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雲飛白日長,兩道行商懸鈴響。
天色昏昧,沙塵漫捲,一場突如其來的長風終於逐漸平息,猶自撩亂不已的風沙之中,隱約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鈴聲響。不久,一支駱駝商隊從沙塵裡走出,三人七馱獸,風塵僕僕,滿身塵埃,不免顯得有些狼狽。
為首的中年漢子一手拉著駱駝,抬頭四望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總算放心地扯下裹覆口鼻的粗布,轉頭向後方兩人喊道:「很好,我們已經離開風暴範圍了。」
後方兩人依樣畫葫蘆扯去覆面粗布。
「呼,都快悶死我啦。」走在隊伍中間的那人深深呼了口氣,揭去羊毛斗篷的帽子,一條黃褐色長辮垂落在豐滿胸脯,露出一張深邃立體的亮麗臉孔,居然是名西域女子。
前些日子剛滿十八歲的西域女子,拿出水囊灌了口水,皺起雙眉埋怨道:「父親,你剛才也說那陣風暴持續不久,為什麼我們不等風暴過了再趕路?」
女子名喚尼雅,正是領頭漢子哈蘭善的女兒。
膚色黝黑的漢子搖了搖頭,解下斗篷塞進身旁駱駝扛負的行囊裡,耐心解釋道:「就是因為那陣風暴來得快也去得快,加上父親判斷影響實在不大,才敢安心趕路,不然天黑之前,我們是趕不到驛站了。」
「嗯,我可不想再露宿野外了,晚上總聽到各種野獸叫吼,怪恐怖的。」尼雅心有餘悸說道,略帶憂愁的胡人女子,別有一般中原女子的異域風情可說。
哈蘭善無奈道:「要妳好好留在『西來樓』等父親,妳偏偏不聽,非得吵著跟上這一趟,現在知道橫渡沙漠沒有想像中那樣輕鬆了吧?」
尼雅噘著嘴,瞥了眼父親背影,出聲反駁道:「都怪父親趕路趕個不停,我們已經提早三日過了玉門關,可父親還是不肯放緩腳步,非得趕著去嘉峪關不可。」
哈蘭善回頭盯著女兒,氣笑道:「現在都是父親的錯便是了?」
尼雅果斷搖頭,「當然不都是父親的錯……」她跟著轉過頭來,目光落在隊伍尾端的第三人身上,理直氣壯地指責道:「要怪就要怪藺大哥!要不是藺大哥在,我們到了玉門關,交了貨,收了錢,就可以掉頭回家,又哪裡需要再跑一趟嘉峪關!」
隊伍末端的年輕人抬頭瞧了一眼女子得意神色,隨即又低下頭,對著父女二人以及駱駝印在沙漠上的腳印發呆。
尼雅見對方不理會她,刻意放緩了腳步,好並肩走在年輕人身邊。
「喂!藺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啊?」她伸手推了推對方肩膀。
對方非但沒有理會她,調轉腳步,繞到駱駝的另一側,硬是與尼雅隔了兩座駝峰。
尼雅瞪著一雙漂亮的棕色眼睛,大聲罵道:「藺飄渺,你這是什麼意思!給我說清楚!」
似乎是拗不過尼雅追問,喚作藺飄渺的年輕人抬起頭來,隔著兩座不高不低的駝峰,用那張像是踩到十幾坨駱駝屎一樣的臭臉,面對氣呼呼的尼雅。
