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同步發布於網誌:
前陣子看了電影《鈴芽之旅》。
很喜歡這個故事,順手就翻完了。
其實翻好有一段時間了,
但原先以為繁體官方會出官中版本就沒有公開發布。
沉寂了一陣子,
繁中目前似乎沒有要釋出官中翻譯的意願,
所以我把自己翻譯的版本貼在這裡。
如果看過電影想更加了解鈴芽之旅的世界,
歡迎閱讀這篇內容。
後記部分會另外發成一篇,
之後有空也會翻另一本特典《環さんのものがたり》。
**4/30更新
上傳沒多久官中版就出了
可以去電影院多多支持哦)**
本篇全名為
《一霎的水面~芹澤物語~(つかのまの水面~芹沢のものがたり)》。
以下正文。
□
唉,再怎麼算都沒錢。
我一邊朝坐落住商混合大樓間的停車場走去,一邊徒勞地反覆計算早已嫻熟於心的收支結餘。這座月租停車場位處室外,飽受日曬雨淋及鳥糞的洗禮,費用是兩萬四千圓,以市中心的價位來說算是很便宜了。另外包含汽車保險、高辛烷值的汽油油費等等,光是車子的保養費就要每月五萬圓。手機申辦的是廉價SIM卡,月租費三千四百圓。水電費也能省則省,每月最多只花六千圓。省了這麼多,在屋齡四十年的公寓租屋,卻要支付多達五萬六千圓的房租。
其他像餐費和教科書費也是一筆開銷,每個月還得添購一些衣物,讓外表至少有個人樣。儘管同時身兼兩份打工,收支卻完全無法取得平衡。所以我首先該做的,就是把這臺與當前窘境格格不入的紅色跑車賣掉。――我坐入車內發動引擎,繫上安全帶,滿腦子都是這些早已想過無數次的煩惱。
我知道自己想是這麼想,卻絲毫沒有要賣掉車子的打算。我一邊用單手捂住哈欠,一邊轉動沉重的木製方向盤,將車子駛出停車場。今天不知怎地很早就醒了,現在才早上六點。自從昨天碰到那件事後,就有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在肋骨內側揮之不去。
我緩慢地行駛在雜司谷某間大寺院旁的小路上。早晨的陽光穿透枝椏間隙,一片斑駁的光影漫布四周,彷彿灑下了銀色的亮粉。紅色愛快羅密歐的車身反射一粒粒璀璨的光斑,在柏油路上馳騁。路旁的年輕女性似乎正在上班路上,她看向坐在駕駛席裡的我,不禁為車身刺眼的反光瞇起眼睛。
沒錯。我喜歡這樣。我喜歡一邊眺望東京――這個待我一點也不友善的城市――一邊駕駛這臺美麗的車子縱情奔馳。比起於身處其他地方,在駕駛座上獨自度過的時光,總能讓我的心不可思議地恢復平靜。而且為了應付今天這種時候,果然還是有車比較好――我試圖以這些想法說服自己。昨天那個女孩,好像是叫鈴芽吧――那女孩大概知道草太的下落。我要再度和那女孩碰面,問出草太的確切位置。一直以來都是草太單方面在擔心我,我這次一定要好好罵他一頓才能釋懷。我的視線在路旁的行人身上梭巡,彷彿在瞪視一般。接著我踩下油門,往御茶水的方向疾馳而去。
***
我和宗像草太的初次見面是在一年半前的春天。那天是教育心理學研討會的第一天。
「喂,你啊。」
自從上大學後整整兩年都是線上教學,那天是我第一次坐在教室裡接受實體授課。出於興奮和對人群的想念,我在課程結束後,主動和坐在身旁的男生搭話。
「你要頂著那頭長髮去教育實習嗎?」
「咦?――哦。」
以慵懶的姿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的男生,比179公分高的我還高了幾公分。那小子用手捏起一綹長及肩膀的黑髮,一臉困惑地看著我。他細長的睫毛在纖細的眼眶下形成投影,左眼的臥蠶下方則有顆淚痣。是個驚為天人的美男子。
「不剪頭髮會影響課程嗎?」
他用驚訝的語氣如此回答,聽得我不禁笑了出來。這只是為了讓他吐槽染金髮、穿耳洞的我才隨口開的玩笑,這小子卻出奇地一本正經。
「……嗯,會擋住視線吧。到時就一起去剪頭髮吧。」
「說的也是,到時就麻煩你了。」那小子說完露出溫和的笑臉,伸出右手。
