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坪不到的玄關,今日比往常來得擁擠。難得的休假日,電鈴卻搶先鬧鐘鳴響鑽骨般的尖聲把我叫醒,北海道老家每年到了收穫季總會寄來獨居男子無法消耗的大量蔬菜。
大馬鈴薯、中馬鈴薯、小馬鈴薯,逐箱拆封清點內容物,我大抵將它們做出分類。但這並不重要,在小馬鈴薯堆最底部,我如獲至寶般挖出家裡代我收下的信件。沾滿土屑的信封上,字跡端正地寫著『七味收』。
關於偽裝成七味,以利和毛兩老師通信這件事,來來回回已經歷了三次往復。根據那日拾獲的信封上記載的地址,我明白了人們口中的天意究竟為何。
我的根源來自北海道南部一處小農村,而這封信本該送達的位置正巧也在北海道一處名為矢納的地方。抓住一閃而過的壞念頭,我旋即通知老家雙親,請他們作為轉運站,幫忙代收郵件,並孤注一擲地提筆回信,文末再假搬家之名附上老家地址。為了求得那篇斷了尾的故事後段,我決定成為七味。
基於十八坪大的租屋處只設有一張矮桌,不論吃飯、書寫或是閱讀我都習慣伏身以跪坐之姿進行,而閱讀起毛兩老師的回信,這再尋常不過的坐姿便轉而昇華為跪拜。該如何在字句間不顯得自己像失憶版的七味,固然是件傷透腦筋的難題,但每當攤開回信的瞬間,一切苦勞盡成為宇宙塵埃。
三次的信件往返,我所追求的目標只有一個──希望能再讀一遍,至今仍久駐腦海不散的那篇漫畫。事情要比我原先擔心的簡單許多,毛兩老師對我以墨水呈現出的談吐習慣毫不起疑,他不大熱衷於打探他人的生活,他對朋友的重視,體現於掏空自我的分享。
科技尚不發達的年代,文字承載的使命要遠比現在沉重。老師的文字保留了這份力道,只憑三次回信的篇幅,便完整建立起回憶的豐腴意象。對我而言,這無疑是意料外的收穫,取得的提示越多,名為七味的面具就越加完整。
就在今回的來信,計畫出現了讓人樂得手舞足蹈的進展,壓在馬鈴薯底下份量厚實的牛皮紙袋,是標題為『樹洞人』的百頁手繪原稿。隨著故事進度的翻閱,時間流速竟如同扭曲,以秒速吞噬外在時間的感知能力,當時間流速達到極致,萬物皆成為靜止狀態。
遊走其中的我,彷彿回到不嚴守社會化準則也無妨的學生時代。智慧型手機還未盛行前,炎熱的暑假,我用電腦主機的風扇自我催眠,欺騙自己單聽扇片的出風聲就能消暑。尋獲名為「七味毛兩漫畫倉庫」的同時,風扇像馬力不足的登山車無力地加速運轉,那擾人的嗡嗡聲把我的心跳推升成一股莫名的興奮。
隨意點了個尚在載入的圖標按鈕,先是滾動條縮成細縫般的大小,接著螢幕中央一張張白紙般的畫面,只讀出半截畫面的黑線才緩緩讀取出畫面,連結橫豎交錯的線條為漫畫。
起初,我滿心期待的以為自己誤打誤撞挖到了寶物,孩提時期,漫畫兩字對我而言就是少年向冒險題材的專有名詞。然而即使是沒錢買週刊漫畫,只能四處找人借閱的我,也很快就會意到,老師們的創作,多是面向學齡兒童所製的繪本風漫畫。
故事的起跑線位在一座陽光充沛的樹屋,裡頭住有幸福的一家子,以及總躲在樹洞觀測太陽的小男孩。某日早晨,男孩一如既往在早餐過後,無精打采地透過圓形缺口遙望太陽。忽然,前一刻還在藍天之上滾燙的金球,突如隕石高速墜落,貫穿樹屋脆弱的屋頂,在僅隔男孩數公分的距離,將地面鑿出渾圓的窪地。
嚇得男孩連忙起身查看,那凹陷之地中央鑲著的,既非隕石也不是燃燒殆盡的太陽。從天而降的,是一隻蜷縮成球的柴犬。牠有著閉起嘴也藏不住的尖銳獠牙,以及太陽光芒般閃爍的毛皮。冷眼旁觀因房屋損壞而困擾不堪的家人,男孩欣喜若狂跳著舞奔離家園,不論往哪,柴犬都緊跟在後。