藺飄渺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等到他睜開眼睛時,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去你的狼師,不是說到了中原,到處都是青山綠水?一路走來,山我是見到了幾座,可跟故鄉差哪去,一樣光禿一片、醜不拉嘰!說到水我更是氣,沒酒喝就算了,連喝水也不能盡興,我去你狗屁的尊師重道,有種別讓我藺飄渺活著回去啊,否則我回去肯定第一個找你算帳!」
他連珠炮似的罵了一大串,聽得原先還想拌嘴的尼雅一愣一愣。
「呃……藺大哥,你口渴了吧,要不你喝口水先?」尼雅取下駱駝身上的水囊,遞給藺飄渺。
藺飄渺一手接下,拔開塞子大口大口地灌了起來。
「這才痛快啊!」
就在這時,哈蘭善的聲音從前方傳了過來,「藺小子,那好像是你最後一袋水吧?別怪我沒提醒你,要是我們今天沒能趕到驛站,你又把水它喝光,我們父女可不會分你水喝。」
藺飄渺放下水囊,不甘心地嘖了一聲,塞回木塞後,將水囊扔回尼雅手裡。好不容易因為大罵一頓而稍稍紓解的情緒,這下子又變得更加糟糕了。
哈蘭善沒注意到藺飄渺的心情變化,繼續說道:「還有,過了嘉峪關,大概才能算是進了中原吧,在此之前,這般荒蕪蒼涼,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色,你還需要瞧上好些時日。」
這下好了,藺飄渺的臉已經比駱駝屎還臭了。
尼雅總算明白,為什麼一路上藺飄渺的心情越來越差了,原來是這般緣故。不過,想著這位在西域聲名鵲起的青梅竹馬,居然會為了這樣簡單的理由跟沙漠賭氣,她就忍不住笑出聲來,故意說道:「藺大哥,要不我們現在掉頭回去?」
這位活潑年輕的異域女子,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居然好意思揶揄別人。
藺飄渺板著一張臉孔,斷然拒絕道:「都已經走到這了,我怎能回去?回去給那狼心狼肺的師尊看笑話?」
尼雅沒良心地呵呵笑著。
藺飄渺沒理會樂不可支的尼雅,抬手指了指四周乏味至極的景色,一口咬定評判道:「的確什麼也沒有,路途又這麼辛苦,難怪祖師爺死後,沒幾位師祖願意入關,就連師尊自己也是如此。哼!我就覺得奇怪了,那日師尊怎麼會突然轉性,嘴巴像是灌了幾十斤葡萄酒似的,一會誇我天資聰穎,劍術無雙,一會又說中原山水,美不勝收……原來早盤算好了,都是要誆我入關的迷魂湯!」
尼雅偏著頭,手指撥弄胸前長辮,想了想說道:「藺大哥,你也說不能回頭了,況且書上不是有句話是這樣說的,既然來了,就放心吧?」
「既來之,則安之。」藺飄渺雙眼微瞇,覷著不遠處翻攪的沙塵,冷笑道:「把我趕來中原,狼師你倒是真的安心不少啊。」
瞧他這副彆扭模樣,尼雅忍不住又笑出聲來,正打算再說些什麼,父親哈蘭善的聲音隨著風沙自前方捎了過來。
「好了,你們兩個給我省點口水,專心趕路,以為自己還在西來樓,太陽下山就有人管吃管住是不是?」
「是是是,知道了啦,父親。」尼雅嘴上應著好,卻是朝哈蘭善背影做了個鬼臉。
藺飄渺嗯了一聲,收回目光,繼續耷拉著腦袋,用那張臭臉跟萬里黃沙較勁。
