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平平無奇的小鎮。
一棟隨處可見的酒樓。
天色濛濛,將亮未亮,店小二已是擺開了樓中桌椅,一臉倦容地坐在門檻上,一邊打呵欠一邊心裡腹非掌櫃不是:明知道酒樓生意是越夜越興旺,早晨根本沒有幾個客人,掌櫃仍舊不肯放過這幾文錢生意,非得要自己七早八早開了店門,等著那不知何時上門的蠅頭小利!
店小二越想越覺得心累,意識昏沉,不由得打起瞌睡來。
一盞紅燈籠驚醒了他。
店小二猛然抬頭,以為是被掌櫃的抓到自己偷懶,定睛一看,卻是一名四十多歲、身穿青衫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提著一盞燈籠站在自己數步開外。
中年儒生點頭致意,溫聲問道:「來得早些,不知道有沒有酒可買?」
店小二抹了抹臉,提振精神站起身,回答道:「不早了不早了,甭說是酒,客人若要點些東西當早膳吃,也是有的。」說完,他連忙伸手比了個請。
中年儒生點了點頭,大步走進酒樓。
店小二方才沒看個仔細,這才發現原來客人肩頭立著一隻通體漆黑的鷹鳥,也不怕生,經過店小二身邊時,傲氣地揚起右邊羽翼,似乎在炫耀上頭那塊月牙般的白色紋路?
店小二打住想法,小碎步跟上客人。
酒樓有三層樓高,還未等中年儒生決定停留何處,肩頭那隻鷹鳥就展開雙翼,鼓動幾下,滑行落在最靠近櫃臺的桌上。
中年儒生搖了搖頭,看不出神色變化,直接就著鷹鳥所選的位置坐下。他一邊吹熄蠟燭收折燈籠,一邊向著店小二說道:「聽說鎮上青梅酒十分有滋味,便來一罈吧,至於配酒小菜,隨意炒幾盤肉與青菜便是。」他瞧了一眼蹦蹦跳跳的鷹鳥,追加了一句,「對了,給這小傢伙來碟花生米。」
店小二聽了最後一句,有些發矇。
他在酒樓幹了也有八九年,插刀配劍的人還真沒少見幾個,身邊帶著飛禽走獸的也不是沒有;只是,說要給豢養之物來些吃食的,還真是頭一回見著。
「可是讓你為難呢?」中年儒生詢問道,神情溫潤。
店小二用力地搖頭,回了句「馬上來」,便匆忙離去。
中年儒生看著店小二離去的背影,再度搖了搖頭,隨後瞪了黑色鷹鳥一眼。
鷹鳥似乎懂得主人意思,鳥喙低垂,抬起鳥爪往後退了幾步,靈性十足。
中年儒生輕嘆一聲,右手輕拍著桌面,閉上了眼。
店小二很快就張羅好了酒菜。
中年儒生沒有討要酒杯,而是直接掀開封罈酒布,一手夾肉,對口就飲,竟是把清淡甘醇的青梅酒,喝出幾分豪壯滋味來。
他用膳的速度其實不快,只是喝酒,夾菜,喝酒,吃肉,極其富有規律,然而,不過半刻鐘時間,他仍是放下了酒罈與竹筷,因為罈裡盤上早已空空如也。
中年儒生望向鷹鳥,小傢伙碟裡的花生米倒是還沒吃完。
忽然,中年儒生皺起了眉頭。
鷹鳥不懂人惜食的觀念,啄食花生米時,東落三顆,西落三顆,桌上足足散了六堆十八顆。
中年儒生無奈地看著花生米,心念瞬動,便有正奇,花生衣完好無缺者為正,鳥喙啄傷者為奇,正奇相生,陰陽頓分,轉眼卦象已成。
「主為乾,客亦為乾,是為乾掛;再以樓層入卦,是為初九,潛龍勿用,變爻是為初六,履霜,堅冰至。嗯,那麼是誰該隱而未現、韜光養晦,又該要防微杜漸、見微知著呢?」
他不必凝思,便有了答案。
中年儒生站起身,喚來了店小二,問道:「實在冒昧,能否告請訴我你的名字?」
店小二搔了搔頭,頭一次這般給人禮貌地問名問姓,怪可怕的。可他並沒有因此隱瞞,坦言道:「我只是個山野孤兒,無名無姓,只是因為被人從樹林裡撿了回來,於是就叫木頭了。」
中年儒生道了聲謝,與店小二付清了酒菜錢,提起燈籠,逕自向外頭離去。