「我叫宗像草太。請多指教。」
「我是芹澤朋也。那我們就不用什麼敬稱啦。」
神奇的是,我不帶一絲遲疑,就握住了那傢伙寬大的手掌。老實說,我還有點感激他。他是我在大學好不容易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我畢業於鄉下的高中,為了就讀大學而來到東京的那一年――雖然聽起來很像是瞎掰的謊話,但當時爆發了一種新興傳染病。據說那個未知病毒會引起與重感冒相似的癥狀,並在轉眼間就襲捲了整個世界,即使是日本也有數間中小學全校停課,市內的餐飲店跟著匆匆歇業。我就讀的大學甚至沒舉辦開學典禮,學校的課程晚了一個半月才全面改成線上教學。置身於這種跟二流SF沒兩樣、莫名其妙的狀況下,我在東京的獨居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在只有線上教學的大學裡,自然也沒辦法交朋友。雖然每天外食就不用說了,甚至連外出都令人有所顧慮,但為了生計,我仍得硬擠出打工的時間。由於鄉下老家還有三個比我小的弟妹,父母沒有餘力寄生活費給身為長男的我。將近十個月內,我都是緊咬牙關,在線上教學、超商和送貨員的打工中日復一日地埋頭苦撐。
我在超商的兼職是一人當班,由於先前的傳染病因應措施需要頻繁的量體溫和消毒,導致顧客變少,也減少了我跟人對話的機會。送貨員的兼職則是一個不論去到哪裡都非常孤獨的工作,只能在人煙稀少的巨大都市裡被時間追著跑,騎著公路自行車(註:日本常見腳踏車送貨)四處奔波。就算過著這種生活也能撐下去的理由,是因為我懷抱著相應的夢想、希望和犧牲,才終於抵達了東京。畢竟我有個夢想――成為教師,也曾相信世界總有一天會好轉並恢復原狀。可隨著新的一年到來,當我看到感染人數急劇增加時,內心便有某種東西崩斷了。幹不下去了――打工結束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一邊自暴自棄地灌下Strong Zero(註:日本超商販賣的低酒精罐裝飲料),有時我會這麼想。我原以為這種荒謬的日子不可能持續好幾個月,但這種情況可能還會持續好一陣子――搞不好還是好幾年。自從來到東京,我的體重就少了快十公斤,也沒辦法跟其他人商量未來的事,課程依然只能看線上影片,當然也不可能交到女朋友。人們熱烈討論無關痛癢的話題,像是奧運是否還能順利舉行。我拚命賺到的錢都花在貴得離譜的房租和生活費上,卻找不到待在這個城市的意義。幹不下去了。
為了追求高CP值,我換了一個打工。當時有很多特種行業會違反地方政策持續營業到深夜,那種店基本上時薪都很高。於是我應徵上店員,在池袋鬧區的某間酒吧開始工作。做了一陣子,我發現特種行業還蠻適合我的。
直到早晨來臨之前,我在位於住商混合大樓的狹窄店內為別人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隨著時間的推移,店長允許我調製一些簡單的酒,像是琴費士(註:Gin Fizz)和莫斯科騾子(註:Moscow Mule),我也漸漸記住酒和香菸的味道。店裡有很多客人對令人窒息的傳染病因應措施感到厭煩,就連我也覺得面對面喝酒,比隔著電腦或手機螢幕還開心得令人難以抗拒。我深刻地體會到自己一直以來有多麼渴望與人交流。在這段期間裡,我開始會隔著櫃臺應付女性客人的酒,記住了引導對話的方法,以及讓人產生期待和搪塞失望的方法。
「芹澤,我告訴你一個很賺的打工吧。」