尼雅盯著駝峰另一側的青梅竹馬好一會兒,這才邁開步子,快步回到隊伍中間位置。
她把長辮往後一甩,戴上羊毛斗篷帽子,一邊感受早就習慣的艷陽與風沙,一邊低聲哼著家鄉曲調,仔細聽依稀是唱著:
哪兒姑娘,辮子長長;哪兒姑娘,眼淚汪汪。架上葡萄釀酒芳香,圈裡羔羊炙火油亮。
這兒姑娘,眉毛長長;這兒姑娘,青春飛揚。縱使黃沙埋了胡楊,三十六國仍是故鄉。
……
§
一行人還是趕不及在日落之前抵達驛站。
哈蘭善深知夜裡沙漠危險,便不再急忙趕路,而是趁天色完全暗下來前,找到了附近一處枯倒的胡楊古樹林,權當今晚露宿紮營之地。
三人都不是第一天露宿野外,分工自然井然有序,當哈蘭善安頓駱駝群時,藺飄渺取下駱駝馱負的配劍,繞了胡楊林一小半圈,先是撿了幾根粗木斷枝,又相中了些枯樹上的細枝,一丁點沒有劍客的自覺,揮劍劈下,一同撿回營地點燃篝火。
尼雅當然也沒閒著,早就備好食材,等藺飄渺篝火升起,立馬搗鼓起晚膳來;片刻過後,一頓稱不上秀色,勉強可餐的晚食便可享用了。
三人圍著篝火,各自用餐。
「乖女兒,我說妳都煮幾十餐了,廚藝怎麼還是這樣糟?」哈蘭善嚥下最後一口肉乾,神色無奈說道:「妳母親即便蒙著眼睛下廚,味道也不可能變成這樣啊。」
尼雅聞言雙眉微挑,反駁道:「父親自己也說了,行商在外,不比待在西來樓舒適,還敢嫌棄女兒手藝啊?」
哈蘭善用力點頭,理直氣壯說道:「當然要嫌,要是因為這樣嫁不出去,難道父親要一輩子麻煩西來樓照顧妳不成?」
「誰需要照顧了,女兒可以跟著父親行商呀。」尼雅拍著豐滿胸脯,自信滿滿。
「行商……」哈蘭善想著這些時日女兒狀況,默默在心裡嘆氣,嘴上卻是說著拒絕的話語,「不行、不行!父親怎能讓妳追著沙屁股跑,太危險了!」
「有藺大哥在,就沒有危險啦!」尼雅轉頭望向藺飄渺。
早已吃飽飯正在發呆的藺飄渺,只是喔了一聲。
「喔什麼喔,難道藺大哥也嫌我做的不好吃?」尼雅沒來由說道。
藺飄渺搖了搖頭,拿起身旁配劍站了起來,「只要能好好活著,吃好吃壞我倒是無所謂。」說完,逕自往一旁走去。
他取來羊毛斗篷鋪在沙地,倚靠一棵斜倒的胡楊木坐了下來,順便踢掉腳上皮靴,這下可舒服多了。
尼雅見他這般態度與說法,不氣反笑,正大光明地從駱駝行囊裡拿取一瓶葡萄酒,有樣學樣地舖斗篷、脫靴,坐在藺飄渺身旁。
「請你喝!」尼雅將陶瓷酒瓶塞進藺飄渺懷裡。
藺飄渺啊了一聲,低頭望向懷裡雙耳陶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尼雅看著目瞪口呆的父親,理直氣壯說道:「爹說不能分你水,可沒說不能給你酒呀。」
此話一出,哈蘭善差點沒氣昏過去,還真應了那句老話,千防萬防,家賊難防──這可都是要運去嘉峪關的商品啊!
只是,哈蘭善見女兒那得意洋洋的歡快表情,也不好發作,百般委屈,只能用一雙如刀似劍的利眼,瞪著藺飄渺不放。臭小子,接下來日子有你受了!中年漢子暗自在心中發誓。
藺飄渺當然察覺到哈蘭善目光,忍不住打了一陣寒顫。長生天在上,他不過是去中原找個人、打場架,怎麼就這麼多不平靜?