鷹鳥看向主人背影,果斷放棄盤裡所剩不多的花生米,振翅而飛,落在主人肩頭。
天光明亮,中年儒生走入行人漸多的街道,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呢喃著:「此木非木,實則言慕。沒想到,除了劍決名單,我已經極力避免涉入其中,可冥冥之中,仍是免不得惹來一身濕。」
他望向碧藍無雲的天空,對著不在眼前的那人,搖了搖頭,遺憾說道:「雖見心魔,心障仍在,自求多福。」
鷹鳥見主人今天時常搖頭,也跟著晃了晃嬌小的腦袋。
§
夏蟬唧唧青山繞,蒙童瑯瑯搖晃腦。
位於陌桑村東南角的私塾,先生陸華站在講臺前,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捲握《三字經》,一字一句,帶領課堂上十二位八、九歲的山村孩童背誦經文。
被喚來陪讀的月兒則是坐在講臺一側,並未閒著,手中握著一根小楷筆,沾染朱墨,批改昨日陸華給學生派下的作業。
這事情說不上個難字,費不了多少心神,只是月兒提筆圈注之間,還是走走停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光是月兒,便是隨先生朗誦經文的孩童,聲音也較往前小上許多。
原因無他,只因為一名與私塾氛圍顯得格格不入之人,漠然坐在課堂後方。
慕無徵靠著粗泥牆,垂頭闔眼,看似睡著了,其實無比清醒,左手拇指輕輕摩娑木質劍柄,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
然而,不管他心裡想著什麼,他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就算慕無徵只是坐在那裡,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仍是給這群年幼學童帶來不少心理壓力。
他們或多或少都從家裡人口中得知,陌桑村裡有個奇怪的大哥哥,是常常替他們抄書的卓阿姨的學生,月兒姐姐的朋友,總是不理別人,整天就只知道練劍、闖江湖。
村裡孩童心性單純,不明白練劍能做什麼,也不知道那座江湖到底在哪裡,卻實實切切的知道,爹娘不希望自己與坐在學堂後面的那人接近;現在那個陌生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私塾內,孩童想法簡單,難免害怕爹娘因此不開心……
月兒自然明白,慕無徵是故意要來害這群孩子挨罵,而是為了請教陸華先生一個問題。
一個令她憂心忡忡的問題。
「請問陸先生,我該殺人嗎?」
月兒眉頭微皺,毛筆懸在半空。她當然知道慕無徵這個問題從何而來。
數天前,卓無豔與慕無徵回到磨墨齋時,慕無徵心境明顯有所變化,眼裡一掃先前陰霾,不再為洛陽唐府遭受的挫敗而迷惘。
奈何人心複雜,當你想通了一件事,往往不一定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指不定會有第二件、第三件令你茫然無措之事,湧現心海,糾纏不放。
慕無徵在祠堂待了三天,確實重新堅定了握劍的勇氣,矢志了結兩百年前的未竟一戰。然而,這同時也無限放大了他一直視而不見的問題,直到不久之前藉由越子鉤之口說出,終於逼到眼前來、再也無法忽略的問題──江湖行走,殺人人殺。
出道一年多來,慕無徵始終以「磨劍」說服自己,加上霞姑等人在意的,只是與《無痕劍》傳人一戰的機會,雙方終究沒有你死我活的理由。
