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午後,我依循每個月的慣性,上山去與她碰面。到了歸途,雨水已浸濕道路,腳下的泥濘與鞋底拉拉扯扯。雨聲似欲丈量天空至地面的距離般,往鼓膜注入磅礡殘響,路程約莫半小時的山間小徑,聽來要比視覺感受來得空曠淒涼。而我只是一逕前行,深怕被黏稠稠的泥巴吸入地心。
許久許久以前,在網路的資訊海中,我曾誤闖一處默默無名的個人部落格,那是名為七味及毛兩的漫畫家共同經營的作品倉庫。非主流的劇情鋪排及細膩寫實的筆觸,至今仍在我腦海朦朦朧朧留下殘影。其中,最令人難以忘懷的章節,場景正如今日飄著濛濛細雨。迷霧籠罩藤蔓猖狂的樹林,孤身一人的主角朝著樹洞如此喊道:「喂──請把解除詛咒的咒語告訴我──!」
不過,故事在我心口鑿洞的真正理由,壓根不源於脈絡紊亂的故事情節。這個網站在我發現時,早已處於荒廢的狀態,故事章節落在不明朗的關鍵處斷了線。如今那網站已被移除,再如何想念也只喚得出排滿釣魚廣告的錯誤頁面。
宛若我的人生。
下山的路上,我幾次差點被沼澤似的極差路況絆倒,殘留指尖的花香,使我的心緒未能跟上肉體,神遊到另一段刺痛人心的記憶。
促使我走在這條山道的人,是位小我幾歲的年輕女孩。我們初遇於知名的影音平臺,身為熱衷直播的影片創作者的她,其實也就是隨處可見、長相稍稍亮眼的年輕女生。女孩口中源源湧現的話題,卻與時下的流行趨勢全然脫節,那些無人知曉真相的奇異故事,不知不覺竊走了我大半的睡眠時間。
那日清晨,熬夜讓我的睡眠依舊處於饑餓不堪的狀態,工作日預設的鬧鈴,掃興地帶來晨曦將我喚醒。一直到抵達職場的路上,頸部至鼻頭彷如被條厚重的圍巾淹沒,缺著氧腦筋混沌。倘若賦予形體,那將是條由後悔和餘韻織成的圍巾。
而我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女孩竟然跨越了螢幕,出現在我任職的警局。
人們稱我為警察先生,同時將這詞彙與安全感捆綁成一類。眼睜睜看著受害者的性命從我指尖溜走後,我才明白自己處於多麼可懼的位置。人們發出求救信號,深信別著國定勳章的我們是屹立不搖的庇護所,然而抱持一線希望的他們不知道,背負英雄使命的我們,面對罪惡時仍經常感到束手無策。
其後,所剩之物僅有絕望。
入行不久,我有幸跟在明辨是非的前輩身邊磨練見聞,我們共同破獲了膠著多年的宗教懸案,前輩毫不吝嗇的將功勞歸屬於我。那段時間,眾人在我周遭疊放的稱讚和肯定足以砌成高牆,就連長官也斷言我的職涯發展將是平步青雲。
但我卻難以為此衷心的感到愉悅,或許那時我早已意識到,這條通往榮光之巔的階梯,是由一具具罹難者的屍體鋪疊而成的吧。
那樁宗教案得以破獲的原因,起於其中衍生出的案外案。當時,受害者也像那女孩一樣,忡忡前來尋助,依循她的證言,那樁驚魂動魄的宗教懸案,才得以尋獲最後一片拼圖。
長年膠著的懸案破案當日,請求庇護的受害者,卻再也無法得知這項喜訊,她的死期要比我們緝兇的速度來得更快。我也逐漸醒悟到,這職業多數時候不協助防範犯罪,而是致力於寧息社會輿論。
多年以後,在我橫越手機螢幕,見到上門求救的那熱衷直播的女孩後,她苦心經營的頻道便和年齡一同停在了兩個月後的某日,不再更新。
年將而立,親友前輩總愛在話語間打探我的生涯計畫,就彷彿我這張臉上只提供「成家」以及「升遷」兩種話題方案。每晚夜深人靜之際,於我腦海盤旋不散的課題卻另有他物,我總思考著辭呈該如何撰寫,才能讓那具瞠目熟眠的遺體不再出現睡夢之中。
受雨腳追逐,拿側背包擋雨的我,總算踏上連貫小鎮街道的石磚路。沿著遮陽棚底下錯落的陰影,克難地尋縫避雨,我像在十尺寬的河面上,跳躍一塊又一塊的浮木,跨大步奔向對岸。最終我幸運地找到了間門庭冷清的咖啡廳,等待放晴。
店內放眼望去,整潔如初雪過後的雪原,只有鄰近窗子的雙人座位區,一張坐椅突兀地和桌子拉開距離,我選中此處,疲倦不堪地一屁股落入椅墊。
玻璃窗透進灰濛濛的寒意,點點雨水垂掛其上,孱弱地掙扎抵抗重力,密密麻麻的水痕卻只留下計數符號般的圖樣殞落。被我攤放桌上的信紙,薰滿了黑咖啡的苦澀,仍舊一籌莫展。
若想贖罪,除了離職外別無他法。實際下筆,墨水卻只擠得出「我很抱歉」幾字,或許我的意念並不如自己所想的堅決。
