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的下落?!?/div>
面對太白雲的沉默,越子鉤耐著性子再次發問。
太白雲搖了搖頭,總算鬆口,卻不是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拋出另一個問題。
「氣主可知藏麟山莊?」
越子鉤沒有說話,下巴微縮,罩紗後的目光顯然緊盯著太白雲不放。他的耐性並不多。
白日蹤見狀,眉頭緊皺,看來是不喜歡妻子如此被人看待。只是太白雲沒有任何表示,他也不好發作,只能靜靜地站到木桌斜前方,作為妻子的屏障。
太白雲知道這便是氣主的回答,於是接著說道:「今年臘月初九,正逢藏麟山莊之主李連山六十歲大壽,藏麟山莊定然廣發英雄帖,邀請江湖名宿赴宴。司馬家久據天下刀客首座,又逢如此盛事,藏麟山莊預定名單之中,絕對會有司馬家的一席之地。」
越子鉤右手搭上黑檀木刀柄,冷然說道:「這是妳的推測?」
「確實是太白雲的推測?!固纂吅敛恢M言。
「空口白話,不能說服我。」越子鉤說道,手掌微微下壓,吳鉤將出未出,殺氣已洩了一地。
白日蹤踏前一步,身形瞬動,密室氣流頓亂,惹得壁上燈火一陣搖曳,竟是他飛快一掌拍散了漫延到腳邊的殺氣。
太白雲神色如常,把垂落的鬢角撩到耳後,解釋道:「除了江湖盛會,司馬家鮮少主動涉及江湖之事,即便是十多年前玄天門領軍圍攻翠微山,雙方死傷慘重,司馬家亦不曾現身。上一次顯露鋒芒,反而是李連山知命壽宴,所以太白雲才推論,今年藏麟山莊大喜之日,定然有司馬家身影。」
《無痕劍》傳人、如夢賦、司馬家,此三方得以並稱江湖最神秘的勢力。
無淵子故去之後,《無痕劍》傳人劍決江湖,行蹤莫定,兩百年來,始終無人知曉蘇曼卿一脈,究竟藏身何處,傳承延續《無痕劍》風采。
如夢賦立旗江湖以來,底下殺手神出鬼沒,往往雙方照面之時,即是歸陰之日。正門邪派想方設法,探詢如夢賦根據地,欲直搗黃龍,斷了金銀人命的噩夢,只是多年無果,四大殺法至今橫行江湖。
相較於《無痕劍》傳人、如夢賦的殺手,司馬家人現跡武林的時刻要少得許多,除了太白雲提起的藏麟山莊之主壽宴,另一時機,便是十一年一會的暮雲之約。
這兩個時機有一個共通點,那便是以武相會。
就此來看,司馬家人的目的似乎與《無痕劍》傳人相同,藉此盛會,刀試江湖。因此,司馬家人對於武林發生之事不感興趣,從未表現關注之情。這份漠然也使得司馬家人的行蹤更難掌握,甚至沒有人能判斷,司馬家是究竟扎根於武林哪一處。
越子鉤追尋司馬家許久,自然懂得司馬家行蹤之隱晦。他理智上雖然能夠理解太白雲推論依據,情緒上卻難以完全茍同。
「這樣不夠。」他寒聲說道。
太白雲知道,氣主這句話有著兩層意思:一是不足以說服他,二是不足以留下他。
如果她還不能給出令他信服的答覆,他不介意現在就重回唐府,引來玄天八嶽再鬥上一鬥。
太白雲依舊成竹在胸,顯然在讓白日蹤提及「司馬」之時,便算到這不夠穩住越子鉤行動。
只聽她緩緩說道:「……如果,再加上步無名的下落呢?」
越子鉤握刀之手一鬆。
「這不可能!」
