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奈拉大神殿是城內佔地最廣的建築。不僅外觀華麗,內部裝潢也十分優美。
約莫兩百公尺長的空間被中央的高臺分成兩半,前方擺放了許多長椅,是讓民眾參拜與聽講的地方;後方則設有一尊兩層樓高的格奈拉女神像,供祭司進行聖事使用;而在雕像的更後方,則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大片壁畫以及彩繪玻璃。
壁畫上繪製的是披戴著星空的格奈拉女神,祂正拿著裝有銀河的瓶子朝天空灑去,在神殿的天花板上撒上了許多閃爍著光芒水晶。
一點星光無法引人注目,銀河才能指引方向、照亮夜空——這句格奈拉的格言就是眼前美景最好的註解。
「……即使如此,星空中最重要的存在,果然還是那顆北極星吧。」
芙娃呢喃著,推著輪椅穿越了大殿。
出於自身經驗,她不太相信光靠著什麼「互助合作、永不放棄」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難。
雖然在卡司離開裏會時,芙娃從眾人中挺身而出,攬下了代首領的職責,但她覺得自己的行動並不是想要幫助裏會這個團體,而更像是想要留下過往美好的回憶,也留下卡司在格蘭德的牽掛。
或許,格奈拉只是個在意結果的神吧?不然就不會讓信仰這麼不堅定的她成為祭司,甚至還指名讓她升上主教。
——不,或許祂只是,看上了我的永不放棄。
芙娃露出艷麗的微笑。她捲起了右手的袖子,懷念地捏著早已沒有了知覺的右臂。那蒼白的右手雖然沒有血色,卻也沒有壞死的跡象。
只因為,那是人造的義肢。
她是戰爭下的孤兒。在萊歐卡轟炸格蘭德時,她的半身早就跟著她的父母就一起被埋在瓦礫堆下了。當時的她早已不成人形。雖然治療魔法能夠穩住她的心跳,卻無法使她壞死的身體再生。正當治療團隊束手無策時,芙娃的弟弟——羅克.歷凡恩趕到了現場。
羅克與芙娃不同,對格蘭德沒有什麼忠誠心,在很小的時候便投靠了敵營萊歐卡,成為他們的研究員之一,加入了赫斯克研發團隊。
他致力於研究赫斯克的各種應用,其中的一項便是人造義肢。在他聽聞姊姊的傷勢狀況後,便連夜趕到了城內,將她帶回自己的研究室治療。
羅克將芙娃的細胞注入了培養槽,製造造了與她外表無異的赫斯克。隨後他便用那名分身的軀體取代了芙娃身體壞死的部分,讓芙娃重返自由。
芙娃醒來後,知道自己是靠著萊歐卡那不人道的技術才得以存活下來,感到十分厭惡。因此在治療結束後便回到了事發現場,決定在那邊把自己早該結束的性命還回去。
結果,在那裡見到了那個讓她傾心的半貓族男子。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
芙娃打開了密道的門,進入裏會的地下基地。一群裏會的成員聚集在大廳中,而站在正中央、有著貓耳的男子,正是許久未歸的卡司。
「——卡司?你怎麼回來了?」
她來到了人群中央,這才注意到他們正把另一個人押在地上——那便是在三個月前,以「蒐集赫斯克相關情報」為交換條件加入裏會的人類男子——里德.芙埃蕾。
「貝勒夫那傢伙越線了。所以我回來收拾我當初留下的爛攤子。」卡司毫無感情地回應著,就像是在跟陌生人說話一般。
究竟卡司對她還有沒有一絲留戀?芙娃雖然想問出口,但她的身分讓她必須先以大局為重。
「你……認為里德背叛了?」芙娃釐清著現場狀況,里德則在此時發出了呻吟。
