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噩夢有張臉，那是曾經和他一同被鎖在地下室的另一個女孩。她有顆美人痣，酒窩紅潤，長長的睫毛和看起來一直沒睡飽的單眼皮十分相襯。她不喜歡自己的公主辮頭，但熊老師說這很適合她，尹德也這麼覺得。
直到她被勒斃、肢解、泡進酸液之前的最後一刻，這個想法都不曾改變。
熊老師是兒童電視臺紅極一時的吉祥物，牠帶著孩子們在都市叢林裡頭冒險，教導他們如何玩得開心，同時注意安全。「喜歡熊老師嗎？熊老師也會一直喜歡你！」這是每一集節目尾聲，熊老師必定會向全國孩童們喊的一句話。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即便你不喜歡熊老師，熊老師也會偷偷喜歡你。
熊老師會問你的家長什麼時候上班？自己在家會不會寂寞？
熊老師還說，牠的家裡有更多更棒的秘密，問你想不想去玩？
而當熊老師成了通緝犯，電視節目被腰斬停播，你還是可以在街頭巷尾撞見牠，對你說著一切都是誤會，牠永遠不會去傷害孩子們。
女孩氣管被壓碎前的尖銳氣音，混著皮膚在酸液中冒泡溶解的聲響；明明這兩件事不是同時發生，在夢中卻總是被塞到一塊。背景是電視臺主播相互交疊、渲染、重度失真的扭曲噪音，還有規律的「滴、噠、滴、噠」，那是熊老師的血，還是眼淚？尹德只知道自己也在哭，卻連原因是什麼都忘了。只有那位被宣判無期徒刑的熊老師本尊是真實的，只有在夢中也令他痛到發狂的鼠蹊部傷痕是真實的。
還有幾年後成為了都市傳說的熊老師布偶裝，這是糾纏尹德至今的夢魘餘波，神秘到了幾乎有點可笑的地步。
※
「王芳昨天沒有回來。」
這是一大早語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今天沒有戴隱形眼鏡，粗厚的大圓黑框眼鏡壓在她鼻梁上，把整張臉的重心往下拖。
「我......沒有注意到。」尹德試著回想自己昨夜回到房間後是怎麼過的，記憶是一鍋攪得稀爛的麵糊，加了太多水，連發酵成型都沒辦法。
「喔別擔心，他現在在局長辦公室。」語芯斜眼瞥向他，啜飲自己手上的咖啡。這裡是一樓門邊的訪客等待區，基本上就是他們的休息區。會來這個機構辦事的訪客不是很明確知道該找誰，就是來錯地方。
「今天會有新的案子？」昨晚之後的尷尬讓尹德如鯁在喉，他不懂，語芯怎麼能夠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的面對他。
「聽說是。」語芯在沙發中伸展雙腿，若有似無地觸碰他的膝蓋。
或許她真的不在乎，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人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尹德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但即便如此他也沒膽去問語芯，被單身了一輩子的社會底層渣滓給拒絕是什麼樣的心情。
響亮的開關門聲從二樓傳來，只見王芳拎著他拿來當外襯的花襯衫，口袋裡塞著捲成筒狀的資料，沿著方形迴廊一路踱步而下。當他終於在兩人面前站定，觀察了一下尹德的表情，立刻衝著語芯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就說了別逼他太緊。」
「你好意思？只要有機會我都得試試看嘛。」
「那就別怪我，我真的有在幫妳了，但妳要......多學學怎麼營造氣氛才行。」
王芳說得委婉，表情卻欠扁到連尹德都覺得胸口不太舒服。他的確從兩人的對話中察覺到一些水深，但決定先不作聲。
