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青群島》08
是壓力導致,是癥狀日漸加劇,還是他淺意識裡在卑微地逃避什麼呢?
玲王的記性變差的狀況越來越嚴重了。他持續服藥,可是,遺忘的事情愈漸繁多,到最後他幾乎要忘卻「遺忘」這件事,只有在豁然憶起某些碎落片段時,會意識過來自己是為何需要吃藥。
這段日子,來往穿梭在群島般零星散布的回憶碎片間,斷斷續續地靠運氣拼湊著稀微的印象,玲王腳掌上的傷疤還滲著血,卻已經不會感到疼痛了。
現在的他記得的,只剩下那些亙久不變的事情。
他仍然記得,凪未曾離開過。
「嗯,我在這裡喔。」
玲王昂起臉,神色自若的凪正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樣。
「怎麼了嗎?」凪斜著頸子。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見凪耐心地報以注視,對此舉已習以為常的玲王繼續陳述道:「事故發生前我們不是吵了一架嗎?夢是從那裡開始的,接著到你出國比賽、拿下世界盃冠軍……就像電影重演一樣,記憶一直播映到飛機差點出事的那天。」
「嘿欸──這樣的夢有什麼好奇怪的嗎?我聽起來很正常啊?」
「奇怪的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我夢到雨還是不停地下、飛機沒有順利降落……在那之後……」他有那麼一剎想閃躲凪的眼神,游移後仍選擇筆直迎上,「之後,我就永遠失去、並且在日復一日的悲痛後忘記了你……甚至連要找誰都想不起來……」
玲王聽上去是如此地迷茫,如此地無助。可是凪還在這裡,使他稍許沒有那麼難受了。
「嗚哇──真的是好靈異的夢。」
「……老實說最近記性又變差了,我有點擔心。」他將視線垂落,凪挪過來的腳尖在片刻後映入眼簾。
「玲王都有在回診,也有乖乖吃藥,所以會慢慢變好的,一切都在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喔。」
凪的腳背非常白皙,沒有一點踢球造成的傷痕。
「我呢,相信玲王會記得。」腦袋稍地往側肩倒的凪將手撐在椅子上,以此為支點向前探出半個身子搖晃,「玲王不會忘記我的,這點你最清楚了,對吧。」倏然,他停住了擺動,含在嘴裡的呢喃冰冷而深邃,「我一直都記得喔,玲王也還記得吧?不可能忘記的吧?我們十八歲那年就約好的──說好要去的旅行。」
十八歲,冬季,起風的海邊。
海邊,壞掉的腳踏車,沙灘上的腳印。
腳印,雲像島嶼,下著雪。
說好要去的旅行。
玲王當然記得。
始終記得。
少年總是血氣方剛的。
放學後,在玲王隨口一提的建議下,兩個人那身潔白制服都沒換,就靠著一輛腳踏車與一股傻勁從白寶校門口出逃至海邊。
這趟衝進深冬的旅途根本就是場荒唐鬧劇。沒有任何預謀說走就走很荒唐,像是私奔一樣只帶上了彼此很荒唐,才剛在海線公路上瞄見一抹灰藍,兩人身下的腳踏車就毫不留情地絞斷了鍊條,他們雙雙摔上一跤,直至牽著壞掉的腳踏車走到無人的海邊,玲王才在喀啦喀啦的絞鍊聲中放肆笑了出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荒唐的。
玲王將積在石階上的白雪踢開,因為不太能適應沙灘的鬆軟而險些往前撲倒,還好凪抓住了他。於是他興奮地跑向浪潮,拉開嗓子在陣陣刺骨冷風中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呼喊著少年的名字。簡簡單單兩個音節,怎樣都喊不膩似地,玲王用著一如往常的語調叫喚著,即使聲音很快被海風捲散也不在意。
