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夏

 

　　又是個炎炎夏日，延續(xù)去年襖熱的無情，焚燒著這個熱氣瀰漫、街影滲透著汗水的小鎮(zhèn)，挾怨而來的烈陽，帶來了煩躁和憤怒，乾涸的理智交錯著枯竭的思維，仲夏悄悄掀起過去令人刻骨銘心、充滿歡愉笑容的點點滴滴。

 

　　我從來不相信邂逅，甚至鄙夷這在童話故事中浮濫陳朽的劇情，正經(jīng)八百、篤實肯切的告訴自己，樸實平凡就是完美，不要冀望天上突如其來墜落的寶物，即使成真，終究也是不幸的另一種呈現(xiàn)罷了，除了蠶食積極奮鬥的心志，也只剩下徒然的倉促消逝而已。總是這樣告誡自己，因為我潛意識畏懼著某樣事物，某些令人無法理解拂逆的真實，姑且論它為永恆吧！那個令人煩躁的夏天，連我也不敢相信，由於我的冷漠無趣和剛愎自用，而導(dǎo)致停滯的時間，奇蹟式的再度轉(zhuǎn)動了－伴隨著我所畏懼，竭力逃避的邂逅。仔細沉吟，我也許也能領(lǐng)悟夏天原來還有另一種清涼沁骨的滋味？

 

　　彷彿記得，那個夏天是如何入侵我防禦甚嚴的內(nèi)心。當初，受到耕躬於鄉(xiāng)下的祖父之邀，只是雀躍萬分，胸中哪來婉拒之理？直到遠從繁榮的都市長途跋涉而來，後來得知落腳處竟僅僅是個鳥不生蛋、建設(shè)發(fā)展遲緩的小農(nóng)村，不禁令人錯愕，連雙手提攜的厚重行李都不知該安置何處，避免又產(chǎn)生不搭調(diào)的情景？埋怨再三，悔恨誤上賊船自是免不了的，紈袴子弟的生活一瞬間在我未加思索的愚昧決定下化為泡影，怎能不叫人扼腕跺腳呢？三個月的暑假，漫長且炎熱，但拂面而來的涼風(fēng)，悄悄將我的急躁拐騙走了，一切都是這樣恬靜悠閒，也許是讓自己緊繃欲裂的神經(jīng)，有個充分舒展鬆懈的良機吧？向年近古稀的祖父問安，只覺他老人家身體硬朗如昔，聲似洪鐘，只差滿頭花白的雪絲，除此之外，和以前一樣和藹、一樣古道熱腸，一來就是狠狠用粗大長繭的手掌，略帶欣慰的拍打我脆弱、搖搖欲墜的肩膀，只能隱忍住疼痛陪著笑臉，對於未來將是如何慘烈的地獄，心中不停吶喊喧囂著，作為最後無聲的抗議。早已有捐軀奉獻的心理準備，我臉上浮現(xiàn)的憂悒笑容，只是一種頑劣的表面服從罷了。

 

　　晨曦尚未探頭而出，正是酣睡好夢之時，不過在好言勸說的陷阱下，硬生生被拖下床協(xié)助農(nóng)忙，睡眼惺忪佈滿血絲的雙眼，腕上時計指著五時半，喃喃不斷的咒罵加上粗野的肢體語言根本無濟於事，偕同祖父開始忙碌流滿汗水的一天，難道就是我這三個月被賦予的責(zé)任嗎？踏出農(nóng)舍，暗濛濛的鄉(xiāng)間田野，多了股稻穗的幽香，聆聽著蟲唧鳴鳴，流螢微小的火炬深深吸引我的目光，使我褪下來自都市的傲慢氣息，那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頓時矮小了起來，與週遭生氣蓬勃的恬靜，感覺自己真是渺小且膚淺。一想至此，不由得斂起悻然表情，全神貫注於這行進緩慢，卻有條不紊的隴野生活，滿心喜悅與這胸襟遼闊的大地，做片面良善的互動。儘管口頭如此逞強，手無縛雞之力，文弱書生的我，自然無法勝任這類莊稼農(nóng)事，光是扛著鋤頭就足以令我氣喘吁吁，還有何顏面大言不慚？不過引來一陣無惡意卻隱喻輕蔑的笑容罷了！三個小時過去，早已遺忘有早餐的存在，只知身軀異常疲憊，換來滿手的水泡，除了慘不忍賭外，一切盡是我未受鍛鍊的結(jié)果，祖父看到我這番不濟事卻又傷痕累累的拙劣模樣，總算有了憐憫之心，大發(fā)慈悲「勒令」我停止工作，找個陰涼地方歇息，免得傷了我纖細脆弱的玉手！聽起來真不是滋味，但面對事實是殘酷且無情的，沒錯，我毫無維生能力，不過是隻仰仗父母打拚而無節(jié)度吸吮他們血液的寄生蟲，除此之外無所稱頌，充其量就是個遊手好閒，自以為國家未來中流砥柱，實則為敗壞國家之禍源的瀟灑大學(xué)生而已，自己的身分真是舉足輕重啊！不管這些瑣事，鬆了一口氣的我，開始在鄉(xiāng)間田畝蹓達，尋求不同往常乏味的新鮮刺激和足以振奮我蟄伏已久的熱情的媒介。

