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不是有著預知夢這樣的說法嗎。
過去所做的夢，在未來某個時間點霍然就不可預測地成真了，再更廣義一點，夢裡的某個現象會反映到現實裡，甚至是暗喻某事的跡象，不論是巧合抑或真有其事，解夢一事往往帶有點玄幻又引人入迷的神秘色彩在。
身為凡事實事求是、靠證據說話者，御影玲王是從來不相信這種說法。所謂預知夢不過是偶然促成的幻覺，上升到生物高度，也不過是大腦各腦區傳遞訊息的時間差所造成的神經錯覺罷了。
然而打破往例地，這是第一次玲王不再頭頭是道地搬出一些難懂的論文去推翻迷思，難得地選擇讓理性屈服，為的就是讓夜裡的懾人渾噩找到破除的出口。不再固執，他開始尋求醫療協助，而就醫的理由除了減少那無限循環、惹人心驚的惡夢，就是近日，他開始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記憶力不尋常地衰弱。
起初，玲王只是漏掉了備忘錄裡的待辦事項，諸如開會、採買、或明天是休假日等等，一定是最近太過勞累了，這是很常有的情況，這麼說慰自己的同時他委人買了補精聚氣的保健食品回來，但隨著一顆顆膠囊被吞下肚，狀況不僅沒有好轉，他還開始遺忘短期內發生過、不能算是瑣碎的事情。
有些事會被記住兩遍：桌上放置著兩份一模一樣的業務報表，窗臺邊已經澆淋得溼透的盆栽土壤，才剛吃過的午飯。而另外有些事，卻像一次都沒映入他的腦海：上個星期去約會的地點，方才回家的路線，說好要帶給凪吃的車站前的和菓子，有時候他於無夢的清晨轉醒，躺在床上許久，奶白色的黎明都把被褥給曬熱了也沒能回想起來自己昨天一整日在做什麼。
那是一種全然空白的徬徨感，它就是缺失了，不見了，任何一點印跡都沒有留下，無從找起的玲王甚而不知道自己要去憶起何事。他連自己遺忘什麼都不記得了。
迫於無奈，玲王推開工作急忙掛了最好的門診，將那些迷惘與冀望一股腦地託付在醫學上。他想找回來，或者說，他不能再忘掉更多東西了。
於是，他開始服藥，開始有點相信並忌憚著預知夢的存在。
※
他不太確定那些藥錠有沒有用，玲王仍在斷斷續續地忘記，本來前後有應的記憶被裁剪得破碎，形成短小的、互不相關的片段，每每要回想近期的往事，頭都會扭絞似地抽痛起來，宛如在阻止他繼續深入回憶下去，他得咬牙壓制住帶來嘔吐感的劇痛，像在不同時間裡踮著腳尖來回跳躍一樣地，賭注興許下一次就會碰巧跳到對的記憶碎片上。這使得他的腳掌布滿一道又一道傷痕，觸地就疼。
縱然如此，玲王還是有記得住的、不能忘卻的東西。
比如說好要去的旅行、凪習慣入睡的姿勢、手機裡兩人一起踢過的球賽影片、凪從高中起就不曾換過的解鎖密碼云云，又比如，躺在床頭櫃的抽屜深處，那雙老早就訂製好的對戒。
帶凪去量指圍的那一天，他們剛搬進新家不久，是入秋的雨季稍許停歇後轉晴的日子。
已經事先來挑選過幾款樣式的玲王熟門熟路地在窄小的巷口拐彎，凪就在他身後跟著，玲王轉過身來看他步伐漸趨徐緩，便趁著四下無人，逕自牽起了他的手。
似乎是有些驚訝，凪被拉著跟在他身旁，被日光折射出一抹橄欖綠的灰眸注視著玲王好一陣子，才後知後覺地回握住那份沉靜滾燙的依存。