為求內心平靜,我頻頻把視線從進度停滯的空白橫條紙移轉到玻璃窗,冷眼望向水滴們的墜崖慘劇。忽然間,如同浮水冰山形狀的米白異物,溜進了眼角餘光。桌子和牆面的接縫處夾著一封被人遺落下來的信。
深怕力道拿捏的不恰當會將信撕成兩半,我試著挪動桌子,好讓信件安全脫出。沒過太久,我立刻明白自己的徒勞,桌子牢牢釘死在地板動也不動。我轉而趴低身子,小心翼翼地左右抽拉信封兩側,眼看令人屏息的營救任務成功在即,信封卻在抽離夾縫的瞬間,落出了對半折起的信紙。
『 致我久疏問候的老友七味:』纖細飄忽的字體晃入眼簾,內文的頭一行文字,從內折的白底裡探出頭來,擊中了我的心臟。
雨水在這座小鎮東敲四擊,一瞬間,我卻只聽得見遠方森林徑直打落的孤寂雨聲。繚繞樹洞的回音,如漲潮侵犯沙地,往苦求不得故事結尾,日漸腐朽而出的心洞來去穿梭。
在確認咖啡廳內除了店長外別無其他生命體後,我背負起罪惡感及更勝於其的好奇心揭開內文。
『致我久疏問候的老友七味:
請原諒我長年來的不聞不問,你在那裡的生活都步入正軌了嗎?最近我經常在想,若沒發生那場爭執,你現在是不是還生活在這座城市。
不明白為什麼,最近總想起和你共度的青春歲月,那是只屬於我們倆的共有財產,於是我選擇裝作遺忘,將它封印心底。
你離開後,我搬了幾次家,即使你現在說要來見我,可能只會敗興而歸。至於四處遷居的理由,請別急著提問,待時機成熟,我會詳盡道來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些什麼。
這幾日,我又開始為搬家做準備,把簡單的行李裝箱打包,就像個隨時都能遷移據點的寄居蟹。但在我一無所成的人生旅程中,始終有樣拋棄不了的行李。某次搬家後它就沉睡於紙箱之中,疊成古埃及方尖碑似的高度,擱放在屋子最不顯眼的角落。
平素我總與它各自為安,卻敗在幾日前的粗心,高築起的瓦礫箱塔與絆倒在地的我,共同應聲倒地。數以萬計的漫畫畫稿,像白鴿飛竄出籠在天花板悠悠飄舞,墜落之際又如同春櫻翩翩降下。
但與其用絕世景色來描述,我認為稱它作人生跑馬燈更為貼切,和你共同追逐夢想的20歲,宛如被從滲入分鏡格的墨水中甦醒。
這封信,為時過晚了嗎?
即使無法獲得饒恕,我仍會如反覆撫拭灰塵般,向你道歉。
獻上此生最大的歉意──毛兩敬上』
內文到此打下句點。鑽著雨縫,我離開了咖啡廳,朝車站方向大步邁進。沾黏土壤味的潮濕空氣,以留人活口的辛辣,大口大口將水氣送入鼻腔,為了不讓即將抵達的下波烏雲玷污信件,我將它收進大衣內袋,緊緊揣入左胸內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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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後記:
好久不見!不知道大家過得如何,熱到快融化的日子就該來點恐怖故事,讓背脊涼快一下。進入農曆七月,愛聽恐怖故事又超膽小的我,完全不敢動筆寫恐怖故事,寫著寫著如果變成預言故事就不妙了。
雖然怕看不見的鬼怪,更怕看得見的妖魔,不過日本妖怪卻有種超越恐懼的吸引力,或許是從小被以妖怪為題材的動畫作品耳濡目染的緣故吧?
這次標題參考的原型是豆腐小僧,作為妖怪卻不那麼具有威脅性,喜歡拿好吃的豆腐到處招待人類,悄悄拾走他人信件的主角,大概就是這般的邪惡等級吧。
不過吃了豆腐小僧豆腐的人都會身體發霉,平時還是不要亂吃陌生人豆腐為妙喔。
好久不見!不知道大家過得如何,熱到快融化的日子就該來點恐怖故事,讓背脊涼快一下。進入農曆七月,愛聽恐怖故事又超膽小的我,完全不敢動筆寫恐怖故事,寫著寫著如果變成預言故事就不妙了。
雖然怕看不見的鬼怪,更怕看得見的妖魔,不過日本妖怪卻有種超越恐懼的吸引力,或許是從小被以妖怪為題材的動畫作品耳濡目染的緣故吧?
這次標題參考的原型是豆腐小僧,作為妖怪卻不那麼具有威脅性,喜歡拿好吃的豆腐到處招待人類,悄悄拾走他人信件的主角,大概就是這般的邪惡等級吧。
不過吃了豆腐小僧豆腐的人都會身體發霉,平時還是不要亂吃陌生人豆腐為妙喔。
祝福大家七夕快樂?*???:?,??☆??(??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