太白雲莞爾一笑,似乎很滿意氣主的反應。她從容說道:「正如酒主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這世上哪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越子鉤沉默片刻,右手離開握柄,垂在身側。
「看來氣主是同意太白雲的要求了?!?/div>
太白雲說這話時,目光卻是落在神色緊繃的白日蹤身上,安撫夫君情緒。
最後,越子鉤在酒鋪密室停留了十餘日,直到白日蹤確認八嶽引動的風波徹底平息後,太白雲才交付一罈醉青松,同意他離開。
或許是經過這些時日的沉澱,抑或得到了期許已久的答案,越子鉤身上那股張揚殺性內斂,看上去渾與一般人無二。此刻,他更像是誤闖荒徑的旅人,而不是癲狂四傷中最好殺好鬥的那一位。
可惜,外表氣質的變化,並不能真正改變一個人的本質。
越子鉤自然不是山野迷途,而是帶有目的性踏上這條幾乎消失於山林的官道。如果他未曾記錯,約莫再走上一里路,便能抵達那間同樣荒廢多年的驛站。
然後,見到其他三名癲狂之主。
驛站保存狀況差強人意,外牆白漆斑駁,東落一塊西落一塊,已能看到其中碎裂的石磚。二樓情況更是糟糕,屋瓦塌了大半,依稀可見內部物件散倒一地。
越子鉤經過雜草叢生的馬廄,屋頂茅草早就被風吹個精光,留下的木造結構也蛀朽泰半,隨時都會倒去。
才剛靠近驛站大門,他便聽見內部傳來的熟悉嗓音。
「無聊太無聊了,妳就行行好,就陪我賭一把??!」賈市骨高聲說道,央求的語氣裡透著幾分蠱惑意味?!笂呄胂肟窗。菉叢恍⌒馁€贏了呢,這不就有大把的銀子去買酒?莫要忘了,別人送上門的酒可是最好喝的,妳又何樂而不為呢?」
屠蘇打了聲哈欠,有氣無力地問道:「先說你手邊有酒嗎?」
「……沒有。」賈市骨喪氣道。
「如果你有酒,我就陪你賭?!雇捞K下了逐客令。
賈市骨不依不饒,繼續糾纏說道:「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先別急著拒絕啊屠蘇,大不了我先欠妳一罈?」
他主動退讓卻換來對方一聲冷哼。
「免談?!?/div>
越子鉤跨進門檻,果然只見到酒主與財主二人。
屠蘇坐在樓梯口,仍舊穿著那件沾滿酒漬的寬鬆粗布袍,懷裡抱著空空如也的酒甕,似乎是酒喝光的緣故,整個人看上去死氣沉沉,就連有人到來她眼皮抬也不抬一下。
賈市骨則是蹲踞在角落,乏味至極的他不知從哪裡撿來一把小石子,直往牆上拳頭大的破洞扔。然而,不知道該說他技巧精妙還是差勁透頂,扔出去的石子十有八九都彈回身邊,進洞的數量屈指可數。
聽見腳步聲接近,他才暫時停下動作,別過頭來瞧了一眼。
「唉唷,你可終於來了?!?/div>
賈市骨拋開手中石子,拍了拍大腿,站起身來。
越子鉤注意到賈市骨起身同時,手腕微微往回扳動,想來是將暗扣在掌間的鐵筆遞迴袖內。
「捲簾人呢?」
他掃視了建築物內部一圈,確實只有兩人到場。
賈市骨聳了聳肩,語氣揶揄說道:「誰知道,或許去掀哪家閨秀的門簾了吧……畢竟是個只好漁色不顧大局的傢伙,哈哈。」
越子鉤下巴微收,罩紗斗笠後的雙眼瞪向賈市骨。畢竟這段話何其熟悉,他怎麼會聽不出對方言詞間的敷衍意味?