玲王沒有詢問凪的感受，只是壓抑著胸口那種浮浮沉沉的雀躍，繼續一派從容地和對方討論著戒指的款式，因為他想，他們應該有一樣的想法。
坐在擺放著幾款戒指的小桌前，凪清淺的視線幽幽掃掠而過。「款式嗎？都好啊，我都無所謂。」
「這種事可不能無所謂啊，凪。」玲王向旁去按住他輕放在膝蓋上的手背，「所謂戒指啊，就是兩個人對彼此承諾的證明，是表達愛的方式喔！我對凪是很認真的，不是說忘就忘的那種鬆散關係，所以，我才下定決心帶你來這裡。」
也不知道凪是聽懂了還是懶得去細究，他就是一點頭，又瞅回了在藏青色桌巾的襯底下閃耀著星一般光芒的銀戒指。稍作沉思貌後，他將手掌翻過來，穩穩抓住原先覆蓋其上的玲王的手。
「玲王想要哪一款？」
「我嗎？」
「我呢，想要選玲王喜歡的那一個。」在青年的眼漸漸圓睜之時，凪風平浪靜地說道，「玲王喜歡哪一個，就挑哪一個吧。」
傻子，沒有人在這樣挑對戒的。
這事不就是要兩個人一致通過後才做得了決定嗎。
不過罷了，這樣也不是不好。更何況，對戒，要是不成對才是真的沒有意義吧。
這樣就好了。
他從遙遠的往日中脫身。
那一枚細細的、鐫刻著如浪花般流紋的銀圈，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往不同的方向閃爍著碎光，低調卻不容忽視地朝黑暗宣揚著這份證明的重量。玲王是掛念著這枚不曾戴上過的銀戒，記憶力變得殘破如今，他也在用目光描摹著左手無名指上不存在的凹陷。
第一次把那枚對戒揣進兜裡的回憶還清晰，玲王甚至可以描述出外盒的絨布質感與壓紋，他不需要承受一絲一毫頭痛，便能記起將五指悄悄滑入凪的指縫中、牢牢地牽扣住彼此的感覺。他總能想起那些細節，就像初見時那樣明晰。
這是不是在說就算哪天他忘記所有事情，忘記自己，也忘記凪，烙印在這根手指上的凹痕仍然會提醒他想起呢。
他仰躺在床上，往黑夜中舉起那枚戒指，大概是受方才服下藥物的昏睡感影響，閉起一邊的眼睛朝那個圈圈裡頭看去，就猶若透過望遠鏡看到了星光璀璨的瑩瑩宇宙，星雲交輝，流光飛墜。像是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玲王，你在看什麼？」
用毛巾搓著還滴著水珠的髮尾，凪從熱氣蒸蒸的浴室裡走到床邊，嘿咻一聲陷進他身旁的被榻中。
「凪，去把頭髮吹乾再躺。」他把頭殼往一邊倒。
「不要，好麻煩……反正玲王會幫我吹乾的，對吧？」
「你啊……真拿你沒辦法。」
對他比出一個勝利的耶手勢，凪眨一眨眼，「啊，那是……」
翻過身，玲王睜開的那隻眼從對準凪的銀色圓圈中望出去。不這麼做，他也已如明星熒熒。
「我剛剛在想，也許我們是時候要公開了。」
「這麼突然？」
怎麼會想揭露埋藏已久的地下戀情呢，玲王自己也說不清，當初為了不影響各自的職業安排，兩人誰也沒有明說地就達成了不公開的默契，成為彼此的隱密戀人，在聚光燈下的提心吊膽倒也成為相聚時刻的調味劑，那種應酬場合淺交如蜻蛉點水、背地裡又纏綿如前世暱侶的溫差實在刺激且使人無可自拔，只有在無光處才敢偷偷幹的事情，早就成了兩個人不戳破的遊戲。
事到如今怎麼想公開，玲王用指腹摸娑著漸漸溫暖的金屬觸感，想了想，又想了想，或許自己真是怕了吧。
怕失去，怕遺忘，怕再也沒有印記可以證明兩人的足跡。