這個前輩名叫大石,特別照顧我。他是一個親切魁梧的大個子,快三十歲了,體格像格鬥家一樣壯碩。雖然他介紹給我的打工――一日牛郎體驗、會員制合法博弈店的員工、代為簽署某種文件的代辦專員――都很可疑,但在那段忙於大學學業、沒辦法保留固定打工時間的繁忙時期,我真的十分感激他。過了一陣子,我就把黑色的短髮染成了金色。還打了耳洞,戴上有色的眼鏡。純粹是因為這樣打扮,在我工作的地方才不會太顯眼。回過神來,我已經度過了來到東京後的第二個秋天。奧運也在不知不覺間舉行、閉幕,一切都恢復原狀,就像打從一開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東京朦朧的冬季剛過,櫻花開始萌芽的春假,大石向我提起要不要買車的事。那時傳染病的肆虐已經進入第六波還是第七波的高峰,但我身邊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你去年也在那邊做過一日打工吧?聽我說,我有個朋友在歌舞伎町區公所後面那家店工作,他有一筆貸款,無論如何都得繳清。四十萬。不,三十六萬就行了。不管你考慮得怎樣,我話先說在前頭,那可是一輛義大利敞篷車喔?」
儘管確實比市價便宜不少,但那是一臺用了十一年的二手車,有些零件已經故障了。話雖如此,最後我還是花了三十萬買下那輛車。或許是因為那臺外型亮麗的紅色跑車,給我一絲在東京居住的踏實感。驗車費用還需要二十萬,我向大石借了一點錢應急。這下,我需要賺更多的錢。
過不久春假結束,我也升上大學三年級。許多迄今都是線上教學的課程總算變成實體授課,我才得以在研討會遇見草太。
「你這陣子都在幹嘛啊?」
夏天。草太睽違三個禮拜才出現在研討會上,我的口氣不禁變得有些粗魯。畢竟這個研討會非常注重學生的出缺席,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我幾乎變成了棲息在夜晚城市的居民,每週一次和草太沒有拘束的對話,一直令我抱有私密而健全的期待。
「啊,我有一些家業的事需要幫忙。……怎麼,你是擔心我嗎?」
「才不是咧。」我回道,沒能掩飾我的不悅。因為草太總是用家業當藉口,我費盡心思仍沒辦法涉足其中的內幕。草太本人也散發一種「別深究了」的氛圍。我把彙整了這三週課程的PDF傳給草太,他就說想吃什麼隨我點,他請客。
「說要請客,結果還是吃學餐嘛。」
我笑著說道,我們在食堂的餐桌面對面入座。食堂窗外,夏日的陽光明媚,蟬聲唧唧,似是在謳歌生命。草太也苦笑著回我。
「沒錢這點我跟你一樣啊。下次來我住的地方,我做好一點的東西給你吃吧。」
「真的嗎!」
在這間大學裡有許多上流社會出身的富裕學生,經常為金錢所苦的我是有些突兀的存在。但有經濟狀況和我差不多的草太在身邊陪伴,也算得上一種救贖。在我們一起吃學餐招牌的大碗豬排飯時,我偷偷瞄著草太。草太身上穿的衣服大概是件古著,但寬鬆的米色長版襯衫與他高大的體格十分合襯。即使布料穿得很舊,也已經褪色了,但穿在草太身上,看起來卻像某幅肖像畫走出來的人一樣美麗。雖說如此,要是讓這小子穿上時下流行的襯衫,一定也會非常適合他,也許代言衣服的模特兒都會自愧不如,想要引退呢。
「要是你缺錢,」我若無其事地開口。
「我這裡有這很賺的打工。是我打工地方的前輩告訴我的,你有興趣嗎?」
「我聽聽看吧。」草太以沉穩的聲音回答。見他這麼淡然,我有些生氣。既然這樣,我要用珍藏的情報嚇嚇他。
「你知道虛擬貨幣吧?現在虛擬貨幣漲得很兇,只要花點小錢投資就一定會賺。我前輩說如果是在他熟識的創業家那邊投資,看你這個月匯多少,就能以四倍的槓桿(註:財經用語,簡單說就是借錢投資,賺錢速度是2倍,賠錢也是2倍。)――」
「芹澤。」
「什麼?」
「你是明知故問嗎?」
他用那雙淡青色的深邃雙眼直盯著我。我忽然覺得,那雙眼睛就像是水底一樣深不可測。沒過多久草太便放棄和我僵持,無奈地輕嘆。
「那是詐騙。」草太低聲說完,站起身來。
「你還是把那個打工辭了比較好。你對自己太隨便了。」
留下這句話,草太往學餐的出口走去。我只能愣愣地目送他的背影。
***
我在一小時高達八百圓的投幣停車場停好車,前往草太的住處。狹小公寓的一樓有超商進駐,草太則住在三樓的邊間。