於是他轉身朝屠蘇走去。
越子鉤將肩上的那罈酒托在手上,俯視屠蘇問道:「捲簾人呢?」
屠蘇猛然抬頭,兩眼直直盯著酒罈,尤其瞧見罈口泥封居然還未拍開,嘴角不自覺滑開笑容來。
「雲紋罈,」她指了指酒罈上流雲紋路,暢聲說道:「白日蹤專門用來釀醉青松的酒器。肯定是太白雲算到我酒蟲鬧得發慌,特別託你送來對吧?」她將手遞了出去,快速說道:「越,給我!」
越子鉤沒有動作。
屠蘇立馬搶來酒罈,一掌拍碎泥封,掀去油紙,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痛快,果然是白日蹤釀的夠味?!顾ǖ糇旖蔷茲n,隨即取來腰間佩帶的酒壺斟滿。
收好酒壺,屠蘇不再豪飲,而是細細品味得之不易的醉青松,完全忽略了眼前等待答覆的氣主。
賈市骨見狀,忍不住罵了一句,「真是見酒眼開?!?/div>
越子鉤掃視兩人,冷聲說道:「莫要我問第三次?!?/div>
賈市骨朝他走近,露出古怪神色,狐疑道:「我說越,你是真不知道還假不知道?」
越子鉤只是看著財主。
賈市骨搖了搖頭,語氣揶揄道:「太白雲難道沒有跟你說?某個狂妄之輩不僅闖了洛陽唐府,還引來了玄天八嶽;說來這人運氣不錯,居然甩開葉枯桑的追蹤,甚至禍水引,將這盆臭水潑到捲簾身上?!?/div>
他頓了頓,讓語意漂浮在空中,「只能說是報應吧,我們都知道捲簾採了那麼多陰,根基也不見增長,仍舊妥妥墊四主的底。這下好了,怎麼也擺脫不了葉枯桑那瘋子追擊,何況是到此地會合?」
「所以?」越子鉤說道。
賈市骨說道:「放心,他有暗中傳信與我,肯定會想辦法趕回翠微山會合──畢竟殺樓主如此盛事,他怎會錯過?」
「好?!?/div>
「我說越啊……」賈市骨猶疑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唐府情形我多少有耳聞,《無痕劍》傳人可以說是慘敗你手。既是如此,劍譜怎沒能取回?」
「玄天介入,我失手了?!乖阶鱼^淡然回應。
賈市骨瞪大了雙眼,不肯置信說道:「失手?你都快把人給宰了,這還能失手?你真當我傻??!」
越子鉤不說話了。
他的沉默表明了很多事情,相識多年,賈市骨又怎可能會意不過來。
只是,賈市骨倒希望這時候越子鉤說給幾個理由敷衍也好。
賈市骨擺了擺手,自我安慰道:「算了,反正當初交與你動手,便是在賭。賭贏拿劍譜交差,賭輸送樓主投胎,醉婦你說是也不是?」最後一句話他是看著屠蘇說的。
屠蘇沒有理他,而是兩眼不停在空酒罈與酒壺間來回逡巡,極力壓制乾掉酒壺的念頭。
「越,下次記得多帶幾罈給我?!顾荒樳z憾地說道,顯然忍住了酒癮。
越子鉤低著頭,手掌虛扣吳鉤握柄,似應非應地說了一句。
「沒有下次了?!?/div>
§
距離慕無徵獨自前往祠堂已經過了三天。
卓無豔對此仍舊沒有任何表示與行動。
陸華用以發蒙起蔽的文章,她正好謄寫到一個段落,這段時間來無書可抄,便沒有前往磨墨齋,而是待在居所翻閱《昌黎先生集》。
這文集是她向陸華借來,說來也有十多年了,翻來覆去卻都是〈卷十二˙師說〉一篇;尤其是篇內「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一段,每每讀誦之時,便以手指撫觸,經年累月下來,紙上墨跡亦褪色不少。
月兒坐在門口簷下,回望卓無豔安靜且專注的神態,很難不令她想起慕無徵。
不知道是修練〈亡心訣〉使然,抑或是這對師徒天性本就如此,與人相處之時,兩人總是默然地讀書、冥想、觀劍,鮮少同旁人主動攀談。
反倒是要到了拔劍對敵,投身劍影刀光時候,師徒兩人的話才會多上一些。
想著祠堂裡的濕涼孤寂,獨坐於白玉像前的黑衣身影,月兒不禁感到悲傷。
