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白城〉的大門口前,亞諾什正牽著一匹馬、一身輕便的裝扮,看起來不怕冷似的。而我則用厚重的袍子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還不住吸著幾乎快掉下來的鼻水。
「殿下來得可真快,我以為您會從城堡那頭過來。」
當亞諾什看見我從城外走過來的時候,他的表情夾帶著一絲驚訝。
「喔不,我剛剛並不在〈白城〉內。」我擺了擺手說:「我正在視察獸族軍隊的軍營,順便進行一些自我鍛鍊。軟弱的雄獅可保護不了自己的獅群,因此我得努力一點。」
「我也多少注意到了......〈白城〉內的野獸人守衛並不多,我猜大多數士兵都駐紮於城外。您就不怕〈白城〉內的人民出什麼亂子嗎?」亞諾什問我。
「安排太多獸族戰士在城內巡邏,反而會引起本地人的不安與不悅。所以我讓『勿忘草騎士團』和獸族戰士組成混合巡邏班,雙方一起或輪流巡視〈白城〉。這樣子多多少少能降低一點本地人遭外來者統治的壓迫感。」
「『勿忘草騎士團』,」亞諾什說:「那是由奧絲雅小姐創立,負責保護純正貴族婦女的組織,對吧?居然連她們都投向野獸人一方,臣服於你的統治之下。該不會......」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亞諾什。我可沒強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更沒將她們當作家畜對待。」
「哈哈,我豈敢這樣想呢!我還想保有自己的腦袋呢。」他笑著說。
「我哪有這麼嗜血啊......對了,亞諾什。你在這幾天陣子究竟和奧絲雅談了些什麼?」
「我們倆閒聊了一點聖瑪利王國的近況以及權力分布罷了。那些政治話題頗為無趣的,想必殿下不會喜歡......啊,我記得她旗下有些女騎士團成員的家人就住在王國首都,因此她拜託我一一替團員們報平安。比起一大堆自私自利的純正貴族,奧絲雅小姐確實是一名善良的女子......她擁有一種願意讓人追隨的特質。」
「那麼她自己呢?尤其當她跟你談過後,明顯變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您這麼在乎奧絲雅小姐嗎?」
「這不是廢話嗎?她是我的母獅耶!」
「失禮了,殿下。」亞諾什抓了抓後腦,面有難色地說:「但我想不起值得注意的話題......該不會是因為埃爾多迪.費倫茨閣下的回信造成的?」
「回信?我怎麼不曉得有第三封回信!」
「這是奧絲雅小姐與她未婚夫之間的私人信件,為什麼殿下需要知道呢?」他反問我。
「因為......」我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回答他。
原來如此,奧絲雅之所以鬱鬱寡歡,並不是出於她沒有收到費倫茨的回信——而是因為信件裡面的內容,更何況她完全沒向我提起!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我全被蒙在鼓裡?
