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青群島》03
鴉青色的、沉甸甸的厚雲洶湧著鋪蓋而來，待他一睜眼，視界已經被無邊無際的滂沱大雨吞噬，震天憾地的巨雷狂暴響起，風聲猖獗呼嘯，打在身子上的雨水如同鎗彈無情，直將他捅成千瘡百孔。
可無論那驚濤的暴雨再怎麼駭人，黑壓壓的雷雲再怎麼沉重，都比不上從他的身體裡兇猛反湧而出的寒冽，玲王剎時感到一陣暈眩噁心，這使他渾身失力地撲倒跪地，手指萎靡而逞強地揪住胸口，卻絲毫不能抑止迴盪在五臟六腑裡那種沸騰的劇痛。
他不懂夢境裡的風雨疏狂代表了什麼，也不懂為何這樣的場景會令他本能性地感到不適，一時間不斷乾嘔的玲王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此刻的他失去了只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重要寶物。
他不想失去他，他不能失去他，他不該失去他。
不是約好了嗎。約好要一起到最後的，所以他不可以就這麼失去他。
但，要往哪裡去找他呢。
他在哪裡，在做什麼，離開之前是什麼樣的表情，用著什麼語氣，說了什麼話。
他是看著他的嗎，最後的擁抱是短暫的嗎，而別離的思念是綿長的嗎。
他在思念著他嗎。
他是為什麼、又怎麼會失去他呢……
玲王忍著碰撞般猛烈的頭暈目眩，勘勘睜開了一隻眼向前望去，期望在模糊的視線裡找到一絲痕跡。那裡只有黑洞一樣的雷雨，漫天蓋地的漆黑，酸腥徹骨的惡寒，氾濫成災的空虛。那裡沒有任何一個人。
奔湧雨水洗刷過他溼答答的臉往下積流，在感覺連體溫都要被沖走的那個瞬間，玲王猝然有些茫然。
他頓時不知道自己在急切地、幾乎是恐慌地，在尋找著什麼或是誰。
那場如同海嘯吞沒掉所有跡印的大雨裡，空落落地只剩他一個人徒然對著整個世界。原先震耳欲聾的雨聲，此時驟然變得無比平緩、無比安靜，他感覺自己一切感官都在慢慢斑駁，隨後剝蝕、粉碎。
只剩在指尖底下、胸腔裡面，在那兒不曾停止跳動的心臟還在歇斯底里地嘶吼著，他的疼痛因而由衷地真實，由衷地迷茫，卻也由衷地悲傷。
他害怕且掌握不住那種感覺。
就像是他會就此忘記某個與他的血肉相連的、死死糾纏住這份靈魂的人，忘記某個不該遺忘的、很重要的人。
就像是……他會就此徹底忘掉凪誠士郎一樣。
玲王從一身冷汗中驚醒。
張開嘴連連喘著氣，乾燥空氣從縮緊的氣道擠過，發出了銳利的咻咻聲。恐懼所帶來的灼熱還在頭腦裡盤踞不去，無法平息的壓迫感活像把助燃劑，渴望安穩的呼吸越是急促，軀殼內那把無名火便燒得越是狂妄，直要將他的意識都燃盡成灰，殘拾不起。
而後，倏忽間，有人擁抱住了他熊熊燃燒的火炬。
儘管有那麼一刻恍惚的神智使他認不得這份溫熱，轉瞬即逝的猶疑褪去後，餘悸猶存的玲王漸漸自潰散邊緣緩過氣來。那感覺依舊熱辣辣的，只是這一次，是感到安心後從眼角溢出來的無助與踟躕。
玲王一動也不動地靠在那個懷抱裡，沉默著，很久很久地沉默著。
「……玲王。」
一片無盡的黑暗之中，那個人慢悠悠地貼在他耳廓邊呼喚他，嗓音聽上去很深沉，很靠近，很令玲王眷戀。
他悄然挪動著視線，眼睛適應了夜晚，他能毫無窒礙地看見對方的衣襟、鎖骨、喉結、嘴唇、直至那不興波瀾的鐵灰色的雙目。他是認得這雙眼眸的，他不可能不認得。
「又做惡夢了嗎？」一片緊繃的寂靜中，凪很輕地開口，然後伸出手以指背柔緩抹過他濕漉漉的臉龐。「不用怕了喔，玲王，我在這裡，已經沒事了。」
玲王一時半刻間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任凪擁抱著他，隔著衣服聽自己逐漸緩和下來的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動著，最後與對方合拍。