但是江湖漂泊,怎可能毫無風波攔阻,越子鉤便是那驚濤駭浪,浪潮方起,就險些讓慕無徵船毀人亡。
往後劍決之路,這樣的風浪只會更多更強更致命,他到底要為殺與不殺下一個注解。
所以慕無徵才會暫且擱下劍術,來訪私塾。
他曾聽師父說過,儒家學問以人為本,既然是關於人的煩惱,想來陸華先生能夠給他一個明確答案才是。
陸華並沒有立刻給他答案,反而要他在私塾等上幾日。
於是慕無徵除了每日修練〈亡心訣〉,夯實根基,白天午後幾乎都待在私塾,等待陸華解答。
太陽攀上了高處,時近午時,陸華讓孩童去跟月兒領取批好的作業,便散了學生,結束一日課程。
陸華目送最後一位學生跑出門外,轉過身來,慕無徵已站在面前。
慕無徵手中依然握著劍柄,低頭說道:「請先生賜教。」
月兒悄悄站起身來,默默望著慕無徵。
陸華沒有急於回答,反而問道:「這幾天聽我教書,可有聽出些什麼來?」
慕無徵搖了搖頭,據實以告,「一個字也沒有聽進。」
陸華沒有生氣,又問道:「你可知道,你師父為什麼要替我抄書?」
「不曾問過師父。」慕無徵說道。
陸華看向慕無徵手中劍柄,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既然你聽不進我的學問,又為什麼要問我?」
慕無徵沉默。
「你其實很清楚,這是病急亂投醫,你的問題根本無法從我身上得到解答,可你還是為此等了數日,為什麼?」陸華語氣一頓,接著說道:「因為你與你師父一個樣,總認為練劍是自己的事,不願意麻煩彼此,所以很多事情就不說、不做,總是在等待。我知道,這是你們師徒的相處模式,不是不好,卻是將這份師徒之情看得太過生份了。」
陸華一手扶著講臺,說道:「就算我的學問真能夠說出一個理所應當,可那又如何?紙上或許有江湖,畢竟不是你身處的江湖,兩座江湖仍是難以相通。所以,你與其向我尋求解答,不如去尋你師父,她才是能夠與你相通之人。」
慕無徵依然不說話。
「當我多嘴吧。」陸華拍了拍慕無徵肩膀,認真地說道:「你可曾想過,你師父為什麼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慕無徵依然低著頭,安靜地聽完陸華一針見血的言論,手中劍柄卻是握得更加緊實了。
這些事理他哪裡會不明白?
然而,就像越子鉤鑽入骨髓的問題一樣,有些事理越是明白,越是不願不敢去想,久而久之,便真的自以為問題不曾存在了。
所以慕無徵只是聽著,不再答話。
因為就像陸華方才所說,兩座江湖畢竟難以相通,即便慕無徵心底有話該說,也應該對師父卓無豔訴說。
且不提慕無徵從陸華口中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答案,至少陸華這般如木槌的言語,確確實實撞響了他心間那口塵封多年的鐘。
慕無徵抬起頭,眼神清澈,認真向先生陸華行了個禮,旋即轉身往私塾大門而去。
他忽然在門檻前停下腳步,回頭以眼神制止趨步跟上的月兒。
月兒雙手交疊在腹部,停下腳步。她清楚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餘,只能目送慕無徵走進屏遮私塾與磨墨齋之間的翠竹小徑。
「給他們一些時間吧。」
陸華站在月兒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月兒點了點頭。
§
慕無徵和卓無豔並肩同行,緩步走在通往祠堂的樹林之中。
正當午時,夏陽艷熱,幸好蓊鬱老樹擋去絕大部分陽光,又有幾縷涼風流竄林間,兩人踏著或稀或疏間隔的樹蔭,倒也不覺得悶熱難耐。