唐府一戰後,她就察覺到慕無徵心境上出了問題,卻沒能給予任何幫助,反而眼睜睜看著他逃往祠堂,藉此強迫心境平復。
月兒毫無辦法,只能等待,等她的慕哥哥踏出自設牢籠;所以陸華才會在卓無豔示意下,阻止她前往祠堂。
不過,她仍舊希望前往祠堂,即便只能待在石壁之外也好。
畢竟這是她答應他的陪伴。
月兒搖了搖頭,試著甩開低沉的情緒,好將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紙張。
回到陌桑村以後,除了協助陸華教導私塾學童,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整理一年多來所經歷的事情。
從柳在天到柳行之。
從霞姑到瀟湘谷。
從葬劍居到唐府。
從顏無常到凌絕四主。
顯然,暗地裡存在一雙看不見的手,企圖將《無痕劍》傳人行蹤攤於陽光之下。就結果來看,對方成功了,《無痕劍》傳人不再是一個稱呼,而是代表一個真切的人──慕無徵。
究竟是從何開始的?月兒自我反問,然後執筆將紙張上路性寒名字圈了起來。
或許打從江湖徹底失了路性寒的消息那時候起,已經有人於暗中開始了一連串的行動。
只不過,如果說是針對《無痕劍》傳人,對方沒道理拖延至今才下手,何況近來種種行動擺明,就是衝著慕無徵而來。
然而,用上「針對」一詞也頗有不妥。
即使流光亭發現霞姑遺骸,江湖上伊始流傳《無痕劍》傳人殺害對手的言論,慕無徵行蹤、容貌仍未為江湖知曉,輿論終究難已造成實質傷害。反而要到了葬劍居偶遇柳行之、鍾青凜,以及兩人畫卷訊息傳遍武林各處時候,風言風語才化為真實的刀光劍影,尋上門來。
就此來看,可以得出兩則推論:一方面,有人想方設法向《無痕劍》傳人施加壓力;另一方面,這人又毫不在乎慕無徵成為眾矢之的。這兩方做法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別有分歧。
所以,這個人,或者是這群人的動機是什麼?
月兒提筆在紙張空白處寫下這段話。
她揉了揉眉心,嘗試串聯已知線索,可惜這些訊息相互獨立,明面上牽連不多,難以形成一道合理的推論。
過了片刻,月兒擱下毛筆,暫時停止思索。手中的線索實在太過淺薄,加之她現在的心情不適合思考,與其繼續陷入思考泥淖,不如暫且打住。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趨於熾熱的艷陽,意識到差不多接近正午,是時候準備午膳了。
月兒轉頭望向卓無豔,卓無豔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亦是抬頭回望過來。
不等月兒說些什麼,卻是卓無豔率先開口。
「午膳不必等我,妳與陸華先吃?!?/div>
月兒愣了愣,隨即問道:「卓姐姐可是要去哪裡?」
卓無豔將文集擱在膝上,淡然回應:「書讀累了,走走?!?/div>
月兒點了點頭,沒有多加詢問,欠身施禮,逕自往隔壁陸華住處而去。
§
卓無豔想著前幾天夜裡陸華說的話語,又重讀了一遍〈師說〉,這才闔上文集,放在一旁桌上。
她思考了片刻,最後還是沒有回房帶上配劍,而是直接往屋外走去。
兩刻鐘後,卓無豔提著一袋餅,離開了陌桑村,踏入村西丘陵腹地。
她的腳程飛快,大概只花了半個多時辰,便已來到那面酷似鐵鏡的石壁面前。
無獨有偶,卓無豔停步在當日慕無徵坐的位置上。
她神情平淡地看著石壁。
她沒有劍,啟動不了石壁開關。
即便有,她也沒有進入祠堂的打算。
所以卓無豔盤坐在地,閉上雙眼,任由〈亡心訣〉牽引內力流轉,漸入忘我之境。
§