「草太,你在嗎?鈴芽妹妹?」
我敲門呼喚,果然沒有回應。我轉動門把,輕薄木製的門把應聲而開。
屋內空無一人,大概八張塌塌米大的書房內一片狼藉。三個書櫃中的其中一個木製書櫃已經倒下,大量的書籍散落在塌塌米上。為什麼會這樣――稍微回想一下,我就記起來了。對了,昨天有地震。地震是在鈴芽妹妹忽然跑掉、不知去了哪裡,而我也離開這個房間的不久後發生的。那場地震只搖了一次,是大幅度的垂直搖晃。那是場奇怪的震動,書櫃就是因為地震的緣故才會倒下來的吧。
我脫下鞋子進入書房,把書櫃搬回原本的位置,將散落一地的書本隨意放回櫃子裡。掉落的書夾雜了大學的講義和教職的參考書,其中也有幾本以傳統工法製作的陳舊和裝本。這類型的書在其他書櫃上也排得滿滿的,一定跟那傢伙的家業有關,但他並沒有跟我說過詳細情況。書裡寫滿了潦草的文字,我完全看不懂在寫什麼。收拾到一半,我忽然停下了動作。該負責整理這房間的人是那女孩、是眼神和草太很像的那名少女才對吧。這個念頭毫無徵兆就冒了出來,連我自己都感到詫異。我站起身,環視屋內。我已經來過好幾次,這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在這眾多書本環繞、有如秘密小屋般的室內,我們曾一起吃那小子煮的飯、一起喝酒,一遍又一遍地談論彼此渺小的夢想。我們在這裡共同準備教育實習(結果我們都沒剪頭髮)、實習結束後又聚在這裡舉杯慶祝,為了通過教師甄試每天都用功學習。明明一起努力到現在,那小子卻――
「……你等著,草太。」
我小聲呢喃,彷彿要藉此壓抑住忽然湧上心頭、原因不明的寂寞。我放著收拾到一半的房間不管,離開屋內。我不再留戀這裡,快步朝停車場走去。
***
在學餐和草太尷尬分別的隔天,我謊稱身體有點不舒服,請假不去打工。
「喂喂,你是說真的假的啊。」大石在電話那頭大聲嚷嚷。「你該不會去做PCR還是抗原檢測了?……哦,那就好。就算你做了檢查也別跟店裡說。不管怎樣,兩個禮拜內都不要過來。對了,還有那筆例行匯款,你還沒――」
「抱歉,我呼吸有點困難。」
我一邊說一邊假裝咳了幾聲,旋即掛掉電話。
之後的兩個禮拜,我幾乎都把自己關在屋內,整日渾渾噩噩地度過。
我看了一個又一個的串流影片,肚子餓了就隨便吃點白飯跟罐頭。關閉線上課的鏡頭、聲音也調成靜音,在背地裡玩起遊戲,還翹掉所有需要到校的課跟研討會。我本打算不論是大學還是打工都要堅持下去,如今卻不知為何對這些事都渾身提不起勁。儘管如此,我的身體卻很有活力,為了打發時間就下載了交友軟體。我把滑到的個人檔案全都按了「喜歡」,但大部分都沒配對成功。在我差不多開始膩了的時候,總算有個女生回覆了我的訊息。我跟她約好一起吃飯。那個女生和我在涉谷一間整潔的義大利餐廳碰面,她是個眼角下垂、給人溫和印象的美女。
「芹澤先生好年輕喔。你幾歲呀?」
「我二十一。」
「騙人的吧――!我們差了一輪耶!」
「咦,那真菜小姐已經超過三十了?完全看不出來!」
我們一起痛快地暢飲葡萄酒,兩人都醉了。到第二攤的酒吧還加點雞尾酒跟威士忌,喝得更醉了。
「你呀,外表那麼輕浮,當得了老師嗎?」
「當老師跟外表沒關係吧。」我笑道。應真菜的要求,我亮出教育學系的學生證。
「我有很多弟弟妹妹,所以我很擅長教小孩哦。就算他們學得不好,我也不會介意。倒不如說,我就喜歡他們這樣。」
「喔喔,你今是狗不錯的傢伙呀,朋也。」
真菜講話有些大舌頭,一邊笑著摸了摸我的背。
「但是啊~最近總覺得游點……」
我也變得口齒不清。我在近距離看著那張隱約散發光彩的白皙臉蛋,開口問道。
「游點不安的時候!……或是寂寞的時候,妳會怎麼辦啊?」
「咦~?」她對天花板呼出一口氣,低聲笑了起來。
「可我從來不覺得寂寞呢。」
好強。我真誠地想道。草太自那之後一直沒聯繫我。他也一直沒讀我傳的LINE。從來不覺得寂寞。原來也有這種人啊。好強。難不成是我不正常嗎?只有我獨自飽嚐無謂的寂寞嗎?
