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出喬許房間時,客廳的桌上已經沏好了一壺茶,茶水熱騰騰的,在杯中氳氤著蒸氣。杯子有三個,看來他暫時還別想離開。
果不其然,母親一看到他步入大廳,立即叫住了他,那語氣顯得有點熱情過頭。「這是前陣子鄰居送的茶,味道很好,喝杯再走吧?」
如果是之前,李奧一定會二話不說馬上就走,哪管什麼茶好不好喝,但喬許的話多少起了點作用,在鬼使神差下,他居然接受了招待,走到留給他的位子坐下,當真喝起了茶。
茶很香,是容易入口的溫度,芬芳的氣味縈繞於唇齒之間,下嚥後甚至會回甘,是一壺不可多得的好茶。
李奧心滿意足地品著茶,品味茶香在嘴裡擴散的感覺,心情似乎放鬆了一分。母親見他專心喝茶的模樣,嘴邊浮現淺淺地笑容,試探地攀談。
「好喝嗎?」
「很好喝。」
重拾對話的默契沒那麼容易,李奧僅回答了三個字後,又將話輪拋回去給母親。於是母親只好再接再厲,努力找話題來聊。
「喬許還好嗎?你們聊得怎麼樣?」
叩,李奧放下了杯子,視線直視著水面,他不與母親做眼神接觸,機械式地答:「該聊的都聊了,聊完後喬許就睡著了。」
「這樣啊……」
尷尬的氛圍又再度瀰漫於親子間,父親看不下去,乾脆介入話題。「李奧,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新生活還好嗎?」
「工作很忙,其他都還不錯。」
寂靜如死,沉默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們親子間的關係這麼生疏,所能談的話題也就這麼多,在李奧不願接續話題的情況下,這樣的情況也就只能反覆上演,無意義地拉鋸。
與雙親溝通本來就不是他此行的目的,探望完喬許後,李奧的任務就已經完成。判斷沒有跟父母消磨下去的必要,李奧喝乾茶水,感謝招待,正欲抽身告辭,卻被著急的母親叫住。
「等一下!」
李奧還是站了起來,他冷冷地望視母親,剋制脾氣,盡可能禮貌地問:「什麼事?」
大概是沒想到李奧會回應,母親愣了一下,一時半刻竟說不說任何話來。無可奈何之下,父親只好代為挽留。
「再坐一下吧,我們聊聊好嗎?」
伴隨著不耐煩的情緒,慍怒的感覺在體內升起,李奧沒有坐下,而是與父親對上視線,頂撞意味濃厚。「你到底想說什麼?」
啪,彷彿能聽見親子關係龜裂的聲音,和諧的表面剝落了,潛在的問題裸露出來。突然間,風向變了,室溫陡然提升,空氣在悶燒,缺氧的窒息感鋪天蓋地降臨,李奧跟父母之間劃出界線,涇渭分明。
李奧頭顱發燙,腎上腺素在血管裡流竄,過往的傷痕化作一根根尖刺,遍布於體表,將自己武裝起來。他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動物,經不起刺激,只要稍有風吹草動,身體就會瞬間膨脹,刺傷所有想靠近他的人。
「李奧,回家吧,過去是我們對不起你,讓我們好好補償你。」
儘管如此,家長還是把那句話說出口了,而李奧也是跟往常一樣,並不買單。他收斂尖刺,努力剋制脾氣,但口吻毫不客氣,「我為什麼要?」
情緒浪頭上,李奧趁勝追擊。「我有很好的工作,還有愛我的新家人,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為什麼要回家?」
母親倒抽一口氣,她摀住嘴,眼角泛出淚光。父親垂下肩膀,一臉瞭然於心的表情,他用力握了下妻子的手,然後緩步走向李奧。
就在李奧還搞不清楚他想幹嘛的時候,男人雙腿一屈,整個身體落了下來,接著是膝蓋碰地的聲音。
「李奧,回家吧,我求求你。」
痛苦的、壓抑的、謙卑的,該被稱為「父親」的男人跪在李奧面前,就好像信徒在神前虔誠地懺悔。
「我知道身為父母,我們做錯了很多事,對不起,我們深深傷害了你,而這些絕不可能當作沒有發生。」男人無比艱難地開口,說話似乎變成全世界最難的事,只是殊不知難的是對自已的孩子道歉,抑或承認過錯。「李奧,回家吧,雖然可能沒資格這麼要求你,但我們還是希望你能回家。讓我們試著補償你,求求你了。」
為什麼要下跪。
為什麼要低聲下氣。
為什麼要道歉。
為什麼──要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明明他們才是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
