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瑪自己來到了她的臥室,確定外頭沒人後,才小心翼翼關上門。
她沒有做虧心事,但不想被人看到她在堡壘被攻擊,眾人陷入一團混亂時,還在跟親人話家常。
「爸、媽,這不是時候。」她轉身向坐在絨毯木椅上的一對犬族夫妻說。
「那什麼時候才會是時候?」父親率先發難,身著亞麻便衣飄著煤炭和墨水味,一臉橫肉,吻部如炭一般黑,凸起的肚皮隨著嘆息起伏。身為礦工領班的他全身剃個光溜,露出皮膚皺褶,只有嘴邊留著褐黃鬚毛。「導師希爾看到妳這樣會怎麼想?一個禮拜來看妳一次都不行了?」
「這裡現在很危險,你們得趕快離開。」
「第二句話就是要我們走。小姐,妳有在聽我講話嗎?」
「親愛的,別兇特拉瑪,沒關係的。」棕黃犬母親緩頰,戴著頭巾折下雙耳,刻著皺紋的臉龐露出難為與不捨。
「她需要知道分寸,我的女兒不可以不懂尊重人。」
「爸,聽我說──」
「不,妳聽我說。妳努力當上學者,我們都為妳感到高興,但自從妳開始這個方晶研究之後,就變了個樣,成天把玩著那些石頭,連人都不理。自己算算看這幾個月來妳見過我們幾次?有多少次,我們大白天工作完,晚上挑燈收拾理帳,只有半夜能來偷偷見妳時,就被妳派來的人請回去,只因為妳『很忙沒空』?甚至連上次妳媽帶給妳喝的湯,妳都沒喝半口!妳知道在這深山裡有多難買到湯底的材料嗎?」
「我那次不是故意的,那試驗需要完全密閉乾燥的空間,所以……」特拉瑪心虛得頭都抬不起來。
「這就是我說的,妳的生活只剩下這些研究實驗。是,方晶很重要,那還是我和礦工弟兄親自進礦坑挖出來交給妳的。不過人生不是只有這些。妳很聰明,不需要別人教,但我怕妳忘記了。」
「特拉瑪妳沒做錯事情,妳爸是想表達關心。」母親見父親稍微消氣之後趕緊插話。「妳有比別人更多的時間,但除此之外,妳跟我們沒什麼不同。別為了研究把身體搞壞了。」
特拉瑪無言以對。她本想說這是為了國家和世界研究方晶,但她自知那是藉口,心虛得羞紅了臉。
「比起那些方晶,我們更在乎妳。我們沒有妳說的那些發明,生活苦一點也沒關係,但要是妳病倒了,才是得不償失。以後有很多學者可以繼續妳的研究,但我們的孩子只有妳一個。」
「媽,你們不用這麼辛苦。國家給的收養金足夠在城裡開一家店了。根本不用堅持跟著我過來。」
「噢,說什麼苦的,我在這裡其實沒什麼事好做,妳爸爸和他的夥伴成天往礦山裡跑倒開心得很。」
「錢可治不了皮克家族的血脈!」父親驕傲的說,鼻子指得天高。「我可以忍住一天不活動筋骨,但我的身體無法接受!想偷懶一下都會渾身不對勁,連我都不懂為什麼?」
「妳大概就是這點像妳爸。」特拉瑪被母親逗笑,父親無言以對。
「可是爸媽,這裡除了山水風景之外,什麼都沒有,寄個信都要等上好幾天,連吃喝都成問題。我自己是沒關係,但你們就為了我待在困頓危險的地方,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們來到這裡,一點都不會覺得辛勞或委屈。」特拉瑪對母親的提問搖搖頭。「因為妳從沒讓我們失望過。我在懷妳的時候,只煩惱著該讓這孩子作個農夫,或是另尋出路,從來沒有想過妳會是個神人,還有這般偉大成就。妳遠遠地超出了我們的期望。但妳很早就被國家收養,我們沒有機會養育妳,只能偶爾見個面。所以……就當作是我們的小小任性,讓我們照顧妳,滿足這個小願望,好嗎?」
「哇哇,別這麼說……」特拉瑪驚訝道。「我不該趕走你們的……是我讓爸媽擔心了,不過我很好,不用為我傷太多腦筋。」
「為家人傷腦筋,才是家人該做的。來,給我一個家人的擁抱。」
母女很有默契的張開手,擁抱在一塊。特拉瑪總是很喜歡母親的毛髮味,在表面的煤炭味下,仍然有她熟悉的淡淡麥穀味。
「啊,我最喜歡的就是抱著妳的這時候。謝謝妳,特拉瑪。」
「我才要謝謝妳,媽。也謝謝你,爸。」
「先為浪費妳媽的湯道歉。」父親抱胸不滿地說。
「天啊,親愛的,別幼稚了。」
「對不起,媽,下次我一定會喝湯。」
「好,我原諒妳。」父親的頑固讓母親無話可說。
「爸、媽,我也想跟你們繼續聊聊,不過這時機實在太不湊巧。你們剛才有聽到爆炸聲嗎?」
「我們正得到守衛隊長許可,要從後門進來時就聽到了,一小一大那個?大的那聲像山崩,耳朵聾了都給震成通的。妳又在做實驗了嗎?」父親蹙眉問。
「不是。今晚有人闖進了堡壘,那爆炸聲是我們的一位奇術師施術,攻擊入侵者發出來的。」
「入侵者?在這堡壘?星峰堡竟然也會有被入侵的一天啊。那傢伙是誰?」
「不知道,被他逃掉了。」
「祖神在上,你們還好嗎?」母親擔心問。