當酒吧的店員用力把我搖醒,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趴在吧臺上睡著了。店裡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店員冷淡地告訴我,「和您一起來的小姐已經付過帳了」。得跟真菜致謝跟道歉才行,我在處於宿醉的反胃和頭痛狀態下點開交友軟體。這時我才發現,她已經把我封鎖了。關於她的本名跟其他聯絡方式,我也一無所知。
原以為頭痛是因為宿醉,但我的身體好像是真的不舒服。渾身都燙得厲害,量體溫後發現高達三十八度,轉眼間喉嚨也開始產生陣陣刺痛。
隔天看到溫度計上升到快三十九度,我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感冒。十之八久,就是正在流行的傳染病。儘管沒有想照大石的話做,但我現在已經沒有去醫院的力氣。我用Uber訂購大量的運動飲料、能量果凍和即食粥,就這麼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頭。雖然正值盛夏,我卻冷得不得了。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我從日式壁櫥裡扯出一條毛毯,裹著毛毯就閉上眼睛。我時睡時醒,醒了就喝點果凍,隨便吃點房裡備有的退燒藥。但過了兩天、三天,高燒仍遲遲不退。
你對自己太隨便了。
遠處有某人這麼說過。
從來不覺得寂寞。
遠處響起某人的聲音。
這是懲罰――我心想。雖然不清楚是哪件事造成的,但這一定就是懲罰。我沒錢、沒未來、不體貼也沒有誠信,所以連個朋友也交不到。就算寂寞的人說自己不寂寞的時候,我也沒有足以發現那是句謊言的一絲溫柔。當我看到錯誤的行為,也沒有提出異議的勇氣。來到東京後拚了命才茍延殘喘至今,但我得到的卻只有負債。我想著,給我一個痛快吧。不管是神明佛祖首相還是哪個誰都好,也差不多該給我們一個痛快了吧。
這時候,敲擊某種東西的聲音響起。
我從毛毯裡探出頭來。聲音是從玄關傳來的。
有人在敲門。
「芹澤,你在吧?是我,宗像。」
打開公寓的門,背著大背包的草太赫然佇立在門外。
「搞什麼,你感冒啦?我進去囉。」
看到我,草太驚訝地說道,一邊脫下沾滿泥土的工作靴,自顧自地走進屋內。「我通風一下。」他說著,打開窗戶。
「喂,等一――」
「你有點憔悴耶。先睡吧。我做好吃的東西給你吃。」
「喂,草太,快出去。我得了新冠。」
草太笑著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沒事,你只是得了普通的夏季感冒喔。」
「什麼?」
「沒事啦,芹澤。我判斷得出來。」
草太用極為溫柔的表情安慰我,我竟變得無言以對。
然後草太把我趕回被窩,對空蕩蕩的冰箱發了一陣牢騷,又去超商採買一趟,回來就開始煮某種東西。
「草太,你為什麼……」
「我之前有聯繫你,你都沒回我。」
早就沒電的手機扔在枕邊。
「我有一些家業的事需要幫忙啦。」草太邊說,邊切起蔬菜和肉類。
「所以我才沒辦法回你的LINE。抱歉讓你擔心了。」
「我才沒……」我不由得語塞。菜刀敲擊砧板的聲音、熱水沸騰的冒泡聲充斥屋內,成為一首柔和的BGM。
「來,一起吃吧。」
草太把做好的料理放到收拾乾淨的桌子上,那是一鍋冒著騰騰熱氣的丸子火鍋。要在夏天吃火鍋啊。我苦笑著伸出筷子。湯裡加了滿滿的甜蔥,雞肉丸子裡摻了生薑的味道,有些辛辣。我本來沒什麼胃口,可一旦開吃,就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輪番用筷子不停夾取火鍋料。不知何時起,我開始流汗,稍有不慎好像連鼻涕和汗水都要流出來了。我用毛巾擦汗,同時看了草太一眼,他也跟我一樣汗流浹背。