「大姐,我是被冤枉的……我雖然被貝勒夫抓走,但是並沒有吐露任何情報,還想辦法逃回來報信……怎麼知道大哥他突然出現……就把我制住了。」里德喘著氣,虛弱地說著。看起來他為了從牢裡逃出來也是十分疲憊。
「如他所說,我一路看著他從貝勒夫手中逃回來,路上他被巡邏的士兵看見了好幾次,卻沒有任何人想上前捉拿他。想必是已經跟貝勒夫談好條件,要躲在我們之中做為敵方的間諜。」
卡司把手放到了里德的脖子旁。芙娃這時才看見他手中藏著一把黑色的消光匕首。
「所以,我們正在等你呢,芙娃。意志共鳴的權能只有你和羅伊會用,而他說話的份量沒有你高。」
公事公辦——芙娃讀懂了卡司的目光,看出了卡司依然沒有原諒她。
這是她自作自受。
「又回到以前那個要抓叛徒的日子了嗎……真懷念啊,以前被押在那個位子的還是我呢。」
芙娃推動輪椅,來到里德面前。她左手轉開了椅背上的鐵桿,從管中抽出了一支甩棍狀的棒子,將其甩開後,一支與劍同長的長笛便在她手中成型。似乎是為了方便單手演奏,那支長笛上還加裝了一些按鍵,甚至連進氣口的部分也鑲入了一枚大氣魔晶石。
芙娃把笛子的尾端輕放在里德的頭頂上,用莊嚴的語氣說著:「里德,接下來我要用格奈拉的權能證明你的清白。等一下我會問你幾個問題,你可以選擇回答也可以選擇沉默。無論如何,笛音都會把你心中的答案共鳴給我知道。到時候你究竟是不是間諜,就由我來判斷。」
「好。請一定要證明我的清白。」里德點了點頭,順從地閉上了眼,像是名被受封的騎士。
「那我問了。」芙娃奏鳴了長笛,金光閃過,一聲清脆的笛音傳出,「里德——你究竟是不是間諜?」
「不是。」里德回答,話語中沒有一絲遲疑。
「他是清白的。」芙娃收回了長笛,看向卡司。「他心中沒有動搖。」
空氣凝結。眾人看向卡司,等待著最後的決斷。
「我不放心。換我問。」
卡司將手掌緩緩舉起,倏地放下。芙娃也在此時奏鳴笛聲,放出了共鳴的金光。
「你——是怎麼逃出王城的。」
卡司的問題彷彿什麼口令般,傳入了里德的腦海。他張開了緊閉的雙眼,但眼中卻毫無色彩。
「無可奉告——黑影說了,質疑的人都得死。」
——是觸發型的洗腦。芙娃跟卡司同時了解到現在的狀況。
「不好!」芙娃警告了眾人。她連忙收回長笛,想要後退,然而只有一隻手能用的她卻無法及時操控輪椅移動。
剎那間,里德放低了身子,用頭頂撞擊了輪椅的踏板。只見一道紫光閃過,輪椅突然朝著卡司與里德的方向撞了過去,將他們撞散開來。
「啊——」芙娃被這麼一急加速,整個人倒在了卡司身上。然而卡司卻沒有將她扶回輪椅,而是隨手把她撥到了地上,隨後便使用秘術消失在空氣之中。
「參謀長!」一旁的羅伊見狀,正想過來攙扶芙娃,卻慢了里德一步。
僅僅不到一秒的時間,里德就跑到了一旁的武器櫃,並從中翻出了兩把手槍。
「死——你們都得死!」
他的眼中閃過紫光,瞬間鎖定了所有人的位置,開槍擊發,幾聲槍響過去後便放倒了眾人。
羅伊因為站得比較遠,而來得及使用狼化的厚毛皮抵擋。然而面對里德接連不斷的射擊也只能乖乖找根柱子躲好。
趁著空檔,他使用神術幫自己與附近的同伴治療。但此刻他最掛念的還是倒地的芙娃。
「參謀長!你沒事吧?」他問。
「沒事,卡司是為了讓我臥倒……」芙娃痛苦地說著,看起來似乎是撞到了肩膀。「我自己可以治療,去幫卡司……」
聽見芙娃沒事,羅伊便從柱子後方探頭,尋找卡司的身影,最後看見了不遠處的他。只見卡司揮著手中的短刀格擋不斷襲來的子彈,身上是一點傷也沒有。