凪歪著頭問他在幹嘛,聽取解釋過後拒絕了對方的邀請,便轉身一面拉長語音一面沿海岸走遠。玲王將臉默默埋進蹭得發癢的圍巾裡,晶亮的紫色大眼望著凪踩過而凹陷的足跡,愣住好一會兒才跟上去。
他知道凪一向溫吞怕事,似乎不會花心思記住他們曾經一起做過的事、有特殊意義的東西、說過的引人遐想的話,但是,他想,那都沒關係,玲王自小擅記,也樂於記憶,他會負責走在凪後面一點點的地方,把彼此遺留下來的痕跡都好好記得,未來哪天趕上了凪的腳步,他就把一路上那些細心保存下來的回憶攤開來曝曬、風乾,微微發過酵後,在最好的時機和凪共享這份專屬於他們的記錄。
那都沒關係的,凪怕麻煩,而他本就走得不快,如果回憶本質是兩人生命之共有,讓他來替凪好好記住又何妨。
對他而言,那是如同寶藏的印記。
循著同儕的語聲往上看去,只見那張比海要寬的天幕裡鋪展著浩大壯觀的絮狀高積雲,邊緣被自蔚藍滲出的稀薄日光綴得微亮,靠地的那一面則沉積得灰白,像是微風徐徐吹過水面拂起的波紋,又像隱爍在海浪間的魚兒身上的粼粼。
「啊,好漂亮,就像魚鱗片一樣。」
「我覺得比較像島嶼呢。海上的群島。」凪說。
「耶?群島嗎?」玲王笑起來,凪無法預測的聯想老是能讓他驚喜。
被冬風凌亂的髮絲橫過他的視野去,玲王以目光在雲絮間模仿海鳥飛舞著,還是半分也沒看出哪兒像。不過,「凪覺得是什麼,那就是什麼吧。」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一來一往地閒聊著,他們就並肩坐在盡頭處的礁巖上,看海水往腳尖循環往復地擺盪著、沖刷著,卻怎麼也無法觸及。也許是被凪出其不意的思路所影響,玲王忽然想到:「你知道其實未來總有一天,日本會被海水淹沒嗎。」
他聽見凪仍仰起脖子往空中呼氣。「那人類會變成魚嗎?」
「怎麼可能啊?」擰起了短短的眉毛,玲王禁不住漏出的笑意在眨眼之際被隱晦的迷惘沖淡,「……其他國家也會消失在海平面底下,到時候……到時候,就是末日了吧。」
末日。世界的盡頭。明明在他們都不必擔心的很久以後,玲王卻對這個詞彙莫名害怕,到了那個時候,他和凪會變成什麼樣子,永恆過後的世界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凪沒有嗎?在世界末日前很想、很想做的事情?」
「嘿欸──末日前很想做的事嗎?沒想過呢。」
凪雙手抓在盤坐著的腿上,身體往後斜的同時那道如霧的視線向著他無心地傾落。
「思考想要做的事,太麻煩了啊。想做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了吧。」一如既往,同風平淡,同海和緩,玲王早料到這樣的答案。「玲王呢?末日前想做的事情?」
「嗯……我想去旅行。」說出夢想從來不必靦腆委婉,玲王收回了凝視著大海的目光,然後,一抹恬靜卻爛漫的清澈笑靨漾在自信的嘴角上,「我想和凪一起去旅行。去哪兒都好,有海的地方更好。」
他說得是那樣堅定,彷彿在末日來臨的前一晚,他真的會二話不說拉起凪的手腕就踏上兩個人都無法回頭的旅程,正如他們這趟因踩壞了的腳踏車而回不去的出行,無比偶然,無比荒誕,又無比合理。
玲王所言,都是真心話。
即使是年少氣盛的十八歲,他也不曾許下沒辦法實現的想望。
只要有凪在就好了,凪在他身邊的話,去哪兒都好。如果是看得見海的地方,會更好。