當卓無豔再次睜開雙眼,已是兩個時辰後。
夏陽漸往丘陵之西投去,天地鍍上一層金黃色彩,眼看不久便要日落了。
此時地面傳來一陣震動,伴隨轟然聲響,鐵鏡石壁緩緩轉動,露出其後黑洞洞的入口。
慕無徵負手持劍,從中走了出來。
又是一陣聲響,石壁逆轉而回,重新封住入口,慕無徵也站到了卓無豔身前。
「師父?!顾飞碚f道,聲音略顯沙啞。
卓無豔長身而起,打量了徒弟一眼。
慕無徵在祠堂待了三日,未曾進食,兩頰自然消瘦不少,一身裝扮也不曾好好打理,乍看之下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神情萎靡。
然而,當她望入他雙眼時候,便知實際情況並非如同表面那樣不堪入目。
慕無徵眼裡已無入村時的迷惘之色,反有一股銳利意念潛藏,蓄勢待發;令人欣慰,他似乎是正視了自己的困惑與心魔,而且重新堅定了未來將行之路。
「我帶了餅?!?/div>
卓無豔自己取了塊餅,將紙袋遞了出去。
慕無徵接過,說道:「謝師父?!?/div>
卓無豔抬頭看了看天色,說道:「時間尚早,陪師父走走?」
很多時候,當一個人說要走走,不一定是想走走。
「是?!?/div>
慕無徵明白師父另有想法,況且他也自有盤算,自然沒有拒絕。
兩人並肩而行,往樹林裡走去。
他們吃著手中冷硬的支公餅,一路無話,穿梭於樹林篩落的光影之間。
這平淡的景色,卻是師徒相處十年來最常出現的畫面。
彼此都在等待彼此開口。
彼此都在等待彼此行動。
旁人看來,這對師徒關係實在彆扭,看得令人萬分著急,忍不住想幫忙打破沉默,互推一把??墒?,換一種角度來看,這種相處模式既然已經持續了十年,早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師徒倆最熟悉的交流方式。
畢竟等待不代表靜止,沉默也不代表結束。
所有的等待與沉默,只為了在最適合的時機,匯聚成一句話、一個動作。
如此便夠了。
師徒兩人沒有沿著來路回去,而是在中途偏離了路徑。
走了一段時間,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了一處相對平坦寬闊的草原。夕陽廣照,如茵草地染上一層金黃色彩,十分好看。
慕無徵在走出樹林前,揮劍斬下了兩條較為筆直、笛簫粗細的樹枝,持在手中。
師徒兩人站在草原間,任由餘暉落滿一身。
慕無徵轉身看向師父,將樹枝豎立在兩人之間。
「徒兒不才,向師父請戰?!顾J真說道,眼底精芒閃爍。
卓無豔聽著這句毫無動搖的話語,難得露出一抹笑容。
「如此也好?!?/div>
說完,她拿起一截樹枝。
慕無徵拿起另一截樹枝,將雛鋒劍留在原處。
師徒相視一眼,錯身而過,各自來到草原一端。
他們回過身來,目光卻未落在彼此身上,而是盯著夕陽映照下的雛鋒劍。
樹枝倒持,雙膝微屈,壓低身形,師徒二人默契地擺開了《無痕劍》初式架式。
凝神靜意,等待時機。
忽爾風起。
雛鋒劍尖入土未深,徐風一來,長劍就此倒了下去。
長劍壓彎了嫩草,發出稀微之音。
微不足道的細音,喚來兩道急踏之聲,兩端人影已然消失。
§
楚天闊在洗心迴廊上驚醒。
他大口喘著氣,意識有些混沌,仍然還未徹底自兵戈怨念構築的幻境中緩過神來。
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擺脫那股渾噩之感,伸手抹去額上大片汗水,扶著護欄站起。
楚天闊倚靠鄰近的柱子,平復呼吸,先是抬頭看向當空烈日,接著低頭凝視湖水中那抹若有似無的鏽紅色,以及湖底紛亂豎立的殘兵敗械。
他搖了搖頭,一股疲憊之感湧上心頭,忍不住心想自己究竟在葬劍居待了多久?