「不愧是首領啊。」羅伊鬆了口氣。卡司既然可以偏折光線隱身,自然也可以反過來製造分身。他現在擋子彈的動作不過是為了欺敵的假象,他的真身根本就不在原地,里德只是不斷在射擊一個虛假的幻影。
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大概是為了爭取與里德對話的機會。
「你現在已經不受那個黑影控制了!為什麼還要替它做事?」
卡司高聲喊道,同時讓幻影向左避開彈道。然而里德的目光也隨之移動,子彈精準的打在幻影的要害上,宛如一臺精準的自動射擊裝置。
「只要幫助它,我就可以知道我在追尋的答案——知道赫斯克的動力源。」
里德面不改色地說著,看起來並沒有喪失思考能力。而他見到自己的子彈沒用後,便再度巡視了武器櫃,拿起了其中的手砲。
「糟!」卡司見到里德換成了範圍型的武器,連忙改變了分身的位置,誘使里德朝著天花板的方向射擊。只見砲彈擊中了幻影,穿了過去,把天花板打出了一個大洞。
卡司嘖了聲,再度出現在地面。「操控輪椅前進的能力,精準的動作,還有不間斷的戰鬥風格……你是赫斯克?」
操控所有碰觸到的機械——那便是赫斯克的種族天賦。卡司從里德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那是他一直以來都在應付的敵人,他不可能誤認。他瞇起眼睛,瞪視著里德。
里德並沒有回話。只見紫光閃過,他的手砲自動裝填了砲彈,完成了射擊準備。
受到上一發砲彈的衝擊,基地的牆面已經變的十分脆弱,要是再被打中這一砲,整個基地或許就會因此崩塌。
「該死。」卡司撤去了分身,從不遠處的位置現形。他放掉了手中的匕首,改抽出了腿上的飛刀。
卡司瞄準著里德的炮口,準備提前引爆砲彈,卸除爆炸的衝擊。就在此時,芙娃的聲音傳進了兩人的耳裡。
「——給我停下。」
金光閃過。
如果說卡司的質問是造成里德攻擊的口令,那芙娃的命令就是使攻擊中斷的暗語。
里德朝著芙娃的方向看去,然後——看見了從地上站起來的芙娃。
只見芙娃腰際不時閃過雷電的紫光,似乎有什麼裝置正在運作。
「探查赫斯克動力源是你的目標吧?只要你停手,我就告訴你答案。」
芙娃雙手各拿著一隻長笛,牽制著里德。
「要證據的話我也有——我的右手與下半身就是赫斯克。」
「……什麼?」里德瞪大了眼,動作也出現明顯的停頓。
此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後方的卡司用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用關節技限制住了他的行動,「是真的。她還可以控制其他的赫斯克……至少在天眼行動時是這樣。」
卡司將里德按在地上,而後者只是直直地盯著芙娃,眼神中充滿了驚訝。
「里德,那個『黑影』也是用這個情報讓你替它做事嗎?那我就直接告訴你答案,你別再相信那傢伙了。」
金光閃過,芙娃冷靜的聲音冰凍了里德的情緒。漸漸地,他覺得黑影的耳語不再那麼誘人,漸漸地,他開始懷疑起當初自己同意合作的原因。
然後里德確定了——黑影的耳語並不是什麼合作提案,而是普通的催眠話術,是巴迪斯那個騙人精幹的好事。
「我究竟……都幹了什麼?明明知道那是催眠……」里德的身體放鬆了下來,任憑卡司架著他,不再反抗。
芙娃走了過來,將長笛輕點在他的頭頂上,奏鳴了笛聲。「所以,你到底是怎麼逃出王城的?」
