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山,百尺危樓。
忽來驚雷震夏夜,無邊雨幕掩翠微。
邀玄夜站在青瓦檐下,一手握拳貼在腰際,另一手輕拍著欄桿,閉目凝思,如瀑黑髮隨風(fēng)飛舞,任由滂沱大雨浸濕一身玄端墨服,緊貼肌膚。
她額角傷口凝結(jié)的血塊,在雨水浸潤下消解,淡了幾分的血水,沿著邀玄夜那張稍嫌削瘦的臉頰滑落,無聲墜落山崖。
這場夏夜雷雨來得又快又急,一如發(fā)生在百尺危樓頂層議事殿的刺殺行動,來得忽然,也消停得忽然。
邀玄夜握住欄桿,緩緩睜開雙眸,睫毛上雨水隨著顫動散落,可惜無人得見。
「本座還以為,你是最不可能參與刺殺的那一個(gè)。」她沒有回頭,冷覷著山崖下影影綽綽的景色,以過於平靜的清冷嗓音說道。
驚雷破空,天地瞬白,只見桌椅破碎,景物狼藉的議事殿裡,狼狽站著三道人影。
至於那張本該位於邀玄夜身後的樓主座椅,早在方才的刺殺圍攻中,率先壯烈犧牲,死無全屍,碎得不能在碎。
一道還稱得上年輕的雋朗身影,自大殿黑暗中走出,站在通往樓主座椅的臺階下,抬頭仰望邀玄夜那高高在上的玄黑背影。
這是名三十多歲的俊俏男子,頭戴華冠,身披華服,手持碧銀長簫,腰懸古漢玉,腳踩飛雲(yún)靴,渾身上下淨(jìng)是紈褲子弟的做作之感。
男子花了些時(shí)間調(diào)穩(wěn)紊亂內(nèi)息,先是振了振衣袖,又取出一條不知哪家閨閣女子贈送的牡丹繡帕,仔細(xì)擦了擦臉上血汙與髒塵。最後他將稍微歪斜的華冠扶正,萬般作態(tài)完畢,才反問檐下身影一個(gè)思慮已久的問題。
「聽樓主話中的意思,似乎早已掌握我等的行動了?」男子嗓音溫雅柔和,果然有幾分迷亂少女的本錢。
邀玄夜依然沒有回頭,聲音裡滿是自信說道:「何必掌握呢?修練〈極情轉(zhuǎn)〉多年,你們總有一天會走上這一步…只是剛好是今夜罷了。」
她忽然冷笑一聲,氣氛頓顯凝冷,「你們確實(shí)沒有令本座失望。」
「樓主這個(gè)說法,實(shí)實(shí)在在挑動本公子的情緒了啊!」
男子瞇著雙眼,五指扣住碧銀長簫,不偏不移,正好按住居中的四個(gè)音孔。
這是他動手前的小習(xí)慣,見過的人,大多死得差不多了。
可惜,邀玄夜注定是那個(gè)例外。
「你的心情,本座有必要在乎嗎?」邀玄夜手一揮,玄端衣襬振振有聲,繞亂周身風(fēng)雨。
另外兩道沉默身影,直到這時(shí)才從黑暗中走出。
兩人顯然是利用這段時(shí)間稍作調(diào)息,即便如此,他們的內(nèi)息仍未完全恢復(fù)平穩(wěn),加上身上衣袍同樣破裂帶血,看上去著實(shí)狼狽。
走在前方那男子約莫三十出頭,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圓臉,唇上留著一撇八字鬍,身穿土黃色的絲綢長袍,衣袍還懸綴許多骰子、銅錢以為裝飾。
稍微落後半步的女子,則是戴著半副鐵面具,遮住了臉孔上半部,留著一頭齊耳短髮,過於寬鬆的粗布袍上滿是陳年酒漬。
正是好賭成性的賈市骨與無酒不歡的屠蘇。
屠蘇晃了晃手中碎成一半的酒葫蘆,可憐兮兮地說道:「那是否麻煩樓主多在乎一下我肚內(nèi)酒蟲?」
這酒壺裡的醉青松,屠蘇忍著好幾回酒癮,每次都只飲一小口,沒敢輕易喝完。結(jié)果先前樓主一掌拍出,她沒能完全躲過,不僅腰上給掌風(fēng)削中,受了瘀傷,酒壺更是直接破了,酒水灑了一地,這要她怎麼不傷心呢?
「是啊樓主,妳看妳出手毫無顧忌,不留情面,把我打成這副鳥樣……」
賈市骨拋了拋手上掉了幾顆寶珠的珠冠,佯裝傷心。「不過我這人很好商量,作為補(bǔ)償,樓主這頂夜明珍珠冠我就不還了啊?」
賈市骨嘴裡說著渾話,其實(shí)情況也沒好上屠蘇多少,畢竟樓主好幾招都是奔著他來的,一整個(gè)出門沒翻黃曆,倒楣得可以啊!