自從請託瀟湘谷的鍾青凜協助,取出了蘊養在赭石內部的「萬化鐵」,也就是那根黑不拉嘰、酷似燒火棍的短鐵棒,往後時日,他幾乎是在疲憊中度過每一天,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就連慕無徵與月兒的離開,也是偶然聽蝴蝶提起他才知曉。
為了讓劍居主人替他將萬化鐵鑄造成專屬兵器,楚天闊或是依照劍居主人指示,前往西山島各處挖取輔助鐵料;或是待在洗心迴廊,洗鍊心志;到了最近,甚至還要與兵使對練──當然了,杜鵑下手並沒有輕重可言,基本上都是他勉強撐持,最後換得一身傷疲。
不過,身傷心累俱是值得,前些時候劍居主人遣蝴蝶來告知他,兵器即完成在即,不過數日便能見到。
更何況,在洗心迴廊及杜鵑施加的雙重壓力下,他一身功力淬鍊得更加精純,武學上也有所精進,與初登島時的自己早不可同日而語。
終究少年心性,楚天闊感受著自身近日來的變化,心底難免漸生一股豪氣。
可惜,這份自信未能順利抽根發芽,便受湖上景色打壓,硬生生摁回土裡。
彷彿是老天爺要提醒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勿驕矜自滿,迴廊遠處,總能見到一葉扁舟悠悠蕩蕩,泛行劍湖之上。
楚天闊抬頭凝望小舟,確切來說,是凝視舟上之人。
只見一道身影頭罩笠帽,仰臥船首,身旁斜立著一支細長釣竿,獨自垂釣湖心,看上去頗為優游自在。
雙方相距雖遠,那人似乎仍舊察覺到了楚天闊注視目光,翻過身去,抬手敲了一下釣竿,釣線在陽光下閃爍未定,湖面無端掀起一陣浪潮,將小舟帶往遠處。
楚天闊目送舟影漸遠,眼裡既有欣羨之情,亦有幾分怨妒之意。
身處洗心迴廊,面對兵戈怨氣侵擾,他雖然尚能自持,長時間下來仍舊力不從心,只得鎩羽而歸。然而,那名釣客居然能夠鎮日躺臥舟上,隨波逐流,甚至進一步往湖水深處而去,顯然絲毫不受兵戈怨念影響。
我何時才能達到如此境界呢?
楚天闊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慕無徵。雖然知道不該相互攀比,可是他依然會忍不住拿自己與慕無徵相作比較。
畢竟兩人年齡相仿,心境與武學修為卻是判若雲泥。慕無徵亦如舟上身影,能夠在洗心迴廊來去自如,暢若無阻;即使對上兵使杜鵑,也不像他左支右絀,屈於守勢,而是雙方行招互有往來,不落下風。
楚天闊一拳捶在柱上,遏止心中攀比念頭發酵,強迫自己轉念一想:既然時間尚早,與其羨慕他人,不如再多待一會,砥礪心境。心念一定,他坐於迴廊,闔上雙眼,任由兵戈怨氣衝擊心境。
半個時辰後,萬分疲憊的楚天闊提著兩桶盛滿湖水的木桶,離開了洗心迴廊。他來到「葬劍居」石碑附近的那棵樹下,將手上湖水盡數倒向半埋土裡的鐵棍。
他根本不清楚這根鐵棍究竟是為何物,只知道替劍居主人收集完輔助鐵料後,劍居主人除了要求他鍛心練武,便是每日以兩桶湖水澆沃鐵棍。長時間下來,鐵棍外表覆著了一層紅鏽,周圍土壤也染上幾分紅色。