他總是能很好地管理自身情緒，更從未在凪的面前流過淚──最起碼，心理性的那種。
可那天之後，深淵似的夢魘便陰魂不散地在深夜裡頻頻籠罩，一次又一次地硬是將他拖回最深的懼怕中，自此他不可自控地、以前不曾有過地在凪面前一遍遍崩潰，凪沒有過問，拒絕就醫的玲王也就當是從重大變故中失而復得的後遺癥，無法避免，死纏爛打，但總有一天會慢慢好起來。
他相信總有一天會的，一切都在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不是嗎。所以凪會，他也會。
這時凪以手掌撫摸他的頭髮，玲王愣了愣，抬起臉問：「這是你安慰人的方法嗎？凪。」
「……很奇怪嗎？玲王平常都這麼做啊？」有些無辜地眨巴著眼，凪收回手，歪一歪頭還是放了上去左右摩娑，「像這樣，好孩子，好孩子……」
玲王又低下了頭，平常他不會對凪撒嬌或索求慰藉，此刻不切實際的任性心理卻在咆哮，便以惡夢甫消融為由再度把臉埋進了對方要比他再寬上一些的胸膛裡。只有一下下也好，依偎著凪的體溫他如此想道，就一下下，要是這一下下可以無盡地蔓延下去就好了。
「……我做了一個噩夢。」話語悶在布料裡，玲王的髮絲披散在天絲質地的靛青色床榻上，猶如飄浪在夜空裡的流雲，「又是那個夢，那個討厭的夢。」微微顫抖的聲音很薄，似乎不注意被風一拂就會吹散在幻夢裡。
「那個下雨的夢嗎？……玲王，又在做奇怪的夢了呢。」
「這又不是我願意的……」
「嗯，說得也是，對不起，畢竟發生過那樣的事。」意外乾脆地坦承失言，凪頓了頓後稍微收緊了臂彎，「……不過，都不用擔心了喔。我就在這裡，在玲王的身邊，哪裡都不去了。」然後他俯下臉，鼻尖抵上了他的髮旋，「我不會離開玲王的，說好了，要在一起直到最後啊。這可是玲王自己跟我做的約定吧。」
「是啊，我都記得。不可能忘記的。」輕輕頷首，他也以動作回應對方後，繼續低聲說道：「那個夢……那個夢的後續……」
接著語音停住了，玲王手足無措地飄移著眼睛，遲遲斟酌不出一個適合的字句去描述，深怕任何一個贅字會使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再次崩解。凪只是默默等待著。
「在夢裡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忘記你了。」沒有點燈的臥室裡，他擺曳如浪的神色顯得陰晦不明，「凪，我忘記你了，那時候，我真的忘記你了……」
「嗯──」
「我忽然很害怕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害怕……要是哪天凪就這樣從身邊不見，而我真的就這麼忘記你了，那該怎麼辦……呵，明明是場夢而已，一場無稽可笑的夢，我……」
「是這樣子嗎。玲王，我一點都不擔心喔。」凪的聲音輕緩而柔和，見玲王立刻對他睜開泛著光的眸子，他靠近讓彼此的額頭相碰，「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的，對吧。你的記性一直都很好，要比我好上太多了，所以玲王是不會忘記我的。」於很近的地方毫不閃躲地直視著對方，他溫聲說道：「就算忘記了也沒關係喔。因為，我會記得。」
而且，我相信玲王也會記得。短暫的停滯後，他又說。玲王不會忘記的。
觸碰在一起的肌膚分開後，玲王伸出了手指，在凪方才抵住他額頭的那個位置上搓揉出一個圓圓的印子，彷彿將指紋就著印泥蓋在了凪的前額上似的。
一個紅色的小小的圓形。
才剛在01章大放厥詞說自己撐過第十九集
週末就立刻被第二十集虐了滿臉
嗯
很好?▽?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