「我不需要營造氣氛！這不是身為女人的優勢嗎？你們這群精蟲衝腦的──」
「但妳只是個女孩呀，至少對他來說是啦。」王芳倚靠上尹德肩頭。尹德悄悄別過視線，他聽見某種東西斷線的聲音。
語芯放下咖啡，優雅地起身，整個人貼到王芳面前，頭頂勉強搆著他的下巴。她的指尖戳進他的胸肌鑽啊鑽，神情無比燦爛。「你這輩子休想碰到我了，知道嗎？我也是有底線的。」
「我也有我的尊嚴啊，不會屈服在妳的淫威之下。」他咧嘴笑答。
尹德發出響亮的清痰聲，這兩個人鬥嘴起來完全不看場合，現在整個一樓的人幾乎都把視線集中了過來。
「......嗯，總之，我們有新線索了，等等出門辦案去。」王芳這才把資料抽出來，分發給另外兩人。「拜訪立法委員家裡啊，你各位皮給我繃緊點。」
尹德細看手中的資料，抬頭的加粗標楷體寫著案件名稱：臺北縣三重市市民代表李順成傷害案。
「傷害案？這種案子是怎麼變成懸案的，也太混了吧。」文件上的案發時間戳記是十五年前，那時他還待在兒福機構，正在經歷毫無尊嚴可言的青春期。
「別讓地位限制了你的想像力啊，同學。可能的原因有太──多了。」王芳露出意有所指的神情。
語芯默默翻覽資料，案件當時她還沒進機構，理所當然對案情一無所知。現在她已經完全切換到工作模式，粗框眼鏡後的雙瞳來回掃動。然後，她舉起手要求發言。
「這位同學，請。」王芳繼續扮演他的熱血班長。
「這裡沒有紀錄新發現的線索。」
「的確沒有，因為根據立委本人的說法，這東西比較敏感。」
「那幹嘛還通報？」尹德插嘴。
「突破盲點啊這同學，這就是我們要去調查的。」王芳把自己的那份資料塞回口袋，同時掏出車鑰匙交給尹德。「出發啦，今天你開車。」
當尹德把車駛出車棚，王芳立刻跳進後座，躺好了開始補眠。尹德俯身過去客座替語芯推開車門，換來她漫不經心的點頭答謝。
即使不是透過他的性癖濾鏡來看，語芯也有著十足的魅力，橫豎都不是尹德配得上的對象。
──但她只是饞你的身子，難道你還想要她的感情？這才真的叫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尹德把這些思緒甩出腦袋，他就是容易想太多，生活過得下去就好，剩下的事情遇到再說。
※
立法委員李順成的家位在三重國民運動中心旁，這裡的生活機能完善，老年人口眾多，一旁的市立聯合醫院總是人滿為患。工作天，路上沒有小朋友，完美的高齡化社區──這對尹德來說再好不過。
「等等我來說話，你們兩個就先去回收證物。」王芳下車伸個懶腰，從後車廂取出值勤時穿的背心。背心是藏青色底鑲奶油黃邊，背面印了環形的「新北市警察大隊」字樣──就連值勤衣裝，他們也得用一線機關的庫存品。背心左右兩排共有六個口袋，放著棉棒、橡膠手套、塑膠證物袋等基本採檢工具。
尹德一面穿上自己的背心一面問到：「這麼有把握？不是說他很生氣嗎？」
「我難得想讓你們輕鬆一點，再問就讓你去。」王芳逕自離開，甚至不等語芯放好她太久沒出外勤而散落整個後車廂的工具。
「你等一下看好他。」語芯從尹德身後悄聲說。「這案子有點問題。」
尹德默默點頭，王芳今天不太正常，不知道是不是和昨天晚上未歸有關。
立委家的大樓坐落於最新一期重劃區內，緊鄰數公尺便是那些屋齡四十年以上的老舊民房。三人魚貫進入他位於十六樓的景觀套房，裡頭的景象令尹德稍微瞪大了雙眼。
屋子裡沒開燈，穿過半透明窗簾斜射進來的陽光帶著幾分茵綠。大理石地磚上橫灑了一地的廚具，玻璃杯與陶瓷碗盤碎片四散，上頭還沾了些許液體，染上那層綠光而無法辨明真實的顏色。屋內的擺設稱不上齊全，看似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讓人更加懷疑那全套餐具組被摔到地上的用意。