興許是累了,哈蘭善沒有動手教訓藺飄渺,而是從行囊裡取出三條羊毛毯子,各自往倆人身上丟了一條,又說了句「越晚越冷,別冷著了,明天還要趕路」,就自顧自地裹起毯子席地睡了。
藺飄渺與尼雅相視一眼,前者鬆了口氣,後者笑容燦爛。
兩人攤開毛毯裹住身軀,沙漠天氣日夜變化極大,一行三人穿著都是西域常見樣式,對襟、翻領、窄袖的貼身衣服,配上方便活動的長紋褲,行動便利且能防阻風沙。然而,這樣穿著加上篝火保暖,還是擋不住夜裡寒風,只能把自己纏得更緊實些。
尼雅拉緊毛毯,忽然問道:「藺大哥,你去中原不會只是遊山玩水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狼師編這種爛理由騙妳,妳還真信啊!」藺飄渺搖了搖頭,揭開酒瓶泥封,頓時一陣清甜酒香飄散開來。果然是熟悉的好氣味。
「難不成真的要去打架?」尼雅看著他說道。
她雖然同藺飄渺一塊長大,畢竟是外人,對於藺飄渺與他師門的事情,知道的其實不多,更多時候還是因為近年來藺飄渺名氣在西域傳開,才輾轉從旁人嘴裡得知一二。
原來在旁人眼裡,她這位老是跟沙漠過不去、埋怨練武辛苦、抱怨師尊虐待的藺大哥,可是一等一的劍客,憑藉那柄放在身旁的長劍,打得劫掠行商、欺壓沙民的沙賊聞風喪膽,十足威風啊。
藺飄渺點了點頭,晃了晃酒瓶,「是啊。」
「不打不行嗎?」尼雅認真問道。
藺飄渺又搖了搖頭,無奈道:「沒辦法,都拖兩百年了,總該有個結果。」說完,他大口灌了一口葡萄酒。「只能算我生不逢時,趕上了這破事?」
「這樣啊……」尼雅呢喃道。
藺飄渺沒有聽見她的低語,兀自皺起眉頭看了眼手中酒瓶,說道:「我說妳這酒味道不對,少了師娘釀製特有的那股酸味。」
「鄯姨釀的酒,肯定是要拿去賣的,當然只能給你次等品啊。而且,酒都白送你了,還敢嫌呀。」尼雅氣笑道。
藺飄渺心裡大喊不敢,繼續大口喝酒,免得還沒喝個爽快就給人要了回去,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直到把酒瓶喝得一滴不剩,他才轉頭朝尼雅說道:「安心睡吧,如果有野獸,哼哼,我宰來給妳添頂帽子。」
尼雅白了藺飄渺一眼,躺好身子轉過身去,不再理睬他。
藺飄渺又搖了搖頭,拋下酒瓶,拿起身旁長劍審視。
他輕撫胡楊木製的劍柄與劍鞘,本來偏淡的木質原色,兩百年來,經由歷代繼承人使用,木色轉為暗沉,表面還帶著一層油亮。
真的兩百年了啊。
不論如何,總該有個結果不是嗎?
「畢竟狼師最愛說的,就是胡楊之志啊……」
藺飄渺低聲對自己說道,抬頭望向四周或立或臥的胡楊古木,月光慘淡,篝火搖曳,夜幕下的胡楊古木不免有幾分蒼涼氣息。
或許是酒意影響,或許是思念故鄉,他的思緒不知不覺飄往了遠處──最是熟悉的那棟西來樓。
§
「你去中原吧。」
藺飄渺還沒靠近站在西來樓樓頂的男子,便聽見了這句話。
年約四十的男子佇立在樓頂邊緣,他身軀精實,體態高拔,跟藺飄渺一樣穿著常見的西域服飾,不同的是,不論早晚與寒暑,他頭上總帶著一頂狼皮帽子,身後總是橫著一把以胡楊木為鞘柄的長劍。
「你說啥?再說一次?」藺飄渺說道,停步在男子一劍之外。
男子轉過身來,一雙久經風沙雕琢的利眼,看向刻意拉開距離的徒弟,讚賞道:「不錯,總算沒白吃教訓。」
他的嗓音十分低沉,卻意外給人一種安定之感。
「廢話,從小到大,你趁機偷襲我幾次,自己好好數數!」藺飄渺沒好氣道,又往後退了一步。