眾多的「為什麼」在李奧腦中打轉,自我意識像氣球一樣鼓起,擠壓他的情緒。剎那,不堪回首的記憶逼到眼前,李奧彷彿能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年幼的他絕望又無助,擺脫不了家庭的束縛,只能試圖以女孩的裝扮麻痺自己。
女孩的裝扮。
異裝癖。
異類。
那一瞬間,情緒的保險絲就此斷裂,晦澀的情緒源源不絕地湧出心底,淹沒了他。恨意與怒火在體內橫衝直撞,他沖昏了頭,不顧一切地反彈。
「為什麼……你們明明身為加害者,現在卻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還祈求我的原諒!是你們讓我這麼痛苦的!是你們讓我變成穿女裝的異類的!是你們讓我的童年痛苦不堪的!是你們讓我變成這樣的!你說你們要怎麼補償我!」
談判破裂,親情的戲碼到此結束,李奧揩掉被怒火逼出來的淚水,二話不說,氣沖沖地轉身就走。母親趕緊將男人扶起來,兩人追到玄關,正好看見李奧推開家門。
李奧忽地停下動作,整個人彷若被石化一般僵住,他弄亂自己的頭髮,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埃利希翁……出事情了?
諭醫的直覺鮮少出錯,雖然不能百分百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
做為一個神選者,李奧的直覺更是諭醫之最,除了米可外,沒人能跟他相提並論。但現在,李奧第一次這麼希望自己的直覺失靈。
就在方才,李奧與家長正式決裂,他怒氣騰騰地衝向玄關,巴不得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對夫妻。還沒跨出家門一步,一股異樣的感覺就竄上他的背脊,怒火瞬熄,腦海浮現埃利希翁出事的不祥預感。
緊接著,李奧才猛然想起,埃利希翁現在的狀況有多不樂觀。
要趕回去摘星宿。
要跟其他神選者一起待命。
埃利希翁很快就會需要他們。
沒時間在法恩耗了,李奧穿上鞋子,一股腦往公會的方向衝,只要透過公會設立的傳送陣,他就可以一口氣返回主城。怎沒料到,才剛開始跑不久,李奧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竟是父親追了上來。
他氣喘吁吁,神情吃力,退化的身體已經不起劇烈活動折騰,但他仍咬緊牙關跟了上來。
以為家長又要繼續糾纏不清,李奧下意識擺出冷漠的表情。沒想到,男人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就算我沒有過人的直覺,看你慌張的模樣,也知道出事情了。」
男人說話的語氣與神情,只能以「真誠」來形容,那是擔心孩子的家長才會有的表情。
「李奧,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在意識到父親是在關心自己的那一剎,李奧心中升起了一陣抗拒感,但仍基於一般民眾有權知道的義務,公事公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埃利希翁最近的情況很糟,我怕──」
這句「我怕」還沒說完,不祥的預感直接在李奧面前靈驗。
「你們公會到底是做什麼吃的!」
憤怒的斥喝聲猛地傳來,縱使李奧離聲源有段距離,謾罵的內容仍清晰可聞。
街道的另一頭,有一群民眾聚集在一塊,當街質問兩個神眷。從服裝判斷,這兩個神眷的種族應該是魔法師,大概是到這一帶來工作,正巧被堵個正著。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那兩名魔法師回答了什麼,李奧聽不到,但民眾的音量不減反增,顯然是沒有得到滿意的回覆。爭執到最後,其中一個民眾舉起了手,似乎是想將憤怒訴諸暴力。
拳頭還沒落下,一輪法陣就在眾人的腳下閃現,接著就是民眾被強風吹開的畫面。兩名魔法師趁亂逃出,在民眾意識過來前,她們就逃得不見蹤影。
民眾在攻擊神眷,這代表了什麼?
直覺告訴李奧,這絕對跟埃利希翁正在發生的事有關。
李奧也沒愣著,危機意識要他在那群民眾注意到他前,趕緊離開現場,雖然他今天沒有穿工作服出門,但神選者的長相畢竟全埃利希翁皆知,難保不會有誰認出他來。
「李奧,你要去哪裡?」
男人在搞不清楚情況的狀況下,再度跟在李奧身後追逐起來。李奧不停也不等,甚至也沒放慢速度,只是淡淡地拋下一句:「我要去公會。你要不要跟隨便你,人身安全自己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