楚天闊收起竹桶,抬步往劍閣走去。雖然過了午膳時間,他仍得找些東西填飽肚子,畢竟下午還有與杜鵑的對練。
杜鵑依舊是一副難相處的冷漠表情,唯一可親之處,或許是他手中那根用以替代青龍戟的長棍了。
楚天闊攤開做工粗糙的紙扇,往前挪踏數步,主動拉近了與杜鵑的距離。
這柄扇子是為了同兵使對練,他東拼西湊才製出的替代品,尚且堪用,卻沒辦法與軟劍結合成器。也因如此,面對長兵器他本身已立於劣勢,與其退避其鋒,不如貼身搶攻,或有轉圜餘地。
杜鵑豈會看不出小子意圖,絲毫不給楚天闊近身機會,長棍掄轉,如暴雨般往楚天闊襲去。
楚天闊翻扇格擋,轉卸棍上遞來的勁道,遊走棍花之間,竟是不退且進,深入敵營。
隨著他探入,長棍舞動速度越發快速,到了最後,他早已沒有多餘時間指使紙扇,全是憑藉瞬間反應,躲避無窮無盡的棍影。
然而,身處如此危機之下,楚天闊思緒居然不自主地發散,猜想無關緊要的事情來。
不知道慕兄弟與月兒姑娘,此時此刻,又是身在何處呢?他只是略一分神思忖,卻被杜鵑精準地抓住了破綻。
杜鵑冷漠依然,長棍向後急收,旋即長手一送,適才習慣了棍影速度的楚天闊,只覺眼前一花,較之先前還要快上數分的長棍,轉瞬印在胸口。
楚天闊乾嘔一聲,便遭長棍擊飛出去。
他又乾咳了幾聲,這才緩過呼吸,站起身來。
「多謝兵使指教。」他朝來到面前的杜鵑說道。
杜鵑神色並沒有因此和善幾分,冷聲評斷道:「短思躁進,臨陣分神,不知變通?!?/div>
丟下十二字冰冷的評價,杜鵑提起長棍,逕自離去。
楚天闊看了看兵使身影,又瞧了瞧手中摺扇,不禁苦笑連連。
同杜鵑交手少說也有十來次了,結果兵使對他的評判仍然是這十二字。
難道自己真的毫無長進?楚天闊拉開衣襟,摸了摸長棍留下的淡紅色印子,卻感覺不到半分痛楚。
他搔了搔臉頰,將紙扇別在腰帶,沒有轉身朝劍閣邁步,而是再度走進洗心迴廊之中。
又過了數日。
天色一片昏黃,楚天闊提著兩個木桶來到樹下,不知道是第幾次為鏽鐵棍澆灌湖水。他似乎是有些累了,擱下木桶,直接倚靠樹幹,坐了下來。
遙望被夕陽染紅的湖水,想著那葉依舊飄搖的扁舟,楚天闊嘴角揚起一抹笑容,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滿足來。
他隱約想明白了什麼,糾結多時的問題終於有了鬆動跡象,不再懊惱自己究竟有沒有進步,反而覺得何其幸運,居然能夠安穩地待在葬劍居,磨練身心,不受旁人打擾。
楚天闊凝視湖水一段時間,這才收回目光,轉而看向近在咫尺的鏽鐵棍。
或許是他長期澆沃湖水的緣故,鐵棍上的鐵鏽經不住這般侵蝕,竟然剝落了不少,在地上留下大小不一的鏽塊。
楚天闊早該察覺,並不能把眼前之物視作棍棒一類,而是該以劍稱呼才是。隨著鐵鏽剝落,鏽鐵外型明顯更像是劍器模樣,只是鏽得太過嚴重了,完全無法想像此劍昔日風采。
到了此刻,他才有多餘心思去好奇,劍居主人為何要將鏽劍埋於此處,又要求他日日對其潑灑湖水?