男子還真算起來了,過了片刻說道:「嗯,一千七百五十一次……可惜以後沒機會了。」
藺飄渺可不相信,繼續往後退一步,這才說道:「你剛說真話還假話?趕我去中原啊!」
男子點了點頭。
「總該給點理由吧?」
藺飄渺注意到,師尊手裡抓著一封信,如果他沒記錯,這封信是三天前送到的,從收到信的那天開始,師尊就很少出現在他面前,直到今日才喚他上樓。
男子當然注意到藺飄渺目光,擺出一副你別想看的表情,隨意將信紙收起。
「因為你天資聰穎,劍術無雙,必定能再創《蒼雲變》傳說,加上中原山水,美不勝收,正好多去看看走走,省得老是跟我抱怨沙漠景色單調,光是瞧著都能無聊死人。」男子慢條斯理地說道,順著話語邁步接近徒弟。
「一隻狼,你真當我三歲小孩好騙啊!」藺飄渺罵道,趕緊拉開距離,絲毫不給對方近身機會。
男子無奈停下腳步,語氣真誠說道:「怕什麼,只是想拍拍臭徒弟的肩膀而已,也不成嗎?還有,教訓你好幾次了,尊師重道,你師尊我名叫郎逸之,可不是什麼一隻狼。」
藺飄渺哼了一聲,一副看白癡的表情,「頭頂狼皮帽,自己想當狼還怕別人知道啊?」
保持好安全距離,他又罵了一聲:「別以為取了個中原名,講幾句書上的聖賢屁話,就可以改變你惡狼本性啊,臭狼師。」
西域男子郎逸之也不生氣,可惜道:「說得也是,明明都找了個三流算命仙,幫你改了個富有意境的中原名字,卻比小時候更欠揍了。」
他瞧了瞧雙方距離,右手往後拍了拍橫亙身後的長劍,一臉譏諷道:「論速度,《蒼雲變》或許不如《無痕劍》,可說到變化莫測,臭徒弟,別以為這方屋頂夠你閃躲……」
「喂,說話就說話,不要給我拔劍!」藺飄渺抬手制止道。
他迅速掃視四周,西來樓是兩層高的泥牆建物,採取西域建築特有的平頂樣式,說開闊卻也不夠開闊,絕對避不開郎逸之瘋起來的劍招。
難不成又要跳樓?藺飄渺面有難色地心忖,這高度確實死不了人,就是臨陣脫逃,太削自己面子。
而且樓下還有師妹看著呢!
不等藺飄渺把定主意,原本別在郎逸之身後的長劍,忽然朝他拋來。
「接好。」
藺飄渺下意識就要飛身下樓,定睛一看,來的只是長劍,而非劍招,他才收起腳步,伸手接下長劍。
「這是什麼意思?」
郎逸之看向藺飄渺,語重心長說道:「藺飄渺,從此刻起,《蒼雲變》和擁劍,一併交與你了!」
藺飄渺瞪著眼睛傻在原地,呆了半晌才說道:「喂!這也太隨便了吧。」
郎逸之沒有理他,逕自回到一開始站的位置,俯視西來樓底。
藺飄渺看著手中長劍,搔了搔頭髮,想著:「現在劍在我手裡,看你怎麼偷襲」,於是默默來到師尊身旁,一同望下樓底。
一名三十餘歲的西域婦人,帶著一名十多歲的女孩,幫客人繫在馬廄的馬匹餵食添水。
沉默片刻,藺飄渺開口問道:「師尊,都過這麼久了,為什麼現在才要我去中原赴約?」
「兩百年來,《蒼雲變》與《無痕劍》已經錯過太多次,再錯過這次,恐怕再沒有了結的一天。」郎逸之把話說得很輕淺含糊。
藺飄渺皺眉,卻聽出了關鍵,疑惑道:「再錯過這次──難道我去中原就一定能在暮雲山遇到《無痕劍》傳人?」
「對。」郎逸之說道。
藺飄渺嘖了一聲,轉而問道:「師尊,你就不怕我死在中原?」
郎逸之用下巴努了努下方女孩,灑脫一笑,「反正還有你師妹在。」
「果真是狼心狼肺的狼師,別人的孩子死不完啊!」
藺飄渺氣呼呼地罵了幾句,忽然驚覺道:「等一下,你居然連自己的女兒都想害!我還不幫師娘教訓教訓你!」
話音方落,藺飄渺沒來得及抽劍恐嚇,郎逸之先一步逮著徒弟情緒破綻,一條鞭腿直掃對方背部,一舉將藺飄渺踢下西來樓。
