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他和凪都起得很晚。
玲王睜開眼睛,覺得渾身極其痠疼,眼眶與咽喉都乾燥得像是要燒起來,頭腦更是一陣一陣地隨著心搏抽痛。
仰臥在床上,還沉睡著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漂浮著,直到陽光在黛紫的眼睫上蘸一層迷霧般的潔白,他才憑著埋在被窩裡衣不蔽體的枕邊人與自己橫過床尾的發皺衣物,認出他們昨晚應是大肆翻雲覆雨了不只一場。大概是鬧得太超過了,連清理都沒有好好做完就雙雙累倒,他甚至不太能回憶昨夜發生的種種,在掐著胸口硬是忍住劇烈頭痛帶來的反胃感之時,玲王顫抖著從床頭櫃裡撈出藥來,倒了幾顆配著水囫圇地嚥下去。
幅度過大的舉動似乎晃醒了一旁的凪,他連惺忪的眼都沒睜開,就軟綿綿地展開雙臂,一側身整個人環在了玲王的腰上。
「唔嗯……玲王,早安。」可能是沒好好吹乾的關係,凪今早的頭髮比往常都要執拗地捲翹,「玲王身上香香的呢……不過,現在都是我的味道了……」
也不知道是醒著故意為之還是無意識的囈語,玲王知道凪有賴床的習慣,只揉一揉他的頭頂,沒有應聲,靠住枕頭靜靜等待藥效降臨。
因為太過火而暫時失去某部分印象,玲王不僅一次有過這種經驗,在兩人因生涯安排分隔世界兩地、一年只能碰上幾次面的那些年月,他也總是在面對凪久未發洩的旺盛精力過後,隔天藉著軀體上斷垣殘壁般的紅印去描繪夜裡的魚水歡情。
這是很常有的事了。
抽搐一樣的頭痛緩緩褪去,在掃過狼藉的床鋪時,玲王的目光捕捉到了一道突兀的銀光。他伸長手臂去搆,發現是一直被他安放在抽屜深處的那枚對戒,便無力地捏住鼻根,眼睛痠澀。
……天才曉得他們昨晚都幹了些什麼。
就像以前一樣,玲王梳洗完畢後進廚房搗弄著早餐。
他喜歡安排生活裡的那些細節,喜歡往一些枝微末節處藏心思,因此在早飯及碗筷都於餐桌上擺齊、連亞麻色的棉麻桌巾都撫平摺痕過後,他才進房間去把盡全力從晨光下逃開的凪給輕輕逗醒,然後一面叨念他鬧鐘都叫不醒的壞習慣,一面任他軟手黏腳地掛到他身上來、嚷著尚未開嗓的聲音要對方帶他去洗漱。
他們悠閒的假日,一直都是這麼過的。
凪不喜歡魚刺,他會把煎鮭魚裡頭的細刺一根根挑掉,並替他攪拌過納豆再遞過去;凪不喜歡陽光射到螢幕上的反光,他會先踩出去陽臺再回身拉上窗簾,才把那些曝曬得清香的乾淨衣服一件件收下來;凪不喜歡出門,他會獨自揹上夕色騎自行車出去採買晚餐的材料與生活用品,順著他深知的凪的喜好買齊所需的東西,有時候,他可以靠著一閃而逝的靈感猜到凪今晚想吃的菜色,那麼玲王就會回來向凪誇耀一番,說心靈感應可能真的存在。
他們一直都是這麼過的。玲王覺得這樣很好,那一次事故過後,凪推掉國外的短期球賽,以休養為由留在了這個家裡,讓重歸平穩的生活成為日常,就像在安撫他受怕膽怯、變得纖弱如蛛絲的精神一樣地,重新回到了玲王身邊。
就像以前,他們默認彼此都是無可取代、割捨不下的唯一一樣。
玲王覺得,這樣子很好。
凪在他的身邊,兩個人在一起,哪裡都不去,很好。
凪在,很好。
也許,還是有什麼東西稍微產生了那麼一點不一樣吧。好的那一種,足以讓玲王的疑慮甘願弭平的那一種。
就像今天,窩在沙發上將遊戲打了通關的凪在玲王正準備出門時,倏地興致高昂說他也想跟。於是,玲王踏著比平時還要輕快的步履走上本就沒什麼人的街道,身旁的凪很意外地沒有拖曳著腳步,而是等速跟在玲王沒有拎著購物袋的那一側。
一路上有說有笑,兩人討論好了晚餐要吃漢堡排,再從離家二十分鐘路程的賣場出來的時候,天幕已經鋪染上了暖融融的橘黃落霞,令視野所及之處泛起薄霧似的溫和光輝,也令回家途中的兩人都披上了一身燦爛。
再平凡不過的歸途,有了凪的陪伴,玲王內心感到無比地充實滿足。
而他想,凪應該跟他有著一樣的想法。
彼此的手背於自然擺動下偶然相碰時,玲王忽然有想要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牽住對方的念頭。他沒料到的是,動作還停留在轉頭確認四周無人的剎那,凪就率先張開了五指,寬厚地握住他尚游移的、猝不及防的右手。
鮮少被自身意願驅動的凪竟搶得先機,不怕被誰看見似地,主動牽上了他。
凪牽上了他的手。
怔懾、恍神,玲王瞠大了一雙圓潤的眼,凪從來不曾做過的舉動固然使他詫異,但呀然過後,在自掌心鮮明地刮劃而過的指頭上,他不會錯認地觸摸到,那兒鐫著一抹格外冰涼的、某種金屬的絲滑觸感。
他十分清楚那是什麼。
再清楚不過了。
所謂戒指啊,就是兩個人對彼此承諾的證明,是表達愛的方式喔!當時他這麼對凪闡明道。
而語調平淡的凪是這麼說的。玲王喜歡哪一個,就挑哪一個吧。
他喜歡的,是只和凪成雙成對的那一款。
對戒,要是不成對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凪,為什麼會戴著戒指?他不曾戴過,也沒提起這件事。
是心血來潮嗎?想給他個驚喜?在暗示著什麼?還是──還是說他想就這樣偷偷公開兩人的關係──所以說,凪為什麼會戴著戒指?
