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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
(本篇建議服用背景音樂,音源:youtube)
環住眼前人的脖頸,身體失重,一股力量帶著我奔向了無法觸及的那片星空。
剛起步的時候,止不住胸口那急劇的慌亂,我胡亂地想用手再抓緊延陞一點,如同一個溺水急著找東西抓的人,他卻絲毫沒有被我給影響。
就在飛到一個高度的時候,他不再往上直行,我的身體隨著他向前慢飛的姿勢伏為平面,原本呼嘯的風聲變得徐徐,輕柔地撫過我的感官,讓那顆咚咚直跳的心消退了些。
「……別那麼緊張,看看周圍吧。」
也是這個時候延陞說了話,我才將信將疑地慢慢睜開了因為害怕而全部閉起來的眼。
一開始聽到他表示他的世界,我還搞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誰知道他嚴實不透漏半分,只是好整以暇地等我回覆。
從他這邀請的手勢和眼神底下,揣測出隱意的我陡然一驚,本想馬上拒絕,回過頭又想到要是沒給他面子,後面會發生的事情大概可想而知。
後來,我就催眠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竅,默默地走到他身旁,而他雖然一句話也沒說,我卻能隱隱感受到他心中的期待在暗自發酵。
找了個有高低差的地勢,他屈下身子,伸出手調整我環住他下頷的姿勢,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他就不容置喙地帶我迎向了夜空。
大片大片的雲朵和著月色在身旁穿梭而過,像是抬起手,我就能夠摸到那彎彎的月亮,地面上稀疏的星光在此時變得無比耀眼。
說起來類似,但現在看到的風景又跟當初在水晶花園上看到的很不一樣,除去了某種現實上的限制,似乎此時才能夠感受到人們真正所說的自由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因為這樣新奇的體驗帶來的興奮,我的心持續怦怦地跳了起來,卻又不覺得只是如此。
「怎麼樣,不錯吧?」
延陞看著夜空景色,側過頭,一半的視線伴著笑來到我的臉上,瞳孔裡星星點點的光在閃動。
只是剛剛的過程裡,他的髮絲不經意擦過我的臉頰,漫來一股他獨特的氣息侵入鼻尖,讓心裡像是過了上坡般輕輕浮了一下,我頓時有些喘不過氣,不自然地埋在了他的肩膀後面。
可即使擋住了那股異樣的情緒,不去在意是還好,可一在意起來,我就不由覺得我這樣與他相倚的姿勢過於曖昧,而他溫熱的鼻息也是一陣陣打在我環繞的手臂上,輕輕掃動。
緊貼的身軀共享了兩個人的溫度與氣息,讓我的體溫也不知不覺攀升,感受到他平穩起伏的心跳,又害怕自己加速跳動的心臟會因此被他察覺。
不過除去了這些因素,延陞飛得十分愜意和安穩,沒有一點晃動,像輕柔的毯子,或許只要再度閉上眼睛,跟著他這樣在半空緩緩滯空,就能夠逐漸走入到一個美好的夢境當中。
「認識你爸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傭兵呢。」
他開始娓娓道來,我並沒問他為什麼想當傭兵,因為知道會當可能就是喜歡像現在一樣,隨波逐流的生活吧。
「不過當時大家的觀念還沒像現在這麼開放,看到我都躲得遠遠的呢。」
延陞說,雖然傭兵的集會所是龍蛇混雜的地方,說好聽一點是可以收集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情報,但實際上各自的種族還是喜歡與和自己相同的種族在一起,人類也毫不意外。
至於吸血鬼雖說似人,可生來就比較孤僻且高傲,他跟我說一開始的他也是這樣,不太喜歡貼近任何個體,對待任何事情都很冷淡,獨來獨往是他那個時候的本性。
想當然爾,這種不好相處的個性,非常容易招致人的閒言閒語。
「跩什麼跩啊?這種半人半鬼的生物。」
「吸血鬼很了不起?有一天把你帶到陽光下熏死你。」
他說得風輕雲淡,而我全神貫注地聽著,不知不覺跟著皺起了眉頭,油然生出一股為延陞抱不平的憤慨。
怎料下一句話被講出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為什麼能這麼處之泰然了。