一刻鐘前,慕無徵走進了磨墨齋,與那天祠堂之外的立場恰好相反,這次反而是做徒弟的麻煩師父陪他走走。
卓無豔沒有拒絕,收好桌上紙筆,師徒兩人一同離開書齋。
這一次,慕無徵顯然沒有打算以劍明心,離開書齋前便把劍柄放在六合劍架內;卓無豔見此,同樣沒有回屋去取那柄數年未曾出鞘的三尺秋水。
「師父,趁熱吃吧。」
慕無徵拿了一塊熱騰騰的支公餅,隨後將紙袋遞給了卓無豔。
由於兩人都還未用過午膳,於是離村前又去了那間老吃不膩的餅攤,買了幾塊餅充飢。
卓無豔接了過手,師徒兩人就這樣一邊吃餅,一邊漫步林間。
枝葉沙響,蟬聲鬧境,談不上清淨,亦說不上煩人。
幾塊餅而已,自然耽擱不了多少時間。
慕無徵抹了抹手上油漬,終於開口說道:「師父,妳為什麼不再練劍,反而將時間用於抄書?」
卓無豔將紙袋摺好,收入袖裡,無奈說道:「陸華畢竟是對你說了些什麼。」
從慕無徵回村隔日,陸華便特地尋她,說了些心裡話後,她就已經知道,陸華肯定不會再放任師徒兩人的相處模式,繼續這樣平淡下去。
一如當天陸華所說「夫子之道,因材施教」,希望卓無豔主動踏出一步,點破慕無徵心中癥結,進而為之解決心魔;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讓卓無豔看清,她教導徒弟的方式,不是不好,只是不該一條路走到黑,總該因時制宜,有所變化。
卓無豔與慕無徵是師徒,可在陸華眼裡,卓無豔怎麼也算得上他小半個學生吧?
所以,在私塾時候,陸華才會將話說得那麼明白。
既然卓無豔不願意主動開口,就由他這個教書先生碎念幾句,讓徒弟開口吧。
「陸先生只說了幾句話。」慕無徵點了點頭,沒有隱瞞。
「是這樣啊。」
卓無豔也不生氣,回答道:「師父知道自己根基內力受限,就算繼續鑽研《無痕劍》,仍舊無法將後半部劍招施展出來。」
「所以師父不再握劍?」慕無徵猶豫片刻才說道。
卓無豔搖了搖頭,說道:「不握劍,不代表從此棄了劍;很多年前師父就知道,手上拿的是劍還是筆,其實已經沒有差別。你還年輕,縱使天賦卓絕,仍舊需要與人對劍累積經驗,可師父需要的,已經無法從生死劍決中得到,於是封了劍,握了筆。」
她還是第一次與徒兒談這些事情,奇怪的是,並不會因為平時交深言淺,而覺得有什麼難以啟齒的。
或許他們只是缺少一個契機,能夠促膝長談的契機。
慕無徵皺起眉頭,停下腳步,看著卓無豔清麗的背影,一時間無法明白師父尋找的欠缺是什麼。
卓無豔亦是停下步伐,轉過身去,朝近在咫尺的黑衣青年說道:「你是不是認為師父不再握劍,《無痕劍》責任也由你繼承,師父從此就能遠離江湖,所以許多麻煩都不願意向師父開口?」
「是。」慕無徵坦言。
卓無豔看著他的眼睛,嘴角有笑意,亦有遺憾,「我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祖曾經說過:『《無痕劍》傳人到死都只能是《無痕劍》傳人』,這句話的意思你明白嗎?」
慕無徵不說話了。
這意味著,《無痕劍》傳人根本無法遠離江湖風波,因為《無痕劍》傳人本身便是江湖風波源頭。
「當年承劍之時,師父早有終將一日,身死江湖的覺悟,所以你實在不必太過擔憂會連累到師父。」
卓無豔抬頭望向被枝葉割裂的天空,雙眼微歛,滿是自信道:「況且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既然有幸身負《無痕劍》,憑此劍術,師父又哪裡是他人能夠輕易欺辱的呢?」