玲王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地奔騰起來,猛力撞在不堪一擊的胸壁上,震得他一時頭暈目眩。
「玲王?」不曉得是不是在動作後太久沒等到對方的答覆,凪側過臉來出奇謹慎地問道,「抱歉,我突然牽手讓你不開心嗎?如果不舒服的話……」
在關心的同時凪試圖將手抽離,但是玲王旋即加重了手指的力道,牢牢固定住這份牽絆。
凪因而重新握了回去,繼續說:「我好像沒有在路上牽過你的手,一直以來都是玲王先牽上來的呢。原來牽手是這種感覺啊,真新奇……玲王,我可以就這麼繼續牽著嗎。」
玲王低低地搖頭,卻不是針對那個肯定的問句。他心裡俄然有些慌張,復又陣痛起來的腦袋在警醒他不久前因和凪出門太興奮而忘了服藥的後果。
……不,不對,那些都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凪為什麼會……
「我可以就這麼牽著你回家嗎。」
一般伴侶間再稀鬆不過的、簡單的要求,此時,不知怎地使玲王眼窩發燙、喉頭發痠。
相互牴觸的疑懼與欣喜瘋也似地交纏在一塊兒,是那麼令人焦躁又甜美,玲王拿捏不定該做何反應,彷彿被一整團打死的毛線給糾纏在中心,再怎麼伸展四肢想掙脫,換來的也只是力不從心的束縛感。
就像陷入蜘蛛網裡的儍子,越是死命掙扎,被綑綁得越是窒息,攸關生死的平衡就越是傾倒。
「凪。」所以他選擇先呼喚了青年的名字。「我……想問你一件事。」
「嗯。」
抬起臉,凪那張清冷的白皙面孔就直直地映入眼底,玲王揪緊了左手。
「戒指……為什麼你戴著戒指?那一只我們一起去挑選、從來沒有為對方戴上過的對戒。」
「欸?」
不顧搧著睫毛的凪立即流露出來的錯愕,他蹙起眉,連聲音都不自知變得嚴肅低沉,「如果不是成對的就沒有意義了吧,這可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別擅自作主啊!凪,這不是你說了算吧,你應該要先跟我討論過才……」
「我以為……」
「如果不是兩個人一起就沒有意義了啊!不是說好了嗎……」
「玲王,在生氣嗎?」語句停緩下來之際,凪把話接了去,「雖然說是一個禮拜後的記者會才要公布,但忘記就麻煩了吧?所以我先戴上了,抱歉,我以為這樣沒問題……啊,還是說,玲王是因為我沒有讓你親自替我戴上而生氣嗎……」
看著凪一反常態地直指過錯,還跟他諄諄地道了歉,玲王驀然覺得心裡浮盪起某種沉悶的怪異感。
不過比起那違和的預感,現在更叫他在意的是凪方才所說的話。
「你說記者會……公布……戒指,記者會……」
他想起在棉榻的皺褶間找到的那只銀戒,若沒有理由,玲王是不會將之貿然拿出的。
有東西在頭腦裡蠕動,妄自扭攪著他信以為憑的理性,帶起一股濕黏黏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於鼻腔中上下翻滾,玲王一手摀住隨時可能會湧出些什麼的口鼻;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感覺腦海中有什麼微弱的印象在慢慢浮現出來。
那記憶碎片宛若倒映在湖波之中的幽冥彎月,虛幻的裂紋如鱗在裡頭搖盪、復而模糊,捧近細看又沒能捉住一息半影,無論他再如何努力去撈,掬於掌中的終究是一灘水花,一場空白。
這使他發自心底感到惶恐。
他似是又忘記了某件事情。
但這一次,是他應該要好好記住的重要的事情。
這一次,是他和凪誠士郎,兩個人的事情。
而他再次該死地遺忘了。
重心一暈,頃刻間面色槁灰的玲王雙腿都軟了下去,膝蓋碦磴撞到水泥路上,若不是凪還牽著他的右手,恐怕是整個人都要萎弱伏地。
「玲王!」凪急忙貼到他身前,以手扶膀代替他支撐起軀體的重量。「你還好嗎?怎麼了?」
「凪……凪……」
手臂失神地在空中攫取著某物,最後碰觸到凪才像抓到浮木似地停下了毫無意義的揮擺,並在他身體上脫力地安分下來。
「嗯,我在這裡。」
「凪……我……」玲王想說話,可是頭腦裡那隻不具名的巨物逐漸膨脹,占滿了咽口鼻,硬是擠壓得他難以發聲。