他們不分晝夜橫越湖泊、翻過山丘,回過神時男孩已然忘卻回家的路,只能強忍饑餓踏入深不見底的山洞,想像著糧食豐裕的村莊摸黑向前,拋去意識的苦行之路,終於在洞穴盡頭見到光芒。他們狂喜著奔向出口,迎來的景緻卻與想像中的熱鬧城鎮相去甚遠。曾帶給來一絲希望的太陽,從繁茂的葉木縫隙窺視著他們,一望無際的樹林隨風搖擺,枝葉相撞的沙沙聲,聽來就像萬物之靈的哄然譏笑。
那之後,柴犬的長相便隨著性格扭曲異變,牠的行徑逐漸詭異。男孩經常感覺遙遙林道只有他孤身跋涉;偶爾則見到藏匿樹幹後頭的柴犬,啃食來源不明的動物屍體。
無月之夜悄然造訪,頂著大海般寬廣的星空,男孩仍馬不停蹄地趕路,直到一雙在夜色中閃閃發亮的雙眼直直逼進,柴犬這才回歸隊伍,朝那雙冷冽的眼睛發出低沉嘶吼。
一匹毛髮及神態盡飽嚐風霜的孤狼,步履蹣跚地從黑暗中現身。牠望著男孩,那雙鑲入玻璃珠的瞳眸,就如同男孩在老家遠瞭過的太陽,光輝燦燦。
男孩卻沒注意到,柴犬正伺機在側垂涎欲滴。老狼伏低身子露出弱點以示善意的瞬間,悲鳴和嘶嚎交撞出駭人長響,鮮血染紅了狼的項頸,牠哭泣著,望著赫然倒地的柴犬,失聲抽泣。
急於幫狼止血的男孩,瞥見雙手的同時,才驚覺自己顫抖的掌心也滲出烏黑的血水。男孩感到一陣暈眩,當他再度抬起頭,臥地不動的柴犬已浮上半空。黑夜的彼方,飛升上空的柴犬成了照亮夜空的月彎,安詳地守望著在廣闊森林中相依的男孩與狼。
喪失夥伴後,男孩與狼分道揚鑣,獨自拖著疲憊的軀殼,漫無目的地在林蔭間遊蕩。即使到了白天,太陽也不如以往明亮,有著柴犬面孔的月亮因而日夜無休地緊跟在後。
陰雨綿綿的午後,男孩來到森林中心處的空曠草坪,樹群圍繞著巨大神木,劃出一塊環狀的翠綠領地。步如行屍的男孩忽然在神木前停下,墊高身子覷視樹洞內部。
雨勢轉眼間滂沱如注,把杵在樹前的男孩淋成嚎啕大哭的模樣,他張開嘴深吸一口氣卻因此嗆著了雨水,只見他痛苦的皺起臉,使勁擤出異物般扯開嗓門朝樹洞吶喊:「喂──請把解除詛咒的咒語告訴我──!」
窗外射入的夕日,把漫畫稿的末頁塗成一片橘紅,畫紙角落尋不得待續或是完結字符,故事仍維持著記憶中的樣貌,在胸口抑鬱盤旋。
無法步入下一話的男孩,今日依然未能獲得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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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後記:
進入八月,離秋天似乎也不遠了。不知道大家今年夏天有沒有留下什麼難忘的回憶呢?
趁著弟弟放暑假,我們家久違的去了趟家族旅遊。幾年前我們在那附近找到了一個極少人知曉的潮間帶,那是只有當地釣客才知道的秘境。
前幾年探路時我們沒有帶上阿嬤,但看著相簿中的絕景,無論如何都想把阿嬤拐去拍拍網美照。到了潮間帶,我便和家人拉開距離,嘗試捕獲幾隻海蟑螂來送討厭蟲蟲的弟弟。這時,阿嬤突然大喊水窪裡有鰻魚,我便附和著「該不會是花園鰻吧!」,一面趕去。
那些條狀的黑魚在石縫鑽來鑽去,確實游得很像鰻魚,但怎麼看也不是色彩鮮豔的花園鰻。聽到花園鰻是只在水族館才看得見的特殊魚種,怕蛇的阿嬤就被同樣有著細長身軀的小黑魚給偷走了心,到魚魚溜走之前跟弟弟兩人守在窪邊賞玩。
回到飯店後,阿嬤仍不停拿出照片興奮的說花園鰻很可愛,越想越不對勁的我,上網一查,才發現那個也許不是什麼鰻魚,而是水蛇寶寶。
謝謝讀到這裡的你,除了不要亂吃陌生人的豆腐,也要小心周遭是不是有個偷換了皮的危險傢伙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