽然,我好像遠遠地聽見了鈴芽的聲音。我站在月臺,抬頭望向天空,一道宛如極光的光芒閃過夜空。
「咦?」
是我看錯了嗎?我眨眨眼睛,一切又變回原樣,只有都市的光線矇矓?shù)卣樟烈箍铡?br>
「……我可不能輸啊。」
我喃喃自語,體內(nèi)深處湧現(xiàn)一股力氣。我沒走電扶梯,而是堅定地踏上樓梯,往檢票口前進。
後記
本冊的極短篇小說是由我執(zhí)導(dǎo)的電影「鈴芽之旅」中登場的女性──環(huán)作為旁白的衍生外傳。我很高興能在電影完成後,還有機會以這種形式呈現(xiàn)鈴芽和環(huán)的過去,這是我在製作電影時設(shè)想過的情節(jié)。請務(wù)必結(jié)合電影一起欣賞。
我有幾段回憶圍繞著環(huán)這名角色。
其一就是,負責電影配樂、RADWIMPS的野田洋次郎先生寫了一首叫「Tamaki(註:環(huán)的羅馬拼音)」的歌,在製作初期我並沒有拜託他寫這首歌。之後他也確實為我寫了一首「すずめ(註:鈴芽)」的歌,但我一直很在意他把環(huán)寫成歌這件事有沒有什麼含義。現(xiàn)在仔細想想,我總覺得他是在告訴我人心的重量在哪裡。於是我一遍聆聽這首曲子,一邊寫下了這本極短篇小說(順道一提電影中沒有使用這首歌,但有收錄在原聲帶中)。
另一件事則是關(guān)於在電影中,為環(huán)配音的深津繪里小姐。她對待配音和鑽研臺詞的態(tài)度都充滿了非比尋常的熱情,透過深津小姐的背影,我學到了許多為虛構(gòu)角色賦予血肉所需的事物。
我把環(huán)描寫成一個執(zhí)著的阿姨,不過仔細想想,洋次郎先生和深津小姐(在關(guān)於工作的事上)都是些非常執(zhí)著的人。不只是他們。無法放棄、無法遺忘、一直無法放手──要是沒有許多像環(huán)一樣的人們,「鈴芽之旅」這部電影也無法成形。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新海 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