「門自己開了啊，我啥都沒碰。」王芳看似在自言自語，實際上是說給智慧型手錶內藏的密錄器聽。他抽出一根伸縮警棍，但不急著把它甩開。
「立委？李立委你在嗎？我們是新北市警察，在的話麻煩回應一下！」
「我們應該叫真的警察過來。」語芯縮在門口，已經拿出手機來。
「看起來沒人。」王芳繼續往套房深處走去。套房的格局是平行門口的一道長廊，從客廳直通廚房與陽臺，中間有另外兩間房間。「先讓我看一下有什麼東西被拿走了再叫人也不遲。」
「我們連原本有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尹德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你今天怪怪的，別告訴我你自己沒發現。」
王芳沒那麼容易被往後拉，只是稍微側過身來，視線筆直射進尹德瞳孔深處。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放開我。」他的聲音很輕，這是他最危險的聲音。
尹德嚥下口水，沒有馬上鬆手。
「不論你覺得現在是什麼情況......我們不是你的敵人，王芳。」語芯緩步跟進，她把手機舉到耳邊，當著他的面關閉螢幕。
王芳需要敵人，一個讓他能夠戰鬥，並且毀滅的對象。尹德熟知這點，他只是不清楚王芳此刻把誰認做了敵人。
三人之間的靜默被一陣微弱的呻吟給打破。在王芳身後，一間臥房的門被拉開，走出一位渾身酒氣的年邁男子。尹德鬆開手，記起稍早拿到的資料上頭所附帶的照片──眼前這位就是李順成，時任立法委員。
「嘔......啊......你們是......」李立委的臉色不怎麼漂亮，他西裝褲頭的皮帶不見蹤影，白襯衫佈滿皺褶，胸口還沾有酒類的噴濺痕跡。
王芳對語芯和尹德細微地點了個頭，他把警棍插回口袋，回過身去面對立委。現場立刻被他快活的語氣給填滿。
「立委好！哎呀，您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來，我們先到沙發上坐......。」他攙扶起立委往空蕩客廳中央的真皮沙發走去，同時用眼神示意尹德他們趕快進臥房搜查。
「我說過我要局長親自來辦，不是你們這種──嘔──」立委終究還是吐了出來。尹德輕輕帶上房門，連在這裡都聞得到那股穢物摻了酒精的氣味。
這是間臥房，五坪大小的空間只在角落擺了張單人床，門口一側則是帶鏡梳妝臺。兩者之間的地面橫躺幾個啤酒罐，都被乾了個底朝天，地上還留有不少污漬。
「好了，我們要找什麼？」
「信、錄音筆，之類的東西。」語芯很快地回答，她把長髮用手腕上的髮圈豎成馬尾，俯身下去檢查床底。
「妳不覺得立委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身上？」尹德的視線從地板上的酒瓶遊走到梳妝臺上，幾支小瓶裝烈酒繞成一個粗糙的半圓狀擺放，像是原本有什麼東西放在中間。
「他當然會，所以我們才更要找。」語芯開啟手機上的手電筒，從地板掃到床板底部。「看看他覺得把什麼東西留在這可以誤導我們。」
尹德挑眉。他們好歹也是經過訓練的，不該這麼快就對拜訪對象產生成見。
「的確......以喝悶酒來說，他這樣也喝得太慘烈了一點。但妳應還該有發現什麼我漏掉的？」
語芯將手縮回來，跪姿面對尹德。「文件上有通報時間，派出所是昨天晚上接到電話的，但今天早上才把案子轉給我們。」
「所以？」
「他有的是時間準備啊，不論目的是什麼。」
語芯對尹德伸出右手，攤開來的掌心內躺著一張晶片記憶卡。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