「有一個躲在黑影中的人告訴我,要我忘記在王城經歷的拷問,讓我裝成逃出牢中的假象回到基地……然後他們會跟蹤我。」
「這是實話。」芙娃點了點頭。卡司也放開了里德。
「我明白了——羅伊,把大家治療好後,帶著還能動的人跟我去會議室。」卡司留下了指令,隨後轉身離去。
羅伊點了點頭後也化成狼型,扛起眾多傷患後跟了上去,留給芙娃與里德單獨相處的時間。
「你說你是赫斯克……請告訴我詳情。」里德在芙娃面前跪了下來,展現了自己的歉意與誠意。
「也沒什麼,都是往事了。」芙娃把輪椅拿了過來,坐回椅子上後,關閉了後腰處的裝置,讓自己的身體軟倒在椅子上。「動力源的部分,其實問鍊金術師們應該會更清楚——人體是可以接收電訊號活動的,而赫斯克當時是仿造人體做成,因此最初選用的動力源便是電力。我身上的裝置是動力爐的縮小版,利用電線而不是電波的方式電擊身體,藉此轉換為可以行動的動力。然而這個裝置的轉換效率十分低落,很浪費雷電魔晶石,因此不到必要時我都盡量不用。」
芙娃從輪椅側面的小盒子中掏出了一顆新的雷電晶石,放進了電擊裝置內,看來剛才短短幾分鐘便已消耗完了一整顆晶石的魔力。
「消耗巨大也無所謂……這個裝置有第二個備品嗎?或是設計圖之類的?拜託你,我真的很需要這個東西。」里德放低了姿態請求著。
「但你自己就是赫斯克吧?而且還不需要電力……我倒是想問你是用什麼能源行動的?」芙娃反問。跟里德一樣,她也一直在尋找替代的能源。
「我用的是權能——我家鄉的神有『動力』的權能,能供應我們行動。但我已經捨棄了信仰,斷絕了神力,所以我就快要不能動了。」里德擔憂的說著。正常的祭司可以透過祈禱獲取神力,而當神力用完就無法使用權能。里德既然背離了信仰,身上的神力就不會再增加,只能默默等待倒下的那天到來。
芙娃瞭解了里德的處境,卻是搖了搖頭。
「那恐怕我得讓你失望了。這個裝置就只有這麼一臺,還是用動力爐中拆解下來的零件拼裝起來的土製品,不值一提。」
芙娃把裝置打開給里德看,證明裡面的零件確實都是些老舊且有著特殊規格的材料。
聽見芙娃如同宣判死刑的宣言,里德喪氣的低下了頭。「材料……天眼裡面的動力爐……也已經被摧毀了吧?」
「是啊。」芙娃看著落莫的里德,再望向二樓卡司他們所處的會議室,下了一個決定。
「不然……只要我們能在這一戰中驅逐貝勒夫,並且讓卡司成為領主,我就把我的電擊裝置給你吧。」
「什麼?」里德連忙抬頭,「但是這樣,你不就……」
「就再也沒辦法行動了。」芙娃接過了里德的話,「但是那才是我原本該有的樣子,現在不過只是回歸初始罷了。」
芙娃感慨地笑了聲,隨後像是下定決心般地看向里德。
「記住我的條件:一是貝勒夫必須死;二是卡司必須當上領主——無論他想不想當。
「聽著,卡司他是個淡泊名利的人。他救了許多人,卻回絕了應得的報酬。所以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就算是硬逼著他,我也要他接下本該屬於他的榮耀。」
芙娃望著會議室中昏黃的燈光,惆悵地笑著,「好了。卡司他現在應該正愁沒有可用的戰力……你過去幫他吧。記得找個機會慫恿大家拱他當領主。」
里德點了點頭,不久後便消失在芙娃的視野中,留她一人在原地嘆氣。
她只是想得到卡司的原諒。
-第五夜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