慕無徵盯著師父臉上神采好一會兒,終於稍稍放下心中顧慮,緩緩說道:「返回陌桑村前不久,有江湖傳言,甚囂塵上,說是路性寒、柳在天、霞姑……這些與徒兒一決的對手,盡數死在徒兒劍下。」
這一年多來的江湖遊歷,月兒始終遵守著自己設下規矩,以旁觀、陪伴的身分,同慕無徵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遇見一位又一位的對手。這些經歷,月兒只是默默記下,不曾與旁人訴說,便是在面對卓無豔時,也未曾主動提起。
因為有些事情,畢竟不適合月兒開口,關於這點她還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慕無徵這番話語,竟是他回歸陌桑村以來,第一次向卓無豔提起村外經歷的江湖風波。
卓無豔收回目光,望入慕無徵眼眸深處。
「你的回答。」
「他們的性命對《無痕劍》毫無意義。」慕無徵斬釘截鐵地說道。
卓無豔比了個手勢,示意慕無徵繼續前行,師徒兩人再次併肩,向老林深處而去。
經過一根橫躺在地的樹幹時,卓無豔才開口說道:「師父相信你……可是,你卻對他們的死耿耿於懷。」
慕無徵不置可否,反而開始述說這一年多來,離開陌桑村,踏入江湖所遭遇的種種事情。
卓無豔安靜地聽著,偶爾打斷徒弟陳述,讓慕無徵將某些細節說得清楚些。
時間在淡然的聲音下悄然流逝。
師徒兩人沒有刻意擇路而行,步伐隨興而踏,腳下路徑不免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早已偏離了原先通往祠堂的方向。
前方漸有水聲傳來,景色逐漸變得開闊。
師徒二人走出了樹林,停步在一條溪流前,陽光落了滿身。
溪流並不寬,底下亂石累累,溪水流淌之間,水聲溘溘,波光粼粼,倒也有幾分趣味可言。
卓無豔與慕無徵併肩站在溪畔,各自低頭看著水中扭曲不定的倒影。
卓無豔問道:「你在害怕,對嗎?」
「是。」慕無徵顫聲說道。
卓無豔難得嘆了一口氣,感傷道:「看來當年一事,邱渾志著實成了你的心魔,你的恐懼。」
慕無徵一愣,快速否認道:「那不是我的心魔,也不會是我的恐懼。」
「是這樣嗎?」卓無豔轉頭看了慕無徵一眼,繼續說道:「不論如何,邱渾志當年的所作所為,都在你心底烙下了火印,所以你才會對殺人一事如此厭惡排斥。」
慕無徵皺著眉頭,卻沒有再急著反駁師父的意思。
卓無豔繼續看著溪水,伸手指著兩人為水波模糊的倒影,認真說道:「波光亂眼,所以你才會害怕看不清水中自己,更加害怕這迷亂的景象,最後反而成為真實自己。」
慕無徵組織著言語,沉默片刻才承認道:「徒兒的確害怕,害怕自己一旦開了殺戒,或許會成為邱渾志那般的殺人魔。」
「你擔憂的理由,不只如此吧?」卓無豔輕聲說道。
慕無徵手掌貼在左胸,「忘性無情,登峰造極!〈亡心訣〉開篇八字,雖能成就太上忘情境界,可是不也會令《無痕劍》傳人成為一名冷血無情之輩?」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卓無豔搖了搖頭,到了此時,她總算明白慕無徵內心糾結所在。
慕無徵之所以害怕殺人,不僅僅是因為邱渾志濫殺無辜,在心上烙下了恐懼印象,更是在修練了〈亡心訣〉後,明白這部心法,既能撫去心中波瀾,不為情役,不因情動,也會使得修練者性格越發淡漠,對於旁人越發冷漠不在乎。
慕無徵起初毫無察覺,卻是在遇見越子鉤後,終於意識到此中不對。他開始擔心,一旦將殺人視作理所當然,有朝一日〈亡心訣〉又徹底祛除了對殺人的恐懼,那時已經不將旁人當一回事的他,會不會成了第二個殺人狂魔,會不會害得許多人與慕容飛,一輩子活在仇恨之中?
卓無豔再次嘆了口氣,滿是愧疚說道:「看來師父當初太過短視,只知道傳你劍譜,卻忘了處理你心境上的問題。」
不等慕無徵回應,卓無豔主動說道:「既然你不敢問,師父卻是得說上一說。」
頓了頓,她轉頭看著慕無徵側臉,說道:「是,師父也曾殺過人。」
水聲溘溘,輕易便將卓無豔的聲音捲入水底。
慕無徵看著溪水倒映的碎影,聽著嘩啦不斷的水聲,雙拳漸緊,心情越發煩躁。
情緒尚未來得及佔據思緒,幾乎是習慣使然,慕無徵下意識運轉心法〈亡心訣〉,頓時一股涼若秋風的冰冷內力,迅速流轉全身,遏止了情緒影響自身。
慕無徵收回目光,望向對岸樹林深處幽影,鬆開了雙手。他低聲問道:「師父,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卓無豔一手按住衣襬,彎腰蹲下身來,另一手探入溪流之中,任由清涼溪水從指間流逝。
「什麼樣的感覺……」
卓無豔瞇起雙眼,試著回想,最後搖了搖頭,「當下有太多念頭,只是記不太清楚了。唯一還記得的,就剩下取了對方性命後,揮之不去的恐懼吧。」
「師父,恐懼從何而來?」慕無徵不解道。
卓無豔抽回了猶帶溪水涼意的右手,認真地盯著掌心水痕,說道:「如果當初出劍有了遲疑,或許死的便是師父了。」
水痕沿著手腕滴在溪畔石上,好似當年對方鮮血,也是這般濺在某片荒原?
「後來呢?」慕無徵說道。
卓無豔站起身,順手用衣襬抹乾手上水漬,神色嚴肅說道:「後來師父才算真正明白,劍本不詳,更是分割生死之器,一旦執了劍,武學之路,就只剩下勝負、正邪、生死,再不容得半分猶豫,半分遲疑。」
慕無徵拗執道:「所以,徒兒就應該坦然接受殺人一事?」
卓無豔搖了搖頭,說道:「接不接受,從來不是師父說得算,還是得看你心中那一關,到底過不過得了。」她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欣慰道:「只是,無論如何,師父很高興,你願意在這件事上,想上一想,甚至為此暫時放下了劍。」
「那徒兒究竟該如何是好?」慕無徵追問道。
卓無豔忽然說道:「可還記得你的白師伯嗎?」
慕無徵應道:「記得。」
他曾經聽過師父提起過師伯的事情,只是往往點到為止,不曾往深處說去。即使如此,他仍舊是清楚記下這位素未蒙面的師伯,畢竟她可以稱得上是《無痕劍》傳承過程的異類。
異類之名何來?