「雖然懶得吵架,但還是要給那些不知輕重的人一點教訓呢。」
「你該不會……」
我似乎能想像得到他指的教訓是什麼意思,不由得抿起了嘴巴,額頭上拉起黑線。
即使想懷疑自己聽錯了,可我又不知道那時候延陞的個性是如何,搞不好他真的把那些人給……
也許是安靜得太久,意識到後頭的我可能想錯了方向,以免生出誤會,延陞抬手否認。
「沒什麼啦,揍了那幾個人給了一點教訓而已。」
他一派輕鬆,可目睹了他跟那些清朝船夫的手下們打鬥的過程,我只低低呃了聲長音,無奈到不曉得該說什麼才是。
明明知道自己有高強的實力,延陞說到這裡時感覺就像不清楚自己有幾分斤兩一樣。
而或許是這樣的無知帶來的後果,還是我的情緒感染了他,換想到後續發展的他嫌惡且誇張地嘆了口大氣。
「結果打人的風聲傳開來,連帶著那些保持中立的族群都開始對我有忌憚。」
原本只跟人類有疙瘩的延陞,在幾個夜頭過去後成為了謠言的眾矢之的,頓時被各族群孤立。
即使對他當時的處境感到不平,但語言的力量就是如此可怕,空穴來風的流言不斷增加,他本身又不是會解釋這些的人,一切就都變成了難以撕下的標籤。
那時候的他應該過得很辛苦,如果是我,應該會選擇離開,可是他沒有這麼做的話——
「只有一個人不在意那些。」
就一定是有某個契機開始轉動了吧。
他未免意有所指得太過明顯,如同把答案送上了門前,讓我不禁淺淺一笑,不用思考便能想起那個養育我長大的男人。
接著他稍稍回頭,眼角瞥見我了然到無須多言的神色,轉頭前就翹著的嘴角跟著笑了一下。
「你還記得你爸是個怎麼樣的人嗎?」
這個問題讓我沉吟了一會,帶著莫名的難度和不著邊際。
「嗯……陽光熱情,但是又不少根筋?」
最後,我只能給出一個聽似完整,卻也模稜兩可的回覆。
爸爸跟媽媽各自都在太早的時間點離我而去,而小時候根本沒有那個記憶力去記住很多事情,如今連爸爸的面貌在腦海裡都像是蒙上了一層光影,快要是模糊的一片。
但就算是那樣,經歷過的事也永遠不會改變,我還是能從那些回憶當中,找出我跟我爸相處的痕跡。
「是啊,很少有人可以在這兩種特質間取得平衡的。」
不曉得是不是為了不要讓我難堪,延陞對我的答案並沒有解釋什麼,而是順著我的話講述了下去。
只是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麼不堪回首的過往,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我的身體再度跟著他加重的呼吸上下起伏了一次。
「也因為這樣,我當時被你爸整得有夠慘。」
「原來你也有被耍得團團轉的時候嗎?」
聽到平常動不動就捉弄我的延陞居然會被爸爸整,宛如是為我打開了一扇嶄新世界的門,眼睛都忍不住亮了起來。
相較於我驀地來了興致的樣子,他倒是維持著方才的淡然,動搖什麼的一點也無。
「……算是因禍得福吧。」
還是遲疑了一下,他才說在一次出任務的時候,被一同隨行的隊友設計,把他丟在了有一堆墮落的光神官所處的空間之中,光與暗屬性即使相剋,在以寡敵眾的情況下,勝負高下立判。
即便延陞堅持了很久,也拼命制衡了對方的不少領頭,卻依舊敗在了人力的不足而被擊倒在地。
「那個時候,其實我已經沒戲了,只剩下在原地掙扎的份。」
「……然後我爸就出現了?」
似乎越是這種時候我就忍不住開口,接著我就看見延陞皺起眉頭,一副氣氛正好的興致被打斷的樣子。
他砸了咂嘴,側過頭來看著我尷尬的乾笑。
「嘖,別拆人家臺啊。」
看見他這個反應又讓我有些好笑,哈哈笑了幾聲我才安撫著讓他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時候,延陞說他的視線已經很模糊,只能看見自己的腳尖踩在黃土製成的混泥磚上,明明自己一經一點力氣也沒有,卻還是能夠不斷往前走。
是那個聲音,一直在旁邊拉住他的意識不要馬上離去。
「撐著點,我帶你離開。」
恍惚的意識中,他用最後的知覺轉動眼球,看見了同處一個小隊的隊友中,那唯一沒有對他釋出過惡意的人,正提起他的臂膀帶著他往外走。
「……為什麼要救我?」
他問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在做夢了。
人類這種生物,不就是一個排外利己的族群嗎?
一個只會排斥其他生物的種族,怎麼可能幫助他逃出來呢?