「公不公開，其實也只是一個流程而已。」坐起身來，在凪把濕漉漉的頭顱朝他湊過來後，玲王隔著毛巾揉乾他的髮絲，「我和凪的關係不會有任何改變喔，我們會和以前一樣，一樣生活，一樣在一起。這樣的話，那些麻煩的花邊新聞也會消失的吧。」
「嘿欸──感覺還不錯。我討厭麻煩的事，要是消失的話就不麻煩了。」瞇著眼的凪享受地躺在對方腿上。
他用適當的力度搓著凪的一頭亂髮，「是吧？我也疲於應付沒完沒了的政商相親了……一個禮拜後，我有一場個人記者會。」歛眸時陡然停下動作，玲王不帶有一絲猶豫地迎上凪向他抬望而來的目光，「那時候，我會戴上戒指，然後向所有人公開我們的關係。」一字一字琢磨著，篤定得即使下一刻就是終末也不動搖。
凝視著他良久，凪一個挺身爬起來坐在玲王面前，攤開手心。
「怎麼了？」
「要戴的話，就該由我來替玲王戴上吧？」
捏著銀戒的手懸在半空中，玲王微微泛紅的面龐於眉頭舒展開後盪漾起淺笑，「原來你是個這麼重視儀式感的人嗎？啊啊，真令人意外，好浪漫的凪啊，還有點難為情呢。」
慎重地，無聲地，他把那只戒指按放在凪平穩的掌心裡。就交付給你了。他似乎聽見自己用唇語說。
如果說銀白色的小小的圓圈裡面是宇宙的話，那麼以指尖執住那個圓形的人又是什麼呢。
誰能把無垠寰宇輕輕一捻就框在渺指之間呢，是天使，是上帝，是光年之外的存在嗎。
不。他任憑全身的血液都緊張地歡騰，心裡其實早就有解答了。那個人是凪誠士郎，是他在年少盛夏的蟬聲唧唧中偶然間發現的特別的寶物，是他攥著一心傾慕相伴這麼多年仍無法捨棄的存在，是他渴望能夠一起從最遙遠最飄渺的那個海洋盡頭沿著腳印漫步回來，並且永遠都會回來的深愛的人。
明明是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的場景，在凪隻手捧起他的左手、掩映於瀏海下的眼眸專注而虔誠時，玲王依然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凪略顯粗糙的指頭徐徐滑過他的皮膚，而與那沉著的熱意不同，金屬觸碰的感覺很冰涼，沿著無名指攀浸上來，甚至沉重到有些寒冷，但替他戴上後，凪順勢以自己的將他的手包覆住，出乎意料地，全部、他的全部都被捂得溫熱了，連同那些畏懼以及碎片。
就好像，凪此時已不再害怕那些鋒銳稜角會刮傷自己，也不再對接納對方的全部感到麻煩，而他，終於可以在這樣陌生的溫柔下試著坦露出滲血糊爛的傷口，暗自期盼哪天，它真的會結痂癒合，只留下一抹微不足道的瘡疤。
「嗯。」凪很輕很輕地吻在銀戒上，嗓音彷若迴響在無以捉摸的杳杳宇宙中，浩瀚而渺小，「果然很適合你，my boss。」
依傍著彼此所許下的誓約在他的無名指上銘刻出銀白色的微光，而後在那個如同永恆的霎那裡，他們總算赤裸相待。
情愛交織而成的龐大漩渦自下而上地籠灌著他，神智漸次朦朧的迷失感是來自不再需要緊掩著脆弱的鬆弛，衝上高峰的滿溢感則源於心腔再也無法遏止、急不可耐的情感，將己身一切都盡數體現給對方的玲王，此刻，有了自己必定不會忘卻這一夜的刻骨感覺。
若能回想起來，他就會發現那是深刻且美好的錯覺。
每個禮拜的補時都好溫馨……
（看看球場上一片腥風血雨）
外傳裡的斬鐵就是一個無可救藥到可愛的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