用餐完後,我將全身的汗水擦乾,換上新的內衣和襯衫。草太遞給我一杯冰涼的檸檬水,我一口氣喝了兩杯。草太說聲「借我洗個澡」就走進了浴室,出來時竟然穿著我的T恤。「抱歉,這件借我穿一下。我的襯衫可以跟你的一起洗嗎?」
我都說了不要,草太還是把衣服放進了洗衣機。
窗外吹來的風涼爽地拂過我的肌膚。喉間的疼痛也在不知不覺中減弱,原先昏暗的視野豁然開朗。就算不用體溫計測量,我也知道自己的高燒退了許多。我有那麼一瞬真以為這小子會施魔法。
「火鍋剩下的料可以晚上煮個雜燴粥。不要因為喉嚨稍微好點了就開始抽菸啊。我明天再來看你。」
草太在玄關繫鞋帶時這麼對我說道。
「嗯……。那個,草太。」
「嗯?」
面朝那個身穿我紅色T恤的背影,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出口。
「你所承擔的事物,究竟是什麼?」
草太站起身,看著我瞇起眼睛。我繼續追問。
「有關你那個家業的事,不能講嗎?」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吧。」
草太用像是快哭出來的壓抑聲音說道。
***
我把車停靠在御茶水車站前的迎賓車廊。
此時正值早晨通勤的尖峰時段,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車站閘門進進出出。
月臺的發車鈴和電車在鐵軌上滑行的金屬磨擦聲,混雜在清晨的鳥叫聲中,接連不斷地傳到我的耳畔。我將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將下巴靠了上去。我眺望周圍,仔細觀察行人的臉孔。
去年的夏天尾聲,在我終於退燒恢復健康的時候。雖然覺得曠班一個月有些尷尬,我還是去了那家池袋的酒吧,但那間店已經不復存在。門上沒有任何告示,從玻璃的固定窗往內窺視,不論是酒瓶還是餐具,一切都從狹窄的店內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我仔細觀察周遭,發現那棟住商混合大樓和周邊的建築物內,都空出許多閒置的店面。之後我便頻繁出入大學的學生事務處,總算找到一份家教的兼職,再加上之前偶爾做的送貨打工,勉強能維持生計。雖然錢還是經常不夠用。
忽然,後照鏡閃過某種白色的東西。
――尾巴?
是貓嗎?這種地方有貓?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卻沒看到任何動物。或許那只是我的錯覺――在我改變想法、抬起頭的瞬間,撞見後照鏡裡有個女孩正朝這個方向走來。雖然她身上穿的衣服是校服,跟昨天截然不同――無庸置疑,那是鈴芽妹妹。她昂首挺胸,以堅定有力的步伐朝這裡走來。從她的表情以及大幅邁開的腳步判斷,我十分確信這名少女正打算前往草太的所在地。雖然不曉得箇中緣由,但她大概也和那小子的家業有關。
你等著,草太。我又複述了一遍。我想起那一天他迫切的聲音,想起他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吧」。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小子的眼中就像在霎那間產生搖晃的水面一般,閃過了一絲寂寞。
「鈴芽妹妹!」
我大喊。擁有一雙和草太相似的眼睛――彷彿在注視著我看不見的事物――馬尾少女停下腳步,往我這裡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