那就去海邊吧,他想,去無人的海邊,那裡很安靜。
去海邊吧。
「玲王。」
凪的聲音,飄逸在海風裡,很輕,很慢。
而凪的眼神,濺濕在浪花間,有些恍惚,有些熱烈,又很真切。
這樣的表情,玲王並非熟悉得問心無愧,但也絕對不是陌生的。
至少他明白凪露出這種神情代表了什麼。
「親吻。」
代表少年現在有件很想、很想做的事。
「我想親吻你。」
在思緒反應過來之前、發燙的指尖自髮間滑淌而過之後,凪隻手捧住他的臉頰,傾身吻了上來。
幾乎輕柔得如採擷下一朵嬌嫩晨花,沒有任何過分的強硬,也不帶任何踰矩的迷亂,就只是淺嚐一樣地在他微張的唇上落下了一枚自私的痕記。
一個無色的小小的印子。
毫無重量的體溫相碰有多短暫,下一瓣海浪搆及到鞋尖的間距就有多漫長,就如在那個須臾裡,玲王的世界只永久地容下面前的少年。
兩人的熱意在極短時間內交會復又分離,分明那吐息在寒風撩捲後便被吹往無以命名的彼端,玲王卻徘徊在縈纏不去的朦朧中久未回神,只感到渾身都隨波濤周而復始地氾濫著糾稠,像是靈魂被緊緊揉成了一團。
「凪,你……」
那個吻是鹹的。
「你……為什麼……」
大海也是。
可是那雙總風平浪靜的清灰色眸子,泛著柔軟的搖曳的甜意。
嚐在心尖化開後,兩人之間那條早就曲折的線彷彿也跟著勾稜得模糊不清。
「……我們現在這樣……算是什麼了?」
「玲王覺得是什麼,那就是什麼。」
已不再面不改色,單手摸向後頸的凪雲淡風輕地將他彼時說過的話拋回來,雪白的髮飄揚著,淺淡的冬陽下,那張包裹在細絨毛圍巾中的臉龐彷彿也被凍得微紅。
玲王還想說些什麼,但充溢在兩雙肩膀間的沉默舒適得恰到好處,便索性微笑起來,任由身旁的凪自然而然地倒過身子挨住他的肩頭,他能感受到溫暖,感受到凪親暱的嘟嚷,與那頭蓬鬆的鬈髮一同依偎進自己的頸窩。
從而在無人流連的海風裡,他們得以依靠住彼此。
玲王此時就想,或許,這是凪表達愛的方式吧。
傍晚,他們牽著壞掉的腳踏車,隨意找了海鎮郊區的小民宿住下來。
在那個看得見海的房間裡,凪屈膝坐在靠窗的那一邊床榻上,鑽進了他懷裡的玲王往後靠住凪的胸膛,就這麼順勢讓對方空著的臂彎把自己擁住。兩個人背對胸地蹭在一起,他悄悄地把腳並在凪被少許傷痕沒過的腳背旁邊,手則疊握著環繞於自己胸前的健壯臂膀,這種感覺很踏實、很安穩。
夜都低垂,海仍在礁石嶙峋處來回拉扯,他們沉溺在不絕於耳的潮聲之內,沒有接吻,只是向著落地窗外頭的海岸看了很久,久到就算被捂得溫熱的只是畏寒的身軀,玲王也覺得心靈內外至他的全部都暖呼呼的,這份暖和好像可以就這樣無際地延長下去,直到久遠以後的末日來臨。
他眺望逐漸濃厚的夜空,暗自忖道:到很久以後,他和凪老得犯了健忘的以後,他都不會忘記這一天的……到時候,他也同樣不會忘記凪。
而後感覺到凪朝他的方向靠了一靠,把臉俯往他的頭頂,鼻尖抵在埋藏於其中的髮旋上,隨後撩過耳旁滑落的是深長的呼吸。
天空裡降下雪來了。
寧靜地,溫柔地,夜雪鋪天蓋地。
紛紛揚揚,像一場下了很久很久的雪。
「玲王,你知道嗎。你在海邊大喊著我的名字的時候,聽到的回音不是反射回來的喔。『玲王──』那個聲音是這樣子的,是我在海的另一端叫著你喔。」
凪輕聲說道。
玲王──玲王──這麼呼喚著呢。
下一章將邁入終章
本來是打算完結在10章的
但後來決定刪掉某方面的解釋並合併成一章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呈現方式
留白的部分就不說得太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