郎逸之望著徒兒墜下身影,搖了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一千七百五十二次。記住教訓,時刻警惕,更別忘了劍上胡楊之志。」
……
數日後。
西來樓外,哈蘭善一邊查看駱駝狀況,一邊檢查檢查是不是還有缺漏的物件,尼雅則是光明正大地站在門口,觀看樓內情形。
只聽藺飄渺唉聲嘆氣,不住抱怨道:「我的好師娘欸,我是去中原尋敵手練劍赴約,妳準備的行囊也塞太多東西了吧?要是壓垮了駱駝,我還不被哈蘭善大叔打死,直接棄屍沙漠?衣物帶幾套就夠了,這件毯子這麼新,還是留著給小師妹吧,還有這些鍋碗瓢盆,人家比我們專業,我帶著也沒用啊……」
他一邊說一邊撿,行囊裡最後只留了幾套衣服跟幾袋水囊。
鄯姨擔憂道:「這樣真的夠?中原路遠,多些準備多幾分保障。」
「夠,絕對夠,不夠我臉皮厚點跟尼雅討就是了。」藺飄渺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拒絕道。
「隨他吧。」坐在一旁的郎逸之忽然開口。
鄯姨猶豫了一下,終於妥協。
藺飄渺將擁劍橫在身後,拿起行囊,望向師尊,問道:「沒什麼要說了?」
郎逸之說了聲有,正色說道:「管好你的劍。」
藺飄渺右手拍了拍劍柄,說道:「不相信你徒弟的劍術?」
郎逸之搖了搖頭,「你知道我的意思。」
藺飄渺笑了笑,回了句知道啦,朝尼雅走去。
身後忽然又傳來郎逸之的聲音。
「胡楊之志。」
藺飄渺頭也不回,應聲道:「千年不壞!」
§
藺飄渺睜開眼睛,忽然醒了過來。
他嘗試再度入睡,可是經由葡萄酒刺激過的意識卻越發清醒,完全尋不著一絲睡意,於是挺身坐起,抬頭仰望夜空。
只見頭頂如絹夜色,綴有一輪清冷明月,薄雲流動,半遮半掩,布上又散撒萬點繁星,閃閃爍爍,似有千言萬語,盡向人間。
耳邊傳來稀微風聲與柴火燒裂聲,篝火漸弱的火勢隨風搖晃,周圍陰影亦隨之不安搖曳,煞是悽涼。
藺飄渺收回目光,環視周圍胡楊古木愣愣出神,思緒兀自陷溺在離開西來樓前,師徒間最後一段對話。
──胡楊之志,千年不壞。
過了片刻,他終於回過神來,默默穿上皮靴,離開簡陋睡榻,替篝火添了些柴薪。
藺飄渺轉頭看向哈蘭善睡處,輕聲說道:「睡不著,我去走走。」
哈蘭善多年行商,早已習慣露宿荒漠,更養成了不輸習武之人的警覺性,藺飄渺知道,自己這點動靜肯定驚動對方了。
果然,羊毛毛毯底下伸出一隻手揮啊揮,彷彿在叫他哪邊涼快哪邊去。
藺飄渺先是幫尼雅蓋好毛毯,隨後將擁劍橫在身後,往營地外走去。
沉重的腳步印在沙上,迤邐而行,漫無目的。
難得失眠,難得夢見師尊。
藺飄渺到現在還是搞不明白,為什麼師尊可以那般篤定,只要他去往中原,就一定能了結懸而未決的暮雲之戰呢?
而且,要是他真的碰見《無痕劍》傳人,對方卻是正值壯年,甚至已過知天之年的江湖前輩、用劍老手,無論功力、見識、經驗,遠非他這個年輕小夥子得以相比,這樣還比個葡萄?不如直接棄劍換改拚酒算了……
不是藺飄渺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實在太過不爽狼師隨便幾句話,自己就真乖乖拎著劍往中原去了。說到底,他當初應該多掙扎幾下,至少也要讓郎逸之同行;如果對手不是老前輩,而是同齡之人,再讓他這個後生晚輩上場也不遲啊。
總歸來說,就是藺飄渺看不慣狼師安穩地待在西來樓,而自己居然得黃沙萬里,省喝省吃,白天跟黃沙較勁,半夜睡不著還在這邊東想西想,根本有病!