邀玄夜終於轉(zhuǎn)過身來,往大殿內(nèi)走了幾步,站在原先樓主座位所在,居高臨下俯視「酒色財(cái)」三主。
惡名昭彰的凌絕四主,就只差越子鉤不在此處了。
一人居高,三人仰望,各自沉默,氣氛更是肅殺。
終於,邀玄夜打破沉默。
像是在鼓舞後生晚輩,隨著她目光掃過三人,一一給予評價(jià)。
邀玄夜最先先望向的人是賈市骨。
「賈市骨,你的袖中鐵筆較之先前,狠戾精準(zhǔn)許多,連接本座數(shù)招,竟還能趁隙打落本座頂珠冠──不錯(cuò),珠冠便賞你了。」
「屠蘇,懂得在刺殺之初,先以毒攻,疲敵觀感,此一想法甚好,只是妳太在乎酒氣有無,反而讓毒攻露餡……不若不用。」
「至於捲簾你…憑那副被漁色掏空的破爛皮囊,也敢反抗本座!」
聞言,賈市骨忍不住看向男子,甚至還吹了個(gè)口哨,一掃沉重氣氛。
「哈哈!不得不說,樓主這句話,可解了我跟這色胚齊名的憤恨啊!」他倒是毫不給對方面子,大笑開懷。
「難得意見相同。」
屠蘇隨手將破酒壺往旁一拋,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響。
如果能活著走出議事殿,她還不先去醉個(gè)不省人事再說?
年輕男子,也就是色主捲簾公子,手指仍緊扣住碧銀長簫,強(qiáng)壓下滿身怒氣,維持公子作態(tài)。
「賈市骨、屠蘇,莫忘了我們才是同一陣線!」
賈市骨笑了一陣才願意消停,連聲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時(shí)沒忍住。」
他忽然打了個(gè)機(jī)靈,瞪大雙眼看著邀玄夜,錯(cuò)愕道:「……等一下,聽樓主剛才意思,加上登上百尺危樓時(shí),一路暢行無阻,不見半名留置的無畏士巡守,難不成是樓主故意放行──他娘的,妳在當(dāng)自己在練兵?」
他越說越氣,最後已是雙目怒瞪上方之人。
邀玄夜依舊面無表情,嗓音依舊冷清。
「你認(rèn)為呢?」
「既然樓主不願回答臭骨頭,那可否回答本公子,」捲簾公子收起溫和語調(diào),不再掩飾怒氣。「為什麼樓主認(rèn)為本公子不可能參與刺殺,而不是屠蘇?或是臭骨頭這顆牆頭草?」
賈市骨插嘴道:「喂!樓主說得句句中肯,你不要亂遷怒喔!」
捲簾公子只是回瞪了他一眼。
賈市骨聳了聳肩,直接瞪了回去。
捲簾公子哼了一聲,不去理會賈市骨,問道:「還請樓主明示。」
「不只軀體,連思緒也腐爛了嗎?」邀玄夜以遺憾的眼神看著他。
捲簾公子握緊拳頭,對方明擺著是在罵他,多虧他還能維持住自以為是的風(fēng)度,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罷了,本座是該體諒你的才智。」邀玄夜搖了搖頭,用憐憫的口氣說道:「財(cái)主好賭,只要有賭局,任何賭注他都無所謂。至於酒主,本座能用醉青松等酒釀制住她,難道你們就不能嗎?」
賈市骨摸摸鼻子,算是默認(rèn)了。
說到底,他們四主本就沒有什麼情誼可言,就算當(dāng)年樓主賜名將他們綁在一塊,他們依舊各行其事,各殺各的,除非必要,誰也不想跟另外三人有交集。不為別的,單純因?yàn)槁闊┒选?/div>
屠蘇搖了搖頭,唉聲嘆氣道:「其實(shí)我參與不是為了酒,而是想知道自己與樓主所練的〈極情轉(zhuǎn)〉差異。」
賈市骨瞪大眼睛,不肯置信道:「等會兒,我有沒有聽錯(cuò),妳居然會為了酒以外的理由行動?」
「廢話,我可不想成為越那種瘋魔!」屠蘇哼了一聲,不屑道:「何況你以為那幾罈臭酸酒水,當(dāng)我真看得上眼啊?喝了我都覺得對不起肚內(nèi)酒蟲,早就全倒了!」
這下賈市骨徹底傻眼了。
感情他今天才知道,屠蘇姑娘居然如此有原則?
捲簾公子忽然厲聲說道:「樓主還未回答完本公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