兩道腳步聲逐漸靠近。
楚天闊聞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名身穿黃白相間衣袍的男子,領著兩手空無一物的杜鵑,朝他位置走了過來。
實在是太久沒有見到男子了,他楞神片刻才反應過來,眼前散髮披肩、神情懶憊的男子,正是赫赫有名的劍居主人。
楚天闊如遭電觸,連忙起身相迎。
「小生見過劍居主人與兵使?!顾f道。
劍居主人擺了擺手,要楚天闊別如此作態。
劍居主人逕自經過楚天闊身旁,來到鏽劍之前。他瞧了幾眼鏽劍狀況,轉過身來,滿意地說道:「做得不錯?!?/div>
「小生只是照劍居主人吩咐?!钩扉熣f道。
劍居主人揚起半道眉毛,不悅道:「收起禮數,好好說話,我聽倦了恭維的言詞?!?/div>
「小生會注意。」楚天闊尷尬一笑。
兩人說話之時,杜鵑腳步不停,直接來到洗心迴廊。他背對迴廊,如同一尊大理石雕成的石像,巧妙地佔據入口位置。
劍居主人自袖中取出一物,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楚天闊,說道:「『三才扇』已經完成,拿去?!顾麑⒖谥兄锿性谡菩摹?/div>
楚天闊瞪大眼睛,忍不住踏前一步,接過劍居主人手上名為三才扇的兵器。他忍不住露出訝異之色,劍居主人交付之物,比他想像中還要沉,至少有兩斤十四、五兩重,這已是中制之劍的規格了。
楚天闊仔細觀察三才扇,其長約九寸半,寬三寸,有一定厚度,通體漆黑如墨,外表渾如一體,毫無縫隙,與其說是收合的折扇,更似一把厚鐵尺。
他有些不解,下意識地往劍居主人看去。
劍居主人淡然說道:「展開。」
楚天闊收回目光,右腕一甩,只聞鏗然一聲金鳴,無縫鐵尺迅速攤開,化成一柄鐵扇。
「退後三尺。」劍居主人命令,「扇骨末端有個隱藏機括,你試著推動。」
楚天闊依言拉開距離,小指推動了扇骨末端的機關,只聽刷的一聲,鐵扇小骨接連射彈而出,化作兩尺的狹長劍刃,最後鐵扇兩側大骨一合而成劍柄,頓時一柄三尺長劍,赫然在握。
楚天闊對著手中兵器出神了好一會兒,隨即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孩童,奮然揮舞手中長劍,恣意揮灑《秋扇劍捐》內的諸多劍訣,長劍也在沾、貼、掃、蕩、刺、削、捐等招法變換間,忽而歛鋒歸扇,忽而收扇出劍。
隨著手中兵器在扇與劍之間來回幻化,他對三才扇的掌握越發得心應手,也越發滿意劍居主人為他量身鑄造的兵器。
約莫過了一刻鐘,楚天闊才意猶未盡地停下招式演練,手持三才扇回到了劍居主人面前。
「如何?」劍居主人問道。
「除了好字,小生難以形容此時心情。」楚天闊堆滿滿的笑容。
劍居主人點了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接著他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戲謔神情,「三才扇可以讓你帶走,只是一兵換一事,這是葬劍居的規矩,你必須答應葬劍居一個條件?!?/div>
這句話宛若一桶冷水,澆熄了尚處於激動情緒中的楚天闊。
「不知劍居主人有什麼條件?」他遲疑地問道。
踏上洞庭西山島前,楚天闊便聽過這樣的說法,只是來到葬劍居後,劍居主人不曾提起這件事,而他也為了籌措鍛鑄三才扇的鐵料,四處奔波,忙得昏天暗地;之後又沉浸於迴廊洗心與兵使對練的過程,便徹底遺忘這件事了。
劍居主人擺頭看向劍湖,一掃慵懶之色,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只有一個條件──你需要為葬劍居殺一個人?!?/div>
楚天闊身軀一陣,難以掩飾驚訝之情,震驚道:「不知道劍居主人的目標是誰?」
「時機到來之時,我自會派人通知你?!箘又魅酥M莫甚深。
楚天闊思考片刻,認真說道:「只要葬劍居欲殺之人,並非清白無辜之輩,莫說一人,十人二十人,小生即便赴湯蹈火,也會替這江湖剷除惡患,以報劍居主人鑄兵恩情。」
他言詞間流露一股堅定之意,將自己的底線透露無疑。
劍居主人哼了一聲,寒聲說道:「放心吧。葬劍居不需要你濫殺無辜,何況到了那時,就算我不要求,你自然也會親自動手?,F在我只需要知道,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既然有劍居主人保證,小生自然願意答應葬劍居條件。」楚天闊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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