「那......那麼......奧絲雅有寫回信給費倫茨嗎?」我再問。
「她——啊,奧絲雅小姐!」
正當我開口詢問之時,我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金髮碧眼的人類女騎士。
「奧絲雅,妳怎麼沒告訴我......」
奧絲雅無視我的存在,筆直走近亞諾什;我忽然回憶起幾個月前,當她收到未婚夫第一封信件時,急於寫回信的那幅情景。
「回信寫好了嗎?」亞諾什問對方。
「是的,請將這封信交給他。」
只見奧絲雅把一封細心折好的信紙交給亞諾什,後者很快讓它消失在自己身上某處。
「這下子就沒問題了!等到時機成熟後,自然會有人等待您。」
亞諾什開心地講著不知所云的句子,接著他轉頭面向我,他說:「非常感謝您的招待,殿下。」
「等、等一等,我還沒想好我的回覆耶!」我喊道。
「那個呀?我相信王國議會自會評斷當下的處境。」
「什麼意思?」
「再見了。」
亞諾什騎上馬揮動韁繩,他與他的坐騎很快便消失於地平線上。
等到人類使者終於離開後,奧絲雅也打算回頭往〈白城〉的方向走去——
「等一等,奧絲雅!」我擋住她的去路,當場質問他:「妳為什麼不告訴我第三封回信的事情?」
奧絲雅垂下眼瞼,輕咬下唇。
她好像正壓下竭盡所能內心的情緒波波動,好讓自己面無表情;即使如此,奧絲雅的目光中仍閃過一道難以察覺的自責。
「因為我必須這麼做。」她說。
「當初我們不是說好的嗎?我們之間不隱瞞任何秘密,使我們雙方能夠更加順利地穩固〈白城〉的情勢。這下子我連妳回信的內容是什麼都不清楚了!」
「對不起,殿下。如果我告訴你的話,我不曉得你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奧絲雅垂下頭陷入短暫的沉思。
「......假使哪一天我離開的話,妳可要好好照顧這裡的人民喔。」
語畢,她踏著沉重的步伐離去。
***
「哈啾!」
太陽剛下山不久,我獨自一人走在冷冰冰的〈白城〉石頭城堡內,我的身子忽然不自覺地顫抖一下,忍不住打了個鼻涕。
我一直都不這麼喜歡這座巨大寒冷的城堡、更別說這片位於獸族帝國北邊的邊境了。起初剛抵達這個地方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被活活凍死;無論生理上或心理上皆是如此。
然而正如同母親過去告訴過我的:獅群的存在徹底改變我的人生。
奧絲雅與海倫娜——我拚命(真的拚上性命!)換取她們倆加入我獅群的意願。而這對雌性人類不僅在嚴酷的寒冬中暖活我的身體,也協助我統領這片新領地平安地渡過第一個冬季。
只不過,其中一頭母獅的狀況讓我感到十分擔憂。
「奧絲雅最近是怎麼了?」
自從亞諾什離開後——喔不,打從那個人類使者造訪〈白城〉,並且在她和奧絲雅私下交談過好幾次之後,我就發現奧絲雅的行為變得越來越......不像她自己。
她時常心不在焉地走神,整個人彷彿失去了活力一樣。雖然嘴上說沒什麼,我卻常常看見奧絲雅站在城堡的塔樓上,望向北方沉默不語、時而嘆氣,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似的。
奧絲雅會變成這副模樣,多半是因為她未婚夫回信的緣故。那封信真的很令我惱怒!
但整件事情又好像沒這麼簡單......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走回自己臥房中,躺在床上發呆不知道要幹啥。
「殿下,請別擺出一副大便臉,非要旁人知道您在生氣嗎?」
「殿下,您的心情似乎很不太好,要不要我幫搔搔您的下巴放鬆一下?」
當這兩句話從耳邊響起時,我不用仔細聽就知道是誰說出來的。
抬起頭,我看見穿著侍女裝的吉莎以及穿著修女裝的海倫娜。她們倆原本就在房間內嗎?我竟然完全沒有發覺!