豈料接下來那個人說的話,卻從此徹底打破了他對於人類的冷漠所設下的界線。
「因為我們是夥伴,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同伴犧牲的。」
那時候的記憶只到這裡,延陞後來失去了意識,等到他醒過來時,已經躺在旅店的房間裡,身上是已經請醫者治療包紮過的狀態。
回想先前的情勢,起初的他不想接受人類這種毫無意義的憐憫或同情,繃帶扯一扯想立刻走人,回頭一想又突然覺得這樣糟蹋掉一份好意不太恰當,搞得他在房裡焦頭爛額了起來。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房門卻先出現了叩叩兩聲,從外面被敲響了。
不由分說地,門外的人以為延陞還沒清醒便打開了門,一段長久的友誼便從此開始。
延陞表示爸爸並不像某些想打交道的人老是刻意找尋能夠接觸的機會來認識他,而是自然地,透過每一次任務與合作,逐漸培養出一起共事的能力與默契。
我只是靜靜聽著,卻沒料想延陞半自喻了當初就像是接受感化的失語癥病患一樣,從幾乎不與人說話,變得跟現在一樣多話。
他有些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是一個沒有任務的午後,他跟爸爸坐在圓桌上的對立面,沉默不語,從各方傳來的視線卻幾乎要刺穿了整張桌子,搞得後者不禁苦笑起來。
「看得出你不太受某些人的喜歡呢。」
據說,當場就有那些曾經陷害過延陞的人在。
「哼,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他也絲毫不甘示弱,掃了一眼周遭的人群,強大冷厲的氣場一口氣折斷所有目光,譁然變得肅靜,一時沒人敢看過來。
或許就是這樣下意識地隔絕自己與其他個體才導致紛爭的開端,雖然這是延陞個人的自由,爸爸還是在那個時候隨著自己的個性低聲試探了一句。
「與其跟大家保持敵意,沒有想過跟別人好好相處嗎?」
延陞睨了他一眼,皺起的眉角顯示出他對於這問題的不悅和不理不睬。
「那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而他還以為這麼說了,爸爸就會乖乖選擇放棄,畢竟他當初是真的閉上嘴來,也不再向他提出過有關這方面的事。
「結果自那時開始,你爸不是『順手』把人介紹給我就是把我推去別人前面,煩都煩死了。」
延陞嘰哩呱啦地跟我抱怨了一大堆,大概這一段才是讓他最束手無策又有苦難言的機遇吧。
他開始講解起爸爸當初使用的伎倆,從不小心剛好接下了延陞的適性非常適合的團隊任務、或者是在延陞經過附近的同時提起他的名字讓人聽見,接著假裝看見他把他介紹給眾人,一連串的心計讓我不禁碎念起來。
「天哪,一山還有一山高……」
「什麼?」
「沒事!」
又不小心把某些心底話給講出來,我身體一抖,連忙取回了神智,好別再讓嘴巴又脫口而出些什麼。
「不過你後來是因為我爸的關係,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嗎?」
察覺到這樣講似乎有點詞不達意,我試著用更多我目前想得到的詞彙來說明,卻感覺越來越含混不清。
「我是說,你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討厭人類……」
直到講出這句結論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早該這麼講就好的,拐來拐去白費了不少功夫。
而延陞並沒有馬上回覆,似乎也在評估我這句話中對他所做的推測。
「算是吧,我剛才就講過,那是因為大家對於其他種族原生的誤解才這樣。」
我點點頭,似乎已經這樣在天空待了不少時間,舒爽的風一陣陣打在身上,配著延陞韻味無窮的冒險故事像是入睡前的準備,我忍不住打了幾個哈欠。
講到最後,如同走往了故事中的美好結局一般,他的臉上再也藏不住笑意,張揚和恣意也再次回到了眼睛。
「反正你爸協調著解決了這個結,那就沒有誰給誰臉色看的必要了。」
「……所以這就是你會保護我們家的原因嗎?」
猜想到爸爸的所作所為可能就是我一直好奇有關延陞為何如此重視我們家的緣由,我便嘗試著開口,只是試探的語氣總是會害怕而變得那麼小,胸口也驀然沉重了一會。
沒想到他一點都沒有迴避,坦然地對我搖搖頭。
「不全然是。」
「那不……」
我正要接續,眼前卻驟然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亮光,底下已不再是樹林編織成的連綿綠毯,而在那亮光旁邊,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奪去我的注意。
等到視野中的一切慢慢變得完整,帶來一片靜謐而安詳,平靜澄澈的江面上正倒映著大大的月亮。
「這裡是……仁堂湖?」
藉由相似的景色判斷出了目前所處的位置,延陞輕輕哼了聲表示無誤,帶著我持續地飛,似乎是要這麼飛到廣大湖面的另一端去。
湖邊的月見草在月色下發起微微螢光,跟著水面上的流光閃爍交織成饗宴,映襯出中央那如玉般純淨的月輪,讓人彷彿置身在另一種層次的慶典當中,美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我們就這樣一路飛行,直到看見了一顆巨大的白色巨石,側邊帶著稜角頂部卻看著平平,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岸邊,像是靜駐在此地的守護者。
而大概是把那個巨石當作了降落或目的地,延陞平緩地越飛越低,帶著我踏到了那個石頭上,一時又有點不習慣腳踏實地的我在不大的範圍上走動,一下就在面前看見了為何他要帶我來這裡的原因。
繁花臨水相照,宛如佳節良宵,純白之月掛在仰起頭就能看到的角度,沒有任何薄雲遮蔽,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徐徐吹來的風語颯爽,是作為天然觀景臺最好的去處。
可就在我陶醉地落入頭頂上的盛世良景的幾秒鐘裡,延陞那天外飛來一筆的話幾乎是戳破了整個如夢似幻的泡泡。
「是直到認識你母親,後來你和你姐出生的時候。」
止不住一驚,我驚詫地轉過頭,延陞早已挑了個自己舒適的方式坐下,不望著我,像是很隨興地提起,我的心卻像是被人用針戳了一下,若隱若現的悲戚感油然而生。
「老實說……比起爸爸,我根本快想不起媽媽長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