這就得從無淵子逝世說起。
當年蘇曼卿與師姐邀星兒因繼承一事反目成仇,萬般無奈下,蘇曼卿只能帶著《無痕劍》劍譜遠遁江湖,最後她相中了陌桑村以西的丘陵內,那座酷似鐵鏡的石體,花費數年時間,在其內部開闢祠堂,作為往後根據地。
蘇曼卿深知師姐性格,再不願師父遺下門人相殘,於是久居山林,潛心練劍,等待《蒼雲變》傳人再踏中原之日,不再過問江湖之事。
無奈世事難料,蘇曼卿年華漸老,卻再不曾聽聞《蒼雲變》傳人消息,只得再涉江湖,尋覓傳人。
為了避免邀星兒耳目察覺祠堂所在,暴露行蹤,蘇曼卿終生只收一徒,而且叮嚀囑咐,徒弟日後行走江湖,磨劍對劍可以,切莫涉入江湖風波,甚至與邀星兒一眾起了衝突。
這原本只是師父的關切話語,誰知道卻被徒兒奉若圭臬地傳承下來,不知不覺間,《無痕劍》竟成了單脈相傳,遊歷江湖之時,更是專注於以劍磨劍,心中唯念暮雲之約,再不關心江湖上的詭譎變化。
不過,就在《無痕劍》傳承到卓無豔師父,也就是慕無徵師祖手上時,卻發生了出乎意料之事。
卓無豔的師姐,不顧師父栽培與冀望,堅持拒絕傳承《無痕劍》,甚至不惜斷去右手拇指、食指,從此不再握劍!
徒兒性情絕烈至此,師祖又深知其中緣由,亦是無可奈何,只能再收一徒,為《無痕劍》尋求繼承人。
「你可知道,師父為什麼始終不願意提起你的白師伯?」卓無豔幽幽道。
慕無徵沒有回話,只是等待卓無豔接露當年一事。
果然,卓無豔緩聲繼續說道:「因為白師姐她,當年也是為了〈亡心訣〉,才決定放棄繼承《無痕劍》。」
慕無徵瞪大眼睛,轉頭望向師父。
卓無豔沒有看他,接著說道:「雖然我與師姐相處的時間不長,師父又不肯多提師姐的事,可我知道,師姐有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為了這個仇人,師姐幾乎是將整個人生放在習武之上,日夜不懈,只為有朝一日,能夠血刃仇敵。」
頓了頓,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師父當然也察覺了師姐心底的恨,所以當初其實不曾告訴過師姐,越是修練〈亡心訣〉,越是消磨師姐心中恨意。師父這也是為了師姐好,不願意師姐一生深陷復仇牢籠;可是,師姐還是察覺了〈亡心訣〉作用。」
卓無豔挪動腳步,開始沿著溪畔往上游走去,慕無徵緩步跟上。
卓無豔無奈道:「因為那名仇人,師姐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往後人生苦練劍術,也僅僅是為了復仇,然而現在卻發現,這條能夠手刃仇敵的武學道路,反倒會讓自己忘記復仇根由。師姐當然不願意就此澆熄心中怒火,最終斷去右手雙指,放棄了《無痕劍》。」
「或許是因為師姐的緣故,師父才有意無意,不願意與你深談殺人一事。」卓無豔回頭看了慕無徵一眼,繼續邁步前行。
慕無徵皺眉,盯著師父背影,說道:「徒兒不解。」
卓無豔搖了搖頭,說道:「師父也不能給你一個答案。」她抬頭看向被兩岸樹林遮掩的狹窄天空,近乎呢喃說道:「……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師父不曾告訴師姐修練〈亡心訣〉的後果,是真心疼師姐境遇,還是心知師姐天賦卓絕,能夠重現《無痕劍》風采?」
這份疑惑,不僅是因為她的師父,更是因為她自己。
她明知道慕無徵對殺人一事存有疑慮,卻還是任由他闖蕩江湖,不曾提及一二,是不是當年收慕無徵為徒時,心底也抱持著跟師父一樣模稜兩可的想法?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疑慮,她才會不停翻讀〈師說〉一篇吧?
卓無豔這些話說得雖輕,慕無徵聽得卻是無比清晰。
他看著眼前顯得動搖的單薄身影,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
「承劍是徒兒自身意志,師父不曾逼過徒兒。」
卓無豔不說話了。
只是背對著徒兒的顏容,帶著一抹苦澀的笑容。
兩相無語,只有漫無目的的步伐,沿溪而行。
最後,師徒二人沒能踏足溪流源頭,因為溪水早已隱入地下,不復得見。
至於那個誘使他們深入山林的問題,依舊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