扶著他的胳膊將玲王趁勢拉入自己懷裡抱住,凪就是一語不發地撫摸著他的背。縱然他過往不曾這麼做過,被按在擁抱裡的玲王在動搖之際,仍舊感到無以名狀的安慰。
「我……又忘記了。這一次,是不該遺忘的事情,對吧……對不起……」
凪接住了他的顫抖。「沒關係的,玲王。」說得很慢、很慢,他的低語幽迴如魂,「忘記了也沒關係,不用害怕。我這不是替你記得了嗎?」
不。
「所有你暫時遺失的、再也記不得的,我都會好好幫你撿起來。」
不對。
「我會走在你的身後,就在你後面一點點的位置喔,是玲王回過頭來就能牽起我的距離呢。」
不是這樣。凪不會那麼做。
「然後就這麼一點一滴地,慢慢地,替你把所有走過的痕跡都記下來。」
不是的,凪向來習慣筆直往前走去,頭也不回,毫無留戀。
凪不會去留心遺落於身後的足印。
「玲王,已經不需要擔心了。我在這裡,就在玲王的身邊,哪兒都不去。」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曾忘記過我們之間的夢想,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可是玲王自己跟我做的約定喔。」
騙子。
「我不會離開玲王的,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永遠──永遠──對吧。」
「約好了呢,要兩個人一起,直到盡頭──」
「我是不會離開玲王的──」
不。不對。這是不可能的。
全部、全部都是謊言。你這欺瞞者。
什麼約定、什麼盡頭、什麼不會離開──都已經不可能了。
因為,凪誠士郎,已經──
玲王霎時縮緊了瞳孔,全部的血液一下子倒流,那份擁抱的溫暖盡褪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淵般極惡極猛的寒冽。
彷彿被浸透在傾盆暴雨裡的,蝕到骨子都狠狠發疼的寒冽。
他想嘔吐。
「玲王沒事了嗎?那我們回家吧?」而凪還在講話,玲王不願、無法、也深深畏懼看清他的表情,「還能走嗎?我揹你吧,凪牌車車,玲王喜歡嗎?」就像是昨天的那個凪會說的話,不過這一回,玲王卻覺得他很陌生、很冰冷,「你的腳傷,還是別走太多路比較好。」
因為,凪誠士郎並不知道、更不會自己發現,他誓死要帶入棺材裡的退出球壇的緣由。
只要他不主動說,凪到死都不會知道。
那個凪,是不會察覺到他腳踝的傷的。
在凪的臂彎鬆懈下來、準備轉身揹起他的那個瞬間,玲王使勁掙脫了對方的懷抱,結果一個用力過猛自己往後跌坐到了地上。
顱殼裡的劇痛,皮肉上的挫傷,體腔中的心悸,這些一點都不能掩蔽他瞪著身前之人的明澈且堅毅的視線。他緊握撐在地面的手,不偏不倚地舉起食指向凪投以發狂似的本能戒備。
「騙子,竊賊,你這個偽裝者──!」他扯開嗓子低吼,甚至沒辦法確定自己正以這份憤怒斥責何人,唯一清楚的,就是他被矇騙了。「你不是凪,凪不會這樣子的!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接近我?為什麼、要用凪的模樣待在我身邊?」後來是嘶啞的,「出聲啊?回答啊?冒牌貨──!」
然而,幾乎像是在回覆瘋子拋出的、無須多言的荒唐問題,凪僅是歪一歪頭,一臉平靜卻難掩擔憂地望著他。
「我是凪喔。玲王,你不是說過嗎?我是你發現的特別的寶物,我就是凪誠士郎而已喔。」薄唇幽幽開闔,話語於絢麗而濃豔的夕霞中飄搖,染紅了一頭紛亂如碎浪的白髮,「我是你的凪呀。我是,只屬於玲王一個人、要永遠待在玲王身邊的凪。」
而後,凪笑了,嘴角往上揚起,跨越雙頰,咧出一條銳利的弧線。
「我是凪,不會離開的凪。」
這難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嗎?他說。
我大概是病到沒救
才會每看到官方出一套新的外出服
就想叫凪玲去約會(?′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