「呿......還不是因為那封信件害的。」
「那封信?」吉莎皺起眉頭。
我不高興的撇撇嘴,決定向兩人說出回信的事情。
「就是奧絲雅未婚夫的回信嘛!」一講到這事我的怒氣立刻上了頭,音量也忍不住提高:「他寄來的第三封信要比前兩封更加過分。無論奧絲雅為我寫下多少好話,他就是不接受我釋出的善意,或者相信我沒有傷害〈白城〉人類的意圖。那個叫埃爾多迪.費倫茨的傢伙甚至懷疑起奧絲雅的人格,這實在太看不起人了!」
我邊罵邊將那封信交給吉莎,而她則將信件內容念給海倫娜聽。
「有時候一直聽見對於某人的稱讚,反而會導致對方產生懷疑的......」海倫娜試著安撫我。
「假如是真心理解奧絲雅的人,應該就會清楚知道她那不願說謊的個性吧!更何況亞諾什都來過兩、三次了,他應該也會向費倫茨講述此地的情況以及奧絲雅的現況才對呀。如果我真的虐待奧絲雅或逼迫她說謊,亞諾什總不可能看不出來吧?我還讓他們倆獨處過嘞!」
「這麼說也是......」海倫娜一隻手撫著臉龐想講些什麼,卻不得不同意我的話。
「所以您討厭被誤會嗎,殿下?」吉莎沒來由地對我說。
「這不是廢話嗎?誰喜歡被誤會啊!」
「我不是告訴過您,只要坦然面對自己的真心不就好了嗎?」
「只有我一個被誤會就罷了......」
「喔?」
「但我不喜歡奧絲雅也被誤會!」
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吉莎與海倫娜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我有說錯什麼嗎?」我感到有些尷尬。
「殿下居然這麼替奧絲雅著想,真是個好孩子。」
「謝謝妳,海倫娜——欸等等,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啦!」
「既然殿下您這麼想,就不要當一隻悶騷媽寶獅,快點上了她。」
「我才不是悶騷媽寶獅!而且我根本聽不懂妳在講什麼!」
「還敢說自己不悶騷,明明每天早上都對著母獅翹起尾巴咕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衝上去摀住吉莎的嘴,還對她猛眨眼睛叫她不要多嘴。
「翹起的尾巴?」海倫娜不解道。
「反正我現在要去睡覺了,海倫娜要一起來嗎?」為了避免吉莎多嘴,我趕緊轉移話題。
「抱歉了,殿下、但我已經和吉莎小姐說好了要一起煮宵夜呢。」
「宵夜?可是已經快要到睡覺時間了......」
「吉莎小姐說她正在研究一種相當複雜的湯品,我感到有點興趣。雖然我的眼睛看不見,但多少也能幫點小忙。對吧,吉莎小姐?」
「沒有錯,當殿下在呼呼大睡的時候,我不知還有多少工作要完成,預先準備您的午夜起床的宵夜也是其中一環。唉,真是一頭悶騷媽寶懶惰貓,身在福中不知道。」
「我知道了啦,吉莎妳很煩耶......話說悶騷媽寶懶惰貓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的暱稱又變長了?而且怎麼連獅子都當不成了!」
吉莎沒有理會我連珠炮般的吐槽,而海倫娜則是在一旁露出微笑。
「那奧絲雅人呢?我去找她陪我睡覺。」我說。
「......我沒看見奧絲雅閣下。」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平時總是什麼都知道的吉莎,竟然也有回答不知道的時候。
「哦,我剛才經過馬房的時候倒是有碰到奧絲雅。」海倫娜微微傾首思考了一下:
「她告訴我她想去騎騎馬放鬆一下。」
「這個時間去騎馬?太奇怪了。」
「負責管理馬房的守衛也是這麼講的。」海倫娜苦笑道。
「看來今晚殿下今晚沒有母獅陪睡、陪蹭了,真遺憾。」吉莎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雄獅和母獅一起睡覺哪裡不對了?」
「殿下差不多該學會習慣一個人睡覺了。更何況最近的天氣稍微暖活一點,就積雪都多半融光了,別老是賴著要母獅暖床,不然您會永遠被叫媽寶獅。」
「別用那種憐憫的眼神看我,吉莎!討厭死了。我要睡啦!」
我一個人躺回床上,沒在去搭理她。
不過這時候我心裡想的,都是奧絲雅愁容滿面的模樣。我只希望她能變回那個騎馬奔馳在大地上、揮起劍來英姿煥發的奧絲雅。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落入那名為寂寞的黑暗。
我輕嘆了一口氣,試圖驅趕夜晚刺骨的寒氣。我的身上沒有一處是溫暖的,但內心的孤寂才叫人難以忍受。
第一次發覺這張床比想像中大多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