藺飄渺胡亂想著有的沒的,在月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隔日清晨,簡單用過早膳的哈蘭善三人,牽引駱駝,繼續踏上通往嘉峪關的旅程。
依舊走在隊伍尾端的藺飄渺,腳步拖沓,不時打著哈欠,眼睛都揉得發紅了。
尼雅刻意放慢腳步,來到青梅竹馬身邊,柔聲關心道:「藺大哥,你昨晚沒睡好啊?」
藺飄渺又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說道:「是啊,半夜睡不著,只好找頭野獸幫妳做帽子,可惜沒碰到半頭。」
尼雅撇了撇嘴,顯然不信。
只是,瞧他這般難受,她看了也不開心,於是又光明正大從哈蘭善眼皮底下,拿了瓶葡萄酒遞給藺飄渺。
藺飄渺覺得頭疼,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別怕,有我在!」尼雅拍了拍豐滿的胸脯。
哈蘭善偷偷瞪了藺飄渺一眼,礙於女兒顏面,只能咬牙切齒,不好發作!
藺飄渺嘆了口氣,想是「都得罪一次了,還怕罪加一等嗎?」,心一橫,揭開封泥,喝它便是!
葡萄酒入喉,酒氣上沖,醺暖醺暖,他倒是覺得好多了,就是覺得有些熱。
尼雅瞧了瞧他滿足的神色,旋即將目光放在他橫在身後的長劍上。自從離開西來樓迄今,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藺飄渺將劍橫在身後,不然之前都是擱放在駱駝上,就算帶著也是拿在手上。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此改變,心底隱隱有不安之感。
「藺大哥,你會回來嗎?」憋了好一會,尼雅仍是忍不住問道。
藺飄渺轉頭看向她,疑惑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尼雅躲開對方目光,瞧著不遠處的沙丘說道:「聽說中原繁華無比,說不定你一去就不想回來了。」
「書上寫的?」
「是啊。」
藺飄渺搖了搖頭,「就跟妳說別信這些有的沒的。西來樓畢竟是我的家,哪有放著家不回去的道理?」
「可是,中原也是你的家啊,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中原的青山綠水?」尼雅還是沒有看他,伸手指著遙遠的前方。
好遠好遠,遠得看不見那方陌生景色。
藺飄渺又搖了搖頭,解釋道:「我父親是中原人沒錯,可自從與母親成婚,定居沙漠,又生下了我,就再也沒回去過啦。況且妳也知道我父母死的早,給狼師收養當徒弟後,就一直住在西來樓,根本無從得知中原哪裡是家鄉啊。」
頓了頓,他順著尼雅所指,望向陌生的遠方,接著說道:「青山綠水我好奇是好奇,不過看過了,家當然是得回去的。」
「真的?」尼雅轉過頭來,終於迎上他的目光。
藺飄渺唉了一聲,「騙妳我有什麼好處。」
「那我們拉勾。」尼雅向他伸出手。
「拉什麼?」
藺飄渺盯著她的小拇指。
「拉勾啊,一種中原人做約定的方式。」尼雅比手畫腳解釋著。
「又是書上學的?」藺飄渺無奈地說。
「對啊。」尼雅點頭。
「我說妳啊,什麼都好,就是不肯學些正經的玩意兒,讀些有的沒的窮擔心,遲早被書上騙去。」藺飄渺嘆氣道。
「無聊啊,不看書不然要做什麼?」
這話聽得哈蘭善腳步一頓,險些跌倒。
藺飄渺沒注意到,扳手指數道:「嗯,我想想……跟師娘學怎麼釀酒啊,跟師尊學怎麼鬥沙賊啊,陪我那小師妹玩也可以……總之,讀書太無聊了。」
「是嗎……」尼雅沉默片刻,忽然又問道:「那藺大哥,你去中原後會忘記……忘記父親跟我嗎?」
藺飄渺瞇著眼睛,認真說道:「只要能活著,就不會忘記。」
「感覺你在敷衍我啊。」尼雅一臉狐疑。
「妳忘了,我是一名劍客。劍客的話就像手中的劍,千年不壞!」藺飄渺用了拍了拍身後劍柄。
這一瞬間,他身上終於綻放少年郎當有的青春自信,天上豔陽,也為此遜色不少。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