「其實……不好。堡壘出了大事,亂成一團。」特拉瑪決定先別說出神人被綁走的事情,狀況已經夠複雜了,她不想再讓父母心慌。
「底里斯那群人一直都不安好心,沒想到這次真的動手了。」父親正在設想著什麼,卻又自己搖頭否定。
「還不能斷定對方的身分或企圖,但這次突襲讓我們措手不及。」
「難怪剛才外頭鬧哄哄的。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出事了呢?」
「爸,你沒有給我機會說啊。」
「唔……確實不是話長短的時候了。」父親搔著短毛頭頂,不好意思地說。
「柯登將軍呢?他會保護好你們的,對嗎?」母親急忙問。
「這是一定的,但沒有人能肯定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你們要趕快回去村子警告大家,暫時不要外出,軍隊也會馬上派往你們那邊加強駐守。」
「那妳呢,特拉瑪?妳要怎麼辦?」
「我得尋找犯人的蹤跡。我是在現場的目擊者之一,必須釐清案情。我管理的堡壘出事了,再怎麼說也不能置身事外。」
「妳肯定放心不下,但千萬要保護好自己,我們不能失去妳。」
「所以我也拿出了我的秘密武器。雖然寧可永遠別用到……」
這時房門被猛力打開,法拉氣急敗壞地直接衝進房間。
「特拉瑪,原來妳在這裡!我找妳找了好久!」
「喔!原來法拉也來星峰堡了?」父親驚喜的問。
「伯父伯母好!不好意思,我沒想到這時候有客人來。」
「我們都挑錯時候來到這裡了。別在意,伯父伯母要回村了,讓妳們專心辦正事。」父親說完後與母親同時起身,準備離開。
「妳們都要小心,照顧好彼此,好嗎?」母親不忘對法拉和特拉瑪說。
「我發誓。」法拉回應。她意識到特拉瑪的父母知情了。
「爸、媽,你們也要小心。」特拉瑪目送他們走時說。
「好,就別擔心來擔心去了。」父親揮了揮手說。「如果情況不對的話,就來我們這裡,我們絕對會保護妳們。」
「嗯,謝謝爸媽。」
父母離開關上門後,特拉瑪才鬆了口氣。
「姐姐,妳的手還好嗎?」
「沒事的,只是單純的刀傷,沒有毒藥也沒有魔法。我用治癒術處理好了。」法拉秀出她的手掌。上頭的小傷口幾乎看不見了。
「黛爾菲學士呢?」
「她昏過去了,不過沒有大礙。但我們得趕緊討論下一步了。」
「嗯,走吧。」
她們快步走在潮濕的走道上,高山中的雲霧總會讓堡壘室內變得濕滑陰冷。但有方晶燈照著的地方格外溫暖。方晶燈發光加熱時,一旁的漏斗會因溫差而凝結水氣,將收集起來的水轉化為能量提供給方晶燈,讓燈近乎永不熄滅。
這是特拉瑪的得意作品,也是不務正業才做出的成果。
法拉也看出來特拉瑪做出了很多發明,都是她沒在定期聯絡信裡提過的。特拉瑪緊張又慚愧得胃部翻攪。
堡壘的頹靡不振、沒能實現的承諾、逃避責任卻逍遙自在,這下全都被至親看在眼裡。在與家人的對話之後,罪惡感逼得她開口。
「姐姐。我……有話想跟妳說。」特拉瑪膽怯地問。
「抱歉,特拉瑪,這不是時候。」法拉在這當下只能拒絕她。「有任何話都等解決事情再說吧。」
「但我怕現在不說的話……」
「就是因為這樣,特拉瑪。」法拉沉重回應。「妳急著想坦白,我也只會為了安慰妳說表面話,但這不算是溝通。」
「連一句話都不能說嗎?」
「那妳想說什麼呢?」
特拉瑪開了口卻說不出話。她只想說「對不起」,但一經思考,她就理解這無法滿足法拉的期望。
「誠實面對自己是最基本的,但妳還能做得更好。一味請求原諒並不是負責任的表現,只會顯得無能而已。」
「我很抱……啊。」
「妳該改掉壞習慣呢。不要開口就急著道歉。即使我能原諒妳,別人也未必會接受。」
「看來我一點進步也沒有。」
「其實我也跟妳一樣,現在心裡亂糟糟的,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對談。等到我們都準備好時再談就行了。相信妳一定有道歉以外的話能說吧。」
「嗯……是我太急了。」特拉瑪也自知,她沒有資格任性求人原諒。自己造出的業還有人能為她收拾,就該慶幸了。「雖然有點自私,但我會想好我要講什麼,到那時再跟姐姐談,可以嗎?」
「當然,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一定會等妳。」法拉微笑說。這讓特拉瑪想起了過去受姐姐們照顧的時光,頓時感到害臊卻又溫暖。
但「無論發生什麼」?這話令特拉瑪感到一絲不安。
「我們先盡王族的義務吧。」法拉收起笑容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