 

　　日上三竿，炎炎正午的威力，讓衣衫輕便的我汗流淋漓，幾乎溼透了全身，這就是夏天的可怕，的確令人難以鼓動熱情，隨意晃蕩，茫茫不知何去何從，也難怪這般的突兀，畢竟我只是個城市來的土包子嘛！很久沒享受這樣的靜謐，聽著微風(fēng)緩緩將汗水自我粗糙的臉龐輕盈抹去的那股悠閒，我直覺自己還是個外來客，無法卸下傲慢和繁忙的枷鎖，徹徹底底將自己融入那流水潺湲的淙淙中、往來農(nóng)人辛勞但樸拙的笑容裡、遠方青山翠野的蒼鬱沉穩(wěn)…..無妨，我聳了聳肩，囂張地撥弄自傲的長髮，儘管事先早就存在的隔閡，又何苦背著道德的十字架去舉旗革命呢？無聊且滑稽的叛逆早已過時，我所需要的，不過是足以撬開內(nèi)心那偌大寬敞的保險箱，緊鎖茫茫迷霧的懵懂以及灰黑色的笑容的一把鐵鎚，可以將我從糜爛的生活中敲醒，乍看之下就是如此簡單，但於實踐上卻又異常困難的縹緲期望。

 

　　時間漸漸推移，柔和微涼的晚風(fēng)也開始吹起迎接傍晚的協(xié)奏曲，肆虐半日的烈陽宛如強弩之末，伴隨著天際瀰漫的暮靄，減弱其兇狠火爆的攻擊性，取而代之的是絢爛惑人的晚霞，不知不覺勾起異鄉(xiāng)人離愁的惆悵和悽涼。我微哂不屑一顧，逕自漫步而行，對週遭瞬息而變的綺麗視若無睹，畢竟我是自私的孤鴻，我自己也清楚被排斥的那股無奈及落寞，索性就拋開一切，淡然處之。感到有些疲倦，確實是自己少年老成，無病呻吟的結(jié)果。找了條輕鳴著生機與喜悅的清澈河澗，一邊凝望其中優(yōu)遊自得，絲毫不知人間疾苦的魚兒；一邊莫名其妙的嘆息，似乎有股將胸臆之苦楚釋放於蒼茫的衝動！連我自己也覺得驚訝，我竟然這樣只能「這樣」坐在泥濘河畔旁，頹廢地將自己的寶貴時光賭注在不值一文的錦鱗上，也許就是這樣無助，我才有資格選擇漫無目的地閒晃吧。

 

　　這一天還真長，長得令人害怕，為了解悶，舉起拳頭向遠方的飄雲(yún)恫嚇，試圖將我鬱積已久的不滿，將那柔軟的凝聚物，震懾的一絲不存。但後來總覺得只是螳臂當車，畢竟區(qū)區(qū)渺小人類，哪能參透寰宇無垠無邊的奧妙？一想到自己的無力，便像是洩了氣的萎縮氣球，毫無目標順著渾沌的時勢，在天空孤單飄蕩，最終不知埋葬在何地的悲哀，再度將我推入絕望的谷底，人類難道只能靜靜看著自己被時光的漩渦捲入，逐漸白髮蒼蒼，鬥志凋零？搖頭攤手是我唯一無言的抵抗，低頭觀察自己輪廓模糊的影子，寫著虛度光陰外，就剩下一堆殘渣，與豁達包納整個夏天的黑夜比較，僅是微不足道的荒謬。在月光朦朧，銀泉遍灑的環(huán)繞下，我佇立在寂靜中，仔細聆聽遙遠竹篁的搖曳聲，心神從未如此舒暢，為了報答洗滌我污濁靈魂的這般清麗氣氛。我準備攤開摺疊的回憶，與質(zhì)樸的現(xiàn)今